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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高峰:段二与杨三的哥儿俩好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2-28


作者简历

在外企工作时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往事拾遗

哥儿俩好




作者:高峰


 

大学时的作者

既然是哥儿俩好,就首先得有两个人,这两个人就是段二和杨三。杨三大着段二一点儿,所以段二得管杨三叫哥,虽然老二管老三叫哥有些别扭,可这没办法,血缘外兄弟的长幼排序和家中的老几没关系,和他们妈妈生产的时间挂着钩呢!

我是先认识杨三的,他代表工厂去乡下接收返城的知青,我是那些知青中的一个。还记得他给我们十几个新工人讲话:“你们被分配到化工部所属的印刷厂,是这批知青里面分配单位最好的!”他说的是实话,同期的知青有好多被分配到了铁路局,直接被接收单位的汽车拉去了怀柔。这家伙,从平谷转去了怀柔,从乡下去了远郊,这和插队有什么区别?我们能分配回到城里,还是部级单位,真算是幸运的。我们鼓掌,为自己的幸运鼓掌!他对我们继续说道:“我是工厂人事科的,姓杨,你们叫我杨干事就行,我代表工厂欢迎你们!”我们又一次鼓掌,给杨干事鼓掌,热烈鼓掌!

我被分配到了工厂的职工食堂,当炊事员,由此又认识了段二。职工食堂有一项工作,就是为带饭的职工热饭,而且要为那些回民另起锅灶,以示对少数民族生活习惯的尊重。段二就是回民,他们两口子都是回民,都带饭,可我发现了一个蹊跷,段二只带饭,不带菜,他吃职工食堂里的炒菜,而且不忌讳吃猪肉。

段二每天在上午十点来钟,都会到食堂来溜达一圈,和我们拉上几句闲话。我开始以为他就是闲的,爱说些家长里短,后来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他是来看菜牌,食堂每天都会把当日提供的餐食写在菜牌上。段二刺探完情报后,会及时设计自己的“饭前行动”,只要是他爱吃的,他会提前到达食堂,就站在售饭的窗口前等着,不惜违反劳动纪律也一定要满足口欲,红烧猪肉、四喜丸子、油渣豆腐都是他的最爱。

我们发现,他挺事儿的。打菜的时候,他那双眼睛把掌勺师傅盯得死死的,那个菜勺略有一点歪斜他就叫唤:

“师傅,您那手别哆嗦行吗?您这勺子一歪,我这两毛钱的菜就变成一毛五了!行行好,求求您啦!”

我逗他:“你一个月拿着七块钱的回民补助,却吃着汉民大灶,占走多少便宜,还在乎这五分钱?”

“话不能这么说,七块钱补助是政府对咱回民的关心,你勺子一歪是缺斤短两,我吃着亏呢!一码归一码!”瞧,说出话来都招人讨厌!食堂里的人,都不老喜欢段二。

杨三在食堂是受欢迎的人。他也常来转转,可人家来是帮忙不添乱,看人手少了,他会帮忙摘菜、换煤气罐;看买饭排队的人多了,他会帮忙收饭票、递菜递饭。而且他永远是最后一个来买饭的人,剩下什么吃什么,从不挑三拣四,更绝不占公家一分一厘的便宜,即便是打到碗里的已经是残汤剩饭,他也付整份的钱。“我少给了,工人就吃亏了。”他如是说。

春节是个传统大节,老百姓过了几百年,厂里也过。厂里过春节的仪式是职工会餐,食堂准备几个像样的硬菜,除夕那天的中午供应给职工,人人有份,还不要钱。这顿大餐是食堂的一台大戏,其重要性可以写进年终总结里。往年都要从外面请来专业的大厨主灶,因为自己的师傅都是上不了大席的伙夫,做不出像模像样的硬菜来。所谓的硬菜虽然也是大鱼大肉,但绝不不会是红烧肉那么简单,最起码也得是软炸酥肉、焦熘里脊、油焖大虾、浇汁黄鱼这样的档次。可是,那年月,肉蛋海鲜都是限量供应,工厂食堂也不例外,我们买不着食材!

管理员挠头、总务科长摇脑袋,谁也没办法!

段二说:“北京屠宰场的供销科长是我的发小儿,我走走他的门路,特批给咱们点儿猪肉,哪怕只给来上几十挂猪大肠呢。工厂白送给我们一顿肉吃,吃不成岂不是亏了。”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我们几个人调用了工厂一辆130卡车,杨干事代表厂级领导,食堂管理员领队,段二是外交家,我是搬运工,浩浩荡荡前去求援。

杨干事级别最高,可他坚决不在驾驶舱里就坐,管理员倚老卖老地坐了进去,其余的我们坐在敞篷的后车厢里,北方冬日的冷风吹来,那叫一个凉爽!

