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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林雪:​三老姑的大黑猫,被“林妹妹”摔死了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知青时代


林雪,当过知青、工人,报纸及广播记者、编辑,民俗杂志执行主编。1981年开始写作,1986年进入新闻界,长于中国现当代文史题材之纪实写作。著有《“双枪老太婆”陈联诗自述》《留学大调查》《我的三个三十年》《亲历者》《从革命到改良》等专着。四川省、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原题
三老姑和她的
大黑猫和我





作者 :林雪


1969年,我被下放到归寿县曹家公社当知青,和妇女队长三老姑成了邻居。三老姑40多岁了,精明而且能干,就是没有儿女,每天晚上,她都要过来和我作伴,怀里总爱抱着一只黑猫,她很疼爱这只猫,而且把它宠到了很古怪的地步。

那年月,要吃上点好的不容易,对于每年分到手的几斤花生,社员们都很金贵,三老姑却把花生在嘴里嚼烂了,口对口地喂给猫儿吃,以致她一坐下来,猫儿就会前爪搭着她的肩膀站起来,期望她能有所“表示”。依照三老姑的说法,这猫儿没爹没妈,怪可怜的。

我心里一酸:就跟我在这儿一样。

黑猫在三老姑的怀里,一天天长大了。它肥硕而健壮,浑身上下像匹黑色的缎子,没有半根杂毛,加上那身架,那纵跳的架势,分明就是只黑色的小豹子,哪里有半点猫的媚态?尤其是那双眼睛,绿莹莹地闪着幽光,盯着谁都像盯着只耗子,若是夜里在什么地方碰上,准会让你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黑猫的本领,在生产队里很有口碑,每到夜里,它几乎挨家挨户地游逛,到之地真可谓“为官一夜清静一方”。若是几天没有服务上门,就会听见姑娘媳妇们向三老姑诉苦:“我们屋头的耗子些,又在囤子里房梁上下洋操罗!”可是黑猫不仅吃耗子,还吃别的东西。那年月,乡里人养猪吃肉不容易,就养鱼,在自己管理的那块田里养,栽秧时放下鱼苗,中秋或者过年时就有得鱼吃。

常言道:猪游三江狗浮四海,猫儿从来都怕水,可是三老姑的大黑猫不怕。一个冬夜里,它悄悄潜进屋来,在我和三老姑睡的床前柔声叫唤。三老姑醒了,翻身下床要去抱它,才发现它身上全是稀泥,不由得一惊:“你下田了?下田去偷鱼吃了?你这个坏东西!”

猫儿望着三老姑高高扬起的巴掌,也不躲闪,眯着眼睛缩着脖子只是乞怜般地叫唤。三老姑叹了口气,轻轻拍了猫的前额:“去吧去吧,就当我不晓得。这年头,连人都痨得慌,猫儿哪还有不馋鱼的。”

黑猫听了这话,慢慢地摆着尾巴,走了。第二天,那家人发现养了大半年的过年鱼没有了,婆娘娃儿在坡上骂了一整天。

黑猫愈来愈剽悍,不仅逮耗子在行,偷摸的本领也越来越高。冬天,庄户人家好容易杀了头猪,熏成三五斤一块的腊肉,一串一串地悬挂在被烟熏得油黑的横梁上,顶上还挂着光溜溜的笋壳,连耗子都爬不稳。黑猫窜到房子的山墙上,前爪按地,屁股高高撅起,然后呼地一声,箭一般地射将过去,利爪抓住一块黄澄澄的腊肉,荡着秋千把肉咬下来。

逢年过节,庄户人家吃了油大,把剩下的一点肉汤装在瓦缸钵里,上面用十来斤重的大菜板盖住,黑猫能够稳稳当当地把菜板移开,将肉汤喝个一落千丈。

这黑猫最能干的是吃蛋。那年月庄稼人的油盐钱都望着鸡屁股,蛋不是埋在米缸里,就是装在抽屉中。黑猫能够前爪趴着桌面,用后爪蹬开抽屉,然后把蛋白蛋黄都喝光,只给你留下一个个光光生生的鸡蛋壳。最气人的是如果在这种时候被人发觉,它会反而用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阵地盯着你,眦牙裂嘴地发出嚎叫之声,然后从容跳出作案现场,安然遁去。这哪里是什么小偷,分明是作了强盗!

