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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玊 |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流动的现代性”与当代流行文艺中的“价值相对论”

王玉玊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22-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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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流动的现代性”与当代流行文艺中的“价值相对论”

王玉玊 | 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本文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2期,原标题为《“量子力学”与“流动的现代性”——当代流行文艺中的“价值相对论”》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B站2019年度流行梗大赏中,“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赫然在列。其基本含义是,在当下流行的幻想类文艺作品中,如果出现设定(特别是与时空相关的设定)难以自圆其说的情况,只要引出量子力学就能“敷衍”过去。这个说法的流行绝非偶然。近年来,与量子力学、相对论相关的物理学概念、理论、假说的通俗化与文学化版本作为设定大量出现于全球幻想类流行文艺作品之中,“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就中国而言,在处于流行文化前端的、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网络文艺创作中,这类来源于后牛顿时代理论物理领域的时空设定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和运用,由此产生了一大批充满想象力和生命力的流行文艺作品。



为什么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通俗版本会在各类幻想文艺创作中拥有如此巨大的魅力?为什么最艰深的物理理论在当前时代如此自然地转化为最流行的大众文艺作品?后牛顿时代的理论物理对于非相关专业的普通人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科学与神话:从“祛魅”到“复魅”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一说法流行起来的直接原因是 2018 年 10 月起播出的日本电视动画《青春猪头少年不会梦到兔女郎学姐》(以下简称《青猪》)。B 站购买了其在中国大陆地区的播放权,与日本同步播出,是 B 站当季的热门动画之一。在 B 站《青猪》的视频弹幕中,用户们共同创造了“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个梗,并将它播散到网络文化的各个领域之中。《青猪》讲述了高中生梓川咲太与恋人明星学姐樱岛麻衣的青春恋爱物语,以及咲太为拯救身陷“青春期综合征”的朋友们而拼命努力的青春热血故事。“青春期综合征”是这部校园幻想类作品中的核心设定,指的是身处青春期的少年因为怀有不安、恐惧、焦虑等情绪而引发的超自然事件,所有这些事件,几乎都是用量子力学与相对论来解释的。比如,童星出道后转型为女演员并广受欢迎的麻衣,因为“不想被别人观察到”的特殊感情而引发了“青春期综合征”——其存在无法被他人意识到,即使面对面站着也不会被看到,甚至连他人关于麻衣的记忆也会消失。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记得麻衣,那么麻衣就真的不复存在。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有所谓的“观测理论”,就是世上的东西,只有被人观测到,其存在才会被确定的理论。对于人类而言也是如此。无法被观测者观测到的存在都不会被确定。也就是说,麻衣当下的状态就如同“薛定谔的猫”。这些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理论、概念出现在《青猪》之中,既没有使“青春期综合征”真正得到科学的解释,也不会将《青猪》变成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科幻作品。


纵然掺杂着量子力学的概念,“青春期综合征”仍旧是青春期少年强烈的情感所引发的超自然奇迹。治愈综合征的方法也不是科学的或医学的,而是以情感慰藉情感,以爱对抗孤独,以陪伴战胜恐惧。少年们纯粹而无畏的爱、亲情与友谊才是这部作品最大的看点。根据一般认知,最典型的科幻作品,往往是根据现有的科学理论和科学假说去虚构未来可能发生的故事,探讨科学技术与人性、人类社会、人类命运之间的复杂关系。按照这样的定义,《青猪》显然不属于典型科幻序列,它的核心是青春与幻想,而非科技与未来。《青猪》类作品大量存在,意味着与量子力学、相对论相关的诸理论、概念、假说不仅出现在典型科幻小说中,也广泛存在于各式各样非典型科幻的幻想类作品中,尽管这些理论、概念、假说的出现往往导致作品可以按照一般习惯被加上“科幻”的标签,但实际上作品的内核与科学技术并无直接关联。


