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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性别为女的电影,和女性出走的决心

吴呈杰 正面连接 2023-12-07


经历了这样一个艰难的旅程,拍出这样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说出最后那句台词:别害怕,别害怕。


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电影行业,《绿夜》是一部少见的“性别为女”的电影。导演韩帅是女性,两位制片人是女性,两位主演是女性,9人导演组中8人是女性。这是一个关于女性出走的故事:在韩国的中国移民金夏,长期忍受丈夫的暴力,直到遇见绿发女孩。两人意外杀死了丈夫,踏上逃亡之路。


相隔百年,它依然在回答鲁迅提出的经典问题:娜拉出走后会怎样?


女主角是范冰冰,第一次听到《绿夜》的故事时,她当即表现出兴趣。她说五年里有很多剧本找到她,《绿夜》里有她一直在寻找的勇气。


韩帅认识的范冰冰爱吃碳水,说话直接,常常不顾形象放声大笑。她刻意往范冰冰的相反方向创作了这个角色:隐忍丈夫的暴力,隐忍机械的工作,有一张面对父权压迫始终惊惶的脸。


拍摄时,范冰冰骨子里的强悍会不经意跑出来。彩排一场冲突戏时,范冰冰冒出了很多剧本中没有的台词。由于还不熟悉韩语,她只能用英文说。韩帅没有喊停,结束后再教范冰冰用韩语说出那句台词,用进正片中。因为,“在那一刻,她想讲话”。这丰富了主角的形象:她本质是勇敢的,只不过被压制了。


敲定范冰冰后,寻找另一位女主角李珠英颇费了一番周折。韩帅希望突破传统类型标准下的女性形象,她既不是蛇蝎美女(就像范冰冰在许多主流商业电影中出演的角色),也不要过于男性化。最后是范冰冰看了李珠英的照片后说,可爱、漂亮、神秘,我喜欢她的样子。


范冰冰和李珠英语言不通,在片场只能用英文聊天。不过,她们很快找到了一种“图片聊天法”,边展示手机里的照片边说,“你看,我昨天去踢足球了”“这是我以前养的猫”。


开拍十几天后,两人真正亲密起来。拍一场骑摩托车的夜戏时,两人坐在摩托车上一前一后等待。等了很久,李珠英靠在范冰冰的背上睡着了。范冰冰不敢动,用唇语对韩帅说,让她睡吧。


在柏林电影节重聚时,两人互称彼此为“女朋友”。


作为一部中国香港出品的电影,《绿夜》在韩国拍摄,剧组成员来自中国、韩国、比利时、马来西亚,在柏林电影节首映。联想到汤唯、杨紫琼在国际影坛取得的成功,人们称之为“女性出走的决心”。


电影里,两位主角在出走之路上建立起极具张力的女性情谊,这来自于韩帅从小的幻想:一个女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她总希望有个同伴,能搭把手,能一起走。《绿夜》的拍摄过程恰使这个幻想成为现实。


在韩国开机时正赶上疫情大爆发,约好的场地不能用了,敲定的演员新冠了。女性主创们首先“互相替对方考虑”。韩帅担心超期超支。制片人就安慰她,今天拍不完,我们去想办法,不要因此限制了你的创作。


韩帅的处女作《汉南夏日》曾获柏林电影节新生代儿童单元最佳影片,讲述少女寄人篱下、充满不安的青春期。她记得在首映结束后,一个女孩来到安全出口等她。女孩边哭边说,我完全理解你在说什么,导演,我能不能抱抱你?


