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泰罗尼亚民族日：当荣耀变为毒药

每年的9月11日，在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自治区（相当于中国的省），都会有来自加泰罗尼亚各个地方的数十万人，涌入“省会”巴塞罗那的街头，欢庆这个对他们来说具有深远历史和文化意义的节日。

聚集在西班牙广场的人们，当天周边街道封锁，所有车辆都得绕行。

为什么是“加泰罗尼亚民族日”而不是“西班牙民族日”？为什么作为一个西班牙的“省”，却要庆祝自己的“民族日”？追溯帝国的往事，原来这联系着西班牙波澜壮阔的殖民帝国时代，也牵扯到加泰罗尼亚在欧洲大国博弈之间寻找自我存在价值的挣扎史。小小的一个西班牙自治省，却见证了从中世纪到现代，欧洲乃至世界的王朝兴衰。9月11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对加泰罗尼亚来说，既是鲜血换来的荣耀，也是近代民族主体性彷徨所带来的痛苦毒药。

故事的关键，还得从一个王朝的绝嗣说起。

加泰罗尼亚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到了罗马时期，加泰罗尼亚成为罗马的远方行省辖区。罗马衰亡后，加泰罗尼亚经历了与摩尔人（北非人）之间旷日持久的收复失地之战，最终让加泰罗尼亚重回基督徒手中。1137年，由巴塞罗那伯爵与阿拉贡建立联邦（阿拉贡也就是西班牙统一王朝的前身之一）。在这之后，巴塞罗那开始走向繁荣，它甚至统治了意大利、希腊的部分土地，成为整个环地中海最有权势的王朝。

在这段持续数百年的巴塞罗那荣耀时代，权势盛极一时的巴塞罗那伯爵，通过外交和征服塑造了加泰罗尼亚的民族主体性，脱胎于拉丁语的加泰罗尼亚语也随之诞生。繁荣的加泰罗尼亚，也在这个英雄史诗一般的时代，开始搅动整个地球的历史命运。

1492年，哥伦布从巴塞罗那港起航。

巴塞罗那旧港的哥伦布纪念碑

1519年，麦哲伦继承了加泰罗尼亚的航海经验和底蕴，在西班牙王室资助下从塞维利亚启航。

不过，盛极必衰的历史定律在加泰罗尼亚这里也应验了。15到17世纪，随着阿拉贡与卡斯蒂利亚的联合，西班牙中央王朝逐渐开始振兴，巴塞罗那和加泰罗尼亚开始在政治上被边缘化，这也是加泰罗尼亚作为原阿拉贡联盟国走向迷失的开始。

那个国王绝嗣的故事关键，终于随着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欧洲大名鼎鼎的哈布斯堡王朝，于1516年至1700年之间统治着西班牙。但是在1700年，绝嗣的国王去世却没有继承人，于是开始发生王位战争。历史的齿轮转动，加泰罗尼亚民族开始卷入了痛苦的混战。他们竭力维持着加泰罗尼亚的自治权，试图保持自己的独立和平衡。毕竟，几百年前他们也是通过耐心而艰苦的收复失地战争，才赶走了盘踞已久的摩尔人。为自由而战，是加泰罗尼亚民族的千年传统。

1714 年 9 月 11 日，谁也不会预料到，这是决定加泰罗尼亚民族命运的日子。这一天，巴塞罗那在统治西班牙的波旁王朝的围城战中战败，不得不屈服于腓力五世的军队，导致加泰罗尼亚公国的自治政府被消灭，彻底被西班牙君主专制接管。加泰罗尼亚首席领袖兼巴塞罗那民兵指挥官拉斐尔·卡萨诺瓦在战斗中负伤。

因此，这个事件在加泰罗尼亚被称为“Diada Nacional de Catalunya”，也就是加泰罗尼亚民族日。这一天成为加泰罗尼亚历史上失去自决的深刻象征，但也是反抗压迫统治的持久象征。

腓力五世竭力消灭加泰罗尼亚民族的认同感：取消加泰罗尼亚宪法，禁止使用加泰罗尼亚语……这进一步增强了加泰罗尼亚人的屈辱感。

从18世纪到19世纪，加泰罗尼亚作为西班牙的一个自治区，深度参与了工业革命的历史大潮。很快巴塞罗那就成为继英国、法国和美国后的全球第四大纺织品生产地。

成立于1870年初的棉线厂，总占地1万7千平方米，这个工厂的纺织品曾获得巴塞罗那世博会纺织品银奖。后因为工人运动导致的经营问题，1904年工厂被卖以后正式改为加泰罗尼亚工业学校，同时巴塞罗那省议会保留并不断修缮工厂的旧仓库、厂房和烟囱，虽然这片建筑群目前是几所学校构成的，但从留存完整的外观也能看到18到19世纪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工业水平。

