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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东 | 愿意平和,孩子难救——由杂文、小说的对读探析鲁迅的家庭解放叙事 | 纪念鲁迅诞辰140周年

李永东 探索与争鸣杂志 2022-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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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意平和,孩子难救

——由杂文、小说的对读探析鲁迅的家庭解放叙事

李永东 |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本文刊载于《探索与争鸣》2021年第9期

非经注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鲁迅是反传统的一员猛将,在反礼教、废文言、批判国民性等方面,他的观念和态度激进勇猛。但是,面对几千年的旧传统,鲁迅也有感到为难的时候,显露出“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的一面。例如,他谈及家庭解放问题时,就表达了“愿意平和”和“随顺长者”的意愿。




需要指出的是,讨论鲁迅的家庭解放叙事,有必要辨析不同文体的表达差异,追问:我们谈论的是他杂文中的家庭解放观念,还是他小说中的家庭伦理建构?二者是具有一致性,还是构成了互补或对照的关系?鲁迅涉及家庭解放叙事的小说和杂文,所用的笔名不一样,相关小说署名“鲁迅”,相关杂文则署名“唐俟”,暗示了其不同的家庭伦理态度。


鲁迅在杂文中所透露的“愿意平和”“随顺长者”的态度和依赖“亲权”解放子女的观念,决定了他的小说讲述家庭伦理故事的方式,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和命运走向,是他的杂文中家庭解放观念的别样演绎。鲁迅的杂文表达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观念,而小说构设的却是“我们现在怎样做儿子”的故事。可以说,在家庭解放叙事上,鲁迅的杂文与小说具有互文性,可以对照来读,以杂文诠释小说,以小说反观杂文。通过鲁迅杂文与小说的对读,会发现鲁迅在家庭解放问题上,陷入了自我伦理体验与社会现实状况共同造就的困境——愿意平和,孩子难救。


“解放”浪潮中鲁迅杂文的家庭变革观念

五四时期“新思潮勃发以来,国人争说解放”,“解放”的声浪,“像钱塘江潮水般的涌现”。1919年前后不仅形成了讨论“解放”的热潮,而且出现了以“解放”命名的杂志,《解放与改造》(半月刊,1919年9月创刊)、《解放画报》(月刊,1920年5月创刊)先后在上海面世。关于“解放”的言说,不乏迫切激越的声音。针对思想解放,1920年梁启超给出的忠告是:“既解放便须彻底,不彻底依然不算解放。”《兴华》杂志的一篇论说,直接以“宣战”的姿态提倡“解放”,包括向礼教宣战,向风俗习惯宣战,向不平等的制度宣战,向政治法律宣战,向古董式的国粹宣战,向偶像式的经典宣战,向不彻底的人生观宣战,尤其是“人人向着自己的内心宣战”。彻底解除身内身外的束缚,成为五四时期“解放”论说的主调。


五四时期的“解放”言说,涉及各个方面,包括专制、礼教、男权、旧习俗、迷信观念、偶像崇拜等,这些都需要以“解放”的观念立场对其进行审视与改革。当然,讨论最多的还是礼教、家族制度和妇女问题。


鲁迅在杂文和文论中,对“解放”有过一系列的表述。粗略统计,鲁迅的杂文和文论,出现“解放”一词的共有40余篇。鲁迅使用“解放”一词,最早是在1907年创作的《摩罗诗力说》一文中。该文介绍修黎(今译“雪莱”)的诗剧《解放之普洛美迢斯》(今译《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时,把诗剧题目中的“unbound”一词译为“解放”,称赞雪莱为“抗伪俗弊习以成诗”的“精神界之战士”;在论及拿破仑对英国诗人拜伦的深刻影响及其自身的功业时,也用到了“解放”一词:“拿坡仑使命,盖在解放国民,因及世界,而其一生,则为最高之诗。”


