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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从张骞出使看中国文化的“土著性”

孟宪实 西域研究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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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谢:感谢《丝路文明》编辑部和孟宪实先生授权“西域研究”微信公众号推送此文,引用请以原刊为准。



从张骞出使看中国文化的“土著性”


摘要

张骞出使西域,是丝绸之路研究的有机组成部分。张骞出使之前的丝绸之路是研究的重点之一,考古给出了许多证明,在张骞之前这条道路早已存在。因为丝路贸易以转手贸易为主要方式,所以代表中国的张骞出使,意义依然不可替代。张骞出使的许多问题尚有讨论的必要,如河西地区因为匈奴投降出现真空,西汉朝廷为什么不是首先进驻而是要派出张骞邀请乌孙回归故地?张骞提出“行国”与“土著”两种类型的国家,学术意义何在?中国作为世界最大的土著国家,这一文化传统具有什么价值?张骞出使,第一次代表中国观察更多的国家,这种理论提炼有利于我们理解当时的世界。张骞的这一贡献,需要给予重视。


不管从哪个立场出发,西汉时发生的一件事都令人迷惑难解:当霍去病的西汉军队打败匈奴,迫使匈奴浑邪王帅部投降之后,河西地区出现了真空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西汉不是自己进据河西,而是首先派出张骞千里迢迢出使乌孙,希望说服乌孙重新回到敦煌祁连间居住。当然,西汉的这个希望落空,最后不得已只好设置河西四郡,移民实边。如何理解汉朝这个政策的背景,也是理解张骞出使西域的重要方面。张骞曾经用“土著”与“行国”来区分西域的国家类型,认为土著之国“颇与中国同业”,可见中国属于土著类型国家。作为农业立国的传统中国,至今仍是世界上最大的土著国家。张骞出使体现了中国文化的浓重底色,即“土著性”,这与西方的“殖民性”历史传统存在着天壤之别。以下试加论述,敬请批评指正。


一、汉廷政策


张骞出使,是汉朝联络盟友共抗匈奴战略的一部分。实现这个战略,首先是需要找到可能的盟友。张骞的使命,第一次出使是寻找大月氏,向大月氏推销汉朝策略。第二次是与乌孙谈判,继续推行汉朝策略。汉朝之所以选择大月氏和乌孙作为盟友,主要是从匈奴战略出发的,大月氏是匈奴的敌人,乌孙与匈奴关系也有问题。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对此,策略是战略的一部分,策略服从战略需要。但是,众所周知,张骞的努力最后都没有成功,史书用“不得要领”这个概念来评论此事。

汉朝到底是如何设计结盟策略的?从张骞出使大月氏来看,其实是语焉不详。《史记·大宛列传》记述为:

大月氏王已为胡所杀,立其太子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饶,少寇,志安乐,又自以远汉,殊无报胡之心。骞从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领。留岁余,还……[1]

这里,仅仅叙述了张骞的出使不成功,有关汉朝的战略细节,没有丝毫透露。因为大月氏曾经在敦煌、祁连山之间居住,后来战败被匈奴赶走,他们对匈奴理应有复仇之心。那么,按照汉朝的计划,大月氏要怎样与汉朝结盟对抗匈奴呢?是在大夏故地发动对匈奴的进攻吗?还是迁回敦煌祁连间与汉朝携手抗敌呢?现在史书都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我们的理解只能伴随推测进行。

汉朝建立战略联盟的具体设计,是在张骞第二次出使时才显现出来。《史记·大宛列传》记载的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背景如下: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破匈奴西(城)〔域〕数万人,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者到,而希矣。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于幕北。[2]

这段文字,可以理解为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背景说明。元朔五年(前124),卫青在北方取得重大胜利,元朔六年张骞获封博望侯。转年,因为右北平之战,“后期当斩,赎为庶人”,这是元狩元年(前122)。转年即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两次出击陇西,大破匈奴西方浑邪、休屠二王。这导致匈奴内部矛盾爆发,单于要诛杀战败的二王,催发二王向汉投降。后来,虽然浑邪王杀休屠王,只有四万人投降,但是通往西方的道路却畅通了。对于此事,《汉书·张骞传》说法更明确:“其秋,浑邪王率众降汉,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候到,而希矣。”[3]同年,匈奴在正面发动反攻,代郡、雁门和右北平都发生战斗,汉朝损失几千人,博望侯张骞等人误军期,赎为庶人。此时,汉朝虽然不能全胜,但事实上已经掌控了战场局面。元狩四年(前119),卫青、霍去病再次出击,取得巨大胜利,迫使匈奴远徙,漠南无王庭。

这就成了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的背景。张骞第二次出使时间依然模糊不清,《资治通鉴》置于元鼎二年(前115)叙述:“是岁,骞还,到,拜为大行。”[4]因为张骞要劝说乌孙回到河西走廊,最晚也是公元前121年之后。有关汉朝与乌孙结成统一战线共抗匈奴的战略,现在能在《史记》中看到完整的叙述: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5]

