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要即刻发给LGBT员工的IphoneX

文 | 暖阳

春节假期结束了，上班狗们又要重回职场接受资本家的剥削了。而就在之前新兴互联网公司“即刻”在年会中给予LGBT员工以及女性员工额外的奖励，此举随即引发了争议，有人认为这反而对LGBT及女性造成了歧视，也有观点认为这是即刻好心办坏事。其中有一篇来自公众号“继续寻光的彩虹君”的《聚焦 | 即刻对LGBT和女性的关怀是为何偏离了原旨》颇值得一看，文中对即刻的做法进行了反思。然而《偏离》（即上述文章的略称，下同）一文中对LGBT及女性受到的歧视问题（特别是职场）却也只停留于LGBT和女性本身，一些观点也有失公允，更未能将LGBT所统摄的不同群体区别对待，忽视了同样在职场、婚姻等问题受困扰的其他人群。

事件回顾：聚焦 | 即刻对LGBT和女性的关怀是为何偏离了原旨

太长不看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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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给予性少数群体及女性员工额外补偿，理所应当，这释放了一种善意信号，值得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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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前各种成文的以及不成文的制度之下，包括性少数、女性等群体在内的很多人群都可能受到歧视，权益受到影响，其中最切肤之痛的莫过于经济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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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GBT一词之下涵盖的是不同的群体，每个群体都有各自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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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理制度的形成也许源于性别、性取向、性别气质与表达，消除歧视与侵害的根本在于瓦解这样的制度，而瓦解的过程可以是超越性别、性取向、性别气质与表达的。

在我的印象中大部分中国企业是这样的，性少数员工为了保护自己只能以各种方式隐藏身份，运营员工为了迎合领导趣味和主流意识形态自作聪明地想出“唯有梦想与好姑娘不可辜负”、“电商是男人的战场、不要让女人扛枪”之类的恶心文案。而现在居然有一家企业，大张旗鼓地要为弥补LGBT和女性员工的损失而发放额外奖励。不管这样的做法是出于噱头宣传，还是CEO实在地感受到了这个社会的不平等而要做出一些补偿，我都要为这样的做法点赞。它释放了这样的一种善意信号：一些企业认识到有LGBT员工的存在，认识到女性员工在公司团建中可能不自在，并且企业希望做出一些正向的改变。如果有更多企业能有这样的意识，我们在职场或许就无需在躲藏，也不会再看到那些糟糕的营销文案。

三年前，我也曾经在一家相对友好企业工作过。在那家公司工作的后面半年里，我跟周围的同事出柜了，我一边花枝招展地在办公室飞来飞去，一边跟女同事们点评男同交友小软件上的照片。那段时间应该是我在职场中度过的最惬意的时光了，即便有同事表示“要是我的孩子是同志，我一定把他往死里打”，我也可以跟他平等地、大方地争论，而不是一声不吭在心里扎小人。当时公司正在做一个优秀员工的宣传，主题是“不平凡”，第四期到了我，领导希望我给出一张照片。我于是把当时参加酷儿论坛涂鸦的一张照片发了过去，所画的正是超人和蝙蝠侠接吻的画面，并希望我的文案是“不平凡与性向无交”（其他同事的包括与年龄、学历、时间无关等）。领导接受了这张照片，但没有接受这个文案，最后的结果是“不平凡与专业无关”（因为我是中文专业，做的是设计工作），并表示“我们先放这个与专业无关吧”。我能感到他的无奈，毕竟能在公司官网正面放出这样的照片已经很难得，然而我所希望的并不止于此。遗憾的是，此后我便再也未能遇到这样的工作环境。

众所周知，互联网行业相较传统行业更加开放和包容，我在上文中提到的公司和即刻一样能有相对友好的环境也是互联网基因使然。然而我们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去互联网行业，“你呆得不爽你可以换地方啊”对于很多人并不现实，专业受限、学历受限、工作经历受限、社交能力受限，更何况也并非每个互联网企业都是天堂，也许他们不会针对你的性取向，但有可能针对你的年龄。

