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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太山:帕提亚帝国与塞种

余太山 西域研究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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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提亚帝国与塞种


摘要

本文试图通过传世的各种零星资料一瞥帕提亚帝国弗拉特斯二世、阿塔巴鲁斯一世、米特里达提二世和塞种之间的斗争,略窥上述时期波斯和中亚的关系。



客观上,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堪称帕提亚帝国的屏障,而当前者在来自锡尔河北岸的游牧部族的冲击下崩溃时,帕提亚帝国不得不直面这些游牧部族、主要是塞人诸部的威胁,尽管其创始人出身于游牧部族。[1]其事始于弗拉特斯二世(Phraates II,前132—前127年)统治期。查斯丁(Justin)《摘要》[2]于其原委、经过有粗略的记载:

帕提亚王米特里达提死后,其子弗拉特斯即位,他继续进行对叙利亚的战争,以报复安条克对帕提亚领土的觊觎,而由于斯基泰人的敌对行动,他不得不回军以保卫家国。

这些斯基泰人是受报酬的诱惑,前来协助帕提亚人对抗叙利亚国王安条克的。他们赶到时,战役已经结束,因得不到预期的报酬而失望,并因来援太迟而遭指责。长途跋涉终成徒劳,十分不满,他们坚决要求“给他们一些酬报,否则让他们去进攻另一个敌人”。由于被傲慢的答复激怒,他们开始蹂躏帕提亚人的国家。

结果,弗拉特斯向斯基泰人发起进攻,留下一个年轻时就得他青睐的Himerus照料王国。但是Himerus对他过去(受宠)的经历和肩负的责任都漫不经心,以残暴的手段折磨巴比伦和其他许多城市的人民。

其间,弗拉特斯亲率一群希腊人投入战斗。这些希腊人是在弗拉特斯与安条克的战争中被俘的,弗拉特斯对他们非常傲慢和严厉,没有意识到囚禁并未减轻他们的敌对情绪,以及遭受的侮辱会激怒他们。

因此,一看到帕提亚人退却,他们立刻投奔敌人,血腥地摧毁了帕提亚军队和杀死了弗拉特斯国王本人,以报被囚之雠。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xlii,1)

上述事件发生在公元前129年。此前,塞琉古王朝安条克七世(Antiochus VII,前139/前138—前129年)在米底(Media)战死,帕提亚人大获全胜(见查斯丁《摘要》,38.10.89)。弗拉特斯二世决定乘胜进军。而由于“斯基泰人”侵扰其东境,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计划。掉过头来安定东方。

查斯丁所谓“斯基泰人”应该就是在前140年左右自锡尔河北岸南下的塞种诸部。盖据斯特拉波《地理志》[3]记载:

大部分斯基泰人是所谓Däae人,据有Caspiai海沿岸,其东则有Massagetae人和Sacae人,其余虽各有名号,但皆被称为斯基泰人,多以游牧为生。其中最著名的是从希腊人手中夺取了巴克特里亚的Asii、Pasiani(Gasiani)、[4]Tochari和Sacarauli。他们来自Iaxartes河(锡尔河)彼岸,与Sacae、索格底亚那相毗连、曾被Sacae人占领的地方。(11.8.2)

塞种诸部入侵巴克特里亚可能是受其东邻大月氏人的侵扰。

研究表明:前177/176年,原居今祁连山至阿尔泰山一带的月氏被新兴的匈奴逐出故地,西迁伊犁河、楚河流域,亦即《汉书·西域传》所谓“塞地”,逐走原居“塞地”的塞种诸部,史称这部分西迁的月氏为“大月氏”。被逐出“塞地”的塞种诸部,除一部经帕米尔南下外,大部西向退缩至锡尔河北岸。[5]

可能由于不堪来自东方强邻的压力,塞种诸部于前140年左右越过锡尔河、阿姆河大举南下,灭亡了衰弱不堪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当时在位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统治者帕拉图(Plato,前155—前140年)很可能就是被这些入侵巴克特里亚的塞人杀死的。但这些塞人并没有在巴克特里亚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而是各自为政,甚至相互斗争。正因为如此,赫利奥克勒斯(Heliocles,前140—前130年)得以在帕拉图之后,占据一隅之地,继续维系希腊巴克特里亚政权近十年。

