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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陆丨庄稼婴:职业革命家和小市民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0-07



作者简历

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现为大学教授,迄今在中美高校教学、管理四十五年。


原题
职业革命家和小市民





作者:庄稼婴



01


到美国的第一个周末,一位教授拉着我去体验美国生活,参加了一个小型的家庭晚宴。一位瘦小的女青年坐到了我身边,皮肤带着浅浅的茶色,卷曲的褐色长发,深棕色的大眼睛兴奋地扑闪着:你好!你是从中国来的?

我一惊,她说的是中文。我们聊开了,一见如故。她叫麦蕾宁(化名),法国人,在本地女子私校任法语教师。

之后,我们常约会去海边。麦蕾宁对政治挺感兴趣,一提起六七十年代的社会大变动,滔滔不绝。当红卫兵挥舞着小红书上街游行的时候,麦蕾宁跟她的伙伴也举着红旗在巴黎街头示威,中国的红色风暴令他们振奋,于是麦蕾宁开始学习中文。

我好奇,在资本主义的法国,年轻人上街去干嘛?

麦蕾宁答:为了改变社会,我们不能容忍任何不公正、贫富差距、殖民主义、越南战争、美国的大国沙文主义。

跟她聊天,天南海北,沸腾的年代,革命的热情,失落的内心。革命曾经统治了我们生活的全部,领袖号召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否则就堕落成低级趣味了。与我们不同,麦蕾宁的关心,是自己选择的。

大学毕业后,麦蕾宁给自己放了几个月的假,周游列国,独自来到加州。在海滨小镇一条热闹商业街的后面,推开了一家酒吧的门,坐到吧台边,要了杯啤酒,跟调酒的酒保聊上了,一直聊到酒吧打烊。

麦蕾宁中断了旅行,一个月后,嫁给了酒保。她远在法国的父母异常愤怒,两个姐姐,一个嫁了医生,一个嫁了会计师,她竟嫁了个美国酒保!

有一天,麦蕾宁在沙滩上哭得稀里哗啦,酒保告诉她,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可是这并不代表不爱她,他无法离开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不如三人一起生活。麦蕾宁不答应,决定离开伤心之地,辞了工作,搬到旧金山去了。酒保深表歉意,跟她抱头痛哭一场,并答应每个月为她提供一点儿生活费。

02


麦蕾宁选择了逃离。换了我,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红八月的喧嚣让13岁的我躁动不安。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商店门口排着长队,等待营业员学完最高指示再开始卖东西,戴红卫兵袖章的坐公共汽车不必买票,街上贴大字报的、刷大标语的、砸商店牌子的、辩论不休的、烧书的、剪小裤腿的、撒传单的,占领派出所的、举着红旗风尘仆仆从外地走到上海来串联的……无奇不有。

然而,兴奋是短暂的,才过了三四个月,政府机关被砸烂了,机关干部被赶出了办公楼。离我家不远的市委办公楼,玻璃窗被砸碎了,办公室成了五花八门的造反司令部,为了抢占地盘,各路造反派24小时住在办公室里。冬天的寒风呼呼往里吹,砸破的玻璃糊上了大字报,在风中索索作响,为了保暖,大字报上又糊了大字报,房间里黑乎乎的,白天也开着灯。造反派抱怨办公楼太冷,楼里的磨石地面和打蜡地板太滑,不小心就摔跤,不过他们还是赞叹抽水马桶和电梯的方便。门卫不见了踪影,办公楼的大门通宵敞开,随便进出,一时间,市委成了“南京路”,每日有不少闲散民众进去参观,犹如今日的打卡地。

父亲靠边站了,天不亮就离开家,去单位请罪,打扫卫生。我并不太在意父亲靠边站,因为他一贯早出晚归,难得在家。何况在我们居住的机关宿舍,凡是职务里有个“长”字的,一刀切,都下马了,我被踢出了红色阵营,成为“黑帮子女”,从此成了革命的旁观者。

