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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岁,黎巴嫩 | 世界邮编

Robin 三明治 2022-07-17


作者 | Robin



“但男孩像你,只爱同类吗?”



 01 


我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这是一个关于爱的故事。


我是一个很擅长隐瞒的人,就像厚厚的三明治里藏得最深的那一片培根,像陈旧课本底下压得最深的那一封泛黄的信,费尽力气找出它之后,才会得到被挤压过后重见天日的畅快。


其实我第一眼见拉夫,就被他吸引了。


那一天晚上,多伦多在举行一年一度的街头艺术节。整座城市在黑晚会成为一座灯火通明的不夜城,同时也是一座流动的视觉艺术展览现场,在凌晨四点的时候,空气里有一丝清凉的微甜,有短发男人裹着绵密的毛毯在大街上晃荡,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拉夫,用英文讲,是有点俗气的“crush”。


他是我同学的室友的要好朋友,室友是法国女人,长了一双浅蓝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疯狂的法国女人,她像个斗牛场的指挥员,拿着音响,在多伦多大街上带着我们露天蹦迪,我们围着她,穿过斑马线,穿过拥挤人群,她爬上路灯,爬上长椅,并和它们合影留念。我刚到这座城市两个月,和同学不熟,和同学的室友更不熟,理所应当的,我没有和拉夫熟悉起来的理由。


拉夫是黎巴嫩人,他留着短短褐色头发,棕色的瞳孔,下颌骨有一层浅浅的胡茬,戴一副黑框眼镜,精力过剩的青年天才导演,嗯。


他和我短暂的讲述了他在寻找自身梦想的路上经历的曲折,结论是“动画电影”是他的生命之光。实际上,我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在和法国女孩聊一部叫做《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电影,那部电影以描绘清新自然的禁忌之恋而令人动容,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非常迷恋这部电影。


道路另一旁的拉夫在激动地描述:那部电影简直是杰作。其实不论聊什么,他都能像被点燃的篝火一样让四处都溅上乱炸的火星。


和他接触之后,留下的回忆似乎都是喧嚣的味道。


同行所有人都会说法语,而我不会,虽然零星地学过一年,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就没再继续。总而言之,我成为了人群中的“沉默者”,拉夫有意无意地拿眼角打量我,很明显,他的社交天性不允许派对上有这样的沉默者存在,他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我开启话题,而我装作没有察觉。


凌晨的多伦多中心街头,路灯泛黄,我始终无法忘记的,是那种空气中的暧昧因子。我知道在任何一座城市的午夜时分都是纯净而空旷的,但是那个晚上却如此特殊,就好像我第一次咬到软糯桂花糕的时候那留在唇齿之间的清香,和需要用唾液消化很多遍的情绪遗留物。我们就像是一群堕落的、脑子里空无一物的孩子,在多伦多的大街上用音响放着电子舞曲,把城市当做舞台,享受路人的注视,不管行人有没有把我们当疯子,至少这座城市温柔而稳重的接纳了这些情绪,那就足够了。


我知道拉夫在身后,他在逐渐走进,终于,拉夫尔用他那双褐色的瞳孔认真地盯着我。他习惯走在人前面一点点,并回头,再身体前倾式的沟通,那是一种很强烈的沟通欲望,带着一点侵略性。


“你喜欢拍照吗?”


我当然看到了他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很重的相机,也注意到了他一直在拍照。于是我点点头,开始自我介绍,我不知道他是哪国人,猜测他是来自拉丁美洲——类似哥伦比亚或者墨西哥之类的地方,在他说出“黎巴嫩”这个名字之前,我都对这个国家毫无印象——“文盲”地说,我只听过纪伯伦。


但实际上,他的国家正遭受着森林火灾的折磨,现任政府被人诟病,人民怨声载道,他是反一名抗政府的激进分子——这也是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原因。


我说我来自中国,一个“Chinese girl”,他说“我很喜欢中国”,我就接上一句:“欢迎你来中国玩。”


突然间他非常激动:“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去中国”。


我很开心,祖国被人肯定当然是一件愉快事,于是我们聊了更多,他追问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什么,其实我很喜欢看电影,电影史上有那么多佳作,我实在是想不出来最喜欢的一部。


我们继续走着,来到一个英式酒吧,大家累了,就进去点酒休息。我告诉他:


“叫我R就好。”


“不,告诉我你的中文名,你知道人们会用一个英文名去称呼自己,但却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我觉得这样不好,你的本名是什么?”他很坚定的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你能在上面打出来吗?”


