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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体人丨张亦嵘:见报有时也就只能慰藉受害人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3-12


作者简历


张亦嵘,1968年山西祁县插队知青,后做过村小教员,县中教员,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工,国家公务员,在政法记者任上退休。

原题

工作笔记之

见报有时也就

只能慰藉受害人




作者:张亦嵘


我开始做记者,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国家刚刚从十年动乱中恢复过来,许多事情都在拨乱反正,人们的生活秩序和思想观念很难一下子就能和上社会剧烈变革的节拍,因此舆论的导向和指引在那个时期发挥了非常重要的积极作用。记者就某个事件的一篇文章就可能督促或解决,某个领域或某个人一直解决不了的各种问题。但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社会对舆论监督的适应与疲软,不少人,特别是掌握了某些权力的人已经修练出不少对付媒体监督的本事,你当记者的再给人家寄清样,或者当面以见报为后盾摆开的采访架式,就不一定能起到你设计的作用了,也就是说,再凭一篇稿子就铁定能解决某个问题的套路,也就不那么灵验了。

我当记者的前期,确实通过见报解决了不少基层单位或底层老百姓遇到的各种当时他们凭一己之力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些是单位的,有些是个人的,这些对他们来说长期解决不了的难题都得到了妥善的处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对问题,现象或事件的解决凭见报的这个手段就不那么立竿见影了,特别是对于处在社会底层的民众,见报有时只能是对他们受到伤害心灵的慰藉,使他们那口被压抑很久的恶气能够顺顺当当地吐出来,而那些本该解决的实际问题不一定能解决,有些最终也就拖了个不了了之。

十几年前,我就遇上这么一件让人心口添堵又让人恶气无处撒的毁林事件。

那天,同事小袁和我说,她接待了一个群众来访,挺让她气愤的。她问我这事能不能去现场干预一下?小袁,是个业务强,有想法,很有些正义感的年轻记者,人民大学民商法研究生学历,毕业刚分到报社,属于那种刚入世,还没有被人情世故污染过的有干劲有上进心的记者。她和我都在特别稿件采访部,领导便让我带带她,以便她尽快独当一面,于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成了工作搭档。

小袁说:二十万株松树苗,拔的拔折的折,就这么毁了,那可是790亩,还是京津风沙源地的林地!是给北京挡大漠风沙的三北防护林地,不能说毁了就毁了,咱总得有个说法,总得对社会有个交待吧!

我便要她把她掌握的基本情况详细说清楚。小袁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

京北坝上一个县里的一对农民夫妇找到报社,是她接待的,他们反映自家承包的近二十万株落叶松树苗,被附近的一个牧场的人员强行毁掉了,毁林的理由是牧场认为农民夫妇占了他们牧场的地。事发后,两夫妇找了当地政府,也找了林业公安局告牧场毁林,但事情过去两年多了一直得不到解决。他们说,那可是他们投入了大笔资金和劳力的项目,在当地实在没办法,听了人指点,才找到北京的记者,看看能不能给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找回个公道。

叫上小袁,一同向主管领导说明了我们要现场采访这个毁林事件。领导说,这事要真是三北防护林下面的一个分项目,那就属于国家项目,是为北京、天津阻挡风沙的保护屏障,何况毁了二十万株,不是小事,两年没人管?你们了解一下症结在哪?尽快去,如果能报道,要发稿。

当天中午,我们就上了路过报社,直达京北那个县的班车。

见到事主老潘,那是个一脸沧桑中年汉子,说起他两年前遇上的这桩糟心事,还掩饰不住当初的愤怒和如今的无奈。他说:怎么也不会想到遭遇毁林,竟起源于他响应国家号召的造林。他要是不去造林,也就没这窝囊事了,辛辛苦苦风里来雨里去,干了两年多,把一家子能找的钱全投进去,竟换来个糟了害还无处申冤的下场。我们从老潘夫妇处了解的毁林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2001年年底,老潘和他村里签订了2000亩荒山造林承包合同。2002年春天,老潘一家人便投资种下了几十万株落叶松的小苗,一家人从此便把伺弄这些树苗当成了家里的全部营生,树苗慢慢长起来,用不了多久那苗就能长成林了。可就是当他们以为这种下的树苗该有回报的时候,糟心的祸事来了!