张骞说服汉武帝的理由可以归纳为三点,其一,匈奴与乌孙首领昆莫有杀父之仇;其二,乌孙有相当的实力;其三,乌孙同样喜欢汉朝的财物。汉朝能够联合乌孙抗匈奴的诸多原因,来源于张骞的分析推导,首先需要说服汉武帝。在获得汉武帝同意后才转化为政策,并由张骞亲自执行。因为与匈奴有仇、贪爱汉家财物,可以结成对匈奴作战的盟友;因为有实力,这个联盟对汉朝是有价值的。具体的政策很清楚,其一用金钱财物联络乌孙,说服乌孙,这来自“蛮夷俗贪汉财物”的判断;其二,请乌孙东来居住浑邪王故地,此地现在因为匈奴投降出现真空;其三,与汉结成“昆弟”关系。总之,如果实行这个政策,意义重大,近期可以收到进攻匈奴的效果,就是“断匈奴右臂”。远期可以影响更远的西部如大夏等国,甚至能够与他们建立臣服汉朝的外臣关系。

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说服乌孙与汉朝结盟,除了张骞的个人原因外,最重要的新形势是浑邪王降汉,河西出现无人居住的状况。当然,匈奴暂时失败,远未屈服,汉朝与匈奴的战争还看不到结局,所以汉朝需要继续积蓄力量,建立联盟,具有现实需要。事实上,张骞的判断存在问题,与乌孙的联盟政策在推行中并不顺利,结盟没有达成。《史记》《汉书》对此都有记录:

骞谕使指曰:“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为昆莫夫人。”乌孙国分,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骞不得其要领。[6]

张骞制定的汉朝政策,是从汉朝的需要出发的。之所以依然“不得其要领”,是因为乌孙不了解汉朝。乌孙与汉朝联盟,共抗匈奴,这是一个关涉乌孙整体利益的决策,匈奴依然强大,而盟友的情况毫无所知,从乌孙的立场理解,新政策显然存在风险。对于这个结果,《汉书》记载在《西域传》中,更为详细。其文为:

骞既致赐,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兄弟,共距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远汉,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属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昆莫年老国分,不能专制,乃发使送骞,因献马数十匹报谢。其使见汉人众富厚,归其国,其国后乃益重汉。[7]

所谓昆莫年老,不能专制,表达的是昆莫权威不足。其实,这是乌孙回答张骞的理由,能够说出口的推脱辞令而已。真实的原因是不了解汉朝,无法判断结盟的利弊得失,这是导致张骞第二次出使失败的真实原因。[8]但是,乌孙没有因此放弃与汉朝的来往,而是派出使者,以献马的名义前往汉朝,实地了解汉朝情况。最终,发现汉朝“人众富厚”,这为后来的结盟打下了基础。所以,张骞之策,虽没有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但从长远看,还是具有积极正面意义的。

为了应对浑邪王投降、河西地空的问题,张骞建议汉武帝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而邀请乌孙东归故地,是结盟的重要内容。因为乌孙不了解汉朝,结盟未成。但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学界讨论不多,对于河西地空的问题,为什么汉朝不是首先自己进占呢?


二、“蛮夷恋故地”


张骞提出联合乌孙的政策,获得汉武帝支持,并很快推行。在决策过程中,并没有见到汉朝对此有所讨论,质疑的意见也无从说起。张骞很快实现了第二次出使西域,可以认为作为首选的联合乌孙政策,获得朝廷的普遍支持。虽然如此,张骞之策的依据,我们还是不清楚。

前文引用《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载,而《汉书·张骞传》的记载与《大宛列传》大同小异,但不同之处颇能说明问题。河西问题,是汉朝匈奴新政策“断匈奴右臂”推出的最直接的推动力。《史记》此处所记并不清晰,反而是《汉书·张骞传》有所补充。

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翕侯抱亡置草中,为求食,还,见狼乳之,又乌衔肉翔其旁,以为神,遂持归匈奴,单于爱养之。及壮,以其父民众与昆莫,使将兵,数有功。时月氏已为匈奴所破,西击塞王。塞王南走远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请单于报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复西走,徒大夏地。昆莫略其众,因留居,兵稍强,会单于死,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遣兵击之,不胜,益以为神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9]

同是张骞的话,《史记》中所记“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而《汉书》所记是“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到底是浑邪地空,还是昆莫地空?其实所指是一个地方,即所谓河西之地。用“昆莫地”更强调了这里是乌孙昆莫所居故地,这对于说服乌孙东归是重要前提条件。而《史记》用“浑邪地”表达,是因为这里后来变成匈奴浑邪占据的区域,并无错误。另外,《史记》中张骞只有“蛮夷俗贪汉财物”一句,《汉书》中变成“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汉书》后出,基本内容与《史记》一致,但这些新补入的内容,绝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这对于说服乌孙联盟是有意义的,更具说服性。