塞种诸部各自为政,前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首都巴克特拉则成为其活动中心。在汉文史籍中,被塞种诸部占领的巴克特里亚被称为“大夏国”,原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首府则被称为“蓝市城”或“监氏城”。“大夏”是Tochari的汉译,“蓝市”[lam-zhiə]或“监氏”[heam-tjie]则是巴克特拉之别称Alexandaria的缩译。[6]

约前130年,伊犁河、楚河流域的大月氏人又遭到来自乌孙的攻击,被迫放弃伊犁河、楚河流域西迁。大月氏人的这次西迁,经费尔干纳地区,进入巴克特里亚,灭亡了塞种诸部所建“大夏国”。最初,大月氏人将王庭设在阿姆河北岸,但不久就迁至河南,亦即原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首都巴克特拉。从此,大月氏人控制以巴克特拉为中心的巴克特里亚地区,而设置五个翖侯管理其东部山区。这五个翖侯都是归附大月氏人的原大夏国人。

不难想见,由于大月氏进驻巴克特里亚,先前进入巴克特里亚的塞人诸部,除归顺大月氏的一部分外,其余四处流窜。而受帕提亚国王弗拉特斯二世招募、助攻塞琉古王朝的正是这些无家可归的塞人。

查斯丁《摘要》称他们在自己的要求得不到满足时开始蹂躏帕提亚。其实,这些塞人并无明确的诉求,掠夺是他们唯一的求生之道。

正如他曾试图利用塞人对付塞琉古王朝一样,此际弗拉特斯二世又驱使被俘的塞琉古士兵去对付塞人。结果希腊战俘临阵倒戈,帕提亚军大败,弗拉特斯二世本人被杀。



弗拉特斯二世阵亡,继位的阿塔巴鲁斯一世(Artabanus I,前128—前124/前123年)接着同这些威胁帕提亚的“斯基泰人”斗争。据查斯丁《摘要》,阿塔巴鲁斯一世也在一次对Thogarii人的战役中阵亡。

弗拉特斯的叔父阿尔塔巴纳斯继承了王位。斯基泰人取得了胜利,毁掉了帕提亚,心满意足地回去了。阿尔塔巴纳斯则在和吐火罗人作战时,手臂受伤,很快就死了。(Justin,xlii.2)

杀死阿塔巴鲁斯(阿尔塔巴纳斯)一世的Thogarii人无疑就是前引斯特拉波《地理志》所载灭亡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塞人四部之一的Tochari。

由此可以进一步推定,弗拉特斯二世遭遇的“斯基泰人”就是斯特拉波《地理志》所载塞种四部。据斯特拉波的记载,诸部中包括Tochari。Tochari人可能一度成为四部中力量最强或人数最多者,因而当塞种四部进入巴克特里亚、推翻以巴克特拉为首府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后,这一地区被中国史籍称为“大夏”。“大夏”[dat-hea]正是Tochari的确切汉译。

显然,阿塔巴鲁斯一世是和这些蹂躏帕提亚的塞人作战而死于其中的Tochari人之手。尽管杀死弗拉特斯二世的雇佣军在蹂躏帕提亚后心满意足地回去了,但这并不表明塞人诸部对帕提亚侵扰的结束。当时,在大月氏人的驱赶下,没有统一组织的塞人可能是一波接着一波涌入帕提亚的。

疑问来自据楔形文字书写的一则《巴比伦天文日记》(引文见本文第三节):前119年,帕提亚国王米特里达提二世在一份报捷书中声称Guti人杀死了他的兄弟Artabana,他部署与Guti人之战得胜。如果《日记》中提到的Artabana就是前引查斯丁《摘要》所载阿塔巴鲁斯一世,则以下两个问题必须给予说明:

阿塔巴鲁斯一世和米特里达提二世究竟是父子,还是兄弟?Guti人和Thogarii(Tochari)人又是什么关系?