一天,街上突然出现了“市委后院起火”的大字报,纵火者叫徐景贤。徐景贤是个资历不深的年轻干部,住在我们机关宿舍里,高高的个子,举止正常,遇到老干部,曾经温和有礼。由于他爱写文章,跟人合写了一部作品,发表在《收获》上,并是话剧《年青的一代》的编剧之一,从而成为市委宣传部冉冉上升的一颗新星,跟张春桥拉近了距离。

正当大部分干部对砸烂党政机关反感之时,徐景贤却揭竿而起,贴出了“心脏爆炸”的造反宣言,就此扶摇而上,荣升为继张春桥姚文元之后的“徐老三”。别看他在外风头很健,回到机关宿舍,便遭到小男孩无情的嘲笑,他们齐声高叫:徐老三到,热水瓶爆,马桶盖掀(念xiāo)。徐老三算什么?甫志高第二。一个叛徒居然走红,这样的革命太无法思议了。

我还在迷茫之中,猛然之间,从想入非非的云端重重地摔到地上,对革命残存的任何浪漫臆想碎了一地,再也捡不起来了。这一摔,痛得锥心刺骨,却让我站到了地上,接了地气。

在红八月之前,有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常在星期天下午,来我家敲门。其身材扁平如门板,皮肤粗黑,颧骨鼓鼓的,嘴唇很薄,带点“凶相“。打开门,是一张咧嘴的笑脸和一串甜蜜的话语,她一再夸我听话、懂事、聪明,连我的衣服、鞋子、围巾也跟着沾光。她是来找我父亲的。

进门后,父母招呼她坐下,她毕恭毕敬,一再谦让,坐下也只坐半张椅子,上身挺得笔直,父母一开口,她便不住点头,给她倒茶,千谢万谢,比家里的保姆还谦卑。后来得知,这位叫X红宝,正在积极争取入党,热衷于找各位领导汇报思想。

X红宝,转身一变成了造反派头头,在一个寒风呼啸的黑夜,领着一帮人踢开我家大门,冲进来抄家。我和父亲被分堵在两处,可以听到造反派对父亲大声嚎叫,我害怕极了,他们会打他吗?猛然间,我疯子一样大叫起来: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红宝冲到我面前,一改往日的卑躬屈膝,破口大骂,唾沫飞溅:小赤佬,叫什么叫!侬不要凶,再凶,找侬爷老头子算账!

这女人狠,一语击中软肋,我又垂死挣扎了一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知道吧?不打人骂人。我又不是反革命,你骂我干嘛?

红宝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反革命,要看你是站在伟大领袖的革命路线一边,还是站在你反动老子的一边。

亏得会背小红书,赶紧反击:最高指示,说话要有证据。你敢说我是反革命?造谣!把证据拿出来!我自以为挺聪明的,本人14岁,来不及当历史反革命,现行也轮不上,句句话引用最高指示,一句顶一万句。

跟红宝对骂,心砰砰直跳,神经紧张到几乎快奔溃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泼妇吵架。小学老师总是要求我改正胆小、内向、安静的缺点,这会儿,全改正了,明知吵不过,也得硬撑着吵下去,只要她跟我吵,就没工夫骂爸爸了。

她觉得制服不了我有失脸面,恶狠狠地说:好,给你证据。拉开五斗橱的抽屉,把所有的衣服扔在地上,猛力在衣服上踩了几脚。

我不依不饶:你说,反革命证据在哪里?你在抽屉里找到了吗?这是我的抽屉,跟我爸无关,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不动群众一针一线,回去好好学习学习吧!