经典日本电子游戏《命运石之门》采用了“世界线”设定结构故事,并凭借出色的演绎使得“世界线”这个生僻的物理学概念在文艺领域流行起来;电视动画《某科学的一方通行》中出现了“薛定谔的猫”;美国电影《复仇者联盟 4:终局之战》中出现了平行时空之间的穿梭;中国的末日丧尸题材网络小说《二零一三》用弦理论解释世界的本源;网络小说《欢迎来到噩梦游戏》按照泡泡宇宙假说构想了副本世界的宏阔样貌……


毫无疑问,这些文艺作品的作者与受众绝大多数不是物理学研究者,并不能真正从科学的角度对这些复杂的物理学概念作出解释,因此,真正流行起来的并非这些科学理论和假说本身,而是它们的通俗化、形象化版本。


相比经典科幻创作脉络中由来有自的对于量子力学、相对论及相关理论、概念的运用,非典型科幻的幻想类小说中大规模融入量子力学、相对论相关设定的事实更值得我们关注。其中,科学元素与神话元素的无缝对接,为我们理解“遇事不决,量子力学”的当代文化意义,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而一十四洲的网络文学作品《小蘑菇》或许是一个极佳的案例。


《小蘑菇》是 2019 年口碑较好的网络文学作品之一,在这部作品中,几近灭亡的人类固守于仅剩的四个人类基地之中艰难求生,基地之外是基因变异生物横行的深渊。地球停止自转,南北磁极消失,这颗星球的自然生态乃至物理法则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被称为“灯塔”的人类最高科研机构花了一百年的时间只证明了一件事:人类既有的科学体系完全是一堆垃圾,曾引以为傲的理性与意志在莫测的世界面前不堪一击。即使如此,那种从不止息的延续人类文明的渴望,那种偶然间从人性角落中迸发出来的仁慈、顽强、勇毅与执着仍让这片毫无希望的黑暗大地熠熠生辉。



《小蘑菇》中同时出现了两个重要的设定元素 , 即量子力学与克苏鲁。克苏鲁神话是以美国作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世界为基础,由奥古斯特·威廉·德雷斯整理完善、诸多作者共同创造的现代神话体系。尽管将克苏鲁神话称为现代神话体系是一个颇有争议的说法,但它确实以神话的方式对世界作出了解释。克苏鲁设定的核心特征是对非理性的强调,也即主张世界本身是疯狂的和非理性的,有理性的人类文明的出现只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人越接近世界的真相与本源,就越会陷入疯狂。


量子力学与克苏鲁、科学与神话,看起来南辕北辙的两种设定却毫无违和感地融汇于《小蘑菇》的世界观之中。事实上,这种并置不仅出现在《小蘑菇》之中,随着“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说法的流行,网友们还创造了一系列与之并列的流行语,其中就包括后文将要提到的“解释不通,穿越时空”,“篇幅不够,平行宇宙”,以及《小蘑菇》的作者曾在连载中提到过的“不清不楚,致敬克苏鲁”等。可见对于当代流行文化的创作者与接受者而言,量子力学、穿越时空、平行宇宙、克苏鲁神话等设定体系是处在具有同一意义的结构之中且彼此关联的。


在过去,这无疑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在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化进程中,以牛顿经典力学为代表的近代科学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马克斯·韦伯将这种作用概括为“世界的祛魅”。简单而言,“祛魅”意味着世界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人们坚信随着近代科学的不断发展,人们可以用科学的方法解释世界,揭开真相,找到唯一的真理。特别是随着启蒙运动的深入发展,无神论思想迅速发展壮大,科学在与神话、宗教争夺世界解释权的战役中处于无可辩驳的优势地位。由科学而至真理,成为现代社会的基本信条。


但随着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出现,事情渐渐发生了变化。汉娜·阿伦特在其著作《人的境况》中,对这一变化作出了精准的描述:


一个棘手的事实就是,现代科学世界观的“真理”,虽然可以用数学公式来演示并在技术上得到证明,但无法再让自身表达为普通的言说或思想。只要这些“真理”一得到连贯的概念表述,接下来的陈述就必定是“或许不像‘一个三角形的圆’那样无意义,但至少像‘一个长翅膀的狮子’那样无意义”(薛定谔语)……无论人们做什么、认识什么或经验什么,都只有在能被谈论的范围内才有意义。或许存在着超越言谈的真理,或许这些真理对单个人来说非常有意义,即他可以是任何人,只要他不是一个政治的存在。但复数的人(就生活和行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而言)能够体验到意义,仅仅因为他们能够互相交谈,能够听懂彼此和让自己也弄明白。 


简言之,即使前沿科学的发展确实在向人类揭示某些真理,人们也无法继续在公共空间理解、谈论这些科学理论及其意义了。如果真理本身对于复数的人而言变成了不可理解、不可经验的存在,那么对于他们而言,揭示了这些真理的科学又与神话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在流行文艺领域,那种担心自己被真理抛弃的焦虑感,催生了日益强烈的尝试理解前沿科学体系的欲求。以量子力学为代表,最晦涩复杂的物理学理论确实被大规模翻译为如同“长翅膀的狮子”一般的日常表述版本,并迅速流行起来。《小蘑菇》便是如此,其以极端浪漫的瑰丽想象化用宇宙弦的概念解释世界的起源与异变的真相,并在文本内部自圆其说。但这一解释并不能帮助故事中的人类理解、克服眼前的灾难。它与克苏鲁神话的非理性底色完美融合,最终凸显的是世界的莫测与人类的渺小。科学就这样悖论般地以神话或幻想的面目重新通过文艺领域进入公共空间。曾经承担着“祛魅”功能的现代科学,在流行文艺作品中,终于报复性地成为“复魅”之剑,成为它曾反抗的那种神圣的、隐秘的、魅惑的、不可知的幽杳世界的象征物与组成部分。


裂解的价值体系与对立的善

我们必须将量子力学与相对论在文艺领域的创造性呈现视作“新神话”,或至少是新的幻想体系,并在此基础上解释人们何以如此普遍地倾向于在文艺作品中以这样一套幻想体系去架构世界、解释世界。


从文艺领域对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的接受来看,它们对当代人的最大冲击是对时空观念的改写,这种冲击是其他学科很难比拟的。均质的空间与线性的时间、基于牛顿经典力学的时空观,这同样是现代性信念的重要根基。因为空间是均质的,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时间的流速是一样的,所以我们生活在同样的时空中,彼此交谈,互相倾听,经历同样的、不可复归的历史。线性发展的时间也带来了关于人类永恒进步、无限发展的光明许诺,人们携手共进,走向同一个未来。由此,形成了命运共同体,人类社会的公共性首先是以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公共性为前提而被考量和设计的。自从这一套现代时空观诞生以来,就深刻地统摄着现代人的经验,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的灵魂与思想中,人类已经合情合理地将一切安排在时间与空间的坚固坐标系中——这里所说的“一切”,包括宇宙洪荒、星辰大海,包括一切存在、欲望、价值与意义。


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的颠覆意义就在于,它告诉我们时间与空间可能并不是绝对的、均质的。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完美吻合日常经验的牛顿经典力学定理在宇宙天体的宏观层面、在量子微观层面可能都不适用,那么我们该如何想象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我们的存在、欲望、价值与意义又该如何安放?


