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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谷健之: 寒冬腊月,百名杭州学生支边东极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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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谷健之,杭州浙大附中六六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底赴黑龙江省抚远县插队落户,曾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县委秘书、县五七干校教员。1977年底参加高考被浙江大学录取,毕业后在杭州市化工系统、浙江省委组织部、浙江省电力设计院工作,担任过领导职务。2007年在浙江省电力公司机关退休。


原题

老孟、邹队长、那个年代



作者:谷健之


作者的话:1968年秋,杭州两次派小分队赴黑龙江要求安排知青支边。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特批100个名额去抚远(带薪)。1968年12月21日发表毛主席关于知青下乡语录,23日我们作为浙江省首批赴黑龙江支边的杭州知青(131名)出发。由于语录刚发表,特别风光,先去北京天安门宣誓,又在哈尔滨受到黑龙江省领导接见,1969年1月1日到达抚远。直到躺在破旧农屋炕上,屋外北风呼啸白雪皑皑,才体会人生已经转折。

知青时期的作者


1969年1月,祖国最为东北角的黑龙江省抚远县白雪茫茫。在全县最偏僻的海青公社所在地,我们这批刚从杭州来的知青,将前往更偏远的湸子里村。生产队的马爬犁已在等候,几个身穿皮袄的当地人拉住缰绳,握着鞭子,用眼梢打量着我们。有位中年人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天冷得邪乎,别冻着。”

马儿打着响鼻,前蹄不耐烦地刨地,那些当地人喊道:“老孟,走哇。”

“走,走。”中年人边回应,边安排我们坐上爬犁,还大声关照:“都坐好了,别咋呼,小心把马给惹毛了。”

北方的冬季日出很迟,寒冷的空气清新而凝重。马爬犁队在乌苏里江冰面上向湸子里村奔驰,知青们兴奋地远望着异国疆土,回味刚听到的东北话,什么叫“把马给惹毛了”,挺可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孟,没想到他会深刻影响我的人生。更没想到,五年后正因为马给惹毛了,毁了老孟的一生。

湸子里村位于江边不远的一片沙岗地,只有二十多户人家。坑洼不平的土路旁,分散着一些破旧的土屋。当时我们满脑子都是跟着干革命,认为世上只有两种人,好人和坏人。县革委会主任介绍说,抚远地广人稀,情况复杂,坏人很多,平时却冒充好人,一旦邻国入侵,就会里应外合。杭州知青都经过严格政审,要依靠你们去清理阶级队伍,抢在敌人入侵前把内部的坏人统统都揪出来。

在生产队,我们狠抓清理阶级队伍,被揪出来的人站成了一列。

“张宝芝,出来,交代罪行!”我的话音刚落,一位矮个子慌忙出列喊道:“群众专政好,牛鬼蛇神满街跑。”应该是“跑不了”,喊成什么了。我猛拍桌子,张宝芝吓得急忙重喊,还是喊错,所有人都忍不住笑。门被撞开,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裹挟着寒风闯了进来。有人招呼:“邹队长。”邹队长根本不看我们一眼,朝着站列的人吼道:“干活去!”然后脖子一昂甩下一句:“都不干活,喝西北风去。”拔腿就走。

我去了仓库,张宝芝也在,颧骨突出,眼睛细小,拽起180多斤重的麻袋稳稳上肩,利索地扛到马车旁。邹队长在远处瞅着。我欠下身,叫张宝芝帮着将麻袋搬上肩。他悄声说:“可别硬撑,坐下病根,人老了会遭罪。” 我瞪了他一眼,麻袋上肩后,咬着牙一步步挪,硬是扛到马车旁。

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孟,他说:“张宝芝是赫哲人,自小命苦,却有个绝活,大草甸上踩着草塔头走比在道上还快,日伪政府就差他送信。不就送个信嘛,敢不去送?”我心里暗想,这不是在袒护坏人吗?

1969年春,边境形势极为紧张。珍宝岛事件后,县里决定将运动中清理出来的人一律全家迁往内地。内迁前一晚,我去队部,推开门惊住了,一屋子人在喝酒。有老孟、邹队长、当地老农,还有那些即将被内迁的人。他们有的别过头去,有的冷冷地瞅我,明显的敌意迎面扑来。邹队长抽着烟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干啥?”