红宝狂吼:凭什么?就凭你是狗崽子!她瞪了我一眼,咚咚咚跑开了。

转眼,她推搡着爸爸来了,爸爸站在房门口,冷静地说:不要吵了。刚说完,又被她推走了,看到她蛮横地推爸爸,绝望和愤怒淹没了我。

那一刻,我根本不知道,这是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我非常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付诸暴力去解决问题,假如当时我手里有刀,也会扎上去的。为了爸爸,我强压住怒火,因为我非常清楚,惹火了他们,他们一定会把气出在爸爸身上。

我的世界曾经有条有理,加上年少浅薄,思维简单,以为人世间既然有规矩,大家都该照规矩来,就像做数学题必须沿用公式一样。哪怕面对一群乌合之众,我还以为最高指示是他们的数学公式。

没出几分钟,红宝又回来了,把父亲解放前拍的一张照片甩在桌子上,照片上的父亲穿着长衫,戴着圆形眼镜,那时他在搞地下工作,身份是学校校长。红宝指着照片大叫:看看,这像共产党员吗?共产党员会是这样一身打扮吗?这证明你爸爸是大叛徒大特务。见我不言不语,她得意起来:没话说了吧?你爸爸是国民党、叛徒、特务、走资派!

那天晚上,他们把爸爸押出了家,我来不及向他告别。一周后,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痛失父亲后,我陷入了惊恐、悲愤和自责。假如那天我告诉爸爸,我们在等他回家,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上不归之路了呢?

面对造反派对父亲的野蛮残暴,抄家后的一地狼藉,我开始厌恶革命,厌恶不是出于政治上的成熟或理性的思考,而是避难求生的动物本能。

03


麦蕾宁去旧金山后,东游西逛。不久,我的学校放春假了,她邀我去旧金山小住。

她的公寓位于旧金山嬉皮区的中心地带,海特街。满街的涂鸦五颜六色,小咖啡馆小酒馆人头簇拥。街两边小店林立,卖二手货、二手书、旧唱片、手工制品、烟酒、来自印度尼泊尔,花里胡哨的粗布衣服和布袋,之间还夹杂着看手相、塔罗牌算命、直觉精神诊疗所。不少店堂里焚香点烛,烟雾缭绕,进出的人神情恍惚,人行道边的流浪汉抱着吉他唱着歌,流浪狗忠实地趴在主人脚边,整条街弥漫着浓郁的、略似中医诊所拔火罐的气味。我四处打量,没见拔火罐的,麦蕾宁告诉我,那是大麻的烟味。

八十年代初的旧金山嬉皮区,破旧、放纵、随意、多彩,我睁大了眼睛,乡巴佬进城,左右环顾,应接不暇。



海特街(网图)


麦蕾宁的小公寓三人合租,她的房间很小,从油漆剥落的木窗望出去,是熙熙攘攘的海特街。屋里的地毯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地上放着一张大席梦思床垫,占据了大半个屋子,墙角黑乎乎的小木柜,抽屉都关不拢了。

她的两个室友,一个的房门一直关着,据麦蕾宁说,那个房间的厚窗帘从不打开,那位成天成夜在黑暗中打坐。另一位三四十岁的美国女人,相当热情,张开嘴,掉了几颗牙,絮絮叨叨的,说话漏风。麦蕾宁私下告诉我,这位不时来点蘑菇药(迷幻药),说话颠三倒四,不过不必担心,她是好人,追求和平。

晚上,我跟麦蕾宁挤在席梦思床垫上睡觉,屋子里没有椅子,我们把外衣放在不干不净的地毯上,她的房间令人沮丧。天亮了,我俩背上书包,带上水和花生酱三明治,走入旧金山明媚的阳光里。

路边有几个流浪汉向我们打招呼,麦蕾宁知道他们的故事,多数是六七十年代遗留下来的嬉皮士。那会儿,多半的嬉皮都“改邪归正”,不再反传统了,理掉了长发,刮去了大胡子,过上了中年人循规蹈矩的生活。可海特街的几位,依然长发长胡子,眼神散乱,态度温和,他们拒绝往前走,停留在六十年代的梦幻世界里,被匆匆向前的现代社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在风雨中,阳光下。

一天,麦蕾宁说要带我去伯克利,那里有她新近认识的朋友,瑞克。瑞克在加州大学圣特库鲁斯分校获得了“意识史”的博士,研究重点是马克思主义,现在伯克利大学做兼职教授,主讲拉美革命。

