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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自由市场的货币体系

哈耶克 勿食我黍 2024-02-12


作者|哈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1899-1992)

经济学家、思想家,197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






约在两年多以前,在洛桑举行的第二届黄金与货币研讨会上,我差不多是一个令人苦笑的玩笑,我提出:我们恐怕永远不能指望得到一种健全的货币了,除非我们剥夺政府发行货币的垄断权,将其交给私人。当时我对这种说法没太当真。然而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想法。自那之后,我经过研究发现,我已开启一种可能性,而在两千年中,从没有经济学家研究过这种可能性。自那之后,有很多人接受了这种想法,我们投入很多精力研究、分析这种可能性。结果,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确信:如果说我们的确有可能得到健全的货币,那么肯定不是来自政府。它将由私人企业发行,因为向公众提供其能信赖、愿意使用的健全货币,不仅是极为有利可图的生意,而且这种制度也能对发钞者施加一种纪律约束,而政府从来不会受到这种约束,也从来不会受其约束。这样一门生意,只有在发钞者能向公众提供不劣于别人的货币时才能保住。那么,在充分弄清这一点之后,我们就必须将我们从那种流传久远但根本上是错误的信念中解放出来。在金本位制或其他金属本位制下,货币价值其实不来自黄金。事实的真相是,人们会用发钞者所发货币赎回黄金的可能性不过是对发钞者施加一种纪律约束而已,这能迫使其将货币数量控制在适当的水平。我认为,在金本位制下,我们说用作货币的黄金的需求量决定黄金的价值,与普通人相信的用于其他用途的黄金决定黄金的价值,这两种说法其实是同样正确的。金本位制只是在我们尚未找到约束政府的纪律时才勉强使用的办法而已,而政府只有在迫不得已时才会理性地行动。

我想,我对下面一点已确信无疑:重新对政府施加这种纪律约束恐怕是没指望了。公众基本都相信,我怀疑整整一代经济学家也一直被教导说,政府有能力在短期靠增加货币数量缓解种种经济不幸,尤其是减少失业。不幸的是,这只有从短期看才是正确的。而事实的真相是,这样一种似有短期益处的货币数量扩张,从长期来看却是更严重的失业之源。但对于政客来说,如果在短期内能够收买民众,并得到他们的支持,那么他才不会管长远的事。

我相信,指望回到那种曾在很长时间里基本正常运转的金本位制,恐怕是徒劳的。即使通过某些国际条约重新实行金本位制,恐怕也不能指望各国政府按照那些规则玩游戏。金本位制不是我们单靠立法就能恢复的。金本位制需要政府始终遵守某些规则,其中包括有时限制货币总流通量,而这会引起某地或某国的经济衰退。今天,没有一个政府会这样做,因为现在,不管是公众,还是那些在过去30年接受教育的所有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都会争辩说,增加货币数量比维护金本位制更重要。


我已经说过,认为黄金或别的金属基准的价值直接决定货币价值的信念是错误的。金本位制是一种机制,它旨在并且确实也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中迫使政府将货币数量控制在使其价值等价于黄金的水平。但也有很多历史证据证明,靠发钞者的利己之心,使其将哪怕是代用货币的数量控制在保持其价值稳定的水平,也能达到同样效果。

有3个非常有趣的历史实例可说明这一点,事实上,它也能非常有力地教导经济学家,关键问题是恰当地控制货币的数量而不是货币可赎回别的东西,这种可赎回性仅仅是为了强迫政府恰当地控制货币数量。我觉得,有一种办法可以更有效地做到这一点,即不是通过法律规则强迫政府,而是让发钞者的利己之心强制他那样做,因为只有在他确实能向人提供稳定货币时,他才能维持其生意。

让我非常简短地向你们讲讲这些重要历史实例。我想提到的头两个实例不直接涉及我们所了解的金本位制。这两个实例分别发生在世界大部分地区都在使用白银本位制和19世纪下半叶白银突然失去其价值时。白银价值的下跌导致若干国家货币的贬值,而两个国家针对这一点采取了非常有趣的措施。第一个国家是我的祖国,1879年,我相信,正是受此措施启发,才产生了奥地利学派的货币理论。当时政府凑巧有一位非常卓越的顾问——卡尔·门格尔,他告诉政府:“好吧!如果你们想躲过白银贬值对你们货币的影响,那就停止自由铸造银币,停止增加银币数量,然后你们就会发现,银币将会开始升值,升到其所含白银的价值之上。”奥地利政府依计行事,果然如门格尔所料。人们开始将当时流通的货币单位奥地利银弗罗林(Gulden)作为印在银币上的钞票,因为流通中的真正银币已成为代用货币,其白银含量少于其所标称的价值。随着白银贬值,银弗罗林的价值完全受制于对银币数量的控制。

