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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丨高红十:北大毕业,我回到陕北继续插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高红十,1951年生,湖北宜昌人。1969年从北京赴陕北插队;1972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毕业赴延安市南泥湾公社插队。1979年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室编辑,1985年调至北京《法制日报》任编辑、记者。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有数本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诗歌集出版。较有影响的是1970年代与他人合作的长诗《理想之歌》。1988年获得庄重文文学奖。


原题

延河在这里拐弯 



口述:高红十执笔:王 江


  听你说,采访每个人,录二至三盘磁带。我说话速度很快——你马上就感觉到了,同样多的内容,用一盘半就够了。说是要整理成一万字的文章,一万字容纳不了多少东西,谈经历,只能浮光掠影。我曾经自己对着录音机,口述个人经历,积累文学创作的素材。刚讲到1979年结束上山下乡生活时,已经录了14盘磁带。这还是“加倍”的,如果按一般速度,就能录二十七八盘。


  到目前为止,我出版了三本书,其中,一本小说集:《哥哥你不成材》,收四部中篇小说,书名是其中一篇的题目,1993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有15万字。一本散文集:《我的歌》,1993年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已准备再版。还有一本长篇报告文学:《只缘妖雾又重来——来自云南省禁毒一线的报告》,1993年由农村读物出版社出版,约10万字。还有一些小说、散文等体裁的文学作品零星发表在各种刊物上。已出版的那本散文集,收的是我1990年以前的作品。1990年到现在发表的散文,又够一本集子了。到目前为止,总共发表了多少文字,没有认真统计过,也就50多万字吧。1974年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与人合写了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理想之歌》,先出版成书,后由《人民日报》转载,还拍成配乐诗朗诵广播节目。我的小说、散文,大都取材于先后两次的农村插队生活。从1969年到1979年期间,我除了在北大读书的几年,都是在陕西插队。第一次插队在延长县黑家堡公社李家湾大队,第二次插队在延安市南泥湾公社三台庄大队。主要是务农,兼做妇女队长、会计等等。


  我是67届初中生,上山下乡的时候,就是老三届中的老初二。文革前考上北京师大女附中。对,是一所名牌学校,这种学校在文化大革命中往往都闹得很厉害。宋彬彬就是我们学校的。那些年就是当红卫兵、造反、大串联、军训、大联合、四三·四四派、逍遥,等等。我没参加什么派,逍遥一段之后就上山下乡了。家里不管,一共四个孩子,管得过来吗?哪像现在,都是独生子女。父母是外事干部。父亲原在中苏友协,后并入旅游局;母亲原在外交部,后调到对外文委。父母对我搞文学是一百个不赞成,认为这很危险,是战战兢兢的职业。我上中学时也绝对没想将来要搞文学,那时想法很简单,无非是好好学习,考高中、上大学……大家都这样。我那时学习成绩比较好,文理两科都行,上初二也不分什么文理。但上山下乡以后,理科这条线就算断了。


  1969年1月,我18岁的时候,下到陕西省延长县黑家堡公社李家湾大队插队。小队“知青点”一共9个人,五男四女。男生是北京31中学的,女生都是我们师大女附中的。这地方离公社10里,离县城60里,离延安100里。李家湾,在延河边——对,延河是黄河的支流,在山西、陕西两省交界处注入黄河。延河在我们这里拐了个弯,所以叫李家湾。地名上凡带“湾”字的,李家湾、杨家湾,都在河边;如果带个“沟”字,像康家沟什么的,那就是拐进里面去了。延河在我们那一段是东西走向,还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路。因为处在河边路边,所以地势稍微平坦一些。农作物无非玉米、糜子、谷子、豆子……什么?有水就好多了!喝的水当然够了,但你不要指望延河水来浇地。地势高,河水根本提不上去。但一发洪水又冲了。整个延安地区,情况差不多,那时生活都很苦。口粮倒还能挣出来。