麦蕾宁认为,我会跟瑞克一拍即合。瑞克是美国共产党员,听说我们要去访问他,已经在急切盼望跟中国同志见面,或许他误以为我也是党员。

这样的误解,我已习以为常。刚到学校的第一天,有个美国同学紧张地问我:你真的是从红色中国来的吗?我说是啊。他说了Hi,就坐到教室另一边去了。

下课以后,几位同学来向我道歉,说那个同学不该用“红色中国”这个字眼,搞得我一头雾水。后来得知,红色(赤色)中国含有敌意,早已被与时俱进的中国问题专家嗤之以鼻了。他们指出,中国除了红色,还带有其他的颜色,继续用“红色”标签是不准确的(这可能是那个小圈子里的“政治正确”或治学严谨吧)。

在学校以外的社交场合,不止一人问我是不是党员。他们以为红色中国的每个公民都入了党,搞不清红军和红卫兵来自两个年代,以为中国老百姓的手臂上裹着红袖章,头上戴着有红五星的帽子,怀里揣着党证,更有人把镰刀斧头旗误认为是中国国旗。渐渐地,我见怪不怪了,天下百姓是一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04


在心理学课上,教授提醒我们不要轻易给人贴标签,标签是为了归类原本纷杂无序的信息,以便于思考分析,但是用得过泛过滥,思维就简单化了。而一旦混淆了群体的标签和个体的特性,必然会出现谬论,加深偏见。读过研究生院的,不该再说出“天主教徒一概这样,黑人全都那样”的话。

而我成长的环境,标签无处不在,“个体”则是个陌生概念。每个人都有标签,都属于一个阶级。我得到的是“革命”阵营的标签,任务是要消灭“反革命”。革命和反革命之间,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要分清“我们”和“他们”。

我住的街区,有不少旧时代遗留下来的权贵,也有不少新时代搬迁进来的权贵。同学的家庭背景五花八门,我们的相处,跟革命和反革命没什么关系,看重的是个人的脾性和为人。在小学,我当了三年班长,班长需要团结所有的同学,我应该算是个老好人吧。

在家里,父母对阶级斗争也不那么敏感。在干部履历表上,父亲出身“渔民”,母亲出身“工商资本家兼地主”,这不影响他们并肩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他们的工作是组织一贫如洗的工人,参加抗日救国,并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革命资金不足的时候,往往是有产阶级伸手相助。人际关系是错综复杂的,远远超出有产与无产,革命与反革命的搏斗。父亲曾经被国民党逮捕,因没有暴露身份,被保释出狱,联名担保他的是母亲娘家的富亲戚,忠孝仁义融化在中国人的血液中。

革命胜利后,来我家做客的,无论是贫寒的国家主人,还是丰厚家产被合营的资本家,得到的是一样的尊重与礼遇。父母见多识广,宠辱不惊,希望我们低调做人,内敛、包容。

我被贴上黑色标签之后,立马感受到世态炎凉。14岁以前,我的周围是赞扬和微笑,父亲一走,我成了一块破抹布,整天对付垃圾和肮脏。谁都可以奚落我,嘲笑我,侮辱我。这会儿,我体会了“老天给人两只耳朵一张嘴”的恩典,闭住嘴,张开耳朵,学会在沉默中观察。

假如没有家庭悲剧,我会在“我们”的阵营里继续做一颗螺丝钉,包括我那用来思维的头脑也可能百炼成钢。英国作家劳伦斯曾说:“悲剧就像强酸——溶解了一切,只留下金子般的真理。”家庭的悲剧,竟然拯救了我的头脑和灵魂,中庸、包容、内敛,是父母留给我的金子。

1967年12月30日,父亲去世两天后,造反派通知母亲,父亲自绝于党。母亲发觉现场漏洞百出,去公安局找警察鉴定死因,可公安局派出所全被砸烂了,警察无影无踪。

母亲最终见到了死去的父亲,身上贴着大叛徒的标语,名字上划着黑叉叉。母亲一把扯下标语,撕得粉碎,扔到地上。面对造反派,她镇定威严地说:出去!