2013年爱白文化教育中心发布的一份针对中国性少数群体的职场生存环境调查报告指出，仅6.29%的受访者会在工作中完全公开自己的性取向，其余45.63%仅对好友或部分同事公开，47.62%的选择完全隐瞒；不公开的主要原因包括：害怕别人说三道四（69.4%）和被同事疏远（60.9%），影响职业发展或失去晋升机会（51.71%），被家人得知性倾向（43.3%）以及被解雇（22.49%）；与之相对的，60%左右的公开或半公开者遭受过不同程度的职场歧视，包括言语上的侮辱与嘲笑（38.5%）、不被尊重（30.45%）、工作上被为难（14.53%）等，甚至还有2%左右遭遇过暴力或性骚扰。

性少数人群的职场歧视情况在美国同样严峻。相关研究指出，15%到43%的该类人群都是职场歧视的受害者，其中8%至17%的人遭到解雇，10%至28%的人职业发展受阻，7%至41%的人遭到言语或身体上的暴力，其中跨性别者遭遇职场歧视的比例高达90%，高于其他性少数群体。同样在欧洲，47%的性少数人群（不包括跨性别者）表示有过类似经历。

2016年，向阳花开也发起过一项针对杭州地区性少数人群职场生存环境的调查。然而即便是在互联网行业发达的杭州，也只有28.79%的受访者在职场中出柜。在选择出柜的受访者中，大多数遭遇过歧视（71.05%），其形式主要包括被诽谤或开玩笑（55.56%）、遭受人际关系上的排挤（24.24%）和薪酬待遇的不平等（15.15%）。少部分人(5%以下）受到过威胁和身体攻击或其他情况（如经常被问及感情问题）。

由此，也不难想象出，当初谷歌、Facebook、日本NTT、松下等企业给予员工同性伴侣额外福利对于改善性少数人群的职场生存状况有多么积极的意义了。《偏离》中说“根据即刻员工的说法，在公司内部并不存在歧视，这项‘优待’也就不会是对歧视所做出的补偿。对于在公司外部，LGBT群体所受的歧视，即刻也没有理由，更没有责任去补偿。”这显然是一个逻辑悖论，如果即刻内部对性少数存在歧视，你还指望公司会对他们给出额外奖励吗？在我看来，恰恰相反，不仅即刻应该做出这样的补偿，所有的用人单位，不管有没有歧视，都应该对那些在其他场合受到不公待遇的群体给予补偿，资本从来都是相互关联的，没有哪一张毛爷爷是独善其身。资本家从来不可能是慈善家，企业的天然使命当然是追逐利益，但是企业本身也应该有社会责任所在，这些小恩小惠改变不了剥削的本质，但至少在弥合社会矛盾方面有客观的推动。《偏离》看到即刻这样的做法 “导致了公司内部不同群体事实上的不公待遇”，为何没有看到在更大的环境之下，性少数人群所遭受的不公？“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有这样的补偿，该拿，而且应该向更多的企业去争取。

《偏离》另一个重要的论点是“在中国，LGBT群体并没有受到来自税收的不公，无论是否结婚，该缴纳的所得税并没有区别”“ LGBT员工并不会因为无法结婚而致收入受损；其次，LGBT员工不会单纯因为无法结婚而致支出增加”。然而事实是由于各种成文的、不成文的制度、习俗、社会文化等，LGBT群体实打实地受到了不公待遇，我们的权益受到影响，其中经济利益方面更是不容忽视。而在这种不公的制度之下的受害者，也不仅限于LGBT人群或者女性，但凡资本主义制度下异性恋父权价值体系不符的人，不分性别、性向、性别气质与表达都可能受到压迫，而施害者也可能是你的母亲，她已经经受了不幸的婚姻，并希望你也走入；可能是你的一个同性恋上司，利用权力关系试图在你的肉体上获得一些好处；也可能是你的一个双性恋情侣，在亲密关系中不仅给你带来甜蜜也给你带来暴力；也可能是你Trans圈里的一个好友，因为你不是一个长头发涂指甲的MtF而鄙夷你。尽管他们是女性、是LGBT，是我们认为的理所应当的弱势群体，但他们也会是这一体系的维护者、既得利益者。