  插队第一年,知青们主要是学农活、学做饭、学陕北话,学习最基本的生活本领。第二年就有招工的了。到汉中工厂,走了两个男生,有的女生病退,两队知青点合并。1970年已有大学招生,走了几个,1971年大学没招生,1972年招第二届,我上了北大。插队第一年,还有孩子气,男女生吵架分灶。都是老初二的,谁也不肯让谁。女生嫌男生不爱做饭,还尽招些外面的同学来白吃白喝。有一次好不容易推了一斗麦子,他们一来就吃了大半斗,我们很不高兴。分灶吃饭,过一段时间,又都觉得困难——都得留人做饭,就又合上了。1971年,三个队的知青点合并,养猪、养鸡,有自留地,生活开始走上正轨。这时,知青有的当赤脚医生,有的开拖拉机,有的当教师,生活本领越来越大。我嘛,那时就当妇女队长。


  那一带起初没有电。晚上照明,使一丁点儿煤油。高高的灯架,圆圆的灯托,小小灯壶嘴露出一绺浸油的灯捻,这就是灯。有罩子,灯才更亮。但罩子要用钱买。那时候,24个鸡蛋才卖1元钱,一个灯罩要1角3分,谁舍得买?公社24个生产队统统没电,听不上广播,看不上报纸。老乡有不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那里,以为北京人也是住窑洞,向北京知青打听北京城里的窑洞是咋样的。那年月,知青们除了盼望家里来信,最高的奢望就是看电影。电影在场院上放,支起一块白布,用脚蹬发电机发电。几个男知青轮流蹬,付出的体力不亚于干半天农活,还不记工分。但他们很乐意干,左一脚右一脚像蹬自行车似的。记得有一次放黑白片《白毛女》——对,“样板戏”中的芭蕾舞剧《白毛女》。那幕幅很小,比现在的电视大不了多少。知青们早就知道故事情节,早就会唱全部插曲,还在田头为乡亲们比划过白毛女出洞的姿势。但还是要看。上川十里岳口队放,看去;下川十里葛家队放,照看不误。看一回感动一回。真是被情节感动了?恐怕不是。那心理挺微妙,我说不清。


  1971年,要修李家湾水电站,从全公社24个生产队抽民工。我被抽到施工营。施工营组织一个宣传队,由北京知青组成,到各个施工点巡回演出。我那时爱唱爱跳,就被选进了宣传队。《天下第一楼》的作者当年是我们宣传队的,现在到香港,走了。还有孙立哲的太太,也是我们宜传队的。孙立哲,想起来了吧?当时是全国出名的知青典型,是陕西插队的北京知青,在延川县,当赤脚医生出的名。孙立哲的太太在我们宣传队,后来到美国去了,搞两个刊物、两个公司,带两个孩子,如今已经去世。我们宣传队,还有程思远的儿媳妇,我的同学。我在宣传队的编导组编节目,这时用笔比较多。


  1971年底我回到村里,1972年就赶上大学招生了。有北京大学、北京化工学院,还有本省的一些大学。在农村那几年,学理科没条件,文科用得比较多,我也就报北大了。但第一志愿并不是中文系,而是外语系;第二志愿历史,第三志愿才是中文。老师看我在宣传队编节目,还写过一些诗,便把我弄到中文系去了。在北大中文系读书,一年以后,工农兵学员分成创作班和评论班,我去了创作班。我图的是创作班可以到处跑,好玩。人家则以为这就是你选择的职业,定型了。其实也不尽然。上中学时不可能选择文科理科。初中二年级就下乡,不可能学理科。如今既然上了北大中文系,尽管那几年几乎什么都没学,也不可能跨过这个专业再去搞别的。


  大学上了三年半,主要就是搞运动:反“回潮”、学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一路的运动下来,再加上学的是中文专业,不可能让你坐下来读书。过去学的书也都被否定了,现代文学只剩下一个鲁迅;中国文学史刚讲两篇《诗经》就开始反“回潮”;只能学“样板戏”,再有就是批“十七年”——批《武训传》、批俞平伯、批《红楼梦》……图书馆里的书大部分都禁了。不断地下去:学军、到农村传达中央文件、到工厂、到煤矿、到外地……一共下去六趟。我们这届工农兵学员还算相对重视一点文化,起码都是初中以上文化程度,入学时考了考试;1972年周培源向周总理请示抓抓基础理论教育,开了几门课,但1973年便反“回潮”了。我们既反“教育黑线回潮”,又反“文艺黑线回潮”……