段二把一大袋油腻的包裹丢到车上,杨干事问:“啥玩意?”

“糖衣炮弹。”段二诡异地笑着回答。

平生第一次进屠宰场,才知道北京城里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隔着几条街就能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接近厂区时,遍地污水横流,遮天蔽日地弥漫着一股杀气。

供销科长熟络地和段二、杨干事打着招呼:“老二、老三,你们都来啦!”我这时才明白,所谓发小儿,原来不仅仅是科长和段二,杨干事也是。怪不得这样一件苦差事,还来个厂干部!

科长只能批给我们一百斤猪肉:“这可都是破了大例,国家统一调拨,厂长的关系户都拿不着东西,不是看在老二、老三的面子上,连根猪毛你们也拉不回去。”

管理员直嘬牙花子:“全厂五六百职工,每人只有二两肉,我拿什么做大席?请务必加点儿!”

杨干事急得直搓手:“是啊,是啊,厂里的春节会餐,大事,体现着领导对职工的关心,没东西上桌,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段二把科长拉到一旁:“哥啊,不为难我也不会来求你,这件事你必须办,不但得办,还得办的像样。我一年里,只做这么一件露脸的事,你不得帮衬我一把?我给你拉来了一付羊骨架,昨天刚宰的羊,保证新鲜,算是我给你和嫂子的年礼。”

科长去厂子里里外外跑了半个时辰,回来了,摘下油渍麻花的棉帽子,脑袋上冒着热气腾腾的汗:“三百斤猪肉、二十个猪头,十挂大肠,我就这么大能耐了,哥儿几个包涵。”

我们都说:“足够了,足够了!”乐不可支。

午饭在屠宰场的食堂里吃,这是管理员提前在厂里申请好的,我们几个人这算是出公差,餐费报销,每人五毛钱。

供销科长笑着说:“五毛钱在我们这里可以吃上一顿大餐了!”须臾端上来一大茶盘的硬货,猪头肉、酱熏肝、卤大肠……,段二适时地从包里掏出来两瓶二锅头放在桌子上,“这个,我的请!”

管理员一愣:“这,这不合适吧?” 他知道这酒一瓶一块七,两瓶就是三块四,这笔钱没在他申请的预算之内,得算是段老二自掏腰包。

“今儿算我们三个发小儿聚餐,您和小高吃蹭儿,这还不成?”段二宽慰道。

管理员无可如何地点点头,半开玩笑地嘲解着:“以后盛菜,不许师傅给你颠勺子!”

几个人喝开了酒,一杯又一杯,酒顺着喉咙进了肚子,话可是逆着喉咙吐了出来。我听明白了,他们仨,街坊、发小儿、同学、还一同在东北建设兵团里做过战友,打从穿开裆裤起,一起混到人近中年,有交情!怪不得科长跑前跑后地张罗,这几百斤猪肉,他得从各个关系户的手里抠出来,做这些事纯属义务,事先他可不知道有两瓶二锅头和一副羊骨架的犒劳,他是真帮忙!

酱肝卤肉味道真不错,连我这个厨子都伸大拇指。在吃相上,杨干事和管理员都保持着相当的矜持,段二可不管这一套,甩开腮帮子招呼,猪头肉专捡肥的吃。我心里想,“这个回回是啥因由、打什么时候起,背叛教义的呢?”心里想着,话也就顺着舌头秃噜了出来。

科长想说,舌头好像已经有些跟不上趟了,杨干事也想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段二自己交代了:“生在长在回民街,世世代代都守着教义,闻猪肉的味儿都受不了,更别提吃了。第一次碰猪肉,我已经二十好几了,有点大义凛然赴刑场的劲儿。我把午餐肉掺上辣椒兑进醋,让那个酸辣遮住猪肉的味道,一口气吃了半个罐头,没吐,挺过来了!原来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你想做。”

“那又何必自己找这个罪遭呢?”我不明白。

“说出来这个缘由,你准得看不起我。”平日里粗拉拉的他竟然露出了几分扭捏。

“啥缘由?”我好奇。

“为了调工作。”

“调工作?调到什么地方需要回回吃猪肉?”我更加不明白。

“调进食堂。”

