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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德勒兹:《文学与生命》(1993)

陈荣钢译 译窟 2022-09-25

卡夫卡的画,布拉格卡夫卡博物馆藏

文学与生命
Literature and Life


作者: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
译者:陈荣钢


来源:Essays Critical and Clinical (1993),英译本由Daniel W. Smith和Michael A. Greco翻译


写作(write),当然不是把表达形式强加在生存经验之上。文学反而要朝着非形式、不完整的方向展开。维尔托德·贡布罗维奇(Witold Gombrowicz,1904-1969)如是说,也如是做了。写作是一个“生成”(becoming)的问题,它总是不完整,总是在形成之中,并超越了一切生活和生存经验。写作是一个过程(process),换言之,是一条穿越生活和生存经验的生命通道。


写作与“生成”密不可分。在写作中,人们生成女人,生成动物或蔬菜,生成分子,生成无法感知的东西。这些“生成”之间或许经由一条不寻常的线穿起来,比如勒克莱齐奥(J. M. G. Le Clézio,1940- )的小说。要么这些“生成”在每个层面上共存,承续了构成整个宇宙的门廊、门槛和区域,比如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1890-1937)的伟大作品集。


“生成”不会朝另一个方向展开。人们不会生成人,因为人已经把自身呈现为支配的表达形式,把这种表达形式强加给一切物质。然而,女人、动物或分子总是具有逃逸自身形式化的部分。身为一个“人”的遗憾在于,有什么更好的理由去写作?


哪怕是一个正在“生成”的女人,她也必须“生成女人”,而这种生成与她自己宣称的状态毫无关系。“生成”不是为了获得形式(识别、模仿、拟态),而是为了进入一个接近、不可辨认和没有差别的区域,在那里,一个人不再与一个女人、一个动物或一个分子区分开来——既不精确也不笼统,而是始料未及和不预先存在,从总体中个别化而不是以某种形式确定下来。


我们可以建立一个与任何事物接近的区域,条件是我们要创造实现它的文学手段。例如,安德烈·多泰尔(André Dhôtel,1900-1991)使用了“星状体”(aster),一些东西在性别、种属和国度之间传递。


“生成”总是“在其间”(between)或“在之中”(among),一个女人在女人之间,一个动物在其他动物之间。但是,不定冠词的力量只有在“生成”这个术语被剥夺形式特征的情况下才会起作用,这些形式特征使之说出定冠词(“你面前的‘这头’动物……”)。


当勒克莱齐奥“生成印第安人”时,他总是身为一个不完整的印第安人,不知道“如何种植玉米和凿刻独木舟”。他没有获得形式特征,但他进入了一个接近的区域。同理,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那里,“生成游泳冠军”,但他不会游泳。所有的写作都涉及到一种运动精神,但是这种运动精神并没有把文学和体育融为一体,也没有把写作变成一项奥林匹克运动,而是在逃逸和有机体的崩溃中得到锻炼——正如亨利·米肖(Henri Michaux,1899-1984)所言,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运动员。


当动物死亡时,一个人变得更像动物,而且与唯灵论者(spiritualist)的偏见相反,动物知道如何死亡,它有死亡的感觉或预感。文学要么始于劳伦斯(D. H. Lawrence,1885-1930)的“豪猪之死”,要么始于卡夫卡的“鼹鼠之死”。正如卡尔·菲利普·莫里茨(Karl Philipp Moritz,1756-1793)所言:“人们为垂死的牛犊写作。”


语言必须竭力去走这些女人、动物、分子的弯路,而每一条弯路都是一个生成死亡的过程。事物和语言都没有直路可走。语法是一系列必要的弯路,在每一种情况下都被创造出来以揭示事物的生命。


写作不是为了叙述一个人的记忆和旅行,一个人的爱和悲伤,一个人的梦和幻觉。过分利用现实(reality)和过分利用想象(imagination)是同等的过错。在这两种情况下,写作都是永恒的“父亲母亲”,都是被投射(project)到现实中或被内投(introject)到想象中的恋母结构(an Oedipal structure)。在这种幼稚的文学概念中,我们在航行的终点,在梦的核心,寻找着一个父亲。人们为自己的“父亲母亲”写作。


玛莎·罗伯特(Marthe Robert)将文学的这种幼稚化(infantilization)和“精神分析化”(psychoanalization)推到了极致,使小说家除了“私生子”(Bastard)和“弃儿”(Foundling)之外没有其他选择。即使“生成”动物也不能避免“我的猫,我的狗”这种恋母情结的还原。劳伦斯说道:“如果我是一头长颈鹿,而那些书写我的普通英国人都是善良、守规矩的狗,那么,这些动物就是不同。我是你本能上不喜欢的动物。”


一般来说,幻想(fantasies)只是把不确定的东西当作个人和私欲的面具。“一个孩子被打”很快就变成了“我父亲打我”。但文学走的是相反的道路,只有当发现表面的“人”之下有一个非个人的力量时文学才会存在,这不是一种普遍性,而是一种至高的单一性: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头野兽、一个胃、一个孩子,等等。


只有第一、第二人称还不能成为文学表达的条件。只有当第三人称降临在我们身上,剥夺我们说“我”的权力时,文学才开始。这就是布朗肖(Blanchot)所谓的“中性”(neuter)。当然,文学人物非常有个性,既不模糊也不笼统,但他们所有的个性特征都将他们提升到一种愿景(vision)中,这种愿景将他们带向一种不确定的、对他们来说过于强大的“生成”,比如《白鲸记》(Moby-Dick,1851)中的亚哈船长(Ahab)和大白鲸“莫比·迪克”。