  就这样过了三年半,1975年毕业。这以前的经历,没什么特别的,有同样经历的人太多了,无非在学校搞一段文革,然后上山下乡,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但是,在毕业以后的去向问题上,我做出一种很特殊的选择:回到陕北农村,继续插队。全班同学中只有两个回农村了,那一位家就在北京郊区通县农村,等于是回乡。我第二次插队,具体地点是延安市南泥湾公社三台庄大队。是的,就是当年解放区掀起了大生产运动的那个南泥湾。


  这个举动,一下子轰动全国,我成了“先进人物”,什么“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啦,什么“缩小三大差别”啦,等等,吹得神乎其神。当时整个新闻媒体都开动起来,宣传我的这个举动。中央电视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人民日报》,还有什么几报几刊、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所有的新闻媒体,一流二流的,三流四流的……我这么说吧,凡是你能数得出来的,都宣传了。到我那里采访的新闻单位,最多时一天七家。再加上南泥湾本来就是个参观的地方,每天大大小小的汽车排成长串上坡下坡……哎呀,可真忙坏了。一年365天,我能到地里干活,也就70天吧。整天接受采访,和外宾座谈,开各种各样的会——妇女先进会、知青先进会、青年先进会……从大红变成大紫,从大紫又跌落下来——“四人帮”倒台以后,大退潮,说我是什么受“四人帮”影响呀、“极左”呀,问我在北大和“梁效”有什么关系……内查外调。


  我再次离开农村,是1979年4月了——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事。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农村插队的收获是综合的,很难一二三地条分理析。反正你从18岁至28岁,这10年,除了三年半上大学,就都在这里了。这是一个人的青春期,世界观、人生观在这时期铸就了。这期间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给你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倒不一定那个地方本身有多么大的魅力;这10年如果你在监狱,那么监狱就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当然,我大学毕业选择回农村的路,除了对那里恋恋不舍,还是有一些直接原因,比如在城里觉得周围环境缺少真诚,人与人互相整,有些知识分子的生活也很灰,还不如农村痛快;同时也觉得自己没“改造”好,还应该下去锻炼,等等。到底出于什么动机,我自己心里最清楚,绝不是像宣传的那样,思想有多么“先进”,要去做什么“促进派”。


  农村插队的前几年,对农村的了解只是一种初步的,朦朦胧胧。下去时,轰轰烈烈,积极响应号召;同时也是跟着潮流走,不愿赖在家里,也没其他地方可去。到农村以后,看到那里非常落后。没有电,老乡以为知青带来的手电筒也是“点油”才亮的;后来好不容易修的那个李家湾水电站,洪水期不能发电,结冰期不能发电,直到我第一次离开农村时也没发出电来。村上人死了办丧事,完全是旧式的,到山上打墓窑安葬,披麻戴孝,吹吹打打。有知青参加,不敢吹旧曲,便吹《真是乐死人》。贫下中农是“最革命”的吗?好像都挺自私的。有“阶级斗争”吗?富农和大家关系好像还不错。带我干活的是一个老红军,“陕北红了”的时候——老乡最清楚的时代概念不是新中国成立,而是1935年红军到达陕北——就入了党。本以为,他满口豪言壮语,不料,他经常在田里开“荤”(婚)玩笑,女孩子听了觉得“流气”。生活的原色呈现给我们,与过去从教育中接受的,差别太大了。我们一度陷入困惑,不知是教育骗了我们,还是谁又骗了教育。当然,也有一段时期,我们总是用所学的理论不断地“校正”自己,说服自己要注意看“本质和主流”。