于是我照做,他问我怎么念,发音有些奇怪,我一直不愿意他们把我的名字念得奇奇怪怪,但是对于拉夫,我一遍又一遍地教他如何念我的名字,在我认识的所有外国朋友里,只有他锲而不舍地叫我原本的中文名。


这是一家热闹的英式酒吧,装潢很经典,大家围坐成一个圈,随意地聊着天。桌上有另一个黎巴嫩女生,他们聊了聊以后的打算,女生说自己应该还是会回到祖国,拉夫尔表示不解——是一种很强烈的带有戏剧化的不解:


“你为什么想要回去呢,黎巴嫩有什么好的?”


我在心里想,他是那种喜欢站在聚光灯下的人,是那种渴望挑战和新鲜事物的人,是那种不会沉溺于过去而迷恋刺激的人——我也是这种人,这种人最大的优点就在于,他们永远是给予者,不断给予这个世界以激情和感染力,燃烧生命以点燃对方。我看着拉夫,在和每一个人的沟通中,他都很投入,我喜欢他这种认真的样子。


那晚,由于艺术展览分布在整座城市的不同角落,我们几乎走了四分之一的多伦多中心城区。可是直到最后一刻,我也以为自己只是交到了一个普通朋友,再没有其它想法,我们互加了社交媒体账号,他给我之前的几条动态点了赞,普通的相遇。


回到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我偶尔会看他发布的动态,印象中是一个很政治化人,很有责任感,也很有目标,就像他在做的保护动物志愿活动一样:“为黎巴嫩的动物捐献一个更好的未来。”



他关心穷苦人,关心难民,关心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群,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特质和我本身非常像,后来把回忆摊开来看才发现,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他的与众不同了。


过了一周,我去Blockfiel看新闻摄影作品展,回到市中心的时候想去吃中餐,结果看到鲜艳的黎巴嫩的国旗在广场上飘扬,很明显,他们举行抗议游行,我本能性地拿出我的相机想要拍照记录。



就在那么一瞬间,拉夫戏剧性地进入了我的视野,他头上戴着那种轻便的可穿戴式运动相机,脖子上依旧挂着他那台我熟悉的相机,半裸着上身,脸上和身上都用绿、白、红颜料涂了黎巴嫩国旗,非常有视觉冲击感,恨不得在脸上写满:“我就是最激进的分子。”


不知道为何什么,那一刻,我觉得有些恍惚。


我明知道一周过去了,我们都有些忘记了对方,也不过是觉得对方是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社交,像两条线,相交之后的一个点再无交集。


但在那一刻,当我看到他为他关心的国家振臂疾呼,关心世界的未来和命运的时候,我知道,我百分之百地、毫无疑问地,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了,那种从内心一下子蓬勃而出的情绪几乎是如同抗议人群的呼声愈加汹涌,他们的风格是律动的,乐器敲敲打打,乒乓作响,他们流着同样的血,有着共同的民族记忆,有着强烈的共鸣情感,所以拉夫用尽全力,灿烂笑着和大家高声唱着故土民谣,他身上那种极强的力量和绝对的自信一下子攥住了我。


我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我,但又不是我;我喜欢他,但又像是喜欢另一个自己。


随着人群的流动,拉夫尔也刹那间看到了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指着我努力回想


“R”他沉默一会儿,努力回想我的中文名: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我只是想拍照记录,和他同行黎巴嫩女生相互介绍之后,我问他:


“黎巴嫩怎么了?”