“调进食堂?”我完全糊涂了,我在食堂当伙夫,真是一万个不喜欢这份儿工作,还有人为了进食堂修改信仰。

“我在兵团里混了好几年,提干表现不够,上大学没我的份儿,我总不能一辈子锄地受累吧?我得给自己找一个遮风挡雨的窝儿。我发现只有食堂的工作最舒服,风吹不冷,雨打不湿,随便吃喝,一个月才缴九块钱的伙食费,养人的好地方!可就是这么个地方,我还没有资格去,因为那是汉民大灶,我是回民,把我调进食堂,有违民族政策。唯一可能的妥协就是我是个可以吃猪肉的回民。”

他停住了不再说,我愣愣地有些接不上话茬儿。

“那你的爹妈能接受吗?”我试探着问。

“我把自己的改良写信告诉了他们,并且劝他们也试试。”

“他们啥反应?”我急于知道下回分解。

“回信只有两个字——混蛋!”

“好像是有点混蛋啊?”我征求意见似地说。

“谁都会说我混蛋,不要脸,可我真的是没办法,凡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永远和我无缘。来洪水了,他科长老兄跳进激流中抢救国家财产,当了英模、提了干;杨哥靠内功也入了党;我靠什么?我整天盼着连长老婆生孩子难产大出血,我好去献上它一万CC血,从此我就可以和干部家属血脉相连,可老天爷它不给我这机会啊,连牲口棚里的驴马下驹都没有过大出血!”

话题似乎有些沉重,大家伙都不说话了,还是继续喝酒吧。

段二好像故意要考验科长的酒量,一杯连一杯地敬他,看着科长晕晕乎乎地进入了快感期,他提出了额外的要求。“哥,我们几个也不能白忙活啊,你给对付几套猪下水啥的?”

科长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行,就冲你修订了宗教信仰,哥哥答应了。”

猪下水包——二斤大油、一挂大肠、一付肝肺,科长给搞来50个,一包收4块钱,稀罕东西,还便宜。管理员当即分配好了东西的去向,厂部机关10套,杨干事、段二各一套,余下每个车间均分,由车间主任决定分配方案。

杨干事迟疑了一下:“我还是不要了吧,不合适。”

段二要了两套,虽然他爹妈、老婆娘家都是回民,可他还有吃猪肉的回回朋友。

我试探着问管理员:“咱们食堂的职工就不能沾点儿光?”

“炊事员,从食堂里往外大包小袋的拿吃食,不合适,瓜田李下的。”他说得挺严肃,我没敢再吱声。

那几天,段二挺骄傲,进出工厂的都昂首挺胸。

去了趟屠宰场,杨干事发现了段二兄弟的一个秘密,“他有路子淘换来羊骨架!”在那个一切供应凭副食本的年代里,羊骨架是个稀罕玩意,一家子回民凭副食本一个月只能买到二斤羊肉。一副羊骨架,六七斤,闹着玩的!

他央求二兄弟:“给弄点儿呗,大过年的,亲戚朋友多。”

二兄弟回话了:“羊骨架3块钱一副,羊下水2块钱一套,东西便宜,可是货源不保证。”

几天的功夫,段二给哥弄来八副羊骨架,十二套羊下水,杨干事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天上地下都弥漫着过节的气味,街上性急的孩子已经放起了鞭炮,食堂里的师傅们连着加了两个夜班,还干劲十足地把个锅铲抡起老高、炒勺敲得山响,肉蛋的香气泼进车间班组,沁进每一个工友的五脏六腑,要过年了!厂里贴出了放假通知,杨干事走车间串班组检查安全工作,段二的工作面已经自行歇工了。

祸从天降!派出所的警察把杨三、段二带走了。

原来是有人举报他俩倒卖农副产品,这属于投机倒把。其实在农村的集市上也可以买到猪杂、羊下水的,只不过远不是这个价钱,集市上一副羊骨架5块钱,一套羊下水4块钱,杨、段的卖价仅仅是市场价格的一半,这过份的便宜引起了街道大妈的警惕。

杨三如实交代,东西是段二的,他只是过过手送人情,从中没赚一分钱,甚至于都没有给自家留下一两骨头渣儿,调查属实;段二交代,东西他都给了杨三了,至于怎么来的,他张口结舌。

公安人员告诉段二:“如果你不能如实说出东西的出处,我们只能认为你是偷的,等着在拘留所里过年吧!”