不仅如此《张骞传》还更正了《大宛列传》的说法,即乌孙与匈奴的关系问题。《大宛列传》中,乌孙王昆莫与匈奴有杀父之仇,是“匈奴攻杀其父”。《张骞传》更改了《大宛列传》的记载,乌孙、大月氏和匈奴的关系写得更清楚了。昆莫的父亲难兜靡是被大月氏人杀害,因为大月氏与乌孙都居住在“敦煌、祁连间”,难兜靡被杀,乌孙的土地被大月氏夺去,是匈奴收留并抚养了昆莫。昆莫长大后,又是匈奴把他父亲的民众交给昆莫。当时,大月氏已经被匈奴打败,向西迁移,西迁过程中打败塞王,占据了原来塞王的土地。昆莫强大之后,为报父仇,在匈奴的支持下,西向攻打大月氏。大月氏失败,继续西迁,在大夏居住下来。而乌孙则留居在大月氏的土地,即原来塞王之地。匈奴单于死后,乌孙不再听从匈奴的号令,匈奴曾经派兵攻打乌孙,没有取得胜利,也只好听之任之。如此一来,与昆莫有杀父之仇的并不是匈奴而是大月氏。匈奴对于乌孙的关系,是后来昆莫强大之后有了问题,最初乌孙遭受大月氏攻杀的时候,匈奴对于昆莫不是有仇而是有恩。

《汉书·张骞传》如此更改《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述,应有自己的依据。如此,上文我们依据《大宛列传》讨论张骞联合乌孙之策的时候,以为报杀父之仇是可以理解的重要因素,而根据《张骞传》,就不存在这个杀父之仇的问题。如此,对于《大宛列传》和《张骞传》,关于汉朝与乌孙联盟的原因,就出现了巨大的不同理据。乌孙有实力,这是汉朝主动联合乌孙的重要原因,没有一定实力,无法抗击匈奴,无法完成汉朝断匈奴右臂的战略。那么,乌孙是否有联合汉朝的意愿呢?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否则,实力再雄厚也无济于事。既然没有杀父之仇的问题,乌孙的意愿几乎只剩下喜欢汉家财物一条,这从《张骞传》的内容看,这一条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因为采用贸易方式也可以获取汉家财物,并非一定要采用战略联盟的方式。

《张骞传》事实上转换了原来《大宛列传》的诉求依据,一是把“浑邪地”改为“昆莫地”;二是强调“蛮夷恋故地”。敦煌、祁连间,即现在的河西走廊,大月氏与乌孙共同居住在此,说这里是乌孙地或者大月氏地,都是不错的。大月氏打败乌孙,吞并了乌孙地,而匈奴赶走了大月氏,最终成了匈奴的“浑邪地”。大月氏与乌孙在河西走廊如何分布,史书并没有说明,但根据乌孙民众散落于匈奴、大月氏后来向西迁移的情形分析,乌孙应该居住在河西走廊的东部,而大月氏在西部。把这里称作“昆莫地”并非不可,但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昆莫故地”。只有把“浑邪地”改为“昆莫地”,才有劝说昆莫“东居故地”的下文,否则逻辑不畅。如此,《史记》与《汉书》出现了记载差异,甚至不无矛盾之处。观后世史家如何处理,当有所启发。

《资治通鉴》记述此事,《史记》与《汉书》并取。

浑邪王既降汉,汉兵击逐匈奴于幕北,自盐泽以东空无匈奴,西域道可通。于是张骞建言:“乌孙王昆莫本为匈奴臣,后兵稍强,不肯复朝事匈奴,匈奴攻不胜而远之。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恋故地,又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骞既至乌孙,昆莫见骞,礼节甚倨。骞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兄弟,共距匈奴,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自以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匈奴,不欲移徙。骞留久之,不能得其要领,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及诸旁国,乌孙发译道送骞还,使数十人,马数十匹,随骞报谢,因令窥汉大小。是岁,骞还,到,拜为大行。后岁馀,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域始通于汉矣。[10]

依上文分析,《通鉴》此处,先节用《大宛列传》文,再节用《张骞传》文,前文有“故浑邪地空无人”,后文有“乌孙能东居故地”,乌孙故地不知来处。后来,虽然胡三省在“浑邪之地”下加《张骞传》内容,弥补《通鉴》前后文不符的问题,但《通鉴》最初的选择说明并没有重视《史记》与《汉书》的差异。

《册府元龟》记载的张骞出使乌孙,显然来自《张骞传》而不是《大宛列传》:

(元狩)四年夏,大将军卫青将四将军击走单于于幕北。先是,卫尉张骞坐后期,赎为庶人。帝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之。昆莫后攻破大月氏,大月氏西走,昆莫因留居。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昆莫地空,蛮夷恋故地又贪汉物,诚以此时宜厚赂乌孙,招以东居故地,汉遣公主为夫人,结昆弟,其势宜听(言事势听从于汉),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钜万,多持节副使(为骞副,而各令持节),道可便遣之旁国。骞既至乌孙,致赐谕指(以天子意指晓告之),未能得其决。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道译送骞(道,读曰导),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与骞相随而来,报谢天子),因令窥汉,知其广大。骞还,拜为大行。[11]

《册府》作为类书,分门别类保存历史资料,在这个问题上选择信从《张骞传》是有意义的,证明《张骞传》的影响在后世显然大过《大宛列传》。[12]

南宋学者王益之著《西汉年纪》,《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都在他的考证范围之内。《西汉年纪》外,王益之另设独立的《考异》如《通鉴》,现已附于《西汉年纪》正文之下。所记张骞出使乌孙事迹,也如《通鉴》一样书写在张骞归来之时,但有关乌孙内容的记述,张骞往返过程,一概取自《张骞传》,并在《考异》中作了简明注释。[13]

