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书，当母亲，写耽美，以及《乔家的儿女》

电视剧《山海情》、《乔家的儿女》，“耽美”文，儿童文学，电影翻译，小学英语老师，妻子，母亲......当这些标签全部属于一个人的时候，我们的作者背着《如何抑止女性写作》这本书，以及身为一个直男不敢妄言了解女性议题的惴惴不安，去找当事人聊了聊。

未夕是南京的一位作家，这个夏天把自己的小说《乔家的儿女》改编成电视剧，占据了许多中国家庭的电视屏幕。这不是她第一次当编剧，她更有名的作品是电视剧《山海情》。去年她接受正午阳光董事长侯鸿亮的邀请，加入电视剧《山海情》的编剧团队。

写剧本尚且小试牛刀，长篇小说才是她的主场：她擅长写婚恋故事，有好几本已经卖出影视版权。婚恋自然绕不过育儿，你可以在《以子之名》中看到她对育儿焦虑的刻画，三个妈妈将自己的人生目标寄托在孩子身上，各自鸡娃。最近热门的《乔家的儿女》，则是集上述小说之大成的“家庭成长史”。

她还写了大约15部儿童文学系列，光是绿绿老师和五四班这两个设定，就能写出一连串的校园故事，《土豆的夏天》立意深刻一点，灵感来自她和儿子亲身经历的“小升初”焦虑。更早一些，她还写“耽美”，几乎是虐文（因为她喜欢悲剧），老读者谈起她的旧文，像怀念童年私藏的游戏机。同时她常年为央视6套的电影做翻译，还有十几本文学译著。

两部电视剧热播，给未夕带来了名声。更多人讨论她，发现这位高产、涉猎广、精力旺盛的作家的本职是英语老师，目前仍然在南京一所小学教书。生活中她叫杨筱艳，与爱人结婚20多年，有个儿子，不久前出国读大学。

人们谈论男性作家为写作付出的代价，往往是身体健康、流亡海外，到了女性作家，则是她必须先哄孩子睡觉，或是做家务的间隙，掏出口袋中的纸笔写上两三句。我带着以上的“预设”去见杨筱艳女士，后来发现至少在她这儿，并非如此。

赴约之前，杨筱艳在学校站了一整天，她的疲态尽显，不断摇头说，太累了。等我第二次和她约时间，她希望我控制在一小时以内，理由依然是上班特别累。她很在乎下班后的时间，那是她开启另一种生活的保证，“像你现在来采访我，用了晚上的时间。可是让我每天都这样，我就会崩溃。”

杨筱艳讨厌浪费时间的人，“我想三点半开会，大家就要到齐。不谈废话。”

回到家，时间就是属于她自己，摇身一变，成为未夕。写作是她"另外一个崭新的生活"。

这还不是事实的全部。事实是她喜欢写作，但不至于为写作孤注一掷。事实也是孩子优先，写作往后靠。事实还是上课、育儿、写作（甚至更多事）在她这儿不会冲突，或者逼迫她做舍弃。她似乎比别人多几倍精力，把每件事还算不错地搞定。

今年，杨筱艳教三年级的两个班级，负责一年级六个班的口语课。她在我面前掏出手机，对着课表数，每周13课时，还得参与早读、午自习、作业辅导等。可她并没有招架不住。我就一个诀窍，她有点得意地说，不要拖拉。

另外的诀窍就是，你得有个愿意承担家务的爱人，和一段不计较的婚姻生活。

她把书房让给儿子写功课，自己则在厨房的餐桌上写稿。与加拿大作家爱丽丝·门罗相比，（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门罗在写作时，女儿跑过来找她，她就把女儿推开，继续写作），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以下是正面连接与未夕的聊天记录：

正面连接：我看报道说你每天写3000字，怎么做到的？

未夕：我以前是每一天都保持一定的量，3000字到4000字。但是现在比较疲劳，学校的工作特别繁重。

像我今天，8点钟到8点一刻早读，上午两节课，中午自习，下午第一节没有课，第二节有课，然后是作业辅导课。一天都在忙，基本上都站在那儿。

正面连接：你会把你写的书给他们（学生）看吗？

未夕：我一般不讲自己的东西，这不合适。但是他们在书店看到我的书买来给我签字，我就签字，但是我绝对不会推销。

正面连接：同事知道你写书吗？

未夕：知道，（但）我不是太想让他们知道。这是我业余时间的东西，我希望跟工作割裂开，我的两重生活。

正面连接：我记得你有个说法是“学校事、学校毕”，听起来很酷。

未夕：在学校把学校的工作做好，回家我不带工作的。我不会不完成学校的工作，这不可能。你可以去查，我每一课都有PPT，都有作业，每个作业都改，而且是一个一个学生到我这里批改，订正批改，完了才能走。