14年后,英属印度也采取了完全相同的措施。印度以前实行的也是银本位制,白银贬值也导致卢比不断贬值,最后印度政府决定停止自由铸造银币,于是银币便逐渐升值,上升到其所含白银价值之上。这时,不管是在奥地利还是在印度,都无人期望这些银币会被人以某个比率赎回白银。关于这一问题的决策是过了很久才做出的,但这一发展历程清楚地证明:即使流通的是金属货币,其价值也可只来自对其数量的有效控制,而非直接来自其所含金属的价值。

我的第三个例子更加有趣,尽管其持续时间短一些,因为它直接涉及黄金。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所有交战国都发生了严重的纸币通胀,这不仅拉低了纸币价值,也拉低了黄金价值,因为纸币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黄金,对黄金的需求下降。结果,全世界的黄金价值都在下跌,以黄金标价的价格到处都在上涨。这甚至影响到了中立国,尤其是瑞典,它非常恐慌,因为它一直坚持金本位制,世界其他地方的黄金现在涌入仍实行金本位制的瑞典,瑞典价格涨幅跟世界其他地方一样高。这时,瑞典也凑巧有一两位非常出色的经济学家,他们重复了那位奥地利经济学家在1870年就银币问题向其本国政府给出的建议:“停止黄金的自由铸币,现有金币的价值将会上涨到其所含黄金价值之上。”瑞典政府在1916年这样做了,结果也跟经济学家预料的完全一样:金币价值开始上涨到其所含黄金价值之上。在战争剩下的两年中,瑞典没有受到黄金通胀的影响。

我引用这些例子仅为说明,这个问题在那些真正理解这一学科的经济学家中,现在已是一个不可置疑的事实,即金本位制是迫使政府恰当控制货币的一种部分有效机制,是在政府作为垄断者对其所发货币可恣意妄为时唯一还有点效果的机制。除此之外,对确保健全货币而言并不是一定需要黄金。我觉得,私人企业发行的代用货币完全有可能让公众逐渐相信,它能保有其价值。只要发钞者和公众都明白,公众对此货币的需求完全要看发钞者是否能保持其价值的稳定,因为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则人们就立刻不再使用其所发货币而转用其他货币。


根据洛桑会议上提出的这个建议,我在一本薄书中比较详尽地阐述了上述观念,该书在一年前出版,名为《货币的非国家化》。自那之后,我的想法又有了相当大的发展。我本来希望在这次会议上向大家散发大大扩充了的第二版,这本书已由伦敦经济事务研究所出版,不幸的是,样书还未运到这个国家。我手头只有校样。

在第二版中,我得出一两个更加有趣的结论,在第一版中我尚没有看出来这些。在两年前,我第一次提出此想法时,我只考虑到发钞者的选择问题:可保存下来的只能是这样的金融机构,其能恰当地控制自己所发有独特名号的货币,能为公众提供这样一种货币,它可以成为稳定的价值标准,成为记账的有效会计单位。现在,我则明白,存在一种更为复杂的局面,事实上存在两种类型的竞争,一种将引导人们选择一种会被普遍接受的货币本位,另一种则引导人们选择被委托发行这种本位的货币的具体机构。