总之,在张骞出使乌孙的历史叙述上,《史记·大宛列传》与《汉书·张骞传》出现了分歧,可以认为是两种说法、两个版本。而后世的史家,多从《张骞传》。赵翼《廿二史劄记》有“史汉不同处”条,指出“班固作《汉书》,距司马迁不过百余年,其时著述家岂无别有记载?倘迁有错误,固自当据以改正。”[14]以此理解《张骞传》对《大宛列传》的改正,不为不当。另外,正如王鸣盛所指出的,司马迁对于《大宛列传》中的主人公张骞和李广利是总体否定的,对张骞则“著其首倡邪谋也”;对李广利则强调这是为了“宠姬李氏”,所以认为“体例明整,马不如班;文笔离奇,班不如马”。[15]《史记》不为张骞立传,人所共知,司马迁不赞同汉武帝时期的政策,应该是关键因由。但张骞出使事确实重要,所以全在《大宛列传》中叙述,张骞却不得立传。至于乌孙事迹,《大宛列传》文字明显不如《张骞传》准确,不应该看作是司马迁的有意为之,后世多从《张骞传》,没有必要怪罪司马迁。此类失误为史家常态,不必苛责,所谓前出不密,后出转精。

再回到张骞与汉武帝讨论联合乌孙“断匈奴右臂”策略的时刻,究竟是什么因素让张骞认为乌孙会响应汉廷的主张呢?匈奴曾经有恩于乌孙的首领昆莫,并不存在什么杀父之仇,最多匈奴控制乌孙不力,乌孙不太顺从而已。这样的情形下,怎么保证乌孙一定响应汉朝的战略设计呢?最重要的因素,现在看来就是“蛮夷恋故地”而“昆莫地空”,乌孙人怀恋原来的居住地,恰好现在此地又无人居住。

所谓“蛮夷恋故地”之说,完全来自张骞的推断,而这是乌孙能够合作的重要基础。后来的事实证明,张骞的这个推断完全落空,从乌孙的反应看,没有丝毫这方面的考虑。问题是,张骞的推断说服了汉武帝,自然是汉武帝也相信这个推断。朝廷中人,未见有人出面反对或质疑,大概率的情形是无人能够否定张骞的推断。

第二次张骞出使的政策,是张骞亲自设计的,而第一次出使张骞不过是一个执行人而已,并没有参与联合大月氏的决策。有关大月氏会相信汉廷政策的理据,史书记载并不充分,除了与匈奴有仇这个理据之外,大月氏曾经居住在“祁连、敦煌间”这个事实,也不该被忽略。与汉朝联合,回到故地,报仇雪恨,这正是汉廷的理解,认为大月氏必有如此心理。当然,联合大月氏的战略没有实现,这个推断也没有获得证实。

“蛮夷恋故地”之说,本质上是汉朝的一种“以己度人”推断,真正“恋故地”的不是蛮夷而是汉人。按照张骞的说法,中国当然是“土著型”国家,所以以土著的心理理解其他文化或人群,是很正常的表达。类似“蛮夷恋故地”这类思想观念,绝非个例。汉代古诗十九首第一首《行行重行行》诗,其中有“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诗句,李善注:“《韩诗外传》曰‘代马依北风,飞鸟栖故巢’。皆不忘本之谓也。”[16]用胡马或者代马、越鸟或飞鸟比喻故土难忘,说明连动物都有不忘根本的特征,言外之意便是凡人就有不忘本的秉性。不忘故乡就是不忘根本,这是胡马和越鸟的秉性吗?当然不是,这是汉代诗人用以表达自己心声的比喻而已。真正“恋故地”的人群,是土著型国家人民的集体意识,可以认为是中华传统的文化精神。

虽然张骞出使西域的具体目标没有到达成,但丝绸之路由此开辟,中国与世界的联系空前加强。历史发展的脚步,没有因为汉朝的推断失误而停止,中国一步步迈向西域,西向从此成为中国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17]


三、河西设郡与移民实边


河西出现居住真空,西汉推出的政策首先是邀请乌孙回归故地,却不是自己进占这个地区,充分表现了文化的土著特质。不仅如此,汉匈战争的防御性质,由此获得证明,对于西汉而言,领土扩张不是目标,取得战争的胜利才是目标。后来的事实证明,汉朝对大月氏、乌孙的判断依据不足,联合抵抗匈奴的战略没有实现,[18]至少邀请他们回河西走廊居住的愿望彻底落空。

汉匈战争,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秦朝与匈奴战争的继续。秦朝采取的许多政策是有参考价值的,比如在战争胜利后,设置边郡管理和移民实边。秦王三十三年(公元前212年),将军蒙恬驱逐匈奴人,秦始皇立刻采取行动。“三十三年(前212年),……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四十四县,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徙谪,实之初县。”[19]在新占领地区,设置地方机构并且移民,这是第一次。三年之后,秦廷再次采取移民政策,“迁北河、榆中三万家,拜爵一级”。[20]