如果你只把来自制度的不公局限在《网络视听节目审核通则》不让你看同性恋网剧，那么你的利益范围也太窄了些；如果你看到库克站在世界的顶端，坐拥亿万财富，就认为“努力一定能成功”，哪怕是性少数也一样，那么你也太本质了些。在不公的社会制度之下，LGBT群体以及其他受压迫的群体，利益受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因为结不了婚，或者不愿意走入婚姻，再加上结婚送礼金的习俗，你可能只能眼睁睁着的看着自己送出的红包有去无回；

因为不婚，你可能在上海买不了房，而面对苛刻的落户标准，你又无能为力；

因为不婚，你可能无法得到父母经济方面的支持，虽然啃老很可耻，但是在这个全世界年轻人收入都越来越低、应届大学生的起薪一年比一年下降、工资永远跑不过通胀的经济环境下，有老可啃已经是一种幸福，而无法通过婚姻获得代际间的财产转移只会让你活得更“努力”；

因为不婚，你好不容易成为了一个母亲，却要凭白缴纳社会抚养费；

因为不婚，在同事中间你可能会会失去一些共同话题，少了一些社交关系，大家可能还是会微笑对你，可是作为异类在熟人社会为主的职场中可能就此失去了晋升的可能；

因为要变成你自己希望成为的性别，你要花额外的钱去买药、去做性别重置手术，去面对一堆繁琐的身份文件更改；

因为你感染了HIV，而身边关于HIV的宣传除了卫生部门骇人听闻的数据就是“某男生服用HIV阻断药死里逃生”，你也想拥有爱情，但却因为周围的基友都不知道Undetectable=Untransmittable（HIV感染者经服药治疗后病毒量降到无法检测出，便不再具有可传染性），你找对象比普通的gay还要难；

因为你的性取向不合主流，于是你家长带你去“看病”，医生借此捞了个盆满钵满，你跟你的家人却遭受无妄之灾；

因为你的性别气质和表达跟别人不一样，学校里你会被骂“人妖”“假小子”“娘娘腔”，这些灰色的经历使你更容易患上抑郁症，心理咨询也让你花掉更多的钱；

因为你要扮演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好哥哥，你从小就按规范来，踢足球、剪短寸，即便曾经有过想异装的念头也立马打消，你兢兢业业工作，自己攒的钱加上父母的积蓄总算是体面地结了婚，但你也到了35岁，公司决定裁掉你；

因为你是一个女性，（这没办法写了，能出生已经是幸运，这里的难处三天三夜也写不完）……

上文所举的各种“难处”以及可能的经济利益受损与LGBT有关也可能不限于LGBT，又或者只是LGBT人群中的某一些族群牵涉其中。双性恋或者跨性别异性恋中也有人会跟相爱的异性伴侣步入异性婚姻因而逃过一劫；异性恋也可能因不愿意结婚生子而活得比出柜后得到亲友支持的同性情侣更艰难；跨性别者中那些希望自己的身体发生改变的族群，显然要在买药、手术等方面比顺性别者或者不在意身体改变的跨性别者花掉更多的钱，缴纳着别人不需要交的“性别税”。然而遗憾的是，不管是谷歌、Facebook、即刻，还是《偏离》的讨论，都将LGBT或者性少数群体混为一谈，无视了个中差异，更无视了同样在不公制度下受压迫的其他人群，那些不愿结婚或者在“婚恋市场”中找不到对象的异性恋者，那些不符合社会性别期待的顺性别直男。这些友好企业在对“额外补偿”的解释中，说是针对LGBT中的同性伴侣，自愿或者非自愿的单身人士才是真正的受到了歧视。而另一方面，这些企业也不会说这些“补偿”是针对跨性别者在激素替代疗法或者性别重置手术中产生的花销（不过一些国家，如巴西，政府负担其公民做性别重置手术的费用），毕竟“Love wins”这样的口号要比“老娘就是要做女人”更具有宣传鼓动效果。