2004年5月底的一个早上,老潘雇的专职护林员跑来告诉他,头天,牧场来人把树林给毁了。老潘慌忙往他山上的林地跑,到那一看,原本好端端的小树被拔的拔,折的折,毁掉的树苗子乱七八糟地扔在地里。老潘当时就傻了,半天才哭出了声,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不招人不惹事地种树,咋就招来这么大的祸事?这些人毁他苗子的人怎么能对这些长成的幼林下得去手?这些小苗可是他一株株栽下,一天天精心养大的!

疼过了,哭过了,赶紧向县林业局报案。林业局答复他,这事得安排工作组去现场查看再说。当天,管辖这片林地的林业站站长和村里的书记都到了现场。三天后,县森林公安局的一个主管副局长也来勘察毁林现场,该看的看了,该查的查了,但没个结果。警察只让老潘在家等消息。

过了三天,还是没有人给老潘一个说法,他便又向县人民政府、县林业局、县公安局分别递交了他掌握的毁林材料,要政府给个说法。又过了三天,县林业局、民政局派员和区林业站站长一同来到现场,用GPS圈定被毁掉的林地有385亩。老潘凭自己的眼力也不认官方给出的毁林结果。他又找到了林业站站长,要求重新确定被毁林地的面积。

后来,县信访局一位副局长、乡里书记、乡长、区林业站站长、乡林业站站长等领导一起到现场进行了重新丈量,最后确定毁林面积是790亩。

“这么大面积的林子毁了,两年多,没人给我个说法。”老潘很是想不明白,“那可是辛辛苦苦种了两年的树,小二十万株啊,说毁就毁掉了,他们毁掉的可是我们一家老小的命呵!至今也没人给我们个说法,我们真的不知道这事该找谁解决了!"

听了老潘的叙述,我和小袁决定先去乡里,听听乡里领导对这事的说法。

乡党委书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说:关于老潘种的树被毁的事情属实,县森林公安局已经立案,但至今还没有处理结果。据他了解,没能处理的原因是这件事里边还涉及到村里和牧场的边界纠纷问题。附近的牧场认为,老潘把树种在牧场的地上了,所以他们才把树苗给毁了。事发至今确实已经两年多了,就此事件县里也开过很多次会议了。但是最后结果还是回到这个老问,题边界不清上面,所以这事就拖着还没解决。

从乡里出来,我们又找到乡林业站站长,他说,老潘所说的毁林事件确实存在,而且最近测的毁林面积确实是790亩,一般按每亩220株算,而潘青海比别人栽的要密,密的地方有400株左右,这样毁掉的树就不止17万株了。站长也认为毁林是一个重大案子。老潘承包的2000亩荒山,所种的树被列入了津京风沙源治理工程,是三北防护林下的一个分项目,属于国家项目,是为北京、天津阻挡风沙的保护屏障。就这事,他当时就跟县里反映情况了。至于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处理结果,原因他实在不好说。

了解了乡里和林业站领导给出的关于毁林的看法,我们决定去牧场,听听毁林的这方对这事的解释。找到牧场,办公室负责人听我们说完来此地的意图,很明确地告诉我们说,他们的领导外出了,而且不可能联系上,他们不便回答记者的问题。这种拒绝采访的招数我们心里很明白,再磨下去顶多是浪费我们自己的时间和精力。

离开牧场,我们又去了县森林公安分局,一个副局长接待了我们,他说,老潘苗木被毁,他们确实两年前就立案了,为什么一直没有作出处理,还是因为边界有争议,也就是说,老潘承包的山地和牧场的辖区有争议。而对此争议,政府一直未作出裁决,明确边界,所以双方的法律责任也就很难认定,林业公安也就不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了,这也是案件难以办下去的理由。

就边界纠纷解决是处理毁林案件的前提,这一问题,我们问副局长有什么法律依据。副局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强调问题就是卡在了边界纠纷上。于是我们决定上县林业局问问清楚。

在县林业局,我们就老潘林木被毁的情况采访了县林业局相关人员。

我们问:牧场拔掉树的苗行为不是毁林行为,为什么时过两年,还没有处理结果?