段二吓尿了,没法不说实话了。原来他的老爸是阿訇,一进年关就为乡下的农户杀牛宰羊,这类活计,主家并不给工钱,一副羊骨架或是一套下水是对阿訇的酬谢。警察调查,段二说的情况属实,盗窃罪名不成立,但是涉嫌投机倒把,没收非法所得;人,交回工厂处理。

工厂的保卫科有几间小黑屋,专门用来隔离“犯错误的人”,段二被关了进去。杨三本来是同案犯,但是他觉悟及时、如实坦白,免于处罚。领导责成他办理——段二投机倒把案。

人被隔离审查了,也不能把他饿死,需要吃饭,于是食堂多了一项送饭的工作,送饭是义务,饭费是要照收的。管理员把这个活儿分派给了我,于是我有了和犯罪嫌疑人段二接触的机会。

“不会有啥大事的,东西是你爹出苦力换来的,再说,你不是上缴了所有‘非法’所得吗。”我安慰他。

“想想都他妈的背气,原打算拿这几个钱过年给老婆孩子添几件新衣裳,谁想全被没收了,还被关在了这里。你看这厂里上上下下忙着过年,谁还记得起我?再把我关到明年也不打准儿。”

“没事,要是你在这里过年,我给你送饭,保准是小灶。”我笑着气他。

“操!在这里过年,我爹妈怎么办?老婆孩子怎么办?回头我老婆搂不住再犯了生活作风错误。”他就是坐牢也忘不了胡侃。

“不会的,杨干事管这事,他是你哥,还能让你把牢底坐穿?”我逗他。

“就是因为是他管这事,我心里才不踏实,这孙子,见风使舵,鸡贼着呐!胎里带!”他话里有话。

“啥意思?”我没听懂。

“杨三那小子,打小就是个汉奸走狗卖国贼的胚子,在我们回民街里,汉民本来就差着事儿,有事没事的轮不着他们说话。杨三那孙子又戴着副小眼睛,一副假斯文的模样,别人都不待见他,他就整天追在我屁股后面,给我当个小力巴儿。我一直挺罩着他,可经了几回事,我发现,这小子靠不住。”

“怎么个靠不住?”我细打听。

“我们几个坏小子常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什么偷张家几个冻柿子,摘李家一个向日葵头,杨三这小子吃的时候从不拉空儿,可动手的时候没胆量不敢靠前,我只好让他负责放哨。可是好几回,我们还是被主家儿逮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放哨的跑了,这他妈孙子!”过了几十年,段二提起来还是义愤填膺。

我笑喷了。

“如今不会了,他是党员、又是干部,现在轮到他罩着你了。”我宽慰他。

“什么屌干部,他跟我一样,也是一个月拿三十八块六的二级工,你打听打听,这个厂里。老的跟他喊小杨,差不多岁数的跟他叫声杨师傅,他也就唬唬你们这些刚进厂的生瓜蛋子,叫他一声杨干事,听着美滋滋的,烧包!”

“听上去你不喜欢他,不是发小儿哥儿俩好吗?”

“发小儿是真,哥儿俩好未必!从丫一进兵团,跟我就不是一路人了,哈巴狗一条,活得没囊没气的。”

“咱们在屠宰场喝酒时,你说杨三靠内功入党,有故事?”

“他的内功道道多着呢,给班长洗裤头、蹲菜园子、趴姑娘家墙头……”说着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我央求他说给我听听。

“在兵团里你想入党,第一个要紧的人是班长,你的表现好坏连里怎么知道?班长汇报的。所以和班长套近乎是基本功,你别看一个小班长,晚上有人给打洗脚水,早上有人给挤牙膏,一年四季都有人抢着给洗衣服,有时候一件衣服刚从晾衣绳上摘下来,又进了洗衣盆。连队里谁的衣服最早破?班长的,不是穿破的,是他妈洗破的。班长的裤头上也难免有隐私不是,不好意思让兵们看见,藏起来自己洗。杨三的功夫是——班长就是把脏裤头藏到屁眼儿里,他都能找出来。”

“你说话真损!蹲菜地是怎么回事?”

“连里有块菜地,供应着百十口人的青菜,归炊事班打理,平日里都是做好事的战士在休息时间尽义务,锄草、浇水、打药。那块菜地离着连部不远,谁在地里学雷锋做好事,等于就在连长指导员眼皮子底下表现,所以那块菜地里永远挤满了人。这杂草也有锄净的时候不是,别人没事干了,只好走了,可咱们的杨三就能一个中午一个中午的蹲在菜地里,等着野草滋出头儿来!”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了:“趴墙头准是个黄段子了?”

