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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时代的浓雾中找到彼此

维舟 维舟 2024-01-03

今春在成都寻麓书馆参加一场对谈,散场后有几个人走上来,他们既不是来找我签名,也不是合影,只是为了跟我说一句:“谢谢你写的,特别是去年封城期间那些,让我知道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

我也很谢谢他们特意来告诉我。其实有时我自己都不确定在这里的喃喃自语,对别人究竟有何意义、又究竟是什么意义,我也需要有人跟我说说。

虽然我也经常挨骂有时是暴风攻击,但重要的是,不时有人说:“你鼓励到了我。”有一位读者说:“当下能传播真实,感知真实,已殊为不易,读您的文章,也为无数读者找到了心灵的寄托。黑暗中,不必一直勇敢。”

在这即将过去的一年里,我去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绝大多数都是初次见面,而我们之所以相遇,契机就是我在这里的所思所写。其中一位对我说:“我这两年活得就像原子人,不和本地人发生往来,跟谁都不联结。”然而他还是来见我这个陌生人了,愿意和我谈谈他所了解这座城市,因为他读过我的文章。

最初开这个公众号,我只是为了标注原创以免自己文章被侵权,后来则是为了多个渠道发声,但三四年下来,我开始逐渐意识到,持续的公共写作,本身可以提供一个纽带,让我们得以在时代的浓雾中找到彼此。

长久以来,孤独原本是我的常态。大学刚入学不久,我就意识到,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老看别人都不爱看的书”的怪人,要得到理解是可遇不可求的奢望,谁愿意花那么多时间精力来了解你呢?虽然看起来人缘不错,但那时我对于自己被人理解并没什么兴趣,更没有为此付出过什么努力,相比起在应酬中浪费时间,我一贯更喜欢阅读和沉思

我对此并不遗憾,更谈不上痛苦,事实上我享受独处,因为我相信人一旦到了某一境界都注定孤独,就像爬山时越往高处,同伴势必越少。黑格尔有句难说是伤感还是清高的话:“除了一个人以外,没有人理解我,而即使是那个人也把我理解错了。”我当然远未到那么高处不胜寒的境地,但这些年历经世事,我也知道不该天真地以为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有多容易达成,事实上那艰难之极。

然而,正因为体会过孤独、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有多难,近年来我越发意识到人际联结是多么可贵。精神再独立的人,长久得不到任何回应也是难以忍受的,渴望并享受那种共鸣,原本就是人内心无法压抑的欲求。

鲁迅在《呐喊自序》里写过,一个人的主张,无论赞成与反对都有其意义,但新文化派当时的处境却是“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为寂寞”。

他所说的是先行者的孤独感,而卡夫卡在《城堡》中所描述的则是现代个体更普遍的困境:K和弗丽达虽然相爱,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避免猜疑,彼此孤立的原子化个体在交往时遭遇数不清的不确定性和障碍,这其中隐含着一种悲观的预期——“所有在人与人之间建立共同体的尝试,都注定会失败”。

韩剧《就算敏感点也无妨》

那确实非常难,有时看起来毫无希望,连乐观都显得没有理由。我知道这一年里,每个人都过得不容易,各有各的难,很少有谁还能乐观得起来,但不管世道如何,每遇到一个有趣的灵魂,我就觉得多一点希望。

王小波说过:“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当然,有趣的人也很重要——我们活着是为了寻找同类,当通过文字遇见一个同类,我就又多了一分坚持下去的信念。当遇见了越来越多的同类,我挣扎求生的勇气也就越来越大。

要不是因为当初无意中开始写了这个公众号,我可能很难知道这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有趣的灵魂,只不过他们往往难以发声,就像暗夜里的萤火虫,只能照亮自己身周围的一片黑暗。虽然最深的孤独只能独行,但别忘了周围的微光。

有时候,这不需要对方特地做什么,因为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就足以让我们确认自己并不孤独。欧文·亚隆在《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恰如其分地说:

我们都是黑暗海洋上行驶的孤独船只。我们可以看到其他船上的灯光,虽然我们无法触碰这些船,但是它们的存在以及处境的相似,给我们提供了莫大的安慰。

现在,经由这个渠道构建的网络,我们得以形成一个组合体,包含着不同自我效能感和对于目标价值不同认识的个体,虽然未必总是“同频相吸”,但至少至少还有一些人在默默坚持。也因此,有朋友说:“公众号作者的群是我目前发现最有价值的了,因为读者画像决定了大家有一些共同认可的谈话基础。”

《科扎克医生》

这种联结,不仅可能是“空间式”的,也可以是“时间式”的:通过阅读,触及历史和记忆,我们能发现,和我们类似的、或更糟的处境,在过往的时代里比比皆是,从他们那里,我们得以汲取到力量。

对于这些年的变动,我的不少知识分子朋友都怀有忧思,那是一种类似“担心我们的文明崩坏”的隐忧,而认为应当起而抵制一些新变动的侵蚀,这就需要找到某种精神来支撑着我们坚守下去。

在这一意义上的精神联结,往往指向某种精神、文明的跨越时间的传承(类似“非物质文化遗产”),并认定知识精英应当自觉成为这一圣杯的看护者。这当然也有其必要,任何时代都需要重新挖掘、解读过往的精神遗产,以抵御当下的时代洪流。

不过我想,新的变动中也会有一些好的变化,并且我们的抵抗不是静态地守护某个不变的事物,还得不断推陈出新。仅仅坚守不足以应对时代变局,我们还需要了解这个时代在晦暗表象背后有价值的新事物、新观念和新群体。

正因此,除了跨越时间的共鸣,我们还需要留意公共文化空间里横向的联结。不论坚守还是抵抗,都不是真空中的抽象意念,而是结结实实的日常实践,而这首先需要我们找到彼此。

今年不幸离世的一位朋友说过一番话,我觉说得很好,因为那提醒我们,虽然我们在宏大的时空尺度之下或许相当渺小且彼此远离,但我们并不孤独,可以彼此照耀,而相似的灵魂迟早相遇:

“宇宙中有无数颗恒星,周围都是无尽的黑暗甚至黑洞。每当你以为这黑暗没有尽头的时候,请不要忘记,遥远的地方、另一个时间,有人在靠星光指引道路。拥有燃烧的力量,就不要屈服于黑暗。而你,并不是宇宙中孤独的星球。我们终将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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