当只剩下她和父亲,她整理了他凌乱的衣衫,送他重归无垠苍茫的宇宙。自始至终,母亲在外人面前未流一滴泪,彷佛又回到了地下时期。母亲感叹,在处理父亲后事的时候,她是用对付特务的方法,来对付造反派。

父母婚后四个月,国民党特务逮捕了父亲,来家里抄家,母亲把地下党文件藏在被褥下,坐在上面,从容镇静地与特务周旋,躲过了一劫。特务走了之后,她可以连夜转移,躲藏起来,但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决定坚守,第二天独自一人把沪东工人地下军的枪支弹药转移到了安全地点,周密地想好了口供,准备去坐牢。

母亲办完后事,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彻夜未眠。第二天,1967年的最后一天,她把三个未成年的子女召集在一起,告诉我们父亲走了,为了把我们带大,她希望自己能坚持下去,再活十年。

1968年的元旦,我长大了。一大早,我看到了堆积在水池边的脏衣服,打开了水龙头,手伸到冰冷刺骨的水里,冻得生疼。爸爸在的时候,我会烧一大壶热水来洗衣服,可是爸爸走了,家里的收入一下子减少了一半以上,我需要节约煤气费,帮妈妈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一边搓着衣服,我一边想,爸爸不在了,可是还有我,我一定要帮妈妈撑起这个家。如果说灾难发生前我曾经有过千百个梦想和愿望,灾难后只剩下一个:希望母亲好好活着。

我的双手冻得通红,手背上的冻疮浸了水,白乎乎的,看上去要烂了。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在朝西的阳台上,西北风呼呼地吹着,不多会儿,湿衣服冻住了,硬梆梆的。

那是我记忆中最冷的一天。

05


在一个温暖明媚的春日下午,我和麦蕾宁去了伯克利。她把车停在一幢陈旧的两层大房子前,从里面走出来一名青年。他与麦蕾宁拥抱,互吻双颊,跟我热情握手。瑞克高大俊朗,仪表堂堂。他一边搂一个,带我们上楼,楼梯虽然宽大,三人平行有点儿困难,我们嘻嘻哈哈挤了上去。

一进他房间,我征住了,四面墙上挂满了黑白的大幅历史照片,工人举着标语牌在街头、工厂门口、码头、工地,标语牌上写着:罢工!平等!我们要正义!他的床头挂了一条横幅:别越过纠察线!(在罢工期,越过纠察线去复工的,就是叛徒。)

瑞克指着照片一一介绍,二十年代的纽约,三十年代的芝加哥,这是马德里,那是华沙、米兰、卢森堡。黑白的老照片把听闻多年的国际工人运动,活生生地推到我的眼前。工人们冷峻的眼神、坚定的态度、对权利和尊严的索求,震动了我。我想到了三十年代末期,父亲也在上海组织工人罢工。我呆立在屋子中央,思绪万千。

米兰工人罢工(网图)


回过神来,听到麦蕾宁说:这样布置卧室,很有新意。

这些照片传递的是冲突、愤慨、抗争、搏斗。这样的气场,会影响睡眠吗?看了一眼瑞克,他说说笑笑,轻松阳光,神经应该比较强韧。

瑞克提议出去走走。离校园不远,有一片带点儿绿化的空地,那里有几名流浪汉。据瑞克介绍,这是伯克利有名的人民公园。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加州大学购买了这块土地准备盖学生宿舍,但由于后续资金不足,宿舍楼迟迟未开工,这块土地逐渐成为免费的公共场所,有人提出在这里建一个公园。为了这块土地的使用,1969年爆发了震惊全国的伯克利流血冲突。警察封锁了空地,禁止闲人入内,引发了数千学生和民众的抗议。抗议人群逼近空地,点燃了一辆警车,警察奋起反击,用高压龙头、瓦斯和铅弹驱赶人群,一名学生不幸中弹身亡,另一名工匠被铅弹打瞎了双眼。