肉身物理经验与价值系统之间的关联性或许比人类所能察觉的更加紧密。比如,我们习以为常地使用“唯一”“永恒”等字眼去标的某种事物、品行无与伦比的价值,而“唯一”与“永恒”实际上首先就是一种时空属性。“唯一”是时空交汇处独一无二的质点,“永恒”是一条平行于时间之轴的没有端点的直线。那么,当时空本身的结构在人们眼中发生了变化,我们又该如何去定位那些曾因“永恒”或“唯一”才拥有无上价值的存在?于是,在基于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的幻想体系中,我们频繁地看到“死亡轮回”设定,在极端情境下探讨复数的死亡与可以重来的生命是否会挪动价值与正义的排序;看到“平行时空”设定,推求不同的物理参数与技术系统是否会诞生不同的文明形态与道德逻辑;看到“世界线”设定,在无穷无尽并列排布的可能性中重新衡量每一种选择的意义与重量。


真与善、真理与正义之间的紧密连接,早已被深深刻印在人类的心智结构之上,并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叙事法则。量子力学与相对论带来的新的时空感受,以及它们在文艺领域中形成的新的幻想体系,在以新的想象力创造新的世界解释模型的同时,无疑为价值与正义的质询打开了新的空间。


2019 年前后,“善良”突然从一个似乎有点“土气”的老旧词汇变成了日益流行的网络高频词。《妙先生》的宣传语“愿你善良,祝你平安”贴切地诠释了“善良”的当下用法。它包含着对于某种我们曾坚信不疑的坚固而美好的道德秩序的强烈怀旧,也包含着深知这种秩序并不真正有效的无力感,无可奈何的颓丧与不甘沉沦的血性就这样复杂而微妙地混杂在一起。《妙先生》的故事围绕这样一个选择展开:杀一个好人可以救一群坏人。杀,还是不杀?在这个选择题中,善良存在于何处呢?它既可以存在于救一群坏人的慈悲中,也可以存在于保护一个好人的公正中。善与善彼此对立,每一种善都不可避免地混杂着恶。在这种境况下,唯一可以被称作“善良”的行动就是做选择——选择一种善,并以这种善为依据作出决定与行动。如果我们把目标定得更高一些,那么作出选择的人还应该同时意识到自己所选择的善必然同时包含着恶,然后直面由此产生的负罪感。在这种时刻,我们或许应该把善理解为一种纯粹中立的社会性,一种个人不是或至少不完全是出于自我满足的需要而主动对他人施加影响的行动。在这一案例中,对于善的评判因而无法再依托一套秩序井然的价值体系,不再有绝对而纯粹的善。



后现代主义的一般理论认为,现代性的危机将人类引向后现代社会。阿伦特所讨论的那种“科学的专业化”,就属于后现代征兆的一种,而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个后现代典型特征则是按照现代性逻辑建立起来的那一套价值体系的崩溃。当然,价值体系的崩溃绝不意味着价值虚空,恰恰相反,正如鲍曼所说,所有的传统与旧秩序全部被扔进了我们当下所处的“流动的现代性”的“熔炉”之中,这些既往宏大叙事的“碎块”“成了将集体工程和集体行为中的个人选择联结在一起的纽带——成为在个人主导的生活政策与人类集体政治行为之间进行沟通和协调的模式”。由于失去了能统摄全局的总框架来安置这些戒律,道德问题就从宏观政治层面转移到了微观的个体生活层面。如今,这种重担与责任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或清晰或模糊地意识到,而对它最合适的命名,或许就是“善良”。


《妙先生》中的“世界”可以看作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平行世界。这个世界提出了关于它自身的道德命题。但故事的主人公实际上却是现实世界中理想的现代人。他们携带着人文精神与启蒙理想,携带着现代性的一整套宏大叙事,以尊重生命、追寻真理、捍卫正义为目的。当这样一群主人公与《妙先生》的世界狭路相逢,他们的道德系统势必面临“水土不服”的困境,于是他们困顿挣扎——与屏幕外面刚刚在现实生活中识别出某些“后现代”情景并因而愤怒无措的观众何其相似。《妙先生》的主人公们实际上最终并未给出一个完美的解答,他们既无力生产出新的价值系统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无力按照他们的意志改变世界的结构。但《妙先生》的故事恰恰因此而成为属于当下的故事——世界“无解”,绝对正义缺席,所以“善良”才有意义。