葛剑雄先生估计,秦朝两次河套移民,将近30万人。[21]若以五口之家计算,第二次大约十五万,那么第一次的“徙谪”,规模大体相近。有关秦朝的“徙谪”移民,在后来的文献资料中,汉文帝时晁错的评论具有史料性和代表性。他认为,秦朝移民实边动机不正确,“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贪戾而欲广大也,故功未立而天下乱”。更重要的是,在具体推行时过于暴力,强力推行,不顾民众利益,“秦民见行,如往弃市,因以谪发之,名曰‘谪戍’”。谪戍的含义,大约与《史记》所谓“徙谪”相似。具体而言,根据晁错的描述是“先发吏有谪及赘婿、贾人,后以尝有市籍者,又后以大父母、父母尝有市籍者,后入闾,取其左。发之不顺,行者深恐,有背畔之心”。晁错称秦朝的强迫移民戍边是“威劫”,“发卒也,有万死之害,而亡铢两之报,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晁错认为,秦朝移民实边最大的祸端在于威劫性,而不是给移民以适当的酬劳,只有危险和牺牲,民众理所当然抵制或逃亡。

如何建立边疆地区的安全,晁错主张只有移民实边,但一定要汲取秦朝的教训,他的具体建议如下:

要害之处,通川之道,调立城邑,毋下千家,为中周虎落。先为室屋,具田器,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不足,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不足,乃募民之欲往者。皆赐高爵,复其家。予冬夏衣,廪食,能自给而止。郡县之民得买其爵,以自增至卿。其亡夫若妻者,县官买与之。人情非有匹敌,不能久安其处。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以其半予之,县官为赎其民。如是,则邑里相救助,赴胡不避死。……徙民实边,使远方亡屯戍之事,塞下之民父子相保,亡系虏之患,利施后世,名称圣明,其与秦之行怨民,相去远矣。[22]

晁错的观点很明确,移民实边是解决边患的根本之计,但是秦朝那样的威劫移民是行不通的,秦末中原混乱,原来的移民趁机逃回家乡。《史记·匈奴列传》记载:“蒙恬死,诸侯畔秦,中国扰乱,诸秦所谪徙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23]秦朝移民实边最终失败了,晁错归因于秦朝政策过于残酷。晁错并不提及秦朝也曾施行移民拜爵的政策,可能是因为站在批判的立场上。秦朝的移民实边政策失败,秦朝的威劫肯定是一个方面的原因,秦朝速亡,移民实边立足未稳,也应该是考虑的因素。

就中国文化传统的“土著性”而言,动员民众移民河西,很可能代价过于高昂。比较而言,或许邀请乌孙回归故地更容易施行。张骞说服了汉武帝,张骞第二次出使顺利成行。不过,根据《晁错传》的说法,晁错的建议受到汉文帝的重视,并且很快采纳,但具体材料比较罕见。[24]对于河西,西汉没有首先采用移民实边政策,但在成熟的北方已经开始移民。《史记·匈奴列传》有如此记载: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休屠王居西方为汉所杀虏数万人,欲召诛之。浑邪王与休屠王恐,谋降汉,汉使骠骑将军往迎之。浑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降汉。凡四万余人,号十万。于是汉已得浑邪王,则陇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关东贫民处所夺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实之,而减北地以西戍卒半。[25]

浑邪王投降,西汉“居顷之,乃分徙降者边五郡故塞外,而皆在河南,因其故俗,为属国”,五郡,指的是陇西、北地、上郡、朔方和云中。[26]所谓五郡塞外,就是五郡之北的长城之外。从秦朝开始,河套地区是与匈奴争夺的核心区域,当蒙恬把匈奴人赶出河南地之后,随后采取的是大规模移民政策,许多山东百姓成为移民。但是,在秦末的战乱中,这些移民寻找各种机会逃归故乡,此地再次被匈奴人占据。汉武帝反击匈奴取得阶段性胜利,再次建立郡县,移民实边,具体位置就是“新秦中”。[27]其实,新秦中还是五郡之地,与秦朝不同之处是长城之外,有投降汉朝的匈奴人的“属国”。

那么,河西之地如何处置?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张骞返回长安,随来的各国使者带来了西域各国的信息,但邀请乌孙回归故地一事,没有实现。《史记·大宛列传》有如下记载:

初,天子发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支、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28]

这段叠加了几件史实的文字,后来被《汉书·张骞传》全文照录。首先,得乌孙马,然后是大宛马。前者,是在张骞第二次出使归来的时候,乌孙献几十匹马报谢。然后,张骞派出的副使陆续归国,才有大宛马出现。中国既然与西北诸国交通,于是“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酒泉郡作为河西四郡之一,是最先设立的。

那么,这个初置酒泉郡,是在什么时候。关于河西四郡的设立,因为《汉书》等基本史书记载混乱,学者讨论也难以统一。这个问题也一定困扰从前的学者,《通鉴》对此的处理是放在元鼎二年(前115):“乌孙王既不肯东还,汉乃于浑邪王故地置酒泉郡,稍发徙民以充实之。后又分置武威郡,以绝匈奴与羌通之道。”[29]把乌孙王不肯东还与设置酒泉郡联系起来,是因为注意到张骞出使的目标。既然乌孙不能指望,汉朝只有自己控制河西地区。当然也有更新的目标,这就是通西北诸国,并切断羌胡联络。而对于匈奴的战略依然有积极意义,向匈奴的右侧发展,亲自切断匈奴右臂。《通鉴》重视张骞出使的目标,在前史记载不一的情况下,强调汉朝政策推行的顺序,是卓越史识的表现。是否注意到张骞出使与设置酒泉郡的先后关系,是这个问题的重要侧面。[30]