他向我三言两语地讲明了原因,下一轮抗议就要开始,我们没聊几句,他就要去人群中心了。



我站在人群外围,他在人群中心,我们俩看到了对方,不约而同地、沉静地笑了,尽管我们只是定住了几秒钟,但对我而言却似乎是静止的几秒钟——那一刻,仿佛屏蔽了周围的嘈杂,眼前浮现慢镜头,拉夫定格在人群里,身边是斑驳跳动的身影,他看着我,脸上逐渐荡出那种无奈而又心领神会的微笑,如同细小石子扔进水潭的那一圈涟漪,甚至是微风拂过犹如镜面的河流,那种只有用心观察才能察觉到的一丝变动。


我能想象我的笑是什么样的,因为我知道那一刻我们都意识到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对方理解自己笑容的含义。


这是我们见的第二面,这只是我们见的第二面。


我知道两个月之后我会回到中国,我知道我的国家和那个远在地中海沿岸的国家的漫长距离。相比起情投意合,我更倾向于认定这是一厢情愿,我开始仔细看他的Ins动态,想要从蛛丝马迹中勾勒出他的全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活摇摇欲坠。


我渴望见到他,渴望制造下一次见面的机会,也许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是谁在乎呢?“珍惜每一刻”,我告诉自己。


 02 


半月之后,万圣节到了,每个人都装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对于我而言,它更加意义非凡。


法国女孩要举办一个圣诞节派对,作为她的好朋友拉夫一定会出现,他已经连续出现在了法国女孩的社交媒体动态上接近一周,帮忙做万圣节装潢。


我幻想了很多次重逢的场景,除了充满年轻男女荷尔蒙和电子音乐的刺激之外,那天还有一个秘密,沉默喘息着,用黑曜石一般的暗沉双眸盯着我,等待着被揭开,给人迎头一击,而我就像是一只毫无防备的动物,逐渐走进了那个秘密的深渊。


对于加拿大人来说,万圣节是一个释放压力和童心的最佳时刻。


法国女孩家的派对在晚上九点开始,凌晨结束,我画好了妆,等待着和他再次见面的那一刻。


那天晚上下起了下雨,雨点滴滴答答的淌在黑漆漆的大街上,将它们润湿,再小心翼翼地溜到排水管道里去了。


天气已经很凉了,路上的狂风就像是巨兽咆哮一样作响,街道在光怪陆离的广告灯牌的反射下,显得异常闪亮,好像有人扬空撒了一把亮晶晶的金片,我喜欢下雨天,因为下雨天意味着意味着很多不期而遇的偶然,我喜欢看着人们在雨中奔跑,在雨中亲吻,在雨中思考。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一个略显遗憾,但依旧美好的夜晚。


如果要我再次形容的话,我会认为是天意,因为就算直到在打开公寓门的那一秒种,我也没有察觉等待我的那个秘密将有多么意料之外,又多么情理之中。


我们叩开了公寓的门,门上被贴上了装饰封条和骷髅头,迎面而来的是只穿着胸衣和草裙的法国女孩。我们进去,我一眼看到了拉夫,他和法国女孩穿着类似情侣的吉普赛人装扮,半裸着上身,一条橘色和绿色组成的卡纸短裙,他的胸膛上残留着未完成的创作涂鸦,我们一一拥抱,房间里充满了暗蓝色的灯光,我的同伴们带了一书包的酒,我们也是最早到达的一批人,公寓里有零零散散的几个法国女孩的朋友,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派对的人员组成大多是彼此陌生的,很大一部分是法国女孩的暧昧对象、前男友。


我们喝了一些酒,我和一个亚裔加拿大籍的男孩聊起了天,拉夫一直不停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很热情,对每个人都很友好,那天晚上他主动开启了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关于我前天发的一条动态,关于LGBTQ群体的示威行动:因为当地的公共图书馆的公开房间(一种开放的演讲场所,类似于开放麦)允许对跨性别者带有歧视的人演讲,这引起了LGBTQ群体和跨性别者友好群体的不满,于是他们聚集起来抗议公共图书馆的做法,我也在现场。


当我拍照上传社交媒体之后,拉夫很迅速地点了赞,实际上他给我发的每条动态都点赞,那个时候,我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象征,至少证明他想跟我做朋友。


他朝我走过来,熟悉的感觉,他用心记住了我的中文名:“你前几天发的那个关于图书馆的照片……是怎么回事?”