  农民有落后的一面,也有朴实、真率的一面。他们的自私也是“真诚”的,想拿你的什么东西,当着你的面伸手就拿,不像城里人总爱拐弯抹角。我插队的那个地方还有淳朴的民风民俗,沉淀着古老的黄河文明。黄土丘陵,没有平地,田是一小块一小块的。一个劳力35亩,土地倒也不缺。广种薄收,粗放经营。播种了,人站在山坡上,把种子一撒,用镢头扒拉扒拉土,盖上,秋天就等着收获吧。乐意的话,中间锄一锄;不乐意就不锄了,收多少算多少。轮作,一轮接一轮。荞麦种得晚,6月份才种。7月收麦子。然后就是大秋了,掰棒子、割谷子、割糜子、砍豆子、刨红薯……一直忙到冬天,积肥,打窑,到11月底才能分粮食。场院上也是不停地忙,豆子打完了打糜子,堆在那里。一年忙到头,出油、推白面、推谷子,就该准备年饭了。


冬季还要打柴,山上那些灌木丛,成材的不成材的统统砍倒当柴烧。冬季相对清闲一些,知青们纷纷回家探亲去。一年当中,清明节做花馍馍,端午节包粽子,中秋节做月饼,过年做米酒,还有油馍油糕。知青们入乡随俗,跟着学:学农活,学挑水,学蒸窝头、包包子、擀杂面、推磨、滚碾子、抽丝、纺线、砍柴——很难砍的柴怎么破开……


语言也得学,有些方言很难懂。发音部位比较靠下,在鼻子这里。有些当然能懂,吃饭就是“吃饭”,喝水就是“喝水”。但是,“懂不懂”叫作“害哈(hà)害不哈”,就费解了。其实,写下来是“解下解不下”。刚到村里时,房东大娘做完饭,一个男知青因为是回民,便问是荤油还是素油。大娘回答:你说的我“害不哈”。就是说,她听不懂。男知青急了:“你别‘害怕’,我只是问你荤素!”闹出笑话了,赶紧学方言。倒也快,两三个月就通了。


  热爱那里的古老文明,是我第二次选择去农村的重要基础。丰富的农村生活为我后来从事文学创作积累了大量素材。我的小说集《哥哥你不成材》就取材于陕北农村,那题目是一句信天游。


  是的,我性格比较开朗,爱唱歌。嗓子是在农村练的。当妇女队长,一个基本功是喊上工。过去,只有男人上工才喊,一个男人站在村中间的窑顶上喊:“男人家村东头担粪去喽——!”这边喊一阵,那边喊一阵。妇女上工没人喊,挨家挨户地叫——谁谁的三妈,谁谁的婆姨。这样很辛苦,满村跑来跑去,还容易漏叫。我当妇女队长后开始喊妇女上工,这边一嗓子,那边一嗓子。起初不敢喊,不好意思;后来大着胆子一喊,嘿,声音真亮!这样就把嗓子喊开了。在宣传队里独唱、报幕、说对口词、演小话剧。我在延长县演出,唱的信天游《陕北道情》录了音,在广播里放。离开农村,再回去时,老乡们从广播里听到的所有的信天游,都认为是我唱的,我一再否认也没用。老乡们当时并不唱信天游,旧曲子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认为是“酸”的,禁了,结果老人不唱,年轻人不会唱。他们当时唱的尽是我们知青教的革命歌曲。信天游,我第二次下农村时比较注意收集。诗人何其芳曾经出版过一本收集陕北信天游的书,我设法找来抄一遍。


不过,在农村,首先注重的还是生计问题。干活,挣工分。即使当一个基层干部,首先考虑的还是这点事:今年收成怎么样?工分值能达到六毛五还是六毛三?欠信用社贷款,今年要还多少?买个55马力拖拉机,今年耗油多少?化肥要多少?诸如此类。有一年,向生产队缴公粮还没缴,玉米已经砍在地里,忽然一场大雪,把所有的玉米都盖住了,湿着就进了仓,已经作为公粮算进去,第二年全烂了。结果,每年还人家粮钱。