关于第一个问题,凡两说:一说两者为兄弟,应以《日记》为准;[7]另说两者是父子,如查斯丁所言;而《日记》中出现的Artabana与《摘要》的Artabanus并非一人,死于Guti人之手的Artabana系帕提亚一高级军官,并非阿塔巴鲁斯一世。[8]

但是,就本文所论而言,关键在于Artabana和Artabanus能否堪同。若Artabana和Artabanus是同一人,则Guti和Tochari应能堪同。若Artabana和Artabanus是两个不同的人,就当时形势而言,Guti和Tochari很可能属于塞人之不同分支。

由此可见,要搞清楚阿塔巴鲁斯一世治期帕提亚和塞人斗争之形势,关键在于搞清楚Guti和Tochari之间的关系。

关于操Toxrï语之族群的起源,学者们提出了不少假说,其中似以中近东起源说最具合理性。说者以为这一族群之前身应即楔形文字数据中常见的Guti人(结尾的i是名称的一部分,加上Akkad语的格尾音就成为Gutium等形式)。Guti人来自波斯西部山地。他们击败了巴比伦统治者纳拉姆辛(Narâm-Sin),主宰整个巴比伦达百年之久,时在公元前2100年左右。楔形文字数据中另有名Tukriš(此名末尾的咝音可能是当地语音的格尾音,词干实为Tukri)之部落,其居地从东面和东南面与Guti人居地邻接。按之年代,Guti与Tukri要早于小亚的赫梯人。这两者一起于公元前3千纪末离开波斯西部,经长途跋涉到达中国,部分定居,其余继续游牧,游牧者即后来见诸中国史籍之“月氏”。“月氏”与Guti乃同名异译。“吐火罗”一名则来源于Tukri。[9]上说的基础是印欧人起源于中近东,由于较充分地消化了有关吐火罗语的研究成果而深受关注。说者以为Guti和Tukri是两个兄弟部族,在遥远的过去共同从波斯出发,后来逐步融合成了一个新的整体。因此,既可用这一个,又可用另一个名称称呼他们。[10]

今案:既然Guti和Tukri可以分别和“月氏”和“大夏”勘同,则似乎可以认为早在他们离开波斯之前,操Toxrï语之族群已经分化成两个部落。或者说这一时期Toxrï语业已形成两种方言。

说者以为在中国史籍中操Toxrï语之族群是以“月氏”的名称出现的,其人为匈奴所逐西迁后才以“Tochari”这一名称为各种语言的史料所著录。具体而言:月氏西迁阿姆河流域后,“印度人、波斯人、粟特人、希腊人——人人都用这个新的名称称呼月氏,巴克特里亚本身也被叫做吐火罗斯坦(Tokhāristan)即‘吐火罗人之地’。似乎这个民族途中改变了名称,而把月氏之名留在中国一边,到了巴克特里亚就称吐火罗人了”。

今案:其实不然,Tokhāristan在汉文史籍中也有对应的名称——“大夏”。如前所述,月氏西迁,征服大夏之后,才立足阿姆河流域,月氏显然有别于大夏。质言之,Guti和Tukri在东迁后早已分道扬镳。

部分东迁之Guti(Gasiani)和Tukri最迟在前7世纪末西迁至伊犁河、楚河流域与Asii、Sacaraul组成部落联合体,亦即斯特拉波所载塞种诸部。[11]

应该指出,尽管Guti和Tukri最迟在东迁后已经形成两个不同的部落,但其早期的渊源仍在起着作用,这种作用主要表现为两者之间的密切联系:

公元前140年左右,大批塞人渡锡尔河南下,除一支进入巴克特里亚外,还有一支进入Ferghāna(费尔干纳)。他们各自建立的政权,《史记·大宛列传》分别称之为大夏国和大宛国。值得注意的是:“大宛”国,其国名是(Tochari= Toxrï)的对译,其都城之名“贵山”,则是(Gasiani= Guti)的对译;而“大夏”(Tochari= Toxrï)国五翖侯之一便是“贵霜”(Gasiani= Guti)翖侯。Gasiani和Tochari之间的密切关系正可对应两者前身Guti和Toxrï之间的密切关系。