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黑猫劣迹累累,无论在它自己或者别人看来,逮耗子部成了十足的副业,因此越来越不受欢迎,人们开始半开玩笑地、正儿八经地、甚至指桑骂槐地在三老姑面前数落它的罪行。三老姑开头还顺着别人的话头说笑:“又想人家给你们逮耗子,又舍不得给人家吃点好的,你们当人家猫儿是憨的么?”到后来就充耳不闻,或者干脆耍赖:“眼下各人的儿女还管不过来呢,何况它是四只脚的畜牲。”黑猫受了主人的纵容,越是放肆起来,那绿莹莹的眼睛,竟然瞄准了我养的那群母鸡屁股。

我下乡的时候,父母都还被关在牛棚里,哥哥大学毕业后不敢分回四川,下面还有从16岁到4岁的四个妹妹。父母本来就不多的工资被扣去一半,剩下的只够买米,哪里顾得上生病的母亲和体弱的小妹。我作为这个家的当家女儿,不敢像别的知青一样东游西荡,只是拼命地挣工分,希望到年底能给这个凄凉的家多带回一点温馨。

在我的千般盘算里,除开喂猪,另一项最伟大的计划就是养鸡。春天,妈妈托人从鸡场里换出了良种蛋,齐崭崭地孵出了20只良种小鸡让我带下乡,到秋天抛抛洒洒还剩下6只,其中一只威风凛凛的“鸡将军”护着勤勤恳恳的鸡婆们,每天给我生下两三个沉甸甸光生生的红壳鸡蛋。我小心翼翼地把蛋埋在碗豆里(据说碗豆带凉性,不坏蛋),每天扳着指头,盘算到年三十回家那天,200个鸡蛋不少。

我要用这200个鸡蛋,证实我独立生活和养家糊口的能力,我要让势利眼的邻居们看看:娘老干部进了“牛棚”的林家,有个多么有出息的当家姑娘!

可是后来,我发现鸡生的蛋一天比一天少,哪怕头天摸了鸡屁股有三只要下蛋,第二无也不见影子。我四处寻找,鸡婆们又确实没有挪窝,真是叫人纳闷。终于有一天,我在屋后的坡上干活,小晌午时分,忽听得鸡圈里鸡群一片惊叫之声,接着便看家那黑猫衔着一只鸡蛋,箭一般窜上了我屋檐下的土墙。

我和三老姑在土墙上找到了黑猫的赃证:十多只鸡蛋的蛋壳,统统被它一劈两半,再整整齐齐地摞出了两大叠,就像乡下月母子显示其幸福的标志。

天哪,十多只鸡蛋,那年月多金贵,够我妈妈和小妹好几天奢侈消费了。这个遭天杀的黑猫!我气不打一处来,跳着闹着跟三老姑大发脾气,三老姑也气坏了,操根竹竿跟着黑猫撵了好远。从此,黑猫总是远远地望着她,再呼再唤也不过来。

吃顺嘴了的黑猫不愿意放弃鸡蛋美餐,成天在鸡圈边游荡,那死皮相气得我好几天没有出工,决定来个“猫口夺蛋”。可是那些鸡婆也怪,你若是死死地守着它吧,它就惊惊惶惶害羞害臊地不肯生出蛋来,哪怕一张脸涨得通红。可是等你刚刚转身,鸡圈里就一阵骚乱。黑猫比我有耐心,它蹲在我奈何不得的土墙上,眼睛眨也不眨。

折腾了几天,一只最肯下蛋的大黄鸡婆开始发焉,屁股里夹着一个蛋,三天也生不下来。三老姑说是生蛋的时候受了惊吓,把蛋肠挣断了。又过了两天,我的那只威武漂亮勇敢仗义的鸡将军,在紧急关头为保护母鸡挺身而出,却被黑猫一把抓去鲜红的大冠子,和别的什么要害之处,等我赶到,蛋没了,鸡将军也壮烈牺牲。

那是我留着春天配种孵小鸡的良种公鸡啊!生产队的许多婆婆媳妇都和我签订了口头“合同”:要以1:3的比例和我换种蛋呢,这下子全完了!眼看就要过年了,这样下去,我的鸡蛋死活是凑不够数了,我早就立下了诤诤誓言:200个鸡蛋少了一个,我都不回家去见江东父老!

鸡将军的死,在生产队里激起了公愤,连平时里不过问婆娘事的汉子们,也也觉得这大黑猫是十恶不赦了。坡上干活的时候,队长走到三老姑面前,正起脸说:“三老姑,论辈分您是个老辈子,论身份您是个队干部,眼下等小春正忙,你却让一只黑猫搅得人心惶惶的,叫人家社员,咋个抓革命促生产嘛?”

一个半截子娃儿乘机吼了一声:“干脆打死它!”立即有好几个声音附合:“要得,这号猫儿喂起来也是个祸害!”“我们倒也罢了,只是不能欺负人家知青妹子,把一群鸡娃从出壳壳喂到这么逗人喜欢,好不容易哦……”“就是嘛,人家屋头还有个病病哀哀的妈,还下得心任随猫儿去吃人家,岂不是鸡脚杆上剐油吗?”