中国青少年网络亚文化与流动的现代性

聚焦中国的流行文艺生产现状,我们有必要区分化用量子力学、相对论相关诸理论、概念、假说的两种模式,一种以《三体》为代表,一种以《小蘑菇》为代表。


科幻小说《三体》中大量涉及高维宇宙的概念,小说中的“降维打击”一词也流行一时。《三体》中体现的价值观念异常稳固,故事归根结底讲述的是资源有限的地球上的生存权争夺战,其中体现的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强权逻辑,在时空浩渺的宏大背景下,这个缺少温情的故事坚硬而笃定,带着走向星辰大海的壮志与雄心,将竞争划定为文明演进无可争议的第一准则。


而在同样表现着严酷生存斗争的网络文学作品《小蘑菇》中,每一种价值都在显现其光辉的同时走向自我否定,故事于是走向了《三体》的反面:


为了保护人类基地,审判庭制度被建立起来,审判庭成员凡遇疑似受到怪物基因感染的人类,则可直接击杀。身为审判庭最高长官的审判者陆沨明白,他每一次执行枪决,都在杀死一个无辜的人,他的全部努力都与他想要守护的人类文明背道而驰。《小蘑菇》所书写的,显然不是某种集体主义的牺牲精神或者大局观,而是一场真正的灾难,一场真理与正义尽皆缺席,没有任何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可供选择的灾难。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大局观,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秩序,意味着每一种善都在同一个参照系中被估值,为了实现大的善而牺牲小的善是一种正确的举动,人们为牺牲者而悲伤,却无须为自己的选择怀抱负罪感。在陆沨之前,每一任审判者都试图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为了守护人类文明,感染者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失败了。他们被恐惧与愧疚淹没,理智崩溃。只有陆沨不曾陷入这样的命运,因为在他对人类整体命运的慈悲之中,还包含着对每一个具体的个人的关怀。因为他辨别感染者的准确率比任何人都高,由他排查的感染者越多,被误杀的人就越少,他的部下也就不会因为自己无可挽回的失误而陷入痛苦的深渊。陆沨从未试图逃避自己犯下的罪,他越是记得他对那些被他杀死的人负有责任,便越是坚定地举起了枪。


如果说《三体》模式代表的,是传统媒介大众文艺生产中对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等的主流化用方式,那么《小蘑菇》模式则是以青少年网络亚文化为主导的当代网络文艺生产中对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等的典型化用方式。


对于《三体》而言,量子力学只是一种科学发现,是支持新的技术发明的理论基础;但对于《小蘑菇》而言,量子力学是生成文本世界的基础元素,与整个故事的主题指向密切相关。作为“硬科幻”的代表作品,《三体》注重对于科学理论本身的描述和解释;而《小蘑菇》则不关心对理论的使用本身是否在科学上严谨,它致力于以文学的笔触表现人们受到量子力学与相对论相关理论的曲折影响后所形成的新的时空经验与世界想象。《三体》中的量子力学是科学理论,向上生长出幻想与叙事;《小蘑菇》中的量子力学则是世界设定(或者说幻想体系)本身的组成部分。


可以看到,以青少年网络亚文化为主导的网络文艺,与电视、纸媒图书等传统媒介中的大众文艺存在明显的区隔。如前所述那种基于量子力学、相对论相关诸概念、理论、假说而形成的新的幻想体系,主要出现在网络文艺而非属于传统媒体的大众文艺作品之中。社会总是异常复杂地混溶着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种种要素,而在中国网络亚文化空间中发展成型的文化生态与文艺生产具有相对而言更加明显的后现代特质。沉浸于网络空间的中国青少年亚文化获得了自己的基础逻辑与感知特征,而这种跨越时地,打破既有社群边界,基于文化混溶,充满流动性,富于灵活性的文化逻辑与感知特征,使这一群体天然地对于后现代境况有着特殊的敏感。这种敏感即使在全球流行文化中也具有无可置疑的前沿性与代表性。那么,中国的网络青年亚文化社群究竟是基于对何种现实经验的捕捉,而对量子力学相关设定情有独钟呢?