我很想控制我自己的状态和表情,并且知道自己能够控制的住:“那个是关于LGBT群体的一个示威行动……很复杂”


我耸耸肩,笑着说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他也笑了,用那种掺杂着认真而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尽管我早已不再是十五岁,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灰扑扑的小女孩。


拉夫帮所有人拍照,大吵大闹,始终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


我们的第一段对话寥寥几句收尾,但是我在那个时候满心欢喜,因为拉夫明显想要和我聊天,我们在笑的时候他的手触碰我的手,他在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肩撞击着他的背部。


派对上的人越来越多,逐渐来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但大家都不认识彼此,也都很热衷于社交,很快,我认识了新的朋友巴西男孩,他热衷于给我介绍对象,我们聊得开心,他问我在这个派对上谁是我的类型,我让他把耳朵凑过来,悄悄说:


“我觉得……我喜欢拉夫”


他一下子夸张起来,用手拦住我的头,很激动地说:“不,他不行,他绝对不行,拉夫喜欢男孩。”


他是笑着说的,他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有点没办法控制情绪,一遍又一遍的回想我们之前的认识过程,一遍又一遍的确认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片段,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他就像是工程专业最常见的男孩。


我想起他靠近我时说话的样子,下巴上浅浅的一层胡茬,那种卷卷棕色头发,我想起他一遍又一遍确认我的名字的时候的认真眼神,我想起他安静坐着看影片的样子,我想起在示威群体中他举起双手的样子,我想起他在人群中站着的时候,绽开笑容的样子,那种带着凌冽而清澈的锋利,我还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喜欢的那部电影: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


这下我想通了,他为什么会问我关于公共图书馆的问题。


原来一切在最开始的时候已有预兆,是我没有察觉。


但是我还是想要亲口听见他承认这个事实,我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背影,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过来:


“我不想不礼貌,但是我要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完全可以,你随便问,我什么都可以回答!”


“……你是Gay吗?”


“我不知道……实际上我不知道,你知道的,在黎巴嫩……我不知道,但是基本而言,我算是……这是一个复杂的故事,如果你想听,我们可以找个咖啡厅,你知道的,就那种,好好地聊聊这件事,但不是现在,不是今晚,你明白吗?”


“嗯,我想知道这个故事,我们应该找个咖啡厅。”


“下周我们找个时候出去喝咖啡,我会解释给你听,这个周末我真的太忙了。”


“好。”


他带着他的相机去拍照了,我的头一阵晕眩。我用力拨开人群,朝着公寓里最深的房间走去,打开门进去之后才发现是法国女生的房间,我觉得我喝了太多酒了,已经有点站不稳,没办法控制的,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没过多久,门突然被打开,拉夫和法国女生出现在我面前,他们激动地说着法语,在看到我之后,一下子停了下来,法国女孩很关心的抱住我:“Robin,你觉得不舒服吗?是不是喝太多酒了?如果你想吐的话没关系,我们可以帮你抓着头发。”


“我完全没事,我只是暂时有点头晕,休息一会就好,不要担心。”


拉夫站在法国女孩身后,我没看清他的表情,我也没听见他说任何一句话,或许他说了,但是我的记忆消失了。


法国女孩把我扶到她的书桌前,让我坐在椅子上,她跪下来,用她那双蓝蓝的眼睛温柔的盯着我,用带有一点法国口音的英语说:“你如果不舒服,随时记得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她的房间很整洁,尤其是这一扇窗户,那天晚上的风特别大,我好像从来也没见过那么大,那么呼啸着的风,但是玻璃窗稳稳的关紧了,把所有的危险和伤害都一一挡在外面。我看着窗外的一小片土地,那里长着尖长的杂草,还有一颗小小的,却笔直的树,它们都在长在这一片土地里,不停地被甩来甩去,承受着风暴的袭击,这一幅画就好像默片时代的黑白影像。我坐在她的书桌椅上,身后是派对嘈杂的声音,而眼前是一副静默的动态图片,人们尖叫着,大笑着,那棵树摇摆着,杂草挣扎着,在这个时刻,有人在抽烟,有人在亲吻,有人已经离开,我坐在这里,就像坐在两个世界的间隔里,法国女孩把手搭在书桌上,另一只手插入她那一头卷曲的棕褐色的长发:


“你看这棵树,每当我难过的时候我就会看着这棵树,它是一颗很好的树。”


“它是属于我的树。”


我感受到我眼角不受控制地湿润,人在喝醉的状态下,情绪容易被放大许多。静静看着她,我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倾诉欲望。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可以吗?”