有一部分东迁的Guti和Tukri由于早就分道扬镳,终于出现了《史记》所载西迁大月氏征服大夏的事件,但不能据以否定两者之渊源。[12]

既然Guti(Gasiani)和Toxrï(Tochari)一而二,二而一,也就不难解释何故在查斯丁《摘要》中的Thogarii到了《巴比伦天文日记》中成了Guti。

要之,不管米特里达提二世与阿塔巴鲁斯一世是父子还是兄弟,也不管《巴比伦天文日记》所传Artabana和Artabanus一世是否可以堪同,我们都可以认定米特里达提二世进行的斗争正是弗拉特斯二世和阿塔巴鲁斯一世和塞人诸部斗争之继续。



据查斯丁《摘要》,阿塔巴鲁斯一世去世后,其子米特里达提二世继位。后者继续和南下的塞种诸部斗争:

阿塔巴鲁斯由其子Mithridates继位。Mithridates的成就使他获得了大帝的称号;他渴望建立祖先那样的伟业,其巨大的精神力量使他超越了祖先的名声。他勇敢地对邻国发动了多次战争,使帕提亚王国新增了许多行省。他也曾屡次成功地与斯基泰人作战,为先辈们所受的伤害复雠。(Justin,xlii.2)

其中所谓“斯基泰人”应即斯特拉波所载塞人诸部无疑。《摘要》所言笼统,米特里达提二世究竟是怎样和塞种诸部作战的,我们不知其详。

不难想见,米特里达提二世不仅要将塞人拒之于国门之外,而且要肃清业已越境进入帕提亚的塞人。我们获悉有关后者的信息,主要依靠以楔形文字记载的《巴比伦天文日记》(前119年):[13]

20日,水星首次出现在东方天秤座,直至月底,它都在天秤座,而土星在双子座,火星在狮子座。当月,河水上涨1腕尺,共33纳(计量单位)。那个月,……去了水闸。该[月]15日,[收到]阿萨息斯(Arsaces)王的一份羊皮书。

……是写给巴比伦总督和巴比伦居民的,曾在[天文]观察室(House of Observation)宣读:于是,[我]集合军队,与[Guti]王子及其驻守各城的部队作战[……]

[……那些杀了我兄弟Artabana(=Artabanus)的[G]uti人(Gutians),我部署军队与他们对抗,与他们作战,在他们中间大肆杀戮;除了两个人……]

[……]没有被杀;王子及其部属逃离了战场,撤退到艰苦的山区。该月,职位高于筑坝四将军的那位将军……

[……]离开了。该月,阿拉伯人一如既往地充满敌意,大肆掠夺。该月,阿萨息斯国王[去]Guti人地区的僻远城市作战。(No.119B‘Rev.18′-22′)[14]

按之日记年代(前119年),所谓“阿萨息斯王”无疑指米特里达提二世。其羊皮报捷书内容可概括如下:米特里达提二世集合军队,与塞人(“斯基泰”)王子及其驻守各城之军队作战,且部署军队与杀死其兄弟Artabana的Guti人作战,大开杀戒。塞人王子及其部属逃离战场,米特里达提二世乘胜追击,交战于Guti人所盘踞的偏远城市,Guti人败退山区。

日记所说“王子”,按之查斯丁《摘要》,应指“斯基泰”亦即塞人王子。报捷书之所以特别提到Guti人,是因为米特里达提二世兄弟Artabana死于Guti人之手。米特里达提二世为复仇故,大肆杀戮其人。

这里所谓“Guti人地区的僻远城市”(“remote cities of the Gutiancountry”)无从确指,但有可能在阿拉霍西亚和德兰葵亚那等地。至于“艰苦的山区”(“difficult mountains”)应在兴都库什山南麓。换言之,直至前119年某时,米特里达提二世和塞人王子在阿拉霍西亚和德兰葵亚那等地的城市交战,迫使其败退兴都库什山区。和米特里达提二世斗争的塞人诸部中包括Guti(Gasiani)和Toxrï(Tochari),这番胜利使米特里达提二世替Artabana复了仇。