让我们再次回到鲍曼理论中的核心概念——流动的现代性。鲍曼用其指称的就是通常称为后现代的社会状态。鲍曼之所以拒绝“后现代”这个词,是因为他认为流动的现代性,并非现代性终结后的新纪元,而是一个过渡状态,是从一种坚固的文明、秩序(现代性)向一种新的坚固的文明、秩序过渡的中介。在这个过渡状态中,一切坚固之物仿佛都融化为液体,变得灵活而暧昧,“相对”取代了“绝对”,“矛盾”取代了“秩序”,直到人们找到一个新的框架,让文明重新变得坚固而肯定。笔者并不试图评判鲍曼对于人类未来的预测究竟可靠与否,但他对于当下社会的流动性状态的描述确实极富洞察力。而如果要为流动的现代性赋予一个更具象化的例证,那网络社会或许是最佳的选择。中国的网络青年亚文化社群就像复杂丰饶的水系,每一种声音、每一根思绪、每一个灵魂都在其中自由流淌,并试图抓住每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但岩石只会使水流更加湍急,并在水流的冲刷下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状。


区隔、碰撞、流动,这三种状态交织构成了整片水系不停不休的复杂运动。中国的网络青年亚文化社群从不是一个均质的空间,而是无数个既相互影响又彼此对立的亚文化圈共同构成的复杂结构。为了明确自我认同,每一个小亚文化圈都在制造区隔,这种区隔在圈子内部表现为一套处于变动生成中的圈内共识(包括但不限于关于圈子起源与历史的叙事、圈内行为规范与道德立场等),对外则表现为想象中的外部敌人,以及与邻近圈子间持久的对立。对立通过碰撞与冲突来强化自身、增进圈内团结,于是网络亚文化圈子总是处在人声鼎沸的争执乃至叫骂之中。在区隔与碰撞中,我们看到的似乎是一些极为坚固的东西,在小圈子中作为所有人的共同信念而被坚守和捍卫,尽管这些东西在对手看来往往无足轻重,甚至是逻辑混乱或者违背道德的。但网络亚文化还有第三个重要特性,即自由流动,任何一个亚文化圈都没有真正的约束力可以限制它的成员停驻或者迁徙,于是深谙此理的网络用户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网络亚文化圈子中游走,他们身经百战,见识了各种各样的“圈规”与“信条”,他们为其中的一些而“战斗”,但也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意识到所有的框架与戒律都有其适用的边界,即使只是微观环境的变化,也有可能让人见到价值的滑动。


21 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随着商业资本、行政力量与主流文化的介入,网络亚文化社群也开始进行商业化、政治化调整,以应对外部世界的强势规范。与外部社会的充分接触无疑带来了深刻的影响,这意味着身处亚文化空间的人们必须在种种立场间进行取舍(真诚的或策略性的),有些时候,这种决断无疑是痛苦的,由此带来了对于选择及其沉重性的更加清醒的认知。


平行时空中的别样世界

当我们重新聚焦文艺作品中的量子力学设定或者说时空设定会发现,平行世界几乎成为所有幻想类流行文艺作品的公共设定。围绕着平行宇宙、世界线、穿越时空等基础概念,创作者们构想出千奇百怪的精彩设定。