我确实相信,今天,假如阻止发行这种有自己独特名号的私人货币的一切法律障碍都被去除,其最初结果就像大家所预料的那样,人们将会根据其经验立刻选择其所了解和明白的制度,即开始使用黄金货币。但正是这一事实本身会很快让人怀疑,以黄金为货币是不是的确属于一种健全本位?由于对黄金的需求增加,黄金价值将会升高;但恰恰是此事实使其不适宜充当货币。你恐怕不希望用这种价值不断上升的黄金来借债。此时,人们可能期待出现另一种货币,而如果他们可自由选择货币,他们可据此记账、核算、借债或贷款,则他们肯定会选择一种购买力将保持稳定的本位。在此,我没有时间详尽阐述我所说的购买力稳定的具体含义,但简单地说,我的意思是指这样一种货币,以它标价的随机挑选出来的某商品价格的上涨或下跌的可能性一样大。这样一种稳定的本位能将具体商品价格的不可预见的变化风险降到最小程度,因为有了这种本位,任何商品的价格上涨或下跌的可能性相当,这样,人们在预期未来价格时所犯的错误大体上会相互抵消,因为犯估计过高的错误的数量与犯估计过低的错误的数量大体相当。如果这样一种货币是由某些有声望的机构发行的,那么最开始,人们可能要在若干发钞机构采用几种不同的本位之间,以及用以表示其价值的不同价格指数之间做出选择,但竞争过程将会逐渐使发钞机构和公众都知道哪种货币是最好的。

有趣的事实是,我所说的政府货币发行垄断权不仅剥夺了我们获得一种良币的可能,也摧毁了唯一能使我们借以发现什么才是良币的过程。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设想中的良币应当有什么样的属性,因为在过去两千年里,我们一直使用铸币和其他货币,我们从来不准进行货币试验,我们从未有机会搞清楚哪种货币才是最佳货币。

这里,我简单插一句评论:在我的著作和演讲中,包括今天的演讲中,我一直在谈论政府的货币发行垄断权。不过目前,在大多数国家,从法律角度来看,这种垄断只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存在着。我们确实曾赋予政府发行金币的专有权,而且是基于相当充分的理由。在我们赋予政府这种权力之后,我想,我们可以同样清楚地理解,我们也赋予了政府对任何以那种铸币或货币的名字标价的货币或索取权的控制权。在政府发行美元时,除政府外,任何人都不准发行美元,这是非常合乎情理的制度安排,即使事实证明由这种安排产生的结果并不是完全有益的。我并未提议,其他人也可同时发行美元。而过去关于自由银行业务(free banking)的整个讨论,大家实际上都是这种想法,即不仅是政府及其机构,还有其他人,都可以发行美元钞票。这种制度当然无法正常运行。但如果私人机构发行的是有自己名号的钞票,与官方货币之间或它们彼此之间不存在固定兑换率,则据我所知,在大多数国家,法律并未禁止这种做法。我认为,为什么没人真正地尝试,理由当然是,我们都知道,任何人只要去尝试,政府就会找到很多办法在使用这种货币的道路上设置障碍,从而使这件事根本无法实施。比如,只要非官方货币在司法过程中不被执行,它就显然不可能被人使用。如果有谁发行一种货币,人们却不能用它订立合同,那当然就是个笑话。不过幸运的是,在大多数国家,这种障碍现在已经被清除,因而发行私人货币的道路似乎已经敞开。

如果由我来负责美国某家大银行的业务,那我将向公众提供以某种货币单位标价的贷款和往来账户,而我将致力于保持该货币价值的稳定,即始终与一个明文公布的指数保持稳定关系。我毫不怀疑,事实上,我相信在这个问题上,大多数经济学家会同意我的看法:控制一种在与其他代用货币进行竞争的代用货币的价值,使之真正合乎我做出的保持其价值平稳的承诺,这在技术上是可以做到的。而我情不自禁地要反复强调的最关键一点是,我们将在历史上第一次得到这样一种货币:发行货币的整个业务将只由发行良币的发钞者来控制。他清楚地知道,只要他发行的货币有贬值危险,他就将立刻丧失这个极其有利可图的生意。他的生意将会流失到能提供更好货币的发钞者手中。我在前面已经说过,这是现在我们唯一的希望。我看不出在目前的——我想强调的是在目前的——民主政体下有任何得到良币的希望,因为在此政体下,每个小集团都会迫使政府满足其特殊需要,因而这样的政府即使受到严格的法律约束,也不可能再向我们提供健全货币。目前,前景只能是二选一:要么让某种不断加速、不受管束的通货膨胀持续下去,而你们都知道,这种通货膨胀会彻底摧毁某种经济体系或者说市场秩序。但我觉得更有可能出现的是一种更糟糕的局面:政府将不会中止通货膨胀;相反,它会像现在所做的那样,竭力压制这种通货膨胀的公开后果,因而持续的通货膨胀将会驱使政府进行价格管制,使政府逐渐增加对整个经济体系的管制权力。因而,现在我们面临的不仅仅是获得健全货币(在此货币制度下,市场体系将会比以前运转得好得多)的问题,而是要防止政府一步一步地滑向全权主义、计划体制的问题,至少在美国,后一种体制不会因为某个人想要实行就会出现,却可能在压制那持续的通货膨胀后果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现形。