反正你不要拖拖拉拉，比如说搞个教研，我想三点半开会，大家就要到齐。不谈废话，快速研究，说不定四点半就定出方案，然后大家回家。你明天再去实践，不行我们再讨论，但是不能拖拖拉拉。

我觉得我一天现在不止8个小时，差不多10个小时都在陪学生打拼，处理学校的校务。足够了。我绝对不带回家去，我受不了，那样我精神要崩溃的。写作对我来说是另一重生活的方式。女性需要有一个私密的东西，才能够进行写作。

正面连接：需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未夕：这是一种象征性（的说法）。对我来说，就是我要有自己的一重生活，你不能要求我回家还在想工作，我会很不高兴。周末我不看QQ群，除非家长有作业上的难题，我去回复。我希望有独立的寒暑假，跳出教师这个费心神的工作一两个月，对我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它就是你的另一个房间了。

你必须要有自己心灵的生活。在你最困难的时候，你保持这种心灵的生活，你才能够面对比较艰难的人生走下去。那个苏阿姨（56岁“逃离”家庭自驾游走红的新闻当事人），她为什么过了那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以后，一定要出去旅行？这就是寻找她的另一层生活的可能性，就是不再做母亲，不再做一个老师，不再做一个妻子，甚至不再做一个女儿的时候，你才能完全地做你自己。对于女性来讲，非常重要，非常困难。

正面连接：我读过你那本讲小升初的书（《土豆的夏天》），后记里提到你和儿子亲身经历了非常煎熬的小升初。

未夕：我对我儿子其实是非常焦虑，总觉得他不够优秀，不够好。

正面连接：你焦虑时会鸡娃吗？

未夕：我对他有比较客观的认知，这个认知也不是一天造成的。一开始你会觉得你儿子很优秀，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一定会好。但是你渐渐地会认识到，他其实不是，他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孩子。我给他定位就是二等奖宝宝。

小孩还是很重要的，我都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从小的早教，作业的辅导都有做。 

正面连接：那怎么保证有时间去写作呢？

未夕：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忙到没有时间写。

他一年级、幼儿园的时候，八点半就睡觉了，紧接着我就开始写，一般十一点就写完了，起码可以睡觉。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初中就是他写他的作业，我写我的东西。高中也是，我要陪他，因为孩子不是特别自觉的那种。他做他的，我做我的，就不冲突。现在好了，他大学了，时差跟我都是两码事。

正面连接：在小孩旁边写东西，你的心思会不会都在他身上呢？

未夕：他需要我帮助的时候，然后我就停下来，帮助他。

正面连接：通常他会遇到什么问题？

未夕：背书要过关，他从小到大的英语是我抓的，需要布置他一些额外的东西去学习。

正面连接：这样停下来去帮助他，会打断你的写作思路吗？

未夕：多多少少会有，但是可以打断之后我再捡起来。这个句子忘记了，我可以想别的句子了。可能我是一个比较豁达的人，我不是特别在意这些东西，不是说我被打断就完蛋啦，我灵感没有了，一般不会有这样的。

正面连接：你这样讲让我想起爱丽丝·门罗，她也是一个妈妈，她写作的时候，她女儿想过去找她玩，她当时是把孩子推开，因为她要专心写作。

未夕：嗯，每个作家不一样。她是职业作家，我反正就是（写着）好玩。

正面连接：你是不会做出像她那样的事情。

未夕：我其实有时候也会，但非常少见。他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全心地帮助他，等他上床睡觉了，我再写作，一样，对吧？对我来说，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不要拖拉就行。

正面连接：我感觉你很坚定地把小孩放在写作之前。

未夕：那是的，小孩他的学习很重要，前途也很重要。

正面连接：你家的家务是谁在做？

未夕：我跟我爱人有分工的，我们分工很好，他做很多家务。

我爱人做饭，买菜，洗衣服，打扫，经常做。我也做饭。他负责接送孩子，摩托车带着孩子到处去上课。小时候是我带，长大了是他带去补习。

每个礼拜六，我爱人把孩子带出去上课，我其实有了三四个小时的自由时间去写作或者休息，这就是很好的。如果你完全被家庭的责任束缚住，没有人帮你，束手无措，是很痛苦的。你不要谈写作，甚至生活都干不好。