以设立河西四郡为标志,汉朝对于西部的战略发生重大转变:一改过去建立外部联盟为主导的战略,开始自我管理河西,主动经营西域。过去的战略,以汉匈战争为核心。现在,则目标多重:既有围困匈奴,减少匈奴西部之援,又要切断羌胡联络的传统战略;又联络西域诸国,即使不能建立反匈奴联盟,但至少保证西域不要成为匈奴的帮手;联络西域,供应中国,汉武帝对天马的热情代表了汉朝的态度;更长远的政治目标是外臣西域,实现中国古人的徕远夷的理想。

从劝返乌孙到设郡管理,汉朝实现了自我突破。一方面是匈奴的威胁尚在,河西的战略地位重要,不能置之不理;另一方面,秦朝开始的移民实边政策得到改进,效果明显;第三,因为长期坚持,政策不断得到巩固。王莽时期,改变了诸多边疆政策,导致西域管理出现一系列混乱,但河西四郡稳定,成为朝廷管理西部边疆的前沿阵地。


四、“行国”与“土著”


张骞出使西域,不仅打通了丝绸之路,建立了中国与世界的新型关系,张骞代表中国,第一次对世界进行了有意义的观察。张骞归来之后的报告,不仅提供了中亚各国的国情,也包含了重要的理论归纳。比如,张骞把中亚各国分作两种基本类型,即“行国”与“土著”,作为重要的文化概念,我们理应给予充分重视。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的思想家们观察思考中国与夷狄的文化异同问题,如《礼记》就有这样的概括:

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不粒食,地气寒,少五谷。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31]

这里,概括了“四夷”及其文化特征,同时指出,各种文化体之间的相互交流的存在。《荀子》对于诸夏和夷狄也有这样的归纳:“故诸夏之国同服同仪,蛮、夷、戎、狄之国同服不同制。”[32]但是,先秦时期的中国思想家研究的文化大体不出中国这个范围,文化的异同是充分关注的,但尚不能对政治实体进行类型归纳。

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史记·匈奴列传》是具有创新意义的,其中的匈奴与中原文化对比分析,具有文化类型学研究方法论意义。该传开篇有一段概括介绍匈奴社会文化整体特征的文字,如下:

逐水草迁徙,毌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毌文书,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贱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33]

概括一种文化,实事求是是基本立场,但对文化特征的观察总结是否准确则是更高标准。秦汉时代,与中原交往最深的莫过匈奴,对匈奴社会文化的了解,有利于双方关系的展开,甚至有利于战略战术的制定实施。汉文帝时宦者中行说投降匈奴,与汉朝使者辩论汉匈文化优劣,就有利用文化特性制定双边政策的清晰思路。观察《匈奴列传》的这段概括,若干内容就来自中行说的辩论之辞,不过是汉使认为匈奴的道德倾向存在问题,而中行说则坚持理解贯通。最终,《匈奴列传》坚持了汉家立场的道德评价,众所周知,不详议。

《匈奴列传》对匈奴社会文化的描述中,逐水草无城郭、擅长骑射等内容成为后来的经典文句。但是,这里并没有一个综合概括之语。阅读《匈奴列传》会发现,在汉朝与匈奴的交往过程中,汉朝和匈奴都把匈奴称作“引弓之国”,而这无疑是对匈奴国家类型的一种归纳总结。

汉文帝四年(公元前176),匈奴单于给汉朝写信,内容如下:

今以小吏之败约故,罚右贤王,使之西求月氏击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34]

“引弓之民”是指匈奴和西域楼兰、乌孙诸国,这是来自匈奴的概括还是汉朝呢?同书也引用了汉文帝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孝文帝后二年(公元前162),使使遗匈奴书曰:“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使当户且居雕渠难、郎中韩辽遗朕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使万民耕织射猎衣食,父子无离,臣主相安,俱无暴逆……[35]

汉文帝的书信中,引用了“先帝制”的内容,把长城之北,称作“引弓之国”,并受命于单于。先帝,当指高祖刘邦,可见用“引弓之国”指代匈奴,最初可能来自中原,最终双方都接受并使用这个概念。

然而,用“引弓之国”概括匈奴这种类型的政权是否准确呢?这显然是一个问题,因为从后来的情形看,引弓之国的概念并没有获得普遍认同。一个很简单的事实,不论中国还是匈奴,都普遍使用弓箭,如此说来,谁不是引弓之国呢?崭新的国家政权类型说,来自张骞。张骞向汉武帝介绍西域各国的时候,采用了新的概括,一是行国,一是土著,根据《大宛列传》的文字,西域各国的情形可以列表以示:

西域各国一览表

张骞的报告,对于汉武帝的西汉朝廷而言,是全新的知识。文帝时,匈奴的信件使用的是“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即使不是有意隐藏真相,至少能够导致误会,以为西域诸国,都是匈奴一样的草原游牧之国。张骞的报告证明,西域有匈奴一样的“行国”,也有中国一样的“土著”。有了行国与土著之分这个前提,汉廷在制定相应政策的时候,就可以拥有完全不同的思考。很快,在身毒(印度)问题上,汉廷立刻出现了新的判断和政策。《大宛列传》有如下文字: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闲使,四道并出……[36]

这就是西汉经营西南夷的政策,虽然通往印度的道路没有找到,但加强了中原与西南地区的联系。最需要指出的是,寻找通往身毒(印度)的政策推动,与身毒的“其俗土著”存在着极大的必然联系。“土著,颇与中国同业”,表达的是一种天然的文化亲近感,这成为国家之间联系的纽带桥梁和文化基础。

张骞以“土著”与“行国”归纳国家类型,不仅符合历史实际,对于当时世界的农牧二元基本构成也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张骞对各国的观察和归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在此之前,类似“引弓之国”的概念,显然不能满足基本的理论分析需要。日知先生指出:“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古典史学名著《史记》中,第一次对政治学和政治史提出了行国的概念(《大宛列传》),以与城郭之国即邦或城邦相对。”[37]吴于廑先生在《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和农耕世界》一文中,不仅提及张骞的归纳,而且认为当时世界的基本构成便是“游牧”与“农耕”的两个世界,就欧亚大陆而言,北方为游牧世界,南方为农耕世界。因为农耕世界生产力水平较高,所以发展出城市和手工业技术等。[38]张骞出使西域,两种类型的国家都是亲眼所见,所以有机会比较分析,与农牧二元世界的现状十分契合。

张骞出使西域,不仅打通了丝绸之路,对沿途各国从国家文化层面进行了观察,并给予了理论上的归纳总结。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理论遗产,[39]证明中国古人不仅有历史观察,也提供理论分析的框架与概念。

以往,言及农耕文明,都会强调封闭与保守,对于安土重迁的特征,多进行无情批判,以至于把中国现代化的症结,也要归罪于农耕文明。事实上,工业革命之前,世界上存在一个漫长的农耕时代,工业革命是以农耕时代为基本历史背景的。工业革命之后,西方列强依仗技术优势,在世界范围内大搞殖民主义运动,明火执仗的侵略还能找到文明输出的借口,被侵略者往往被冠以文化落后的帽子,加害者拥有道德优势,受害者还要忍受道德的责难。不仅如此,受害者指责自己的文化传统,在中国几乎成为主流思想。

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土著国家,中国文化的土著性格,确实与农耕文明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关农耕文明的若干特征,人们通常会举证《吕氏春秋》的文字: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处而无二虑。舍本而事末则不令,不令则不可以守,不可以战。民舍本而事末则其产约,其产约则轻迁徙,轻迁徙,则国家有患,皆有远志,无有居心。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40]

这段文字,从统治者的立场出发,发现农耕文化的若干特征十分有利于统治,因而主张重农抑商。这一总结,并非与农耕文明的实际不符,可以看到,农耕文明的确缺乏扩张性与侵略性。重土难迁,热爱故乡,在后殖民时代的今天,依旧看作是文化的劣根性吗?

事实上,居民与土地的深厚关系,是合法性最根本的证明,这就是“土著性”的法律意义。古代中国包括版图边境,确实是处于发展之中,汉武帝时期是中国版图奠定的重要阶段。但我们从张骞出使西域的最初政策设计可以看出,占领更多的土地不是汉朝的核心诉求,反映了中国文化传统的土著性。每当边疆地区战争发生的时候,在中国总会有一种声音反复出现,强干弱枝是必不可少的,中原是躯体,边疆是四肢,反对本末倒置。这种具有保守主义色彩的主张,并非总能支配朝廷的政策,但表现出一定的理性精神,在完善朝廷政策时,往往会发生作用。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的发展节奏相对和缓,稳重而扎实,与文化传统的土著性,存在着深刻的关联。

唐太宗贞观五年(631年),根据《资治通鉴》的记载,中亚的“康国求内附”,请求唐朝同意,康国成为唐朝的一部分。对此,唐太宗有一番说词:“前代帝王,好招来绝域,以求服远之名,无益于用而糜弊百姓。今康国内附,傥有急难,于义不得不救。师行万里,岂不疲劳!劳百姓以取虚名,朕不为也。”遂不受。[41]这类事情,在中国历史上绝不止此一件,而唐太宗话语的背后,正是中国文化土著性的充分反映。

张骞出使西域,为早期世界一体化的进程做出重要贡献,同时也创造了宝贵的精神财富,把国家分作“行国”与“土著”便是重要的政治学概念。本文仅仅是稍加接触,深入的研究尚待来日。


 注释

滑动查阅

[1]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点校修订本,第2013年,第3807页。《汉书》卷六一《张骞李广利传》的相关文字,几乎都来自《史记》,没有加入新资料。