之后,时任加州州长的里根动用了国民卫队,在伯克利实行戒严,为了防止聚会抗议,在全城撒放空气催泪弹。值得一提的是,同样的催泪弹曾被用来攻击越共,这引起了当地民众的强烈愤慨,伯克利十万居民中有三万上街抗议。瑞克的介绍,声情并茂,他指着公园附近学生被枪杀的一幅壁画,痛斥州长对学生动用暴力。

伯克利人民公园的壁画(网图)


伯克利爆发大型抗议的时候,与世隔绝的大洋彼岸正在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对美国的这段历史了解甚微,瑞克抓紧时间替我补课,向我介绍了具有影响力的激进组织和个人,如黑豹党、辛比昂尼斯解放军(SLA)、阿根廷的革命领袖格瓦拉。听得出来,瑞克在课堂上一定颇受欢迎,他的介绍,简明清晰,有声有色。

那个下午,春光灿烂,艳阳蓝天,伯克利的学子们背着书包,捧着书本行走于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之间。

伯克利实验室(网图)


我看到山谷里大圆屋顶的建筑,那是著名的伯克利实验室,有多位获得诺奖的科学家在那儿工作。我刚表达了一丝仰慕之情,就引发了瑞克的义正词严:实验室有不少研究人员是美国政府的帮凶,正在研究杀害世界人民的武器!

十年浩劫让我对极左过敏,闻到左味,条件反射,顿时对他的言论极度抗拒。我跟瑞克的对话,变成了敷衍,他之后的介绍,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离开校园的时候,夕阳西下,校门口一群拉美裔的鼓手在热烈打鼓,鼓手和听众随着快速的鼓点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几个长发披肩的中年大胡子在一个标语牌旁边说笑,标语牌上写着:我们不要导弹,我们要鲜花。

瑞克执意请我们去埃塞俄比亚饭店吃晚餐,那里没有餐具,用手抓饭。瑞克周到地为我示范,原来埃塞俄比亚的“餐具”是撕成小块的面饼,用小面饼去抓菜蘸汁。

晚餐让我更见识了瑞克的敬业,他继续给我补课,控诉法国殖民非洲的恶行,这一话题助长了麦蕾宁的谈兴,他俩你来我往热烈讨论,我的注意力在“抓饭”上。

发现我退出了会话,瑞克转了话题,他问得直截了当:你怎么看待中国修正主义的问题?我极不耐烦,顶撞道:修正主义?中国的商店需要有东西卖,人们不喜欢货架上没有商品,不喜欢每天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去排队买两斤青菜,中学生不喜欢一毕业就去修地球,科学家更不喜欢整天扫垃圾洗厕所。瑞克比我有修养,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分别的时候,他塞给我两份报纸,还嘟囔了一句中国革命必定胜利,可能这是他送给我的祝福吧。瑞克一表人才,礼貌和气,这会儿我有点同情他,跟海特街的流浪汉一样,他停留在过去的岁月里,真是可惜了。

麦蕾宁开车过海湾大桥的时候向我介绍,瑞克出生于富豪之家,父母为他设立了信托基金,每个月从中支取开销,他一辈子都不必为生计发愁,爱干什么干什么,因此他全副心身投入了革命。

我不能自主地哈哈大笑:真的革命了,就是要让他爹妈没有钱,没钱了,他革什么命啊!

翻开瑞克给我的报纸,一份民间小报,首版是一篇长文,批判中国正在复辟资本主义。那些词汇,是我大学三年天天接触的,勾起的是灰暗荒诞的回忆。下了车,我毫不犹豫地把报纸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06


童年听到的革命英雄故事,英雄基本上都穷得叮当响,不堪忍受饥寒交迫,奋起革命。当然也有像瑞克那样的,为了理想,背叛了家庭,放弃了优渥生活。

从小受到的教育,让改造世界的远大理想成了我衡量人生价值的标杆。当我在美国安家立业,过上了安逸自由的生活,时不时竟会有罪恶感,因为我不关心国家大事,也没有投身革命,成了十足的小市民,这是否标志着我的背叛?