20世纪初，西班牙从君主制过渡到共和制，加泰罗尼亚短暂享有自治和自治时期。正是在这段时间，9 月 11 日被正式认定为加泰罗尼亚的公共假期。然而，这种自治权是短暂的，因为它被西班牙内战和随后佛朗哥的独裁统治所消灭。

佛朗哥时代从1939年到1975年，在此期间对所有加泰罗尼亚身份表达进行压制，包括禁止对加泰罗尼亚民族日的纪念活动，禁止使用加泰罗尼亚语，并系统地禁止公开展示加泰罗尼亚符号和文化。尽管采取了这些严厉措施，1714 年的记忆和对自治的渴望却秘密地持续存在。随着 1975 年佛朗哥的下台以及随后西班牙向民主过渡，加泰罗尼亚民族日又得到了恢复。

加泰罗尼亚人对于自由的追求，以前只是一种民族情感和文化意义上的意识，但从2008年金融危机后随着经济的下滑，越来越多的加泰罗尼亚人也对现实不满：加泰罗尼亚人口总数只占西班牙全国的16%，但却贡献了西班牙年GDP 和税收的20%，是与马德里并列的富有大区。每年加泰罗尼亚上缴给中央政府的税收如此之高，但得到的拨款却大约只有14%，少得可怜，这就是西班牙内部的“劫富济贫”。

所以，加泰罗尼亚人的现实诉求是：不一定谋求独立，但至少要成为一个可以独立决定税收和财政分配的特殊地区。也就是说，不想再帮那些“穷兄弟”们了。"马德里抢劫我们！"，这句口号就像巴塞罗那和马德里两支球队一样，体现着两个地方的水火不容。

在近些年民族主义愈演愈烈的情况下，这种诉求就变成了彻底的独立运动。2014年和2017年，加泰罗尼亚都举行了独立公投，尤其是在2017年，独立运动达到最高潮。西班牙中央政府宣布公投结果违反宪法，才暂时结束了事件的进程。

直到2019年10月，加泰罗尼亚独立运动终于演变成了一场悲剧：超过50万名示威者，最终将游行演变成了严重的骚乱。

至此，荣耀最终变为毒药。

加泰罗尼亚民族日，本来只是美好的民族文化、追求自由的心，二者所凝结成的一颗美丽宝石。如果它只停留在文化的意义上，将会赢得世界的尊重和共鸣。现在它却变味成了短视的经济索求。

只从经济上来说，加泰罗尼亚也得更好地看清历史：毕竟已经接受西班牙的统治长达600年，经济深度绑定，而近现代每次加泰罗尼亚和巴塞罗那的经济大发展，尤其是近代紧跟着工业革命的脚步，这一切都离不开西班牙中央政府的背书和扶持，光靠地域狭小的加泰罗尼亚，独木难支。欧洲一些“小而美”的国家，都长期保持着独立的经济模式，而像加泰罗尼亚这样一直绑定在大国之内的，想说独立何其艰难。

“劫富济贫”事实上也只是经济问题的一面，另一面是，加泰罗尼亚在享受中央政府的特殊基金方面其实受益颇多。

更何况，加泰罗尼亚的发达工业，主要市场也是西班牙的其他地区。所以，这笔“兄弟账”是算不清的。

今年的民族日，又一次变味了，它远不止民族情绪的抒发，更多地裹挟着浓厚的独立气氛：到处是独立的口号和横幅，他们甚至想利用西班牙大选结果的“难产”，来向渴望支持的首相人选“挟独立要价”，试图再次铤而走险。

现在加泰罗尼亚享有的高度自治权，让这里可以完全自由使用加泰罗尼亚语，在学校里它也是教学的主要语言之一。除了经济上“劫富济贫”的问题（其实也尚存争议），在立法、文化等许多方面加泰罗尼亚都是高度自由的。加泰罗尼亚人想要独立的理由，实在是不太够。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在情感上对他们追求自由的心抱以共情。

毕竟自由就像空气一样，是需要唾手可得的东西，也是人性中最深刻的渴望。对于一些真正不自由所带来的压制，我完全支持反抗。

所以情感上我可以理解加泰人，毕竟他们世代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的地方自治意识已经持续了上千年。

毕竟，是他们高度的自治意识，保留了民间源源不断的创造活力、多元而有魅力的文化，和“我一定要经营好我自己的土地”的这种发展持续力。

但他们现在也真的已经很自由了……

历史的车轮怎么走，没有人能预言。只愿世界记得自由的荣耀，也愿世界不要将自由变成毒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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