正面连接：他支持你写作吗？

未夕：他引以为傲。但你要说他多热心，坚持读你的每一本书，也不会。为什么一定要勉强他读我的书？我不需要，我的读者多得很，不多他一个，不少他一个。

我也会希望，有时候在写一个什么作品，你要不要读？他说我有空再读，他讲这个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想读，那我不勉强。

他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你如果一定要去塑造你的伴侣，你就会痛苦。

正面连接：网上很多人说，原来《乔家的儿女》的作者是以前写《千里起解》的。我很好奇当时写《千里起解》的契机是什么？

（注：《千里起解》讲述了一对苦命恋人是以诚和沈千越爱而不得的故事。当是以诚因车祸而高位截瘫后，沈千越始终陪伴在身边。当沈千越最终得到是以诚家人的认可时，后者决定放弃生命。沈想和他共同赴死，结果自己被及时抢救回来，成了犯罪嫌疑人，被警方拘捕，在监狱结束一生。）

未夕：我有一个好朋友，在美国从事护士行业，她有一次跟我讲了个故事。那时我们还用英文聊天，（她说）他们医院接收了一个重病患者，他在一次滑雪事故当中受伤，脊椎完全没有知觉，就剩左眼皮能动。当时觉得这个挺有意思的，所以我就是编故事嘛。

我是把写作当作一件很好玩的事情，没有什么流芳百世的梦想，我就觉得好玩。

正面连接：你那时有几部耽美文都很经典，后来不写了，很多读者都感到好可惜。

未夕：我不写了不是因为我看低它了，只是我不想写，我想改变了，仅此而已。我最早写校园小说，（后来）写现实向的，然后忽然想写一点历史题材的。关键在于我想改变。

正面连接：我之前总觉得耽美作者是比较年轻的群体，所以比较惊讶你写过。

未夕：你可能太年轻了，你没有经历过耽美文最鼎盛、质量最好的那个阶段。

正面连接：哪个阶段？

未夕：我自己觉得是04-08年这个阶段，从中国台湾和日本传来的翻译小说刚刚盛行，然后我们本地的作者开始崛起。那个时候的质量是非常高的，超过言情很多很多，这是事实。

我那个时候在国外留学，那是04年，我还没开始写，纯粹的一个读者。第一件事情就是在电脑里安一个中文的字体，因为国外的电脑全英文的，你必须安一个Chinese simplified，就是一个字体，你才能看到中国字。每天上完课做完作业以后，就开始看“文”。

正面连接：耽美吸引你的地方在哪里？

未夕：有一个女作家叫安顿，她写了很多口述采访的这种小说，其中有一篇就讲到这个问题，让我很意外。我觉得任何一种感情都值得尊重，看看到底是怎么样回事。

因为安顿那篇文章写得太好了，她把这个人物写得太纠结了，太真实。然后你会去看，包括霸王别姬，白先勇的《孽子》，印象非常深刻，你会觉得这些人的这种情感都是很有意义的。看多了，就跃跃欲试。而且那个时候不需要发表，你就找同好，你写了一定会有同好来看，这个东西挺有成就感。

正面连接：我很好奇你一开始投入写作是因为兴趣，还是想增加收入？

未夕：没有，就是喜欢。我翻译电影，完全不挣什么，可是我就是喜欢，谁也挡不住我喜欢。当然你必须要保证你的生活是有保障的，这就是、牵扯到你爱人收入有多少，你自己收入有多少。如果早十年前，我贸然地全职（写作）了，那可能就会影响我的生活质量，当然现在我可以了。

正面连接：但你现在还是没有全职写作。

未夕：那是有一些别的考量，也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因为你们这一代人，体会不了体制对你的制衡。我们不一样。你看我这么多年了，我要放弃了，那我的养老保险怎么办，房贷怎么办，房贴怎么办，我为教育行业服务了这么多年，我一旦离开，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是不是会亏？你会考虑很多问题，你也没有完全厌烦这个职业，对吧？

正面连接：如果全职写作，时间相对更多，会不会写出比现在更满意的作品？

未夕：不见得全职了就能写出更好的作品。你时间越多，越磨蹭。我现在虽然时间很紧张，但是我在学校抓紧时间赶快做完，到家里面就换另一种生活，很有规律。说不定你一天到晚在家里面，磨磨蹭蹭还干不出来什么事。这个东西很难讲。

正面连接：写作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未夕：就是另一种有趣的生活，更有意思，更不同，更光怪陆离。会让我释放压力，你要感受不同的人生，就是靠写作。

作者———林炜鑫

linweixin@mianduifuza.com

编辑———康路凯   顾问———魏玲

视觉————梁爽   版式———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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