“当然,我知道怎么保守秘密。”


“你会和拉夫说吗?”,在问出这句话之前,我其实已经并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我喜欢拉夫这个事实了,我也并不在乎她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因为我知道她会说的,她肯定会。


“如果你不想的话,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告诉他。”


“好,没关系。”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把那句话轻轻说出口:“我喜欢拉夫。”


“其实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他了,而且我不知道他是Gay,我是才知道这个事的,就刚刚。”


她看着我,很温柔的说:“你知道吗,我完全能理解你。”


“当我刚到多伦多的时候,我也喜欢拉夫,他那么好,对,你说得对,我知道他是Gay,但他还是很性感,很有吸引力,你看,我和他现在是最好的朋友,不要尝试把他变成你的男朋友,如果你能当他的好朋友,会更好。”


“看着我,你会遇到更多的好男孩,你那么漂亮,又性感,不要在意拉夫了,外面的派对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不要伤心。”


在那一刻,我近乎感激。眼前这个人能理解我一切的感觉,那种失落,绝对的无奈,无法改变的无力。但实际上,我那么绝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拉夫喜欢男孩”这个事实,还有一个我藏在心里,没有跟任何人讲的秘密。


命运是那么爱捉弄人,他一定在我们头顶上笑的很开心,他最喜欢的就是看见人们心碎和绝望的表情,所以他不停地制造巧合,犹如迷宫一般把我们都困住在这个房间里。


来到多伦多之后,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开始了新生活,并为此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地过去,我有秘密,不愿意让新生活知道的秘密,以为捂着耳朵就可以瞒住自己的秘密。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们在一起接近一年了。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喜欢女性。


“我并不是完全的同性恋。”当我这样对自己说时,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个夜晚发生的所有事情,让我清楚地认识到,这口气又回来了。


我拷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拉夫?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简单的做一个“正常的”,只喜欢男性的女性。


我告诉自己:你还是可以做一个被社会大众接受的“正常女生”,你可以不用面对藏在暗处,就像阴冷毒蛇吐着芯子的,随时有可能咬你一口的恐惧。


我们的未来将会怎样?完全没概念,没有可以参考的范本。


但是至少,我决定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一切的一切。


就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告诉他。


 03  


点击搜索框,输入“黎巴嫩 同性恋”。


身为阿拉伯国家,黎巴嫩并没有极端的反同思想,但迄今为止,同性恋在这个国家依旧非法。


我想,那就是拉夫为什么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犹豫不决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他热衷于抗议示威的原因,我感同身受。



当一个人感受到自己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不被认可时,内心的反抗情绪就会活跃起来,就更能够体会到少数群体的不安与恐惧,我们虽然勇敢,但却仍旧是普通人,哪怕是思想开化的年青一代,也同样深受歧视和偏见的困扰。


我浏览了为数不多的信息,大致了解了黎巴嫩同性恋群体的艰难处境,尽管信仰穆斯林教徒中部分人认为“同性恋”也是由真主安拉所创造的群体,但绝大部分人还是对同性恋采取了非常保守的态度。


拉夫不像Gay, 也许是因为社会语境塑造的原因。而我从外表上看,也完全不会被发现有着任何所谓LGBT群体标签的“刻板印象”,我留长发,穿裙子,语气温柔,对待男性有一套合适的相处模式,我的内心和表皮犹如一分为二,表皮流动而透明,当我审视自己时,我知道这幅表皮是社会文化塑造的,我知道我的每一个娇俏的尾音,是大量的性别文化教会我的,女性要学会示弱、善解人意和单纯,深谙此道,但却注定无法过上这种生活。


伍尔夫在《一个属于女人的房间》里表示:“女人不是生而为女性,而是社会教导的”,男权话语体系下的社会将女性塑造成贴合男性审美的产品。


可是,凭什么?


在我喜欢女性的时候,我更能感受到,作为被爱和爱的那一方,责任和关心同样是女性应当承担的责任。“赚钱养家”、“成为对方的保护伞”更能让我感受到身而为人的快乐,这种感觉,当然也不仅只在同性间产生,男女间同样能产生,只要我们放弃性别的刻板印象,承认爱情只是两个个体之间的共鸣。


我理解拉夫,这种理解而产生的怜悯和体谅一下子打消了我的失落,那一刻我对拉夫的感情就像那天晚上那场夜雨,糟糕情绪顺着下水道溜走了。


派对过后的周一,我和拉夫约定好了在Jimmy Caffe见面,其实回想起来,这次的见面非常短,甚至有些窘迫。拉夫有课,我们不得不加快聊天的速度,而他单纯地以为,我是出于一种好奇的目的而问他,我却另有打算。