“解放”这一概念,在鲁迅的杂文中有着多重表意指向,归纳起来主要有这几种情形。一是关于子女解放问题的,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919年)、《随感录二十五》(1918年),以及“随感录”《四十》(1919年)、《四十九》(1919年)、《六十三 “与幼者”》(1919年)。二是关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最有影响的为《娜拉走后怎样》(1923年),其余还有1925年针对女师大风潮发表的《坚壁清野主义》《寡妇主义》《忽然想到》等文。三是对庸俗、投机文人的嘲讽,1933年曾今可在《新时代》月刊提倡“词的解放”,格调低下,引发鲁迅撰文予以讥讽,他在《曲的解放》《序的解放》《伪自由书后记》等文中嘲笑曾今可“硬以‘管他娘’与‘打打麻将’等屁话来实行其所谓‘词的解放’”。四是认为卑贱的“堕民”虽然身份“解放”了,但奴性未改,这一点在《我谈“堕民”》(1933年)、《病后杂谈之余》(1935年)有所论及。五是针对工人、农民等无产者的解放问题,认为无产者需要从统治阶级、资产阶级的思想影响下解放出来,才会产生“真正的平民文学”,“无产文学,是无产阶级解放斗争底一翼”。六是揭露国民党当局的“文字游戏”,他们把“死刑”(《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1931年)、“枪毙”(《写于深夜里》,1936年)、“孥戮”(《逃名》,1935年)等说成是“解放”,借以掩饰其暴力行径,并促使人们在笑谈中淡忘。由此可见,鲁迅对“解放”问题有着持续的关注。单就明确使用了“解放”一词的作品而言,鲁迅在清末和20世纪30年代的杂文和文论中,多为只言片语捎带论及“解放”问题,而他集中、专门讨论这一问题,则是在五四时期的杂文中,且主要论及家庭伦理的解放,形成了他关于家庭解放的系统看法。


家庭伦理的解放,涉及中华民族根本性的文化变革和深层次的社会改造。1900年前后日本学者所著、并在中国翻译出版的《支那文明史论》一书就特别指出,欧洲的物质文明输入近代中国,并不会动摇中国固有文化的根基:“欧洲之文化,即科学之进步,机械之发明,物质之改良,倍倍助支那固有之文化。[……]于支那帝国,实与以无限鸿大利益也。”而真正威胁传统中国的根基,并将给中国带来剧变的为“个人主义”:


若夫欧洲之个人主义,与支那之家族主义于根本不相容。此以个人主义基础之法国民法,于支那决其为断不欲施行者。若万一施行之,支那国民之基础家族制度,不出百年,渐渐破坏,是将来汉族命运之所悬也。(注:原文无标点,此为笔者所加。)


在日本学者看来,家族制度为中国“国民之基础”,而来自欧洲的“个人主义”与中国的“家族主义”根本不相容,故难以推行,如果推行,则将给民族命运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时至五四,陈独秀也意识到“继今以往,国人所怀疑莫决者,当为伦理问题”,正因此,他才断言“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陈独秀的“断言”,是根据传统中国以“三纲”为伦理政治之大原而得出的。我们知道,“三纲”中的“父为子纲”和“夫为妻纲”构成了家族制度的基础。因此,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言,家庭伦理的解放可以说是关键,是根本,也是最难决断的。


五四时期激进的家庭解放观念,认为家庭的存在是痛苦之源,主张“打破家庭”。比较之下,鲁迅的“愿意平和”的家庭改革主张,就显得冷静持重得多。在鲁迅的杂文中,“解放”一词出现最频繁并且构成为核心观念的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919年)一文。鲁迅写这篇文章的本意是“研究怎样改革家庭”,触碰“从来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父子问题”,这就需要挑战“父为子纲”的观念,“革命要革到老子身上”。但他之所以最终用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个题目,多少包含了对以“孝”为核心的传统家族观念的让步,一是避免让固守旧伦常的“圣人之徒”听了害怕,二是考虑到中国的老年人中旧习惯旧思想的毒太深,一时不能觉悟、难以接受。在让步与务实的双重考虑下,他设身处地,推己及人,以自我“心以为然的道理”,决定谈谈像他这一类觉醒者——“我们”——现在如何“做父亲”。觉醒者即“解放”子女的人,这篇文章可以看作启蒙者的自我言说——鲁迅并不奢望唤醒全体国民,也无意于全面、迅速颠覆家族制度和孝道观念。


鲁迅对于早晨听到乌鸦叫“总须颓唐半天”的迷信守旧老人,抱着理解的同情,并不强求他们解放子女。家庭长者改变不了旧习惯,“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这是鲁迅关于家庭改革的经典论述,采取父亲主动“解放”子女,而不是子辈反抗父权、破除家族制度的方式。这与五四青年主动出击、反抗权威的“解放”主张形成了对照。正如李大钊对“真正的解放”所做的解说:


真正的解放、不是央求人家“网开三面”、把我们解放出来。是要靠自己的力量、抗拒冲决、使他们不得不任我们自己解放自己。不是仰赖那权威的恩典、给我们把头上的铁锁解开。是要靠自己的努力、把他打破、从那黑暗的牢狱中、打出一道光明来。(注:原文标点符号使用不规范,笔者未做修改。)