小市民曾受到鄙视,因为他们只关心柴米油盐而不关心国家大事。我仔细观察了身边的美国人,一色小市民,我开始怀疑关心国家大事的必要性。

半个世纪前,我们非常关心国家大事,可我们的关心,多半是身不由己的。

1968年夏天,造反派又一次来抄家,带走了母亲,说是去参加学习班,结果被监禁了一年半。造反派认为,我家的生活还是太舒适了。其中最凶狠的疤瘌眼(眼皮上有一道疤)找我们训话:从现在开始,扣发你妈妈的工资,每个月发给每人20块生活费。你们要感谢伟大领袖,遵照他的教导,我们实行了革命的人道主义。

我和哥哥坐在桌子边,把60元分放到不同的小盒子里,小盒子上写着:伙食费、水电费、应急费等。经济的窘迫是最佳的理财教育,我们学会了量入而出,勤俭持家。

那时候,我进了中学,成天念小红书,开批判会,做语录操,听工宣队训斥。这所中学教学目标明确,培养弱智,倘若洗脑方式多种多样,或许能加速弱智化。遗憾的是,老师自顾不暇,教学敷衍了事,工宣队老大粗,整治学生靠的是谩骂恐吓,枯燥的说教,秒杀了14岁少年的好奇和忍耐,走廊两边的十个教室,成了十间人声喧哗的茶馆。

我周围的三名女生哇啦哇啦聊天,同桌出身于工人家庭,母亲早逝,父亲一人工作养四个孩子,她非常能干,买菜做饭洗涮,样样拿手。后面的两名女生,出身职员,精通做饭缝补编织。她们对革命不感兴趣,说起生活琐碎,眉飞色舞,为我开辟了有趣的新世界。

机关宿舍的子弟往往把时间浪费在夸夸其谈上,都成了黑五类了,还在热烈争论第三国际、中苏大战、美苏大战,难怪上海人觉得“土八路”太戆。

上海人是非常拎得清的,国家大事不需小市民插嘴。目睹了有产阶级遭到清算,上海当时的流行语是“吃光用光,身体健康”。更有智者提醒,钱应该花在吃上,吃进肚子,谁也看不见,花在穿上,招摇等于招祸。

问题是,那几年副食品供应严重不足,有钱也买不到好吃的。手头拮据如我家的,更关心的是能不能买到便宜的蔬菜。上海人习惯一大早买菜,菜场六点开门,往往半小时后新鲜蔬菜就卖完了。于是,不少人在四五点钟去菜场排队,包括我的同学。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商讨第二天一大早的分工合作,谁去排队买带鱼,谁去排队买青菜,谁去排队买豆腐,各人多带几个盆盆罐罐在队伍里占位子。

在她们的慷慨邀请下,我加入了买菜团,她们在菜场里身手矫健,反应灵敏,泼辣能干,生活能力之强令我大为佩服。革命不是生活的全部,虽然革命如洪水猛兽,但是在革命疏漏的缝隙里,普通人苦中作乐,细品人生,创造出无数多彩的小天地。

07


从麦蕾宁所住的海特街往南,步行十几分钟,是加州大学旧金山医学院。麦蕾宁外向的性格和流利的中文吸引了两名华裔住院医生,她跟其中一位擦出了火花,坠入爱河。这位叫雷蒙德,简称雷,雷恰好也是他的中文名字。

麦蕾宁带我去见她的恋人雷,雷的住所离医学院不远,我们到了雷的公寓,门锁着,麦蕾宁熟门熟路,从门垫下摸出一把钥匙。 

公寓不大,一看就是单身汉的住所,客厅里除了可容纳二人的旧沙发,音响、电脑、自行车、滑板、滑雪橇什么的,随意散落在四处。厨房冰箱上的一张纸吸引了我,上面写着:雷,你今天冒过险了吗? 