“杨三是团里文艺宣传的积极分子,冬日里农闲,一些个青年男女凑到一块堆儿排演节目,其中就有团长家的千金。每天晚上排演完,杨三都会把团长千金送回家,千金进了院门他还不放心,一定要扒着墙头看着大小姐进屋才算踏实,就这么着,来来往往送了好几个冬天。我们都以为他是在和大小姐搞对象哪,私下里嘀咕,杨三可是要攀上高枝儿了,谁曾想,大小姐被保送上了大学,杨三被撂了单儿,我们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后来才知道,是咱们思想境界太低了,人家俩人黑更半夜地并肩而行好几年,连手都没有碰过。团长说——小杨这样的小伙子靠得住,够党员的忠诚素质。”

“他入党了?”

“必须入党啊,从班长、到连长、再到团长眼里公认的好同志,还能不入党?这样的好战士不是党员,那真是党的损失。”

“其实他还真的算是个规矩人,好几年守着个大姑娘不动心思,是个男人恐怕都不易做到。你做得到吗?”我拿话撩他。

“我怕是搂不住那家伙!”他的痞气又回来了。

厂区的大门口挂上了大红灯笼,街上跑来蹿去的小孩子都换上了新衣裳,除夕将近了。

我拉着食堂管理员去找杨干事:“春节期间还要不要给监号儿里的段二送饭,若是需要,我们食堂得留人。还有那几个轮流看犯人的工人民兵,备不备加班饭?”

杨干事一直记着还有个投机倒把犯在押,于是去请示领导。厂书记发话:“让他写一份深刻的检查吧。”

段二的检查写了好几个钟头,不得所以。“你念过高中,有学问,教教我怎么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怎么才叫深刻?”他求我。

“就说是从小受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毒害,后来又被林彪反党集团影响,在‘四人帮’的诱惑下,走上了投机倒把的犯罪道路。够深刻了吧?”我给他提出建议。

“深刻程度是够了,可我自己上赶着那些个大反革命,非要跟他们归拢到一块儿,回头再给我判个死缓?!”他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调侃扯淡!

除夕夜,段二老婆把他接回了家。杨干事张罗着厂区各处的安全检查,是全厂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日子又安安静静地过了下去。

春天追着落花走了,夏天伴着蝉鸣来了。寒来暑往变化给城市人带来的只是添减衣裳的提示,可在乡下却绝然不同,农民随着季节的转换期盼着田地里的收获。盛夏的到来,地里的麦子收进了仓里,劳作了一个多月的人们得以一阵歇息,男人们躺倒在炕上补足亏欠了一个麦季的睡眠,女人们收拾干净家里屋外,忙着走亲看友。

我们的工厂里,来了一大堆乡下的女人孩子。

厂子里有五六百号工人,多一半都是来自农村。在城市里娶妻生子的,可以得到分配的房屋,从此在北京生根落户。而那些在乡下娶老婆的,两口子就只能一辈子分着过了,更不幸的是,他们的孩子也不能在城市落户,孩子户籍随着母亲,这是国家铁板一样的户籍政策,没得商量。而这些住在城市里的单身父亲们,还没有资格分配到住房,只能住在集体宿舍里。

三夏大忙一过,那些个乡下的媳妇们,会进到城里探望丈夫。老婆孩子的在集体宿舍挤不下,厂里每到这个时节,会把库房腾出来,里面打上木板隔断,天花板底下可是通着的,像乡下的露天厕所,彼此看不见人,里面有啥动静隔着老远都能听得真真的。不管你一家子几口人,只要是来探亲的,一视同仁,一家一间,每间隔断八平米,不收房钱。

房屋老旧、屋内窄小、遮不住隐私,那些乡下的大老婆小媳妇全不在乎。白天给一家子张罗吃喝,晚上和老公睡觉,也算是一家人在一起过团圆日子了,这样的美日子一年里也没有几天,知足!

“临时洞房”离铸字车间很近,这些乡下女人很快交到了一个知心朋友——段二。段二告诉她们:“工厂食堂里的饭菜太贵,一份素烧茄子一毛五,西红柿汤五分钱一碗,街上菜摊呢?一毛钱买两个大茄子,西红柿两毛钱一堆,自己做饭吃最合适。再说你们的爷们吃了一年的食堂,家属来了 还不换换口味,不然要你们这些娘们儿有什么用?”

家属们齐声赞同:“段师傅说得对!”

“可是,做饭得有灶台啊?得有煤火啊?得有炊具啊?得有锅碗瓢盆啊?”