她给了女孩一个大大的拥抱。


三年后,《绿夜》入围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映后交流环节像是一场女性之间的告解和互助。有观众哽咽地说起,电影里的女性和女性总是在说,别害怕,男性总是在对女性说,我原谅你了。范冰冰从上台开始眼睛就亮晶晶的,一度转过身流泪。


韩帅(左)和范冰冰在片场


拍摄间隙的休息日,韩帅和主创们常常抱着一大摞衣服,一起到洗衣店洗衣服。洗衣要40分钟,烘干要20分钟。她们有时在外面散步,有时去放粤语歌的中餐馆吃饭,更多时候,只是在滚动的洗衣机前等待。在焦头烂额的拍摄中,这是她们难得轻松相处的时光。


杀青后,这个来自全球各地的剧组就散了。一年后柏林电影节,大家重新团聚在一起。她们在柏林街头瞎逛,逛累了就在马路边坐一会儿。韩帅又想起了在洗衣机前等待的样子。


从柏林电影节回国一个月后,我们和韩帅在北京见面,前后进行了六小时和两个半小时的对谈。关于女性主创阵容如何创作一部女性主义电影,关于女性议题的流行化与背后值得警惕的现实,关于和厌女症的漫长斗争,也关于女性出走的决心。


以下是正面连接和韩帅的对话。





大家一起做任务

做完了我们就是了不起的女孩


正面连接:之前有报道说《绿夜》是全女性阵容,好奇剧组里男女比例是怎样的?


 韩帅 :大概一半一半。我想大家这么去说,是因为它的核心成员都是女孩,美术部门、服装造型部门几乎百分之百是女性。我们交流起来更容易,也更能相互理解。它又是一个女性故事,女性工作者自然能够体会它,有热情去创作。


正面连接:《绿夜》两位制片人都是女性,她们的工作风格和男性有区别吗?


 韩帅 :有挺大区别,我们首先的关系不是合作伙伴,是非常好的朋友。这个项目中间遭遇了很多困难,能最终做完,正是因为我们三个人对这个项目百分百的忠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投入到这个项目里来。


没有人在疫情期间做过跨国拍摄,我们还都是很年轻的团队,就像电影里的女孩们一样,遇到突发状况,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但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女性,没有强者姿态,没有谁要命令谁、谁要教谁做事。我们会坐在一起,把每个人的想法、担忧、解决方案都放出来,衡量怎么样去解决。


刚开机时,有一天拍摄量很大,进度又一直在拖延,我没提出要延期的要求,但表情是焦虑的,喊OK的时候语气有点勉强,她们都能感觉到。我从片场出来去卫生间,看到她们两个找到翻译,面对着韩国制片,好像在商量什么为难的事儿。我一下子就明白,她们是在交涉延期方案。


我感受到了她们的压力,预估到超期的麻烦,回去就想各种办法追进度,很神奇地当天拍完了。等到结束收工,我们坐一辆车回去,她们又惊喜又无奈:我们都已经商量好明天怎么办,你怎么就拍完了?


正面连接:有一些项目,导演和制片之间的合作工业感会很强,你们更像朋友。


 韩帅 :这个片子能够做成,一部分原因是它没那么工业。我们(疫情中)决定去韩国拍,本身就不是特别理性的决定,不是在工业角度计算过的结果。


我们是很小朋友的心态,手和脚在脑子前面,有个念头就先干了,没留时间去纠结,只想着大家能不能一起去做一个任务,做完了我们就是了不起的女孩。


正面连接:一个由女性主导的剧组,制定的规则会和过去有哪些不同?


 韩帅 :我和工作人员说话,永远是表述完要求后问:“我说清楚了吗?”但有的leader最后永远是问:“你听懂了吗?”


我不会用命令式的语气,去居高临下讲话。因为我是这样的,其他人也不会搞得阶层感很强。很多人都说过,导演是需要扮演的,扮演一个领导者,扮演胸有成竹。但我只要一扮演,立刻会露馅,所以就不演了。偶尔有一两次我在片场发脾气,发现没有人听,可能她们觉得我平时太nice了吧。


正面连接:那您会用什么手段?


 韩帅 :有事说事。其实现场能时刻把自己的要求和方案清晰地表达出来,已经很不错了。有一场戏我和一位男性前辈因为表演问题相持不下,我感觉我越强硬,他越有逆反心理。那天起我学会使用了一个特殊的手段,撒娇。男导演肯定不好意思撒娇,女孩可以利用自己的性别的优势,说拜托你啦!求求你啦!