过了会儿,雷回来了,中等个子,肌肉发达的运动员身材,平头,细眼睛,高鼻梁,语速很快。他手脚麻利地打开回家路上买的外卖,招呼我俩坐进沙发,自己盘腿坐在地上,就着矮茶几,边吃边聊。
 
从交谈中得知,雷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政府的外交官,60年代从台湾移民美国,雷在美国上了中学大学,现在加大旧金山医学院实习。没有空泛的政治话题,雷感兴趣的是大陆的生活,住房饮食交通就医。他随口会提到亚洲、欧洲、拉美其他国家的情况,中国无非是世界上的又一个国家而已。

雷的精力充沛,看不出他刚在医院工作了16个小时,给我留下视觉开阔、思绪活跃,实际能干的印象。 

雷如果在中国长大,是66届初中生,估计逃脱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听他说话,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半文盲状态,孤陋寡闻,僵化偏执,还有内心的惶恐、疑虑与悲观。而他,言行之间流露出来的是阳光、自信和勇敢。

那年冬天,麦蕾宁和雷回到小镇来,麦蕾宁怀孕了,跟酒保约定去办离婚手续。酒保请麦蕾宁和雷留住在家里,不得不赞叹他们几位的大气和开放,曾经的夫妻跟各自现在的恋人在一个屋檐下,谈笑风生,快活自如。
 
麦蕾宁笑着说:来离婚,是为了马上结婚。再过两三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她的父母应该是合法夫妻。你说,我这样挺着大肚子,穿上新娘礼服,是不是非常没有妇道? 

惹来一笑,嗨,快乐就好! 

第二年春天,麦蕾宁寄来了女儿的照片,她没有去医院生孩子,这非常符合雷喜爱挑战的风格,他在家里接生了第一个孩子。 

再见到麦蕾宁夫妇是2000年,在北京的三里屯,那时雷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驻华管事,他们有了三个女儿。

那年,我需要找几名在华工作的外国人,记录他们在工作场合如何应用中文。我在上海的跨国公司里“跟踪”了若干位外籍管理,为了获得更全面的数据,请雷帮我物色商界以外的人士,他替我联系了几名在京的非盈利组织外籍人员。麦蕾宁夫妇邀请我住在他们家,便于叙旧。 

雷辛辛苦苦做完了实习医生,却放弃了开业行医,八十年代中期选择去美国疾病防治中心(CDC)工作,之后又去了联合国,驻守雅加达,然后被派往北京。夫妇俩一再说,北京的外交圈集中了全世界的精英,各国派往北京的往往是最聪明最能干的。整日置身于绝顶聪明的专业人士之中,雷如虎添翼,在北京乐而忘返。雷一再鼓动我也搬迁国内,免得错过了一日千里的动感生活。

北京一别后,跟麦蕾宁夫妇一直保持联系。雷后来担任了比尔盖兹基金会驻京首席代表,帮助贫困地区摆脱疾病。三个女儿陆续回美上了藤校。麦蕾宁在女儿离家后,重操旧业,在国际学校工作。

这家人的信仰是尽己所能,让世界变得更好。大女儿大学毕业后,致力于国际援助,哪里出现了战乱、灾难、瘟疫,她就出现在哪里,整年在最危险最贫穷最落后的地区工作,经常住在帐篷里,几天吃不上一口热饭。为了她,父母的心一直悬在半空,哪怕雷如此喜爱冒险的,也佩服女儿的勇敢和执着。二女儿继承了雷的志愿,在耶鲁读医学院,主攻传染病防治,计划沿着父亲走过的路,从事公共卫生方面的工作。小女儿则借用艺术,推广多元文化。

从这家人想到了瑞克,不知他是否还在革命。麦蕾宁说,瑞克后来念了法学院,获得了律师资格,在波特兰维护劳工权益的非盈利组织工作,专打劳资矛盾的官司。

岁月如水,而这几位激情似火,锲而不舍,做着他们认为有意义的事。我赞赏他们的赤忱和坚持,但是我并不为自己选择的小市民生活而抱有歉意。向小市民的过渡,是跟自己的幼稚、愚蠢、悲伤、遗憾和所犯错误的不断和解,和解标志着我正在逐步挣脱群体思维,学会独立思考。
 
2021-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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