我默默退出,在屋檐下呆站,凛冽寒风就像刀一样割脸,手脚冰彻凉透。就在那个晚上,我朦胧地意识到,自己要在这里有所作为,并不是跟着上面干就行,而要把根扎在这些土生土长的老乡中,获得他们的认同。

生产队党支部书记孟宪章,村子里男女老少都直呼“老孟”。老孟爱喝酒,酒后话就多。那时天天晚上政治学习,先读报纸,再听老孟讲话。有几次他舌头发硬,大家互使眼色:准是喝多了。老孟待人和气,善解人意,看问题公正,说的话在理,谁听了都服气。

邹队长名叫邹成义,没人敢直呼“老邹”。他身材魁梧,精明强干,农活样样精通,手艺无人能及。而且为人耿直,嫉恶如仇,最见不得有人损公肥私、偷懒耍滑。加上脾气火爆,言辞犀利,连训斥带讽刺,一点不讲情面,所以人敬人怕。

东北种庄稼,季节性强,五月播种,六月铲地,七月打羊草,八月割小麦,九月捕鲑鱼,十月收大豆,然后打场。当地人土生土长,干这点活小菜一碟。知青们从头学起,不仅脑子要活,体力也要跟上。我自幼体质差,动作笨拙,干活学得慢,由于眼睛近视,铲地时会出错。邹队长勃然大怒:“你是来铲草还是来铲苗?”所有人都看着,我恨不得钻进地缝。

打羊草特别费劲,还讲究技巧。要紧握刀柄,抡动双臂,用上腰劲,刀背贴地,割一刀迈一步,跟住前面那个人。每次都是邹队长领头,其他人紧跟,只听见刷刷的刀声,茂密的羊草被一排排齐根割倒。邹队长割到尽头往回走,经过我身后偏偏站住了。我紧张得手忙脚乱,越急刀尖越往土里扎。不一会儿,有人过来通知,说邹队长派我去烧水。  

水烧开了,大伙围坐着休息,聊天喝水,再磨磨刀。我去捡柴火,老远传来邹队长的声音,大家的哄笑,心里挺不是滋味。收工路上,有个知青悄悄告诉我:“邹队长今天说你了。”“知道,又在笑话我。”“哪里,是在夸你!夸你浑身大汗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还死命干活,真能吃苦。”我愕然,不敢相信。

在当地人眼里,最看重的是干活。干活肯卖力,活又干得好,就受尊敬。活干不好,只要肯卖力气,可以慢慢学。他们最讨厌那些干活偷懒还耍嘴皮子的人。队里要选个人赶马爬犁,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争着要当,邹队长偏偏把马鞭交给了我。第一次任务是去公社接那些内迁的人,落实政策后又把他们从内地回迁到村里。我发现这些人中就缺张宝芝,谁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半个世纪过去,我一直惦念那位颧骨突出,眼睛细小的赫哲老乡。每当腰酸背痛,就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坐下病根,人老了会遭罪。”

1970年3月,又一批杭州知青来到湸子里队。由于人数较多,集中住在江边的空房里。那些拉爬犁的、做饭的、领着干活的当地人纷纷跑来告状:“老孟,来了批啥人啊。”“老孟,他们又哭又闹了一夜。”“老孟,他们什么都敢骂,不怕当反革命啊。”当地人原先对杭州知青的印象还不错,现在都傻眼了。啥也别说了,湸子里队完了。

老孟平静地听着,只说了一句:“天塌不下来。”

我们解释说:为逼迫这些城里青年支边下乡,把他们父母拉去办学习班。不表态不让回家,表态了立即迁户口。有的知青亲人长期卧病在床,以后谁去照顾?当地人听呆了,怎么会这样,他们准是瞒着毛主席。老孟说:“咱们得听毛主席的,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

闹了一阵,新来知青的情绪有所稳定。虽然对吃的住的样样抱怨,但已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生活。他们每天盼着杭州来信,出工劳动无精打采,这可是犯了邹队长的大忌,他的火爆脾气上来,谁都不敢吱声。知青养的那条狗冲出来,狗胆包天要去咬他。邹队长正有气没处出,抡起一脚,把它踢出老远。

那时生活条件艰苦,干一天累活,食堂里只有玉米窝头大碴子粥。刚开春不久,储存的菜就剩两缸腌萝卜。有知青恶作剧朝萝卜缸里撒尿, 结果大家彻底没菜吃了。队委会上,当地干部主张揪出闹事的知青坏头头狠狠批判。邹队长直言:“老孟你再这么惯下去,都得喝西北风去。” 知青干部情绪抵触,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不是来受批判的。老孟沉着脸抽烟。等大家说完,只布置了一项任务:各家各户到自家地窖里划拉点菜,给食堂送去。由于开春不久,最缺少菜,当地农户只能从嘴边去硬抠出来。

知道要追查“坏头头”,知青们都变得听话,牢骚话也少许多。领队干活的喊一声“出工啰”,就都扛着铲子齐刷刷地朝田间走去。正不紧不慢地在铲地,忽然一些知青齐声喊道:“一、二、三,罢工。” 全把铲子一撂,找个树阴底下坐着,谁叫也不理睬。由于是齐声喊的,每个人都是坏头头。

老孟终于发火,宣布开批判会。

1970年7月18日那场批判会,我至今铭记在心。会议气氛紧张,当地人把积攒多日的怒气一起倒出。几位知青干部检讨管理不力,想把责任给揽下。大部分知青不吭声,情绪明显抵触。批判中被点到名的知青小玉,站起身为自己辩护。正在这时邹队长走进屋,面色发红,像是刚喝了酒。小玉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喊道 “我没有,真没有……”邹队长站起身,怒斥其狡辩。