我也挺惊讶的,我怎么可以示弱呢?但当对方突然被逗笑,接受我的建议时,我没有感到厌弃,没有觉得不好。可能反而接受了作为女性柔弱的一面。


《绿夜》剧组


正面连接:《绿夜》是您第一次跟范冰冰合作,也是她五年来的第一部作品,您会有压力吗?


 韩帅 :会有一点,但我们熟悉起来后,压力就开始小了。我们都是山东人,她和我表姐甚至是从一个中学毕业的。她给我的感觉和电影中的角色截然相反,她很直率,不装。看到有趣的事情,会放声大笑。


开机第一天,为了磨合团队,没有安排两位主演的戏,得知冰冰要来探班我有些焦虑,心想一见面肯定还要客套,更加手忙脚乱。但我拍着拍着就忘了这件事,当她真的在身边出现的那一刻,我很惊喜,突然觉得很亲近,就像见到一个我的老朋友。


那天特别冷,我穿了一个薄外套,她就一直在捏那件衣服。事后她专门跑出去了一趟,给我买来一个很厚的羽绒服。听她团队的同事说,她选了很长时间。这真的很像我身边的山东女孩——忍不住要照顾别人。





男性制定的标准失效了

下一步怎么走?


正面连接:大家会觉得《黑暗荣耀》是一种很东亚的复仇,女主角没有直接诉诸暴力,而是步步为营,使用计谋和策略。相比之下,《绿夜》使用了直接对抗型的暴力,似乎是反东亚的。您是有意设置的吗?


 韩帅 :我没有看过《黑暗荣耀》,但我觉得如果你要求生,你要计算代价,当然不会用直接对抗的方法。《绿夜》里的两个女孩身上恰恰都有种毁灭感,不是那么在乎全身而退。她们都不太聪明,不太理性,在乎的只是一口气。


我一直有一个潜在的感觉:一个人如果能走到毁灭感的情境里,那么让她毁灭是一个很好的祝福,和让她重生是一样的。


我上高中时文科学得好一点,大家都觉得我很感性,喜欢读小说,也觉得女孩就应该学文科。我一下子有点逆反,我为什么一定要选文科?我如果选理科,每天做题,是不是可以更强大,更理性,就不那么脆弱伤感了。连老师都跑过来劝我,你有一次测验数学考了30分,报理科认真的吗?但我完全没想过这些问题。


我学理科时高考考了一个分数,念了几年大学后回去复读学艺术,转而学了三个月的文科,考了和学三年理科一模一样的分数。但我从来不后悔,也不觉得代价大。我回看会觉得,你看我当时做选择挺勇敢的。


正面连接:您也谈到过女性犯罪和男性犯罪的区别,您认为女性犯罪是更非理性的。


 韩帅 :《绿夜》里的两个女孩都不是职业犯罪者,不会计划得那么好,碰到(意外杀人)这种情况,第一个反应肯定是:怎么办?她们就好像在这城市里流浪一样,也没有预备好的计划。


这是《绿夜》和《末路狂花》的区别。最早的设计中,她们的目标是很明确的,那样肯定会很好看。但我特别想让她们失落一段,就像在一个城市里兜圈子。不是穿越广袤的美国土地,去到墨西哥。


在主流叙事里,这是一个冒险,对观众来说,也许会觉得她们智商不在线。但我觉得她们当下更在意的是,你怎么可以甩掉我?你刚才不是冲我凶了吗?你要跟我和好吗?我们要一起走下去,我们要去哪里?