段二全都有办法!他在靠墙角的地方用砖头黄土盘了一个灶,锅碗瓢盆全从食堂里借,至于煤火嘛,厂里破包装箱遍地都是,绝好的木柴,纸库里碎纸屑每天成吨的往外拉,当引火纸再好不过了。

“油盐酱醋的你们得自己花钱买,从食堂里借不合适,盐就算了,车间里有的是工业盐,抓一把够吃半拉月的。”段二觉得好事还没有做到十全十美,挺抱歉的。

“段师傅真是热心肠!”乡下女人一齐说。

比女人们更喜欢段二的,是孩子们。孩子们平日里在厂区没什么好玩的,比起乡村的天高地阔万物俱生,工厂简直就是枯燥无味。可是自打认识了段叔叔,日子不一样了,段叔叔会给他们用废纸头编各样的玩意,蚂蚱、蜻蜓、小猪;会带他们去外面的湖里钓鱼,带回家的鱼炖一大锅,几家人分着吃;段叔叔还会唱戏呐,最绝的是他会把几个戏串到一起,还朗朗上口,比如“穿林海,跨雪原,阿庆嫂来到了杜鹃山,开一座茶馆做兵站,接头来的是李玉和,吆喝一声——磨剪子来锵菜刀!”不几天,孩子们就都学会了,满院子里跑着唱,听得厂长直皱眉头。

日子过得挺快乐,谁也没想到,出事了。

有几个孩子先是肚子疼,紧跟着就是上吐下泻,厉害些的竟然抽疯了。厂里赶紧把病孩子用车送到医院里,杨干事陪同。

医生说“这是亚硝酸盐中毒”。捋遍了所有的吃食,没有啥不妥的,杨干事想到了工业盐。

同去的孩儿妈们众口一词:“盐是段师傅给的。”

“你不生点儿事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特没意思?!”杨干事责问兄弟。

段二又进了“班房”。这回的罪过比较大,除了盗窃国家财产,还附加上了危害人民身体健康。厂长气得拍了桌子:“这个段二,太不像话了,给那些探亲的老娘们儿垒灶拾柴禾,从食堂里搬走一堆锅碗瓢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这可好,差点儿闹出人命来,这要是死个把孩子,我这个厂长还不得进班房?!严肃处理,把这个混小子多关几天!”

杨干事负责办理此案。
我负责给在押犯送饭。

“操!想不到啊,那几粒盐会惹这么大的祸,这回还不得把我送公安局去?”他苦着脸对我说。

“应该不至于吧,要送公安局早直接去了,还用得着先进这小黑屋吗?”我安慰他。

“但愿吧,好在那几个孩子没大事,不然,太对不起人了。”

“孩子们都好好的,放心吧!你还是琢磨琢磨怎么写认罪书吧,这回厂长可是真急眼了。”

“还是得你给我出出词呗?你是高中生文化高。”他央求我。

“现在你想起我是高中生了,分猪下水的时候你怎么没说我文化高,照顾一下我呢?”我揶揄他。

“得,算哥哥错了,回头送你一副羊骨架。”他双手抱拳作揖。

“要说你这也够不上盗窃罪,盗窃定罪要看被盗财物值多少钱,你拿走的盐归里包堆也不值一块钱,所以你还是得从其它方面反省。比如,孩子中毒了,危害了下一代的健康,也就是迫害了人类健康。要不然咱们就认一个反人类罪?”我试探着说。

“反人类罪?这罪过也太有高度了吧?回头再把我枪毙了?”他有很大担忧。

“态度,态度,懂吗?不上升高度有态度吗?你现在需要的是有认罪态度。”

我们把主管此案的杨干事请进来,虔诚讨教,他也认为“定反人类罪比较妥当。”

检讨书交上去了,看过的人都被气笑了,厂长依然很生气。最后还是厂书记发话了:“小段也不是出于坏心,算了吧!”

“那几个孩子看病的医药费呢?”杨干事适时请示。

“厂子里出吧。”书记说。

自打我认识段二,他断断续续地没少惹祸,可每次都能哆里哆嗦地上了岸。可又一回的犯事儿,动静有点儿大,他沾上了强奸!

他们车间有一个女工,大着段二不少,离异单身,闲得没事老去段二的工作面和他拉呱。段二是铸字车间里的化铅工,化铅算是有毒工种,每个月可以领上7块钱的补贴,外加7两食用油票,足见毒气之大,所以他的工作面是一个单独的房间,隔离了毒气,也方便了女人来谈心。离婚女宁可去呼吸含汞的毒气,也要钻进段二的小屋,足见内心之渴望。二人眉来眼去的,彼此产生了情愫,段二适时地亲吻了她,女方欣然接受!俩人火速约好,晚间去青年湖公园。

一对鸳鸯正在夜幕下的公园草地上温存,被巡夜的工人民兵抓了个正着。

隔日里,我上班时,惊闻段二已经被收押进了保卫科的班房。

厂书记大怒:“一个工厂不过几百号人,乱搞男女关系的就有十几对,此风不可涨,拿段二杀一儆百!”