即刻在解释为女员工给出额外奖励是因为公司直男偏多，团建多以足球之类的活动为主，对女生照顾不够。《偏离》对此的评论是“实在很难想出有多少活动是直男能参与而女性参与不了的”，然而事实上公司团建中只适合“直男”参加并不少。这里所谓的“直男”，是符合社会性别期待的直男，身体力量够强壮、气质够爷们儿的、能喝酒、会讲荤段子、对“标准直男”感兴趣的话题如数家珍、知道怎么贬低女性，当然，如果会察颜观色、懂得给领导当绿叶、马屁拍得溜，那就更好了。在这种的公司团建之中（我就经历过这样的团建，同样是一家的互联网公司），哪怕你是生理女性，只要你能融入这样的氛围，你也可以成为“直男”、成为同事们的“铁哥们儿”，而即便你是生理男性，如果你不认同这样的“企业文化“，你照样可能格格不入。我不否认，这个世界上有踢足球比大多数男生都踢得好的女生，有生产队里一个人的工分顶两个男社员的“铁姑娘”，有公司年会喝酒可以放倒一片男汉子的“女汉子”。但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对踢足球不感兴趣，有人就是拧不开饮料瓶盖更没有力气给饮水机换水，有人就是不喜欢公司聚餐更对聚餐上的推杯换盏感到反感，这些人可能是女性，也可能是男性，又或者其他性别。而如果我们拿掉性别这个标签，既不像即刻那样认为男性一定参加什么活动、女性一定不会参加什么活动，也不像《偏离》想象的那样“直男”能做的女人照样能做，那么我们会发现，刚才我列举的后一类人，他们有另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个世界在设计时无视的人。

之前我看过一篇很棒的文章，分析当今世界为什么很少女性大厨，不仅名厨少，而且酒店里的女厨师也很少见。文章做了很全面的分析，其中一点就是现代酒店的后厨长期为男性所垄断，因此后厨也逐渐变成了一个只有男性才能呆得下去的地方，这点在中式后厨中犹为突出：沉重的炊具很难扛动，工作节奏快、强度大，男厨师喜欢抽烟、喜欢讲荤段子，厨房烟熏火燎气温高免不了要“穿得少”。然而这样的“直男后厨”所阻挡的并不仅是那些没有力气颠勺的女性，也有那些“不够直男”的男性，他们也可能同样不能顺利拿起沉重的炊具，也可能同样对喜欢抽烟和讲荤段子的人反感。这样的“直男后厨”的产生与性别有关，但问题的解决决不能是削足适履，通过或主动或被迫的方式去迎合这样的规范，纳入这样的不公制度设计中——从我刚刚认识到自己的性取向直到现在，身边就一直有这样的观点，同志应该比别人更加努力，这样才能被人看得起，可是谁又天生就该比别人活得更“艰难”呢——而应该是打破这样的制度，联合所有在这一制度下受到压迫的人。

2015年美国最高法院裁定通过同性婚姻合法之后，便有人出来责难LGBT群体，认为LGBT群体作为天然的性解放运动者应该站出来推翻婚姻制度，而不是向其妥协。在此之后，我也看到了两个有趣的观点：一、运动是一步一步前进的，争取同性婚姻虽然比彻底地废除婚姻制度来说“落后”，但是在当前阶段它仍然有它的进步意义；二、在婚姻制度下受压迫的并非只有性少数人群，让性少数群体单独承担这一使命，无异于是一种绑架。或许这两个观点用来评论即刻的事件也同样适用。即刻这样一刀切地给予LGBT同性伴侣补偿并不合宜，而开展更多形式的团建活动也比单独给女员工发AirPods更能体现关怀。但是在国内几乎没有什么企业主知道LGBT，也不知道公司团建可能会忽略一部分人的感受的情况下，能有企业做出这样的尝试无疑是一种突破。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异性恋父权价值体系下受到不公待遇的，也不止是LGBT群体或者女性，所有不符合“标准直男”（或许还要加上“标准男同性恋”）期待的人，都在这个不为我们设计的制度之下受到压迫。阿凡提会去斗巴依老爷，刘三姐会去怼莫财主，马良会去反抗县太爷，在不同的民族身份背后，是相同的矛盾。抛去性别、性向、性别身份与表达的标签，我们也经受相同的苦难。

去向这个不公的世界要回你的IphoneX吧，这不是对你的补偿，它本就该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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