小玉还不到18岁,被高大壮实的邹队长抓住衣领,更显得瘦小。小玉还喊,邹队长一巴掌过去,小玉倒地。这一切瞬间发生,所有人都傻了。邹队长一摔门,走了。小玉的哭声传染给其他知青,会场一片哭泣。

老孟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地慢慢卷了支烟,深吸了一口,突然宣布,会议内容改了,改成批判邹队长的错误行为。所有人都呆住。就凭邹队长的威望和脾气,谁敢去批判他?会场一片沉默,只听见老孟平缓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去叫邹队长,就说我老孟叫他回来接受批判。”会场继续沉默,沉默得可怕。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大家认为邹队长不会回来,他却突然出现了,梗着脖子,满脸傲气,谁都不看一眼。

老孟率先发言:“我们也有儿有女,呵护在身边,还怕被人伤着。送到几千里外,能舍得吗?要是我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被伤着了,会不顾一切买张火车票赶过去。”

大家都闷着头听,会场又响起抽泣。老孟的语气越发沉重:“知识青年的父母,千辛万苦把孩子拉扯大,怎么会舍得往边疆送?是因为听毛主席的话,相信我们会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去善待他们。知识青年存在问题,是要批评教育,但不能伤着。伤着了怎么向毛主席交代?要是他们的父母打老远赶过来,我们有什么颜面去见他们?”

抽泣声更响,有愤怒,更多的是委屈,委屈的哭声特别令人心酸。有人接着发言,没讲几句,被邹队长洪亮的声音打断:“都别讲了,听我说。”

会场马上肃静,哭声全部刹住,望着邹队长涨红着脸的倔犟样子,大家的心都揪紧。他到底想干什么?邹队长跨前一步,站在知青小玉面前,又把他吓得瑟瑟发抖。邹队长大声说道:“我错了,不该动手打人,我怎么会这么混,我向毛主席请罪。”说完,朝着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又朝被打的小玉鞠躬。

这是邹队长吗?是那个能干高傲、脾气火爆、人敬人怕的邹队长吗?知青小玉连声说是自己错了,哭着请邹队长原谅。那个场面特别感动人。接下去,已经不是什么批判会,无论当地人还是知青,先来的还是后来的知青,都争着检讨自己,表示要好好干。就在这个会上,邹队长和知青小玉结成了“互帮互学的一对红”。

在我的印象中,那场批判会后,湸子里队人心齐,干劲足,变化大。东北的夏季天亮得早,大家铲了好大一片地后才去吃早饭。下午一直干到落太阳,收工路上还唱着歌。有个当地户孩子生重病,知青们纷纷捐款。

如果写小说,这是挺好的结尾,但日子还得继续过。知青带给湸子里队的正能量和负能量,相互冲撞纠缠裂变转换,每一天都不会安宁。邹队长、老孟都先后调走了。1972年初,我接了老孟的班,夹在当地人和知青中间,筋疲力尽,备受煎熬。理想正成为现实,现实却考问理想,迫使自己反思。

2008年夏,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湸子里村。还是那片土地,一片丰收景象,土路已铺水泥,两边新建砖房,还有各种机械农具。当年我们揣着理想来这里发奋苦干,做梦都盼的不就是这些么。村里没剩几个熟人,大多是陌生面孔。他们来自于全国各地,没有号召,没有强制,只是放宽了人口迁移政策,就凭奔好日子这条简单的理由来到这里,使旧貌换新颜。

而那个年代,知青们消极闹事,理由也很简单,自愿去农村奋斗只是少数,大多数是被强制去乡下过苦日子。高调政治宣传,设立“知青办”机构,各方面合力工作,只能缓冲而解决不了矛盾。知青抗拒,家长焦虑,农民不满,正由于包括知青在内的各种社会矛盾愈演愈烈,文革才被否定,迎来拨乱反正。知青下乡潮变成返城潮,返城后少数获得上学等机会,大多数工作难找,生活艰辛。为了国家的命运和发展,知青付出的何止是青春。

当年的队部已不见踪影,附近建了电信铁塔。1973年冬,就是在这里,拉爬犁的马被惹毛了,把老孟甩出爬犁,头撞门柱摔成严重脑震荡。那时我已调到县里,在县医院见他昏迷不醒。后来他逐渐恢复,已不能正常工作。湸子里队知青返城后,想把老孟接到杭州治疗,为此凑了一笔钱汇过去,不久钱就被退回。1998年末老孟因病去世,享年63岁。听老孟嫂说,老孟病倒后家里经济困难,你们寄钱来,他坚决不收,说知青在杭州也不容易。老孟临走前,还在念叨你们。

邹队长2004年夏去世,享年84岁。他女儿说,父亲晚年特别爱忆旧,常提起湸子里队的杭州知青。他本来可以多活几年,偏要多喝几口,结果出事了。我们问,怎么不劝阻?他女儿叹了口气说:“俺爸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谁能劝得住他?”正直能干、人敬人怕的邹队长,就是离开人世,也带着那股倔强和高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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