杨干事负责办理此案。
我负责给在押犯送饭。

看到班房里垂头丧气的段二,我“扑哧”一下乐出了声。只见他自来卷的长发团团着,腮帮子下巴胡子拉碴,一对眼角向下耷拉着,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赖猫。

“没大事儿,比起你投机倒把、反人类罪,这根本就不算个事。”我安慰他、逗他、调侃他。

“你不大懂,这回我得罪的是厂书记。”

“和书记有什么关系,你睡的又不是他妹妹。”

“他啥事都能商量,就是这类管不住下水道的事,他最恨!”

“国家的法律难道不是一刀齐?他书记断案也不能看是旱道还是水路。”我不忿儿。

“你不懂!”他没往下多说。

“事闹大了,你老婆得和你离婚吧?”我关切地问,段二的老婆也是我们厂里的,姓马,长得很美。

“那倒不至于,你不了解我们穆斯林,女人对自己的丈夫,绝对崇拜!”说这话时,他竟然还带着几分骄傲。

“崇拜你?那马师傅可有点儿眼拙了。再说,那个离婚女从哪儿看,也是个破烂儿,你咋就看上她了呢?”我确实是想不明白。

“男人睡老婆以外的女人,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有多好,是想尝尝鲜儿,自己的老婆嘛……你喝过蜂蜜吧,多甜,可是叫你见天喝,就腻了。”

“你这是他妈的什么混蛋逻辑?!”

厂办通知:“当天下午召开全厂大会,批判流氓段二、破鞋离婚女。”全厂几百号人的大会,一年里也没有几次,为了纠正乱搞男女关系的不正之风,厂里停工半日,开批斗会, 足见领导之重视。

段二被两个保卫科干部反剪着双臂,押上了主席台,杨干事带头振臂高呼:

“打倒流氓分子段二!”
“打击一切流氓行为!”

我留意看段二的老婆,她静悄悄地坐在会场的角落里,低着头,一声不吭,好像会场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批斗会当晚,段二继续收押在监,书写深刻检查。

段二一夜没睡,埋头苦写。

杨干事留厂值班,看押犯人。

就在晚间,又出事了。

下班后装订车间的电灯还一直亮着,巡夜的以为是谁走时忘记了关灯,推门,里面上了锁。他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来对应的那把,打开门,愣住了,车间书记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两个人,都是赤条条的。

女的很美,外号一枝花,一直积极要求入党,车间书记孙大壮是她进步路上的领路人,这一晚,领路人和追随者正在讨论如何更好地进步,讨论得热烈了些,情绪没把持住,下水道跑水了。

杨干事忙起来了,他把孙大壮关押在段二屋里,把一枝花临时放在了女工宿舍,自己亲自坐在楼道里值更,一夜没敢合眼。

全厂哗然!“孙大壮?一枝花?没想到!”

厂书记暴怒:“这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工厂,不是养王八的坑,开除孙大壮的党籍!”

事情处理得很快,孙大壮被撤销车间书记职务,下放到后勤看仓库,给予党内记大过处分!犯事男女双双做出深刻检查,检讨书放入个人档案。

杨干事忙得脚朝天,几天没回家,人都瘦了好几圈。终于熬到第二天结案就可以放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一天,食堂的工作有个小小的失误,送去的饭菜或许是不干净,段二夜里拉开了肚子,先是一趟趟地跑茅房,后来干脆蹲在茅坑上站不起来了。

“段二呢?段二呢?半宿没看见他了!” 值更的觉得事情不对,当保卫干部搜遍全楼找到段二时,他在一枝花屋里。

“我来安慰她。”段二如是说。

“他要强奸我!”一枝花如是说。

段二成了强奸犯!这事大扯了。

“报案送公安局吧。”保卫科长提议道。

“只能这样了。”厂长唯有点头。

“强奸,即使是未遂,也得判个十年八年的。”厂书记拿不定主意。

那一日,厂部里照常办公,车间的机器照样开动,一切如旧,可一股恐怖的阴云滚动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段二怕是要倒大霉啊?。”我和杨干事说。

“估计他躲不过这一劫,所有的厂级领导都同意报案,只差书记最后拍板,你知道厂书记最恨的就是乱来男女关系。”

“我感觉得到。”我想起了全厂的批斗大会。

“他认为,夫妻忠诚是做人的第一道德。”杨干事补充道。

“他这样衡量人?管着几百人的党代表?”我困惑。

“不同的人不同的认知吧。共产党进城时,不少当官的抛弃了乡下的糟糠,换了年轻漂亮有文化的新老婆,还美其名曰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咱厂书记的老婆就是爹妈包办的乡下小脚女人,还比他大着八岁,可他就没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书记的家事,“哦”了一声,大大的一个“哦”!