在这些迷茫的时间里是一些很小的细节,是跺脚,是置气,是犹疑。在一场两人都光着脚刷掉鞋子上血迹的戏里,绿头发女孩伸出一只脚踩在金夏的脚上。我希望那一刻她们才在心理上搭上了同一条船,同时这个行为特别像小姑娘,她们不是那么成人化,目的化。


有一阵我想压缩时长,把这场戏剪掉了,是我的剪辑师杨哲主张拿回来。我和剪辑师在她公寓里讨论这场戏的时候,她和她的闺蜜就穿着拖鞋,在我面前互相踩起来。她们都是快30岁的成年女孩,但没有人觉得幼稚。


那也是我对女性的一种理解,在我们面对特别大的事件的时候,我们的目光会像手电筒一样聚焦在很小的地方。


记得我和丈夫举行婚礼那天,马上上台的那几分钟里,脑子里想的完全不是仪式的流程,是这双鞋是在哪里买的,那天我还去了哪儿,买鞋的时候还买了一个包,包的链子坏掉了,链子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生命体验里,有时候越是有要紧的事情发生,脑子越没有逻辑,所以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跟逻辑性很强的犯罪类型链条做出区别。


范冰冰和李珠英在片场


正面连接:您说过自己是个非常喜欢类型片的人,过去类型片的规则是由男性主导建立的,这会给您的创作带来自我怀疑或痛苦吗?


 韩帅 :可能是很隐秘的,比如,要不要让绿头发女孩成为大家都喜欢的对象?绿头发女孩是闯入者,又神秘,又危险,身份上类似黑色电影里的蛇蝎美女。做蛇蝎美女得好看,得性感,且最后关头是脆弱的,但我设计的形象是截然相反的,于是我也会担心,这个女孩会不会过于缺乏女性魅力,她过分决绝的选择会不会不讨人喜欢?这些想法,可能无形中受那套语言控制。


但《绿夜》里两个女孩的牵引是经常置换的。我很不想形成虽然在看两个女孩,但和看一男一女是一样的效果。有时候绿头发女孩像个假小子,是她在引导;到了影片中段,金夏穿上皮衣,她不再是大家认为的柔弱的一方,接力棒又交替了。我不希望大家下定论:在两个女孩的关系里,谁是男人,谁是女人。


把这个东西反掉以后,就陷入我们刚才说的问题:过去的类型标准失效了,你要自己去创造,那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面连接:范冰冰采访中说,她觉得这不是一部完整的酷儿类型电影。您和两位主演都是怎么理解两个角色之间的关系的?


 韩帅 :这一点我们三个都认同:她们的关系肯定不是所谓的爱情。但她俩从来没有这个疑问:如果不是爱情,那得是什么?


她们的感情时时改变,不可定义。我觉得女孩之间的情感,无论是不是恋人,都有一个特殊性:首先我们是同一个性别,我们都是女人,我们是同源的,相互理解的,然后我们是相爱的。


正面连接:很多观众会讨论片中两个女孩的情欲戏是不是必要的,你们一直都觉得这场戏是确定的,要被保留的吗?


 韩帅 :一直到定剪前一个月,这场戏都不在里面,我担心它喧宾夺主,让观众误认为她们达成了一种爱情关系。剪辑指导林欣民就直接剪出来给我看,说我担心的东西,恰恰是这场戏可以改变的。


在我们看来,这不是一场情欲戏,是一个人唤醒另一个人的戏:你有过一次没有过的体验,你作为女人的身体的感受发生了变化,于是意识也发生了变化。


很多人觉得,这场戏并不性感,也没有男性凝视,其实我都没怎么设计过。因为我的立场只有一种:从女性的感受出发,从主人公金夏个人的感受出发。


《绿夜》剧照 


正面连接:三年前《汉南夏日》放映时,您就担心过女性议题被认为是一种“流行文化”。三年后,女性议题被讨论得更热门了。现在您接受采访,或面对舆论场,会看到大家讨论的女性议题的变化吗?