“别人把我们解放出来”与“我们自己解放自己”,是两种解放路径。显然,在家庭伦理的变革上,尽管鲁迅主张幼者本位,但选择的是父亲把子女解放出来的路径。子女的解放问题,鲁迅寄希望于父母的“爱”。这是一种出自本性的爱,由爱出发,“父母对于子女,应该健全的产生,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在生产、教育、解放三个环节中,鲁迅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重点讨论了“解放”。他以推心置腹、苦口婆心的说服方式,打消“父母”的各种疑虑,主张完全“解放”孩子。总之,“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由于觉醒的人既要“解放幼者”又要“随顺长者”,可一旦遇上那些不肯解放子女甚至还不准儿子解放孙子的长者,鲁迅虽然觉得是个问题,但也束手无策,他说:“而我是愿意平和的人,所以对于这问题,现在不能解答。”这是“随顺长者”的家庭改革者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能留待时间去解决。四年之后,鲁迅面对女高师的学生所做演讲,在家庭解放问题上仍然主张“平和的方法”:


战斗不算好事情,我们也不能责成人人都是战士,那么,平和的方法也就可贵了,这就是将来利用了亲权来解放自己的子女。中国的亲权是无上的,那时候,就可以将财产平匀地分配子女们,使他们平和而没有冲突地都得到相等的经济权,此后或者去读书,或者去生发,或者为自己去享用,或者为社会去做事,或者去花完,都请便,自己负责任。


鲁迅清醒地意识到,在中国家庭中“亲权”是至高无上的,因此他的家庭解放观念和路径取决于上,即寄希望于觉醒了的父母。鲁迅把家庭改革的使命交给了觉醒的父母,而觉醒的父母挺不好做,因为不但要“解放幼者”,还需“随顺长者”。这是鲁迅作为“历史中间物”的生命体验及其启蒙观念在家庭解放问题上的体现。


在家庭解放问题上,鲁迅的杂文不是着眼于改造父辈的旧家,而是寄希望于“觉醒的人”解放自己的子女,即“只是从我们起,解放了后来的人”。而尼采却说,“为你们的孩子们,你们当矫正了你们是你们的祖先的孩子。你们当如是救济了所有的过去!”确实,觉醒的“我们”不挣脱家族制度的牢笼,不从父辈的旧家中解放出来,如何解放自己的孩子呢?这既是一个现实伦理难题,也是一个文学叙事难题。


小说的家庭叙事:“觉醒的人”怎样做儿子

论到鲁迅小说的家庭解放叙事,我们首先就会想到《狂人日记》。鲁迅坦言《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庭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小说把“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归结为“吃人”,可谓触目惊心、振聋发聩。在家族叙事中援引易子而食、割股疗亲的历史典故,使得小说对父权和“孝”观念的批判达到了极致。根据谭桂林的解读,《狂人日记》前七节的叙述重心在诅咒“吃人”,后六节的叙述重心在劝转“吃人”。也就是说,这一篇锋芒毕露地批判礼教“吃人”的小说,在家庭解放叙述上,采取了类似于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劝说”话语策略。然而,批判家族制度和礼教之后,在五四新文化的时空中如何解放家族子弟呢?日记前“小序”中的“候补”(清代官制)一词所暗示的故事时间不过是障眼法,为作者的现实批判态度涂上了一层防护色,但狂人病愈“赴某地候补矣”一语,表明鲁迅的态度是悲观的。“小序”涉及兄弟、同学、朋友的情谊,写得挺有人情味,也表明狂人已重返传统的家庭伦理秩序。因而小说结尾“救救孩子”的呼吁,多少显得有些空洞,这空洞的呐喊,有着“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的用意。作为一篇大量借用象征、隐喻手法,并依靠狂人呓语构设家族制度之恶的小说,其态度的激越尚能维持。一旦涉及家庭生活和伦理关系的写实状态,一旦进入同时代的家庭伦理故事,鲁迅“愿意平和”的态度就显露出来了,“救救孩子”并未找到出口。