尽管我也晓得,说这些话的人中间,有的确实是维护我,有的则是跟三老姑有仇气,乘机风凉她的。可是我也实在忍不住,一屁股坐在土埂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天黑收工的时候,三老姑给我打了个招呼,叫我莫烧锅。不多久,她端了两只大碗过来,其中有一碗垒得尖尖的老腊肉。腊肉的香气溢出了小屋,在满坡满湾里飘荡索绕,不知什么时候,黑猫悄悄地站在门口,怯声怯气地叫了一声。

三老姑手里拿块亮晶晶的腊肉、嘴里咪咪地唤着。那猫看看她,又看看我,犹豫了半天,才竖起尾巴慢慢地走了过来。三老姑轻轻地抱起它,把那片腊肉嚼烂了、嘴对嘴地喂起来。

桌上的小油灯一闪一闪的,把三老姑和黑猫的影子映满了整整一堵墙。整个世界一片静寂,只有初冬的寒风,吹着门外那片还没收割的甘蔗林,哗哗作响。

好久好久,三老姑把黑猫抱开了,看着它那绿幽幽的眼睛对我说:“你不是要打死它吗?还不搞快点……”

我虎地一下从桌边跳起来,几乎同时,黑猫也挣脱了三老姑的手,却被我抓住了铁棒似的尾巴。黑猫拼命地挣扎,发出狼一般狂令人发怵的嚎叫,我一脚踢开长凳,死死拽住它的尾巴,将它高高抡起,猛地砸在青石板上的门槛上,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一连砸了二十四下!

把一只十多斤重的猫,像抡大锤打石头一般砸了二十四下,我简直不知道哪儿来的这般狠劲。我,一个曾经弱不经风的被妈妈宠成了“林黛玉”的才18岁的城里姑娘!黑猫那疯狂挣扎咆哮的身子不动了,我一撒手把它扔在屋中央,自己也瘫坐下来。过了好久好久,我才想起了三老姑,扭过头去,才发现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没有。

没几天,队里决算了,我做了2000工分,喂一头猪一年还有15元的投肥钱,扣除粮食花生等款项,居然进了45元2角5分钱!第二天,我把那头刚刚喂到130斤重的黄毛猪儿送到收猪站。那猪架子很好,可实在够不上肥猪的资格,以刁钻苛刻出了名的唐刀儿匠却破例地收下了它,笑眯眯地把52元9角钱数给了我。在我的周围,一片赞赏的目光。那年月一个女知青不仅年终进了钱,还卖了一头肥猪,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最愉快的是,我的鸡蛋突破了计划,整整212个,我把它们分装在两个细篾夹背兜里,蛋与蛋之间垫上白生生的糯米,糯米上是半边肥猪儿熏成的腊肉,还有生产队按一个半人的比例分给我的花生,还有我自己把红苕煮熟晾开后制成的小妹最爱吃的红苕片,还有乡亲们送来的爆玉米花儿和杂七杂八的杂包儿……两个背兜的重量,不下120斤。

我正在为自己的富裕而心花怒放时,三老姑又过来了。她把两只碗放在桌上,一碗是香喷喷的油炸糯米丸子,还奢侈地洒上了白糖,另一碗是熏得黑糊糊的不知什么肉。我拈了一块,香喷喷的,但骨头渣子多,又不像是鸡,(她家哪里会杀鸡!)“啥东西?又是耗子肉?”我满有滋味地啃着。是耗子肉也不怕,上次三老姑瞒着我把一只大耗子熏蒸了出来,等我大嚼大咬吃完了才对我说,吃耗子我已经开了先河。

“不。是猫肉。”

我的嘴一下子就闭不上了,盯着三老姑的脸,半天才说出一句屁话:“你,你也吃吧……”

三老姑很凄然地抽搐了一下嘴角,算是朝我笑了笑,转身走了。

那个春节,我把三老姑带到我家,好吃好喝地侍候了一个月。

后来三老姑不养猫了,只疼我,巴心巴肝地疼了7年。

再后来我妈妈死了,拿她的命给我换了一份工作。我回城了,三老姑成了真正的孤人。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买只那样的大黑猫送给三老站,可是又一直没有买。去年利用出差的机会,我回生产队住了一夜,才知道三老姑做了五保户。

我走后,她又养过许多猫,可是几乎所有的猫都不跟她亲热,甚至不落屋,连生下的小猫也要叼到山上去养。三老姑说是我打死的那只黑猫在作祟,也就不养猫了,养了许多鸡和鹅,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我走之后,三老姑成了孤人


文图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原载《龙门阵》199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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