如前所述,这些Guti人越境进入帕提亚的时间上限为前130年,亦即大月氏人被乌孙逐出伊犁河、楚河流域、经费尔干纳进入巴克特里亚之年。这些塞人中,部分是受弗拉特斯二世雇佣、相助帕提亚人进攻塞琉古王朝而入境的。虽然这些塞人人数不多,却很可能开启了塞人大规模自巴克特里亚南下的大门。阿塔巴鲁斯一世则因试图关闭这扇大门而阵亡。不难想见,不甘臣服大月氏的塞人诸部必然乘机长驱直入,经马尔吉亚那、阿里亚,进入阿拉霍西亚、德兰葵亚那等地。

镇压这些越境进入帕提亚及其势力范围的塞人,便是米特里达提二世即位后的首要任务。可以说米特里达提二世完成了这一项任务。截至公元前119年,他成功将塞人王子率领的塞种诸部驱离帕提亚及其附近地区的主要城市,迫使他们遁入山区。

或以为“Guti人地区的僻远城市”(“remote cities of the Gutiancountry”)和“艰苦的山区”(and of “difficult mountains”)无疑是指巴克特里亚——该处乃吐火罗人(Guti人)的基地。巴克特里亚被称为“千城之地”(“land with a thousand cities” Strabo.15.1.3;Iust.41.1.8;41.4.5.)不是偶然的。巴克特里亚平原被高大的兴都库什山和希萨尔山(Hissar)包围。败北的Guti王之子可能从城市和平原撤退至巴克特里亚边缘的希萨尔山脉和与索格底亚那接壤的边境。战争似乎不仅发生在巴克特里亚,也发生在邻近的索格底亚那。[15]

今案:此说不确。因为巴克特里亚诸城在帕提亚人心目中决不会是“僻远的”。同理,巴克特里亚北部边缘的山区,也谈不上“艰苦的”。

更为重要的是,如此解读《天文日记》将与有关汉文史料严重冲突。

1.张骞首次西使于公元前129年抵达巴克特里亚。[16]他了解到的情况,见诸《史记·大宛列传》,据载: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

又载: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有市贩贾诸物。

这就是说早在《天文日记》所载米特里达提二世以羊皮书报捷之前10年,大月氏已初步巩固了它在巴克特里亚的统治。而到了《汉书·西域传》描述的时代:

大月氏国,治监氏城,去长安万一千六百里。不属都护。户十万,口四十万,胜兵十万人。东至都护治所四千七百四十里,西至安息四十九日行,南与罽宾接。……

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十余万。故强,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至冒顿单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单于杀月氏,以其头为饮器,月氏乃远去,过大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都妫水北为王庭。

可见大月氏其时已定都阿姆河南岸,拥兵10万,力量不可小觑。或据钱币等证据,米特里达提二世因追逐塞人而长驱直入巴克特里亚,甚至占领巴克特拉;收复了米特里达提一世曾经占领的巴克特里亚领土。[17]我们不能确定《汉书·西域传》这一段描述反映的年代,然而丝毫不见刀光剑影,也不见战争的创伤,[18]可知此说难以置信。

2.《汉书·西域传》:“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首次抵达安息的汉使,应是张骞第二次西使所遣副使。盖据《史记·大宛列传》: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扜罙及诸旁国。

按之张骞第二次西使的年代,可以推知这位副使在前116年左右抵达安息。传文称“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这表明米特里达提二世在镇压帕提亚境内塞人的同时,在东界驻扎大军,以阻断塞人南下之路。[19]《史记·大宛列传》明确记载,大月氏国“西则安息”,足见两者境界分明,不存在帕提亚帝国占领巴克特里亚本土的可能性。

3.《史记·大宛列传》所谓“东界”,据《后汉书·西域传》的记载可以推知在木鹿城:

安息国居和椟城,去洛阳二万五千里。北与康居接,南与乌弋山离接。地方数千里,小城数百,户口胜兵最为殷盛。其东界木鹿城,号为小安息,去洛阳二万里。

“木鹿”[mu-lok],一般认为应是Mōuru的对译,其地在今Marv附近。[20]可知米特里达提二世并未开疆拓土至木鹿以东。换言之,当时帕提亚帝国北疆至多包括马尔吉亚那和阿里亚。

4.《汉书·西域传》称安息国“北与康居[接]”。此处“康居”乃指康居属土索格底亚那。[21]这可以视作“东界”在木鹿城的佐证。《史记·大宛列传》《汉书·西域传》均称安息“临妫水”即阿姆河。既然安息北与康居属土索格底亚那接壤,所谓“临妫水”,乃指其北界濒临妫水中段。[22]凡此,均可佐证当时帕提亚帝国的北疆为包括木鹿城在内的Margiana和阿里亚等地。

应予说明的是斯特拉波《地理志》的如下记载:

一开始,阿萨息斯力量很弱,他不断地发动战争,夺取他人的土地。他和他的继承人莫不如此。后来,由于军事上的成功,不断地占领近邻的土地,变得如此强大,终于成为整个幼发拉底河内侧的统治者。他们还夺取了巴克特里亚部分地区,迫使斯基泰人、还有早先的欧克拉提德斯及其追随者屈服。现在他们统治着如此辽阔的领土和众多的部落,在某种程度上,其帝国在面积上和罗马不相上下。其原因是其生活方式和习俗,在许多方面具有蛮族和斯基泰的特点,这有利于其谋取霸权和取得军事上的成功。(11.9.2)

“他们还夺取了巴克特里亚部分地区,迫使斯基泰人,还有早先的欧克拉提德斯及其追随者屈服”一句含义模糊,容易引起误会:似乎将夺取Bactria部分地区和迫使Scythians屈服都说成是米特里达提二世的武功。其实,米特里达提二世的武功仅迫使斯基泰人屈服一端。夺取巴克特里亚部分地区,和迫使欧克拉提德斯屈服是米特里达提一世的武功。要之,斯特拉波的记述不足以证实米特里达提二世曾占领巴克特里亚的领土。[23]

米特里达提二世抗击塞人之战重点在于镇压越境进入帕提亚的塞人。在北方,仅仅是将塞人拒之门外而已。这位帕提亚国王清楚自己无力与统治巴克特里亚及其周边地区的大月氏,以及阿姆河以北以塞人为主的游牧部族对抗。

米特里达提二世镇压进入德兰葵亚那等地塞人的结果,是将德兰葵亚那作为采邑(fiefdom)奖给镇压塞人有功的苏伦家族。[24]既然米特里达提二世征服包括进入德兰葵亚那地区在内塞人的时间上限为前119年,这一年应是苏伦家族受封德兰葵亚那的时间上限。为苏伦家族立下战功的也许就是《天文日记》中提到的“职位高于筑坝四将军的那位将军”。

但是在米特里达提二世去世不久,德兰葵亚那等地的塞人就推翻了苏伦家族的统治。这个被塞人占领的地区从此得名“塞斯坦”。这个塞人建立的国家在《汉书·西域传》中被称为“乌弋山离”。[25]


 注释

滑动查阅

[1]余太山《帕提亚帝国创始人阿萨息斯的渊源》,《西域研究》2020年第1期,第1—11页。

[2] Marcus Junianus Justinus,Epitome of the Philippic History of PompeiusTrogus.Translated,with notes,by the Rev.J.S.Watson.London:1853.

[3] H.L.Jones,tr.,The Geography of Strabo,with an English Translation,8 vols.London,1916-1936.

[4] Pasiani(Πασιανι)实系Gasiani(Γασιανι)之讹,说见J.Marquart,Ērānšahrnach der Geographie des Ps.Moses Xorenac῾i.Berlin,1901,pp.206-207。

[5]余太山《塞种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23页。

[6] M.É.Specht,“Les Indo-Scythes et l’Époque du Régne de Kanischka,d’aprèsles sources chinoises”.Journal Asiatique IXSerie,10 (1897),pp.152-193,esp.pp.159-161; 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 India.Cambridge,1951,p.115,n.1.