时针指向六点,我从学校赶到了那个咖啡厅,裹着厚厚的大衣,印象之中那是一个非常年轻时尚的咖啡厅,墙上挂着黑白摄影作品,里面坐满了正在写作业、闲聊的大学生,我拉开门,看到了拉夫一个人坐在门对面,面前摆放着电脑。


我用手敲了敲桌子,他抬起头,然后站起来拥抱我,我朝着他笑了笑,我们俩坐下来后,他的第一句话是:


“问吧,什么问题都可以”


“我不想冒犯你,但是你能简短的介绍一下你为什么会回答‘我不知道’吗?”


“不要担心,这完全没关系。”他的眼睛处于一种中年人的深邃和孩童的纯净之间,有一种两者混合的特殊魅力,“我承认,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是六七年前了吧……我的确喜欢过女孩,我也对女孩有过感觉...但是后来我也对男孩有感觉,你明白吗?所以我说我可能是双性恋,但是——听我说,性取向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要把自己限定在一个标签里呢?所以我不会一定要明确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双性恋,因为这根本不重要,下一秒我有可能会喜欢上男孩,也有可能会喜欢上一个女孩,谁知道呢?”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艰难的吞了吞口水,开口道:“我完全能理解...我曾经有一个女朋友,我们在一起接近一年,前段时间分手了,但是让我不明白的是,跟她分手之后,我发现我对男孩也有感觉,你明白吗?这真的把我弄糊涂了,我曾经很坚定的以为我是一个同性恋,事实却不是那样。”


拉夫看着我,很认真的说:“听着,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确定’呢,开阔你的思维,你不一定要属于某一类,你就是你自己,听我的,不要去在乎那些,这里是多伦多,你根本用不着担心那么多。”


“那你有男朋友吗?”


“现在吗?没有...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思,我只想好好完成我的大学……总而言之,不要那么在乎那些标签,做你自己就好。”


“我知道,但其实我并不是在乎外部环境,你明白吗,当我在我自己的国家,我也从不掩藏,但是问题出在内心,我对自己的认知有些混乱了……”这种强烈的紧张感让我的英语说的七零八落。“而且,最重要的是,让我有感觉的那个男孩,听着”我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出,“是你,拉夫。”


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诙谐起来,耸了耸肩,眼球很调皮的转了一圈,但还是难以置信地问:“是我?那个男生是我?”


我笑了一下:“祝贺你?”


我尝试缓解这一刹那的尴尬:“但是知道你是Gay之后,我在想或许那不是感情……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不想给你带来困扰,更不想让你觉得不舒服,你明白吗?”


“嘿!”他很夸张的用手指在空气中划了一圈,“千万别说这种话,我很荣幸,听着,千万别说你的喜欢是别人的负担,只是在这一点上,我的确没办法帮到你。但是这完全不会困扰我,相反,我很尊重你,我敬佩那些可以这么把自己内心的话认真的说出来的人。放心,我们可以多聊聊。你知道吗如?果你觉得我们可以做朋友,随时你想出去逛逛喝杯酒什么的,直接叫我,我都在,但是如果你觉得和我做朋友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没关系,这完全取决于你,我就在这里,你知道的……”


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我先是感受到了被拒绝的失落,然后是一丝温暖。无论在谁和谁身上产生的感情,最重要的不是性别,也不是年龄,而是相互吸引。


我知道,他对我没感觉,这点我无法改变。


“如果你周六没课的话,我们可以好好出来聊一聊,今天太忙了。”拉夫再次认真的看着我提议道。


我答应之后,他把我送出了咖啡馆,叮嘱我搭上哪趟街道巴士,就离开了。


这片区域是拉夫很熟悉的地方,我们顺着街道向巴士站走的时候,他和我介绍每一个值得推荐的餐馆,他对我说,这是他在多伦多最喜欢的地方。我静静地走在这条路上,仿佛就看到两个月前他在咖啡厅里坐着和朋友谈论苛刻的教授,在街角站着听流浪汉的演奏,在巴士站坐着等红黄相间的长长的巴士穿梭而过。他口中呼出的热气犹如一团纯白丝绒一样升到了天空中,璀璨的星空上是大片大片乳白色的薄云,透出一星点月光,然后他抬起头,凝视着一片飘动的云,而即将来到多伦多的我,也望向同一片天空,一晃眼,那片云就飘到了我的眼前。