 韩帅 :它变成了常见的话题,当然还没到老生常谈的地步。大家引用的女性主义的书籍、电影、文章都越来越多,在我们的互动中都能看得出来。从大众传播的角度,这是议题被逐渐普及化的表现。


但在电影领域,我的担心有时是源于电影自身的特征,电影太具象了,太容易传播,太容易用故事里的情节替代对真实生活的想象,好像你写了这样一个人物,就代表你对女性是这样一种态度,其实没有那么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正面连接:流行有时候就很简单,比如大家会想要完美受害者。《绿夜》里两个女性都有很多瑕疵和缺陷,甚至主动使用暴力,但在舆论场上不一定被全然接受。


 韩帅 :对,但我肯定不会改变这一点。女性创作者更不能去粉饰女性的问题。





逃跑和背叛很简单

但我最勇敢就是到这里了


正面连接:您说《绿夜》是反映了东亚女性的普遍困境。您在韩国拍摄了这么久,您观察到两国女性的处境有什么异同?


 韩帅 :相同之处还是因为文化的同源,一种很强的纲常感。男性在女性生命中的位置一直是主导性的,年轻时是父亲,中年是丈夫,晚年是儿子。在这种规则下,女性进入到社会,好像进入到更大的范围去活动,但女性内心形成的禁锢由来已久,没有那么容易卸下。哪怕你在改变的路上,你还是会被它捆绑。


当我把这个剧本拿到韩国的工作人员和演员手中的时候,他们都非常容易理解。我们国家的性别运动伴随阶级运动一起被提前了,所以我们很早看到女性的形象出现在工作里面。但韩国女性出来工作的限定条件更多,家庭妇女比例也更多。韩国的制片人员和我说,她们认为韩国女性感受到的压力普遍比中国女性更强。


正面连接:《分手的决心》和《绿夜》都在讨论女性出走,现在大家也会觉得,一些华人女演员,比如杨紫琼,走出去反而能得到更好的发展。您有这方面的观察吗?


 韩帅 :倒回几年可能就没有这个话题。因为疫情,大家感到电影制作的全球化被阻断了。十年前,国外的演员来中国拍戏,不是很正常吗?我觉得以后这样的交互、合作又会变得平常,越平常越好。


正面连接:相比中国过去的女性电影中的女性角色,您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区别吗?


 韩帅 :四五代女导演电影创造的高峰非常惊人,《人·鬼·情》《青春祭》,李少红导演的《红西服》《恋爱中的宝贝》,展现女性的痛苦和悲凉。但她们从来没有让这些角色放弃和俗世生活的关系,她们很努力地让女性在这个环境中找到生存的方法。我觉得很感动。


胡玫导演的《女儿楼》,讲的是边陲的小卫生站的一个女护士,从15岁到30岁,经历了爱情,看过了别人的婚姻。但她自己跟那个医院一样,像个驿站一样,看着里面的人来来去去,自己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独白始终带着女性的自省,那些诚实的感受,今天的观众听来都很前卫。


她最后的选择让我很惊讶:我错过了爱情,错过了婚姻,但是我就在这里守着我自己,我永远在这里工作,我和我的事业在一起。


生活是很复杂的,作为女性,这些前辈们没有离家出走,很多都是等孩子大了,尽好母亲的责任和义务,才开始当导演。她们塑造的女性角色都不是暴力的决绝的女性形象,但她们有她们的觉醒和坚持。无论生活给我什么,我都在思考,都在想办法,我痛苦,我承担。


逃跑和背叛当然是一种勇敢,但同时也比较简单。这是很小孩子的做法,觉得这种方法可以一劳永逸。


正面连接:您观察到身边有这样的女性吗?


 韩帅 :记得我看到《红西服》里宋丹丹骑自行车下班的样子,立刻想到的是我的妈妈。


我妈妈当时上了中专,很早就工作了。我五六岁的时候,她考上了一个函授大学,骑着小摩托车带我去报名交费。她在报名处的门口犹豫了很长时间,她就在那里跟我商量:要不要花好多钱去上?这个有用吗?现在的工作也不错,读了能有什么差别吗?但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记得她手上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叠钱,拿出来,放进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带我走了。


当时我问不出这个问题:你当时为什么要报考呢?你原来的抱负是什么?但现在我会想,她那时候要做这件事,应该是对于自己未来有一种想象,但只是想象。


我拍出走,是想换个活法,想要和上一代的生活拉开距离,贪心于要那个自由。我没办法处理生活里太泥泞的事情,就会写得有一点抽象,有一点象征性,绕开了最难的问题。我就想让她们逃离开,能够获得完整一点的自由,哪怕只是一瞬间。


正面连接:《绿夜》的结尾,女主角被看不见的警车追赶,还是在告诉大家,这样的逃跑是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也回到了鲁迅提出的那个经典问题:娜拉出走后会怎样?