按照《命运石之门》提供的通俗解释,世界线理论意味着每一个事件都有无数种可能性,这无数种可能性就是无数条沿时间轴向过去和未来延伸的世界线,而因为观测者的观测,在观测点上,所有世界线收束为一,成为一个确定的结局。《命运石之门》的巧妙之处在于,它将世界线与电子游戏本身的分支叙事融合在一起。在游戏中,玩家的不同选择会影响世界线变动率,而世界线变动率则决定了故事最终将收束于哪一条世界线(也即分支叙事中的某一剧情线),决定了主人公以及故事中的世界将走向怎样的命运。世界线与电子游戏分支叙事的叠合,为世界线理论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形象表达,特别是对于谙熟电子游戏的年轻世代来说,世界线理论至此才在文艺作品中获得了真正的生命力。而按照分支叙事游戏的模式想象宇宙图景,或许也是人们第一次大规模地、成功地共同想象一种(尽管未必科学的)后牛顿时代的宇宙图景。正是从这里开始,平行世界和世界线开始成为文艺作品中被广泛使用的公共设定,成为人们理解和想象现实世界的重要方式。而当人们如此大规模地、理所当然地将故事中的世界表述为现实世界的平行世界时,甚至故事本身是否直接运用了这些设定都已不那么重要,因为平行世界和世界线设定已经成为所有故事世界得以存在的共同前提,成为人们进入每一个新的故事世界时的心理起点。


《命运石之门》


平行世界和世界线设定中势必包含着这样一种想象力:不同的世界有着不同的物理法则、不同的生命形态、不同的社会结构、不同的文化风俗、不同的价值理念,我们所身处的现实只是广阔平行宇宙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中的一种——甚至未必是最好的一种。恰好身在此处的我们显然没有能力为大千世界决定绝对的正义与绝对的真理,我们所能做的,是在同样无穷无尽的文艺作品中去尝试、去寻找、去创造那些我们真正愿意相信、愿意为之付出努力的信仰与希望。于是,文艺作品中的平行世界和世界线设定造就了无限广阔的关于价值与信念的试验场。最终,每一个人想要在其中找到的,是即使世界不尽如人意,哪怕未来永不会来临,也仍旧值得在此刻铭记与守护的那些东西。


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中,相对论与量子力学并不是第一次为这样从绝对真理转向相对价值的认知变化提供支撑。李保高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中国知识界对“相对论”的接受与政治性解读》一文中便提到, 20 世纪 20 年代,以《东方杂志》为代表的中国知识界对于相对论的介绍不仅仅是一个科学文化事件,也代表着一种政治立场,产生了相应的政治效能:五四激进派通过近代科学体系否定传统,但相对论的个案却意味着代表了西方绝对真理的科学体系发生动摇。在现代中国知识话语体系中,相对论由于排除了真理的单一性,为怀疑近代性、批判西方中心主义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新的合法性机制,相对主义的科学观反而使中国知识界的保守知识分子恢复了自己的文化自尊心,帮助他们抵抗西欧近代科学的垄断性权力。 


尽管在 20 世纪 20 年代的中国社会,相对论所产生的政治能量主要为文化保守主义派所征用,但究其实质,乃是对于单一话语霸权、单一价值体系的质疑与反抗。当年的《东方杂志》在这一意义上奇妙地与如今流行文化中的“遇事不决,量子力学”产生了思想脉络上的连续性,但限于时代条件无法完成的相对论基本观念的大众普及,如今通过网络传播与大规模流行文艺创作得到了实现——尽管被普及的实际上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版本。以丧失科学的精确性和复杂性为代价,极度简化版的相对论与量子力学诸概念,混杂着无数的谬误与幻想被转化为可言说和可理解的公共语言,人们在文艺创作与接受实践中使用它们、谈论它们,利用它们解释自己的生活与周遭的世界。正如汉娜·阿伦特所担忧的那样,相对论与量子力学等现代科学,至今仍旧未能以理性与逻辑的方式被大众广泛理解或参与公共政治生活,但其又确实对大众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改变着他们理解世界、看待自身的方式,支撑着他们在一切价值都变得可疑的今日世界中找寻自己的生存信条。只不过,这种影响是以感性和想象力的方式完成的,是在文艺作品的创作与接受中播散的。我们无法清晰地知道这种影响力的限度究竟在哪里,但可以肯定的是,经由这些采用量子力学设定的文艺作品,我们正真实地经历着后牛顿时代的别样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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