街道巴士穿梭到我面前,风扑面而来,我一下子晃过神来,上了车,朝着家的方向缓缓驶去。


 04 


距离上次和拉夫见面,已经过了一周半了。


我没有任何勇气去和他聊天,尽管我知道我应该去。可是我了解给对方带去压力的喜欢,在另一个人眼里变成负担和厌倦。


在这一周半里,我似乎走出来了,又似乎没有。心绪的浪潮一圈又一圈的打着礁石,天亮了,那些情绪也都消失在细碎的黄沙里,我和朋友们聊天,大笑,喝酒,一切照旧;可是我知道,在我没办法回避他的时候,那些悄悄结冰的午夜,那些雨水凝结的寂静时分,他的笑容会一点一点浮现出来,再连同我的那些隐秘的期待,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会交织在一起,炼出让我彻夜难眠的咖啡因。


我告诉自己,让故事停留在那个街车划过的夜晚吧,结局已经够美好了,不要再狗尾续貂了。可是我也知道,“我喜欢他,这是没办法否认的事实”。


那个周末,我和朋友约定下课后去多伦多本地非常有名的一家Gay吧喝酒,带着一丝近乎窥视的欲望,我想知道如果拉夫在这里,他会怎么和他喜欢的人搭讪,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那个人,他们会经历什么事情,会站在哪个地方抽烟,会在凌晨几点回家。


变装皇后脸上的粉洁白无瑕,粗矿的声线搭配女性化的外表,人们自由地亲吻,自由地舞蹈,尽情释放压抑情绪,任凭陌生人侵略的双眼上下打量,在这里,有很多白人,也有很多棕色皮肤的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与国家,我也看到了很多华人,年纪都在中青年左右,脸上都写满了欲望。


变装皇后在台上唱着一首不知名的舞曲,每唱一句,她就站定着,眼神望向远方,手指一指,挑出观众互动,我知道这里弥漫着的情绪,是释放,却又为之羞耻的一线之隔。人们为变装皇后喝彩,内心深处却鄙视她们,轻视她们,隔离她们。靠卖弄风骚,用性吸引力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是很少会被人看得起的。而在这里的这些性少数群体,他们内心深处都好似有着这样一种恐惧,他们不愿意变成这样可悲的人,也不愿意被人揭穿这一层面具,更害怕自己身处边缘。


拉夫也是这样想吗?


脸上泛红,头晕目眩,我钻出了人群,把音乐和人群的嘈杂扔在身后。朋友们挤在人群中看表演秀,我趁着夜色苍茫,一头扎进了回家的路途中。


没过多久,在有一天晚上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拉夫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嘿,R,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喝一杯?”


当我看到手机屏幕上闪起他的消息提示时,一刹那全身紧张,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回复:


“我其实有点害怕打扰你,所以一直没有找你聊天。”


“不要担心这个,这周怎么样?你想出去吗?”


“好啊,明天?”


“明天晚上我九点半左右下课,我们在Red Room见怎么样?”拉夫知道我并不熟悉多伦多,随即发来了酒吧的地址,“你家到这里大概多久?”


一番约定之后,我们决定明天见面。


内心的灰烬又一次燃起火焰,拉夫仅仅可能是因为觉得我是一个值得交往的朋友,他喜欢中国,没理由拒绝一个来自中国女孩的示好,哪怕仅仅是停留在好友的层面,也足够提出一次两个人的邀约。


到了第二天,我的心情竟然一扫之前的疲惫和暗淡,写在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字都格外好看,教授的态度也好像温柔了很多。


是一种小孩守着自己家里的糖果的珍惜和期待。


这是一个冒着白色蒸汽的冬天,我脱下了灰扑扑的长袜,穿了一条浅蓝的长裙和一件米白色的外套,再套上厚重的棉衣,我知道我裸露的脚踝已经冻得能看到青紫的血管——那没关系,风也并不大,只要我迈动的步伐够大,就能够早一点到酒吧里取暖。