我希望我可以说,我所提出的方案是提供给遥远未来的一个计划,我们还可以等下去。有一位明智的学者曾为我的小册子第一版写过如下书评:“是的,300年前,没人相信政府将放弃它对宗教的控制,因而,我们也许会在未来300年中看到,政府将会准备放弃其对货币的控制权。”但我们确实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最令人不安的政治趋势大部分都源于某种经济政策,我们在这些政策方面越走越远了。我希望,我提出的制度设想不只是一种备选制度,我们现在只需在知识上阐述清楚,使这种制度在目前体制完全崩溃后可取而代之,它也不只是一个应急计划。我认为最迫切的问题是,我们必须尽快理解,目前实行的政府垄断货币发行的制度演变的历史不能赋予这种垄断权正当性。当初之所以有人提出这种垄断制度,从来就不是因为政府提供的货币将好于其他货币;相反,自发行货币的特权被明确认为属于君主的绝对权力之后,之所以有人鼓吹政府垄断,理由始终是,发行货币的垄断权对政府财政至关重要——并不是为了给我们提供健全的货币,而是为了让政府能接触那个龙头,可以通过印制货币获得其所需资金。先生们、女士们,靠这种方法,我们永远不能指望获得良币。将货币发行权交到这么一个不受竞争驱使的机构手中,它可强迫我们接受它所发行的货币,而它会听任种种政治压力的摆布,这样的话,货币当局是不可能向我们提供良币的。

我认为,我们应该尽快开始行动。我认为,我们只能指望更多企业和敏锐的金融家尽快开始试验这一制度。一大障碍是它涉及整个金融结构的巨变,而我从很多次讨论的经历中得知,资深的银行家无一例外不能设想这种新制度可以正常运转,因为他们只理解现有的银行制度,他们也不敢冒风险进行这种试验。我认为,我们只能指望少数更年轻、更灵活的聪颖之士,他们会开始试验,并向世人展示这样的事情是可以做成的。

实际上,这种设想已经以某种有限形式得到尝试。在我的著作出版之后,我接到来自小银行的各种各样令人惊讶的信件,他们告诉我,他们正尝试发行黄金账户或白银账户,而对于这些业务,社会有广泛兴趣。我担心,由于我在开头就提到的理由,他们恐怕必须得走得更远。在我们的货币体系发生这样一场革命的进程中,贵金属的价值,包括黄金的价值,都将大幅度波动,大部分情况上是上行,因而从投资者的角度来看,那些对这些贵金属感兴趣的人是不用担心的。但那些主要兴趣在于提供健全货币的人则只能期望,在不太遥远的未来,我们将会找到另一种被广泛应用的控制货币流通量的制度,而不能仅寄希望于可赎回黄金。公众则必须学会从多种货币中做出选择,选择那些健全的货币。

如果我们马上就开始尝试,我们的确有可能做到下面一点:资本主义终于能为自己提供一种健全的货币,能使其自身正常运转的货币,而人们一直以为资本主义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使在资本主义成长发育起来之后,政府也始终不允许资本主义为它自己提供它所需要的货币。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会向你们揭示,最初仅仅是货币发行方面的垄断权所形成的整个摇摇欲坠的结构,为什么正是信用大幅波动、经济活动剧烈波动和周期性萧条的主要原因。我相信,只要资本主义获准向自己提供自己所需的货币,竞争性体系就会永远克服经济活动的剧烈波动现象,并使萧条期不被拖长。而此刻,我们当然正在被政府的货币政策驱向这样一种局面,它将导致资源配置的严重扭曲,你们也不要指望我们就算采用了新的货币制度,就能够迅速摆脱现有困境。

—End—


本文选编自《货币的非国家化》,注释从略,特别推荐购买作者相关著作阅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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