[7] Vesta Sarkhosh Curtis,“From Mithradat I (c.171-138 BCE) to Mithradat II (c.122/1-91 BCE):the Formation of Arsacid Parthian Iconography”.In AfarinNameh,Essays on the Archaeology of Iran in Honour of Mehdi Rahbar.Edited by:YOUSEF MORADI.With the assistance of Susan Cantan,Edward J.Keall and Rasoul Boroujeni.Tehran:The Research Institute of Cultural Heritage and Tourism(RICHT),2019.pp.25-30.

[8] Marek Jan Olbrycht,“The Early Reign of MithradatesIIthe Great in Parthia”.Anabasis,Studia Classica et Orientalia 1(2010),pp.144-158.说者认为既然《巴比伦天文日记》并未称Artabana为王,可见Artabana并非阿塔巴鲁斯一世,而另有所指。

[9] W.B.Henning,“The First Indo-Europeans in History”.In G.Ulmen,ed.Society and History:Essays in Honor of Karl August Wittfogel.The Hague,Paris,New York,1978,pp.215-230.

[10]Т.В.Гамкрелидзе&Вяч.Вс.Иванов,“Первыеиндоевропейцывистории:предкитохарвдревнейАзии”.Вестникдреврнейистории(1989/1):pp.14-39.汉译作《历史上最初的印欧人:吐火罗人在古代中东的祖先》,载徐文堪《吐火罗起源研究》,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319—348页。此文继承和发展了W.B.Henning,“The First Indo-Europeans in History”.In G.Ulmen,ed.Society and History:Essays in Honor of Karl August Wittfogel.pp.215-230之说。

[11]详见余太山《古族新考》,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9—56页。

[12]详见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210—227页。

[13] Abraham Sachs,Hermann Hunger,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Texts,Verlag der Österreich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1996,p.327.

[14] Abraham Sachs,Hermann Hunger,Astronomical Diaries and Related Texts from Babylonia:Diaries from 164 B.C.to 61 B.C.Texts,p.327.

[15] Marek Jan Olbrycht,“The Early Reign of MithradatesIIthe Great in Parthia”.Anabasis,Studia Classica et Orientalia 1(2010),pp.144-158.

[16]余太山《两汉魏晋南北朝与西域关系史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03—213页。

[17] Marek Jan Olbrycht,“Mithradates I of Parthia and His Conquests up to 141 BC”.In M.Dzielska,E.Dąbrowa,M.Salamon,and S.Sprawski,eds.,Hortus historiae.Studies in honour of professor Jozef Wolski on the 100th anniversary of his birthday,pp.229-245;Marek Jan Olbrycht,“The Early Reign of MithradatesIIthe Great in Parthia”,Anabasis,Studia Classica et Orientalia 1(2010),pp.144-158.

[18]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52—69页。

[19]余太山《两汉魏晋南北朝与西域关系史研究》,第203—213页。

[20] F.Hirth,China and the Roman Orient.Shanghai and Hongkong,1885,p.139;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168—181页。

[21]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96—117页。

[22]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168—181页。

[23]前130年塞种诸部大举南下之际,帕提亚帝国失去了米特里达提一世占领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领土。

[24]关于Suren,众说纷纭,可参看E.Herzfeld,“Sakastān,GeschichtlicheUntersuchungenzuAusgrabungen am KūhīKhwādjaMit 4 Kartenskizzen”.ArchaeologischeMitteilugenaus Iran 4(1932),pp.1-116,esp.pp.70-79; N.C.Debevoise,A Political History of Parthia,Chicago 1938,pp.83-85;W.W.Tarn.The Greeks in Bactria & India,p.501;SaghiGazerani,The Sistani Cycle of Epics and Iran’s National History:On the Margins of Historiography.Brill,2015,pp.11-44等。

[25]余太山《塞种史研究》,第168—174页。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


编排:杨春红

审核:陈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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