我第二次下农村,当会计,特别费事。当妇女队长,也很麻烦。结婚开证明啦,生孩子报户口啦,都来找你。老乡中有个男人,家里很穷,总娶不起媳妇,有一次好不容易有了相媳妇的机会,没钱,知青们借给他衣服、手表,他又借来自行车,总算把媳妇相回来了。结婚时,知青们送年画、送脸盆。但他一过年就死了,没孩子,媳妇改嫁了。还有一家,男人总抱怨媳妇不会生孩子,到处请巫婆,后来一副偏方把人治死了。又有一个媳妇带着三个孩子跟了他,仍生不出孩子了,这才证明是男人的生理有问题。


我尽接触这类事。有一对少男少女很要好,没用,男方穷,女方家里早给女的订了亲,她已在那婆家吃了几斗几升粮,只能跟人家走了。男的不甘心,到老山当黑户,和那女的旧情不断,有一次在高粱地里双双被人家捉住。结果,女的又跟一个卖苹果的走了——她已经不是黄花闺女,明媒正娶就掉价了。这类事特别多。在农村生活较长一段时间,对那里的生活有了比较深刻的体验,至少形成了自己一套独立的认识,不会轻易改变。


现在当记者下去采访,对什么事心里多少有了一点底,大概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生活是怎么回事。提起农村的事,你蒙不了我。当然,发新闻稿,要考虑“主旋律”,要向报纸负责,向主编负责……但我提笔写小说,则有所不同,顾忌少一些。我觉得农民的生命力特别顽强,有一种韧性,坚忍不拔。他们历尽磨难,早已磨出来了。在城里的青年知识分子看来,他们的境遇简直活不下去,殊不知,黄土地上的农民是不会自杀的;他们和土地打交道,土地好歹撒一把种子就有收获……


  另外,我在农村能一直呆到1979年,也和延安地区的特殊情况有关。那里很怪,1974至1976年全国知青上山下乡运动已逐渐转入低潮,而那里却出现回潮,先后去了好几批应届高中生,大学毕业生也有人去——北大的、清华的,还有工人去干部去……100多人,去一个出名一个。原因很多了,比如延安地区是知青运动的一个发源地,这个地区对知青的安排工作也做得比较好,很早就给知青安排工作,一直没断,基本都安置了。已经到1985年了,还有一些人回那里工作,想做一点事情。实际上当然什么也没做成。那么穷,一瓢水怎么能浇出大树?


  毕业后回陕北农村继续插队,这条路是我经过独立思考,自己选择的。做法越出常规。我没有随波逐流。有人说,你那么爱在农村呆着,后来为什么又离开了?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1979年,农村不要你了,马上就要承包了,又赶上陕西高教局有精神,让大学生归队,专业对口。上面一个个地通知,找到头上了。问我去哪,我要求去延安地区创作组,可是人家不要,没有编制。结果,1979年4月,陕西省高教局安排我到陕西省人民出版社,在文艺室当编辑。此后,利用业余时间,我比较多地阅读了中外文学名著,还有文学史、文艺理论方面的书,开始写小说,写散文。


1982年到北京的鲁迅文学院,在作家协会办的文学讲习所学习。一度借调到作协《文艺报》。1985年户口正式调回北京,在《法制日报》当编辑、记者。1986年至1988年不脱产到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作家班学习。就是说,我两次到农村插队,两次到北大上学。作家班毕业后还回《法制日报》。我在《法制日报》文艺部——如今是主任编辑,业余从事文学创作,写小说、散文、报告文学。


  问我为什么要搞文学创作,你想,我还能干什么?再说,自己的生活经历太丰富了,大起大落,不写下来有点可惜。而且,我的道路比较独特,只有自己才能说得清,自己写才能正确地把握。别人总有不理解的地方:你回城干什么?你不积极吗?你不“扎根”吗?怎么好事都让你占上了?合算哪儿有好事你往哪儿去!你不可能一个一个地去解释,人家未必听,我也没必要非得让人家理解。反正我对得起生活,在生活中我是真诚的——在农村当会计也罢,当妇女队长也罢,你去分了一次土豆,或者跟人家去赶了一回集市,看了一场电影,参加了一次婚事或丧事……