“小时候,我老盼望着长大以后能成为个人物,后来当上了个小干事,有一阵子真以为自己离人物不远了。到了,我看明白了,厂书记这样的人才是大人物,因为人家心里头大!段二老骂我,说我活得太假,说我装逼。其实像咱们这样的人,是不断提醒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才没栽大跟头,才勉强做成了个普通人。名利、女人都时时对咱们有着太大的引诱力,为什么?因为咱们的心不够大。”杨干事婉婉道出了一番宏论。

我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剥开自己,没有虚伪!虽然话有点儿绕,可我听明白了。

“他段老二倒是不装逼,由着自己的性子活,可末了,他连个普通人都没混上。”他继续说。

我点点头,在他们哥儿俩之间,其实我和段二走得更近,可我赞同杨三说的话——段二活得太由着性子了。

“段二不至于去强奸一枝花吧?他虽然一肚子坏水,可没坏到那个地步。”我还是想替段二辩白。

“他也没有那个胆儿。”杨干事认同。

“可一枝花咬定他是强奸。”

“是啊,难就难在这里,女方咬定强奸,即使是未遂,动机可是在那里明摆着,大半夜上人家屋里去安慰犯错误的女同志,这话鬼都不信!男方若说没有强奸动机,又去哪里找证据?一枝花也是蒙了头了,党没入上,还落下个破鞋的名声,再被人把她和段二堵在屋里,只有说强奸,她才能多少洗清一点儿自己,也是可悲啊!”杨干事分析得丝丝在理儿。

“那段二铁定死了?”我不无伤感。

“除非……”他话没说完。

“除非什么?”我紧追下文。

“除非一枝花改口。”

“她凭什么改口?”

“她凭什么一定不能改口,把段二枪毙了对她有什么好处?洗白了?本来她也没黑嘛,段二什么便宜也没捞着。”

“怎么才能让一枝花改口呢?”

“让她老公劝她。”

一枝花的老公也是我们厂的,印刷车间的工人,我认识。

“她老公凭什么放过段二,毕竟段二对他老婆图谋不轨?”

“他不乐意当王八,可还是当上了。孙大壮睡了他老婆,可他并没有去和奸夫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玩儿命,说明他认戴绿帽子了。据说孙大壮的老婆去登门道歉,带着好几包大礼,他都收下了。那个怂货,老婆被人家睡了,精神世界有了亏空,他拿物质往回找补。”

杨干事虽然讲得吞吞吐吐,可我听明白了。

“那你还不让段二的老婆去给那个怂货下两把家伙?”我着急了。

“我这身份,怕是……”

没话说,该我了!我先去找了段二的老婆,又央求杨干事批准她来给丈夫送些换洗的衣服,好让夫妻俩有机会交流一下口径。杨干事答应了。

“你其实挺仗义的。”我对他说。

“小时候总以为,成为朋友就永远是朋友,长大以后才明白,人与人之间,哪来什么永远,能彼此陪伴走上一段路,遇到坑坑洼洼时拉扯一把,就已经算是交情。”杨干事苦笑着说。

据说,段二老婆给了一枝花老公三百块钱。三百块,差不多是我这个伙夫一年的工资!

两天以后,一枝花改口了:“段师傅没把我怎么样。是我自己吓昏了头。”

段二在被释放回家前,就和离婚女乱搞的事、就和一枝花接近的事,写出了深刻的书面检查:“乱搞男女关系,是我没有控制住资产阶级的欲火,放纵了自我,我想——哪有猫不吃腥的!接近一枝花,是我没有抵制住修正主义的腐蚀,奔放了花心,我就像是一只狐狸,闻到了骚味儿, 我想——哪有狐狸不追骚的!”

看过他检查的人都说:“段二,太有才了!”

日子又恢复了过往的平静,哥儿俩还是常常碰面,段二还是管杨三叫哥。

哥对弟说:“以后我得离你远点儿,你这小子老惹祸,谁罩得住?”

“没有了朋友,世界成了荒芜。”我想。

“小时候,总觉得朋友越多越好。长大以后才明白,两三知己足矣。长大以后用整颗心换来的朋友,还不如儿时一颗糖果换来的朋友真诚。”这话,是丰子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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