[2]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2013年,第3817页。

[3] 《汉书》卷六一《张骞传》,中华书局,1964年,第2691页。

[4] 《资治通鉴》卷二○,中华书局,1956年,第657页。王益之《西汉年纪》,也采用这个方式记载此事。王根林点校,中华书局2018年,第282页。

[5]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中华书局点校修订本,2013年,第3817—3818页。

[6]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818页。

[7] 《汉书》卷九六下《西域传下》乌孙条,第392页。

[8]参见孟宪实《张骞出使的“不得要领”与丝绸之路的开通》,《西域研究》2020年第4期,第1—10页。

[9] 《汉书》卷六一《张骞传》,第2692页。

[10] 《资治通鉴》卷二○,元鼎二年,第656—657页。

[11] 《册府元龟》卷一七○《帝王部·来远》,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888页。

[12] 《册府元龟》卷九六八《外臣部·朝贡》有这样一段记载,可以证明《册府》选择《张骞传》具有一贯性:“武帝始遣使至安息国,其国因发使随汉使者来观汉地,以大鸟卵及黎轩眩人献于天子,天子大说。又帝令张骞使乌孙。骞既致赐,谕指曰:‘乌孙能东居故地,则汉遣公主为夫人,结为昆弟,共拒匈奴,不足破也。’乌孙远汉,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属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昆莫年老国分,不能专制。乃发使送骞,因献马数十匹报谢。其使见汉人众富厚,归其国,其国后乃益重汉。”(凤凰出版社,第11206页),所谓“东居故地”,正是《张骞传》的出处。

[13]王益之著,王根林点校《西汉年纪》,中华书局2018年,第282页。

[14]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劄记校证》(订补本)卷一,中华书局,1984年,第14页。

[15]王鸣盛著,黄曙辉点校《十七史商榷》卷六“匈奴大宛”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56—57页。

[16] 《文选》卷二九《杂诗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43页。

[17]参见孟宪实《中原与西域——西域研究若干思考》,《西域研究》2015年第4期,第8—11页。

[18]多年截止后,汉朝与乌孙的联合正式实现,张骞的政策设计获得实施,在西域与匈奴的战争中,发挥了实效。不过,乌孙始终没有响应回迁河西走廊的建议。

[19]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319页。《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也记载:“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四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谪戍以充之。”第3468—3469页。

[20]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327页。

[21]葛剑雄《中国移民史》第二卷第三章《秦朝:大移民时代》,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69页。

[22] 《汉书》卷四九《袁盎晁错传》,第2283—2286页。

[23] 《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3470页。

[24]葛剑雄先生认为“从各方面情况看,实际效果并不大”。葛剑雄《中国移民史》,第149页。

[25] 《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3493页。

[26] 《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34页。

[27]有关新秦中的概念,《史记索隐》如淳云:“在长安以北,朔方以南。”《汉书·食货志》云:“徙贫人充朔方以南新秦中”是也。《正义》服虔云:“地名,在北地,广六七百里,长安北,朔方南。史记以为秦始皇遣蒙恬斥逐北胡,得肥饶之地七百里,徙内郡人民皆往充实之,号曰新秦中也。”见今本《史记》注释,第3493—3494页。

[28]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820页。

[29] 《资治通鉴》卷二○,中华书局,第658页。

[30]河西四郡的设立时间,学术界争论已久。张维华主张酒泉郡初设在元鼎二年,张掖在元鼎六年(前111),敦煌在元封六年(前105),武威则在昭帝末宣帝初。见《汉河西四郡建置年代考疑》,原载《中国文化研究汇刊》1942年第2卷,收入《汉史论集》,齐鲁书社,1980年,第309—328页。周振鹤认为酒泉郡初设在元狩二年(前121),张掖、敦煌俱在元鼎六年,而武威则在地节三年(前67),见《西汉河西四郡设置年代考》,《西北史地》1985年第1期,第19—25页。王宗维认为酒泉郡设在元封三年(前108),张掖在太初三年(前102),敦煌在后元元年(前88),武威在地节二年(前68),见《汉代河西四郡始设年代问题》,《西北史地》1986年第3期,第88—98页。

[31] 《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99页。

[32]梁启雄《荀子简释》,中华书局,1983年,第239页。

[33] 《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中华书局标点修订本,2013年,第3461—3462页。

[34] 《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3479页。

[35] 《史记》卷一一○《匈奴列传》,第3486页。

[36] 《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815—3816页。

[37]日知《张骞凿空前的丝绸之路——论中西古典文明的早期关系》,《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4年第6期,第25—32页。当然,根据《史记》的记载,这组概念是张骞提出的,《史记》只是尽到记载的义务而已。

[38]吴于廑《世界历史上的游牧世界和农耕世界》,《云南社会科学》1983年第1期,第10—16页。

[39]从“行国”“土著”这种国家类型出发,最近几年十分热闹的“内亚”理论,可以看作是“行国”的翻版,而比较“行国”与“土著”,内亚理论无非是更重视“行国”的历史贡献而已。

[40] 《吕氏春秋》卷二六《上农》,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1710页。

[41] 《资治通鉴》卷一九三“贞观五年十二月”条,第6091页。


(原文刊载于《丝路文明》第六辑,2021年11月,第13—30页)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


编排:杨春红

审核:陈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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