在生活当中总算付出了真诚。付出了真诚就应当有回报。看了很多知青小说,都觉得不尽然,都代表不了我这一份。每个人都是独一份的。虽然被共同轰到某一地区,但你去问一问,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看小说,觉得这个不真实,那个不真实,后来发现,只能个人代表个人——或许一个群像才能代表一个时代。于是我就开始写东西。小说最初发表在《安徽文艺》上,散文发表在天津的《散文》杂志。还参加了一些笔会……


  在北大作家班时,系统学习了文学理论知识。北大的学术空气好,想深入研究某一问题比较方便。虽然不脱产,一边编报一边上课,很辛苦,但我还是真正坐下来学习了一些东西。各门功课,成绩都是优良。我们过去毕竟耽误了很多时光,今后还能认真干几件事?一晃,几十年过去了。1988年,作家班毕业,取得个本科学历——工农兵学员那次算大专。有人开玩笑:“你们都该双硕士了,怎么还在那儿弄学士?”


  耽误的不仅是学历,我至今尚未结婚。当然,这也有个缘分问题。不是没找,而是没有合适的。再说,早和晚,各有利弊。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我今后还是要搞文学创作,写小说,写散文,写报告文学……以往的小说,主要取材于陕北农村生活,写插队知青;散文也基本是那种题材。回城以后十几年了,对新时期的生活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觉得积累得还不够。当记者,太注重热点了,往往流于浮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记者不能总盯着一个人、两个人。关于新时期的生活,我写过一些报告文学;至于写成小说,还嫌观察得不够,不知提起笔来能否把握好。总觉得应该再积累一段时间,沉淀一下,搞清文化背景,再动笔写新题材的小说。不是现炒现卖,而是积累新的,动笔旧的——要有这样一个不断推着走的过程。


  最后一点时间,你让我谈谈对我们这一代人有何想法。我上个月在《团结报》上发了一篇散文,叫《脖子》。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所谓“老三届”,同上下两代人比较,缺乏独立作用;上代人在50年代搞建设,下代人在80年代搞改革,我们则除了上山下乡是独特的以外,只能起个承上启下的作用,就好像在人身上既不是头又不是身,只是连接这两个部位的脖子。脖子很重要,连刽子手都知道,砍头不是砍头而是砍脖子。但脖子没有应该享有的荣耀,大量的装饰物是在头上、身上;脖子上虽有项链,但其主体部分、辉煌部分已延伸至胸。这是历史造成的缺憾。


1994年5月份,我在《中国妇女报》上发过一篇文章,叫《老三届人的危机》。我说,清点一下老三届的队伍,尽是舞文弄墨的;我们缺少数理化的扎实基础,缺少自然科学的熏陶,缺少宽容大度、兼收并蓄的思维方式。但是怎么办?是一味地回头看,抱残守缺,或者到处诉苦抱怨吗?不行。这年头什么话都有人听,包括谣言,就是没人听诉苦抱怨。诉苦抱怨的结果无非是使诉苦抱怨者像祥林嫂那样讨没趣。我认为,老三届人的价值就在于承上启下,这是历史长链中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灵活的链环。老三的价值是开放和兼容。兼容上下两代,兼容多学科知识,兼容各种伦理观、道德观、价值观、人际关系、生产和生活方式。《红太阳颂》会唱,摇滚乐也能听。在急剧变化的形势下,更多的老三人要迅速定位,调整好心态,各尽所能。老三人要充满自信,任何人的青春不是任何人能否定得了的。我们的付出与所得已溶化在血液中和基因里。老三人要少唱咏叹调,多唱进行曲,因为我们已没工夫叹息。我们从北大荒,大草原,黑土地,黄土地,红土地走来,我们应该具有与大自然等高等阔的视野与胸怀。


(本文选自王江主编《劫后辉煌》,光明日报出版社1995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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