 韩帅 :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倾向吧。很多人觉得,死亡是悲惨的,我觉得死亡也是祝福,一种重生。在我的理解里,她在最后一刻变成了飞上天空的烟花。


从现实的角度,警车的叫声正从远处来,如果没有死亡,你迟早是要被抓住的。你在那一刻喘了一口气,有一个心灵上的自由感,我希望她停留在这个时刻。在柏林很多观众都问我,出走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我觉得,你克服了自己的恐惧,不愿成为背后这张网的一个棋子,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可能因为我还年轻,现阶段来讲,我最勇敢就是到这里了。


《绿夜》剧照





你为自由的抗争

不过是他们允许去玩的逃脱游戏


正面连接:我看到您之前说,《绿夜》中范冰冰饰演的角色更接近于当下的您,绿头发女孩就是您的理想自我。


 韩帅 :对,而且有一个很强烈的感觉:一个人是不行的,最好有一个同伴。哪怕同伴不是真实的,哪怕她有时候缺席,你总是希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你的生活里面,能够互相搭把手。因为我对自己力量的自信是不够的。


这是一个愿望。因为现实生活当中通常你得自己解决,我自己也是这样子。但是你会老有一个愿望。《汉南夏日》里的表妹那么强悍,看她好像很有安全感,但到最后她只是想要姐姐的一个拥抱。


正面连接:《汉南夏日》里,女主和表妹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全然美好的女性情谊。


 韩帅 :她们是以相斥的方式陪伴。我对小时候的印象是这样的,小女孩之间不是那么好的,她们在同一个屋檐长大,沟通方式就是争抢、争执、互相讽刺,但那里面不是没有情感——因为你只有对方。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我拍两个女孩睡在一张床上。为什么我留下她们在这个空间里,因为不管你以什么样的途径去成长和挣扎,你们的命运是相像的,你们的命运相互之间是连接的。


正面连接:您看了HBO的《我的天才女友》吗?


 韩帅 :对我来说,观看《我的天才女友》是非常享受的事情。当你看到生命中的体验被别人如此准确和深入地讲出来,一方面觉得感概,这么好的故事怎么不是我讲的?另一方面觉得,真好,有人的感受和我这么像,并被完满地传递给了更多人。


莱农刚写小说,其中相当多的内容是受莉拉启发的。她明白并非独自写出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品,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是另一个女孩的身影,她们是一体的。莱农把手稿扔到了河里,这又是她的痛苦,永远无法超越天才女友的痛苦。女人之间,是一种非常复杂、真实又非常深的爱。


正面连接:《汉南夏日》和《绿夜》中,女主角都在寻找母亲。为什么这条线索都贯穿了两部电影?


 韩帅 :我们这一代女性,和我们母亲那一辈形成了分野。很多男孩会说我不要成为我父亲的样子,女孩也会有。女性的脆弱和局限,你会在自己母亲的身上看到。你需要一个榜样,你得自己去寻找。寻找母亲,某种意义上还是寻找idol。


《汉南》里的女主角是在姨妈、妈妈中间辨析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女人;《绿夜》里女主角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但她也已经到妈妈的年纪了,在重复妈妈做的事情了,是故事中的“当事人”。因此这部电影就成为了她和另一个女孩相互辨认的过程:做这样的人对吗?什么样的女性是勇敢的女性?


正面连接:您在随机波动的播客说,朋友们都觉得,您是他们认识的最厌女的人,这让我挺意外的。电影里女主角的表情,也常常指向一种自我厌弃。在您成长经历中,这种厌女和自我厌弃,是发源于哪里?