县林业局的一位工作人员回答,树只有长了5年以后,拿到林权证了,才属于幼树,这时被毁才能说是毁林行为。而在这起事件中被毁掉的树苗才种下去两年多,牧场拔苗行为只能算是毁苗行为。这事只得先解决边界纠纷,然后才能处理树苗被毁的问题。

经过调查了解,县里所有部门都把处理不了这起毁林事件的理由归结到牧场与村里边界不清的纠纷上。我们知道,这是大家都在推托自己的责任,而我们作为记者只有报道的权力,没有行政和司法的权力,对此,我们只能把从这些机关和部门了解的事实披露出来,督促有权力解决问题的机关处理。

我们决定回北京。这时,县政府一位主管林业的副县长知道我们来县里了,一定留我们吃晚饭,他说,天晚了,路不好走,还是招待所住一夜,二天再回去。再一打听,还真没夜车。我们只好留下。 

吃饭时,我们把从各部门、各单位了解的情况和副县长说了。他说,下面工作同志讲得不一定都对,不管是毁林,还是毁树苗都是破坏了三北防护林工程,他让我们相信县里是能够把这事情处理好的。

我们离开县里前的那个晚上,老潘夫妇又到招待所找到我们,他们反复问我们该怎么办?老潘老婆没说两句就又抹开了眼泪:那十几万株落叶松的苗子要是留到当下,也有我这么高了,为种树,我们吃在山上,住在山上,吃的都是雪水啊,为种这些树,我们连孩子上学都顾不上,为这种树的事,孩子也辍了学。

我们理解老潘夫妇的冤屈,他们反复向我们诉说同样的话语,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完成他们诉求的唯一渠道。这就是普通老百姓面对自己解决不了的难处最为真实的表现。

我们想,就凭我们采访凿实的毁林事实,就凭这么多部门谁都有处理不了的理由,就凭老潘两口子为造林,连孩子的前程都丢了,我们也得把这事披露出来,让当官的和读者都说说问题究竟卡在哪儿了?

回到北京,为了见报更准确,我们电话采访了河北省林业局相关负责人。就我们提出的老潘树苗被毁一事是不是毁林?

他说,树苗只要一出苗圃,进行了移植种植,就属于幼树了,跟林权证,跟这树生长了几年都没有关系。而毁林只要在行为上有故意拔或者折头等人为的、蓄意的破坏行为,不分林种,不分树种,不分权属,都构成损毁林木的行为。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实施条例》第2条规定,森林资源包括森林、林木、林地以及依托森林、林木、林地生存的野生动物、植物和微生物。林地包括郁闭度0.2以上的乔木林地以及竹林地、灌木林地、疏林地、采伐迹地、火烧迹地、未成林造林地、苗圃地和县级以上人民政府规划的宜林地。

显然,那片被毁掉的未成林造林地同样也是受我国森林法保护的森林资源,那么为什么相关部门一再地以边界纠纷未确定、法律责任不明确而对这么大面积的毁林事件不作出处理呢?

据我们了解,我们走后,县政府又成立了一个工作组,以便处理老潘所种树苗被毁事件。以后老潘再没找我们,也许他的心经过这些次反复的精神蹂躏疲惫了,认倒霉了;也许他的问题得到了解决,毁林的人受到了惩处,他两夫妇得到了赔偿。后两条只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

稿子也见报了,这是我们为披露这起毁林事件,为慰藉老潘,以减轻他压抑了多年痛苦唯一能做的事情,尽管我们知道,真正解决老潘林子被毁的问题要远远比他和比我们想象的都要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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