果不其然,我早到了一会儿,拉夫正在赶来的路上,我打量着这一切,这片区域是学生常来的地方,里面不大不小,人并不多,坐了一桌学生模样的朋友在欢声笑语,再靠近里面的角落里有三三两两的情侣,在颇为亲密地窃窃私语着,我看着墙上镜子倒影中的自己——很好,妆容得体,头发蓬松,眼神平静,不像是期待了很久的样子,酒吧气氛很好,恰到好处的昏黄灯光,听着不错的音乐。我暗示自己,这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呼——不要担心。


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社交软件上的消息显示未读状态,他应该是把手机揣在口袋里了,外面风那么大。


当我把头抬起来的那一刻,拉夫出现在我眼前。


他戴了一顶浅绿色的帽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背着书包,棕褐色的眼睛里闪着柔和的光芒,我朝他笑了笑:


“你总算来了,你想坐哪儿?”


“你怎么在这么里面?我都没看见你”他放下书包,把我带到外面靠窗的两个人的角落,“坐这里吧!”


“你的课上的怎么样?”


“你知道的,我的专业,动画导演……今天老师留堂了,所以我才来晚了”他笑着脱下外套,露出里面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袖T恤,袖口很长,他把自己的两只手裹住:“而且我好像生病了……但应该没什么大碍,谁知道呢……如果我今晚没有起来十几次去上厕所的话或许说明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


“你说的太快了!”我笑着打断他,再重复了一遍,“你语速太快了!”


“哦!对不起!我有这个毛病……如果你觉得我说的很快你就像现在这样打断我,没关系,抱歉!”拉夫的牙齿很白很亮,他喜欢开怀大笑,他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柔软的白色T恤包裹着他的两只手,显得他在衣服里瘦弱单薄,然后他用他棕色的眼眸异常认真地盯着我,我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点什么,又好像只是我自己的错觉。


我们聊起了中国和黎巴嫩正在经历的那些动乱,而我明知道,他是站在抗议者的一方——但没关系,两个国家面临的具体情况实在是大相径庭,我们的话题离不开政治,也离不开中西方体制下的差距,我想从一些最基本的话题聊起,缓解上次见面的尴尬与无措。



“比方说……中国到处都有摄像头,你们不会觉得很侵犯人的隐私吗?”拉夫的脸深陷在阴影里,镜片角落反射着一片亮光。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是特别在意所谓的‘隐私’,因为没有人会用这样的手段去查到你,你提供的隐私仅仅是为了让它更好的服务你,而且在中国的摄像头也仅仅是在合理的情况下安装的,这在任何国家都一样。”


“好吧……但是你不觉得人们应该注重他们的隐私权吗?”


“我觉得这或许是不同的地方吧,但是并没有好或坏的说法。”


“我能给你推荐一本书吗——但是要等你英文更好一点才行……”他看着我,拿出手机搜索着什么,我看清楚了了,是奥威尔的《1984》。


我当然读过这本书,大一刚入学我就读过了,我学的是跨文化交际与语言专业,对于中国被国际社会污名化的行为早就见怪不怪了。


实际上,那天晚上的聊天并没有围绕着我和他,而是围绕着中国与黎巴嫩的两个国家。我们聊到了黎巴嫩的宗教,黎巴嫩的体制,聊到了他为什么会在多伦多,聊到了中国的体制,中国的政府,他对中国充满好奇,可是他眼中的中国,是被西方媒体任意抹黑后的中国,我苦于不够精通的英语口语,无法发挥辩论的实力。


但回国之后,我去考了国际新闻方面的研究生——这是后话,念的时候还特地选修了一门中东国家课程,他曾经在我心底种下的种子,一直没有消失。


我们聊了一些零零散散的话题,直到他告诉我第二天有一场工作面试,所以他不得不早点回家,我其实可以和他聊到天亮,因为仅仅只是和他聊天,我也会很开心。


实际上那天晚上非常冷,可是我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们走出酒吧的门口,向前走了一小段距离,来到十字路口,我需要搭电车到地铁站,再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他非常迅速的指了指红绿灯,让我“Hurry!Hurry!”,我扭过头去,明明不是绿灯,我像小孩子赌气一般转过身,就落入一个怀抱中。


他抱住了我,仅仅以示友好。


可是这个拥抱,我记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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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X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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