 韩帅 :这很难说。是原生家庭里不被认可吗?是某个人某一次的伤害吗?我觉得是一个弥漫的氛围。在我小时候,一个女孩来了月经,一定是偷偷摸摸的,在体育课请假,你得置换成另一个理由。大家觉得这是不能讲的,是不洁的。


久而久之,我会把那些脆弱的、隐秘的、不好的东西都放在我的性别上。你时时刻刻在克服,但你意识到它是个问题没几年的时间,养成这个问题却是经年累月的。即便到现在,一个男人如果露出脆弱一面,我都会忍不住说,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


对我自己来说,我只能不断让自己进入有挑战性的情境。一旦我做出一点自我超越的事情,我就会觉得,我是个坚强的女性,女性一样可以有这样的品质。


与此同时,如果遇到跟我一样不够坚强的女性,我希望拉着她的手,体恤她,陪伴她,和她一起走。为什么《汉南夏日》映后拥抱我的女孩对我那么重要,因为她想跟我在一起,想抱抱我,觉得我是她的朋友,而不是她的父亲,要教她怎么做。我希望自己不要忽视脆弱的东西,珍惜它,呵护它,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


正面连接:您说到月经耻感,《汉南夏日》里也拍到了女主角来初潮的一幕。电影对您来说是一种自我接纳吗?


 韩帅 :很多人评价拍少女成长,怎么总要拍月经。问题是,这东西在我的成长中就是占那么大的重量,就是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影响,至今还在受此折磨。不可能为了让大家觉得别太俗就算了。


《汉南夏日》剧照


正面连接:《绿夜》里大家觉得做得很好的是,它将整个父权系统以一张张具象的男性的脸呈现。生活中您有遇到过这一张张脸吗?


 韩帅 :我从小就很乖,面对权力的时候,我会忍不住要妥协。小时候听到长辈说的话,我可能当下已经觉得很反感,也想正面反驳,说“你错了”。但当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姑娘你这么懂事,肯定听懂了吧,我会立刻点头微笑。


事后我就懵了,我是在干嘛,陷入到巨大的自我怀疑,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克服掉这种忍不住要跪下的惯性。


正面连接:从《汉南夏日》到《绿夜》,有一以贯之也有演进的部分,有没有全新的想法,是之前《汉南》中完全没有的?


 韩帅 :这方面其实是我的编剧搭档雷声贡献的一种观察,一张社会性的控制网络,像你说的,由一张张象征性的面孔构成的网络。现在女性话题这么流行,大家可以自由发声,自由表达,那么拥有权力的那部分男性是什么态度呢?是避让,是默许。这其中有一个奇怪的自信,自信于女性的行动撼动不了自己权力的位置,没有什么东西会改变。


当你去反驳,或者去警惕的时候,证明你还很重视。当你提不起兴趣重视的时候,那代表你足够傲慢,认为这种自由是被你允许的,理所当然还在掌控中。这是今天的新的状态,女性认为自己有假想的自由,可以去工作,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但男性觉得他可以轻易地收拾。


正面连接:我看您之前采访中有个比喻非常好,“你为自由的抗争,不过是场小游戏,一场你被他们允许去玩的逃脱游戏。”


 韩帅 :父系社会的压迫是全方位的,从父权家庭走入父权社会,面对的是更恶劣的现实。实际上也有很多男性在一起承担父权社会恶劣的现实。


我想拍的还是女性恐惧和内疚的感受。恐惧是对系统的恐惧,内疚是自己在系统里要很乖,没有怀疑过这个系统是好还是不好,内疚于自己成了你恐惧的对象的同谋。


当然,还有知觉这一切之后的内心变化。写作这个剧本的过程中,我和电影中的角色一样挺迷茫的,不知道去哪,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写到结尾的时候,我明白这个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经历了这样一个艰难的旅程,拍出这样一个故事,就是为了说出最后那句台词:别害怕,别害怕。


*本文配图均由访谈对象提供



作者———吴呈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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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天挺   顾问——王天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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