一个人不会用自己的神经症(neuroses)来写作。神经症或精神病(psychoses)不是生命的通道,而是当过程被打断、被阻隔和被堵塞时我们身陷的状态。疾病不是一个过程,而是过程的停止,比如“尼采的例子”。此外,作家本身不是一个病人,而是一个医生,是他自己和世界的医生。世界是一系列症状,世界的疾病与人融合在一起。


于是,文学是一项健康事业。我不是说作家一定会健康(这里会有和“运动员”一样的模糊性)。他的身体弱不禁风般柔弱,这种健康状况源于他看到和听到的事物,对他来说,这些事物过分庞大和强大了,它们令人窒息,它们的存在耗尽了他的精力,却给了他强健而扎实的健康所不可能实现的变化。


作家从他的所见所闻中归来,眼睛发红,耳膜穿孔。什么样的健康才足以解放生命?它就像斯宾诺莎(Spinoza,1632-1677)那脆弱的健康,直到最后一刻,见证全新愿景的生命通道依然打开。


和文学、写作一样,“健康”发明了一个缺场的民族。发明一个民族,就是创作功能的任务。我们不会带着记忆去写作,除非写作使记忆成为一个民族的共同起源和目的地,而这个民族仍然藏匿在其背叛和否定之中。美国文学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可以培养出能够叙述他们自己记忆的作家,但这是由来自各国移民组成的统一民族的记忆。


托马斯·伍尔夫(Thomas Wolfe,1900-1938)“把整个美国都写进了文字,因为它存在于一个民族的经历中”。这并不完全是一个被召唤主宰世界的民族。它是一个次要的(minor)民族,永远次要,永远处在一个“生成革命”的过程中。也许它只存在于作家的原子里,一个私生子的民族,低人一等,受人支配,总是在变,总是不完整。“私生子”不再是指一种家庭状态,而是指种族的过程或漂移。我是一头野兽,一个永远地位卑微的黑人。


这就是作家的“生成”。卡夫卡(对中欧而言)和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对美国而言)将文学视为一个次要民族或所有次要民族的集体表达,他们只存在于作家身上,并通过作家找到了自身的表达方式。虽然文学总是提到单独的行为者(agent),但是文学是一个表达的集合。


文学是谵妄(delirium),但谵妄不是“父亲母亲”的事。没有一种谵妄不经过民族、种族和部落,没有一种谵妄不在普遍历史之中徘徊。所有谵妄都具有普遍的历史性,“是种族和大陆的移置(displacement)”。文学是谵妄,因此它的命运在谵妄的两极之间演绎。每当文学要发明一种号称“纯洁”和“主宰”的种族时,谵妄就是一种疾病,是一种典型的疾病。但是,当文学援引这个被压迫的“私生子”种族时,谵妄又成了健康的尺度,这个种族在统治之下不断涌动,抵抗一切压迫和禁锢的事物,这种种族在文学中被概括为一种过程。


这里又总是存在着一种风险,有病的状态会打断“过程”和“生成”。健康和运动都面临着同样的模糊性,它是持续不断的风险,主宰的谵妄会与“私生子”的谵妄混合在一起,把文学推向一种“幼虫法西斯主义”(larval fascism),也就是文学对抗的疾病,即使这意味着诊断法西斯主义本身并与之作斗争。文学的最终目的就是释放这种健康的创造和民族的发明,也就是释放谵妄之中生命的希望,为了缺席的民族而写作。


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文学对语言的影响。正如普鲁斯特(Proust)所言,文学在语言中开辟了一种外语,它既不是另一种语言,也不是重新发现的土语,而是“生成语言的另一种语言”,是这种主要语言的“次要化”(minorization),瞻望与之为伍,是逃逸主宰系统的“巫师之路”。


卡夫卡让游泳冠军说,我和你讲同样的语言,我却听不懂你说的任何一个字。句法创造或风格就是语言的“生成”。词语(words)和新词(neologisms)的创造没有任何价值,除非它们产生了句法效果。


所以文学呈现出两个方面。通过句法的创造,它不仅带来了母语(maternal language)的分解或破坏,也带来了语言中的新语言的发明。“捍卫语言的唯一方法就是攻击它。每位作家都有义务创造他或她自己的语言。”语言似乎被一种谵妄抓住了,这迫使它脱离了它的田地。


文学的第三个方面源于如下事实,一门外语不可能在语言中被掏空,而语言作为一个整体反过来被推翻或推到一个极限,推到一个由不再属于任何语言的所见所闻组成的外部或反面。这些看法都不是幻想,而是作家在语言的夹缝中、在语言的间隔中所见所闻的真正思想。它们不是过程的中断,而是构成过程的一部分断裂,就像只有在“生成”之中才能揭示的永恒,或者只有在运动之中才能出现的愿景。它们不在语言之中,而是处在语言之外。作家既是观者又是听者,构成思想的是语言中的生命过程,这个过程也是文学的目的。


文学的这三个方面处在永恒的运动中。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1896-1948)身上能看到这种运动——字母在母语的分解中失落(R,T……);它们被纳入新的句法或具有句法意义的新名称中,是一种语言的创造者(eTReTé);最后,呼吸词(breath words)是所有语言都趋向的句法极限。甚至在塞利纳(Céline,1894-1961)那里,我们也必须说,我们如此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为了写作,母语有必要变得可憎,但只是为了让一种句法的创造能够在母语中开辟出一种外语,而语言是一个整体。能够揭示它的外部,超越所有的句法。我们有时会祝贺作家,但他们知道,他们还远未实现他们的“生成”,远未达到他们为自己设定的极限,而这个极限不断地从他们身边溜走。写作也是为了变成作家以外的东西。对于那些问“什么是文学的人”,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2)答道:“你在对谁谈论写作?”


我们会发现,如果我们遵循这些标准,那么在所有以文学为目的写书的人之中,哪怕是疯子,也很少有人能够自称“作家”。


【延伸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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