小说这种虚构文体,理应适合构设“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伦理解放故事。但是,在鲁迅的小说中,先觉醒的人“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的新伦理构想,并没有得到呈现。小说中的“父亲”,如《药》中的华老栓,《祝福》中的四叔,《故乡》中的闰土,《狂人日记》中的“娘老子”,都是老一套,丝毫不肯改变。民国初期的乡村,自然还不到“解放”子女的时候,《风波》中的九斤老太只是感叹“一代不如一代”,满地疯跑的孙女六斤,最后也被老规矩收服,“新近裹脚”,“在土场上一瘸一拐的往来”。城里的父亲同样固守旧家族的权力秩序,《伤逝》中的子君因大胆自由恋爱,北京的叔父已不认她这个侄女,远在家乡的父亲也不愿放生自己的女儿,他是“儿女的债主”,归家的子君笼罩在他“烈日一般的严威”中抑郁而终。《肥皂》中的伪道学四铭与儿子学程的关系,仍是旧式父子的模式,父亲的“庭训”雷打不动,儿子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四铭属于《娜拉走后怎样》所提到的那类父亲:“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在四铭与学程的父子关系中,我们看到的是从未变更的父权。鲁迅在杂文中呼唤的“人之父”,在小说中找不到相应的形象,而且“人之子”也逃不过被人们“钉杀了”的命运。


在小说中,那些“觉醒的人”,鲁迅并未给他们安排“父亲”的角色。《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长明灯》中的“疯子”,都是独身。《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还处于未婚状态。《伤逝》中的子君与涓生同居却没生孩子。《幸福的家庭》中的青年夫妇虽有孩子,但小孩只给年轻的父母增添了烦恼和纷乱,因而男主人公所拟想的“幸福的家庭”是不如没有孩子好。鲁迅的小说并未真正触碰“觉醒的人”怎样做父亲这个话题,或许源于他在五四时期还没有为人父的经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他“随顺长者解放幼者”的观念本身充满悖论。


既然鲁迅的家庭伦理叙事并未提供“觉醒的”父亲形象,那么,家庭解放的故事便只能依靠“觉醒的”儿子来完成。实际上,鲁迅的小说倒是热衷于书写“觉醒的人”如何做儿子。觉醒了的人,如狂人、魏连殳、吕纬甫,以及《祝福》《故乡》中的“我”,小说都只给他们安排了“儿子”的角色。仿照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的标题,可以说鲁迅在《孤独者》《在酒楼上》《狂人日记》等小说中,讲述的是“我们现在怎样做儿子”的故事。然而,“觉醒的人”以“儿子”的身份进入家庭伦理的叙事中,他们不是继续“开辟新路”,而是成了折翼的天使,跌回旧势力、旧伦理的罗网中;父母、祖辈也不是“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相反,长辈成了儿孙自由奔突的路障。鲁迅在杂文中表达的“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的伦理主张,与小说中“儿子”所陷入的家庭伦理困境,恰恰构成了对照。这些觉醒的“儿子”原本是鲁迅所指望的“做父亲”的新人,但鲁迅没赋予他们“父亲”的身份以解放孩子,而是让他们在“随顺长者”的伦理情感中挣扎、沉沦。


作为“儿子”身份的“觉醒的人”,之所以难以持续展开自我解放的行动,是因为他们在代际关系的处理中“愿意平和”,甘愿“随顺长者”。完全的自我解放需要“无挂碍”,以“属己”的个体价值的实现为目标,而随顺长者的“孝”观念,则要求他们以“异己”(长辈)的意愿的满足为宗旨,二者无论如何都有所冲突。鲁迅在杂文中认为父母对于孩子“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这种牺牲基于“天性的爱”,“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鲁迅对理想父母的要求,是一种混合着血缘亲情、无私道德、生物进化论、幼者本位的观念,正如谭桂林的评价:“老的让道给年轻人走,这是对自然和社会资源的合理分配,有利于种族的进化,而那个能够填平阻挡年轻人前行的深渊的死,是种族进化的必须,也是种族进化的有益的主体行为,悲壮而积极。”不过,父母之爱,尤其是母爱,无论来自旧式老人还是觉醒新人,都会转换为子女所承受的“恩”。这种由“爱”转化成的“恩”,子女只有以“孝”来补偿父母和平衡自我伦理情感。对于新旧过渡时期的觉醒者而言,母爱与尽孝的关联是一种与生俱来、深入骨髓的道德自觉。“孝”的后面紧随着“顺”,其结果就是“随顺长者”。这就是那些作为“儿子”的“觉醒的人”面临的家庭伦理困境。


在鲁迅的小说中,只有失去母亲的觉醒者,在反叛传统和个人解放中最为勇猛。《长明灯》中“疯子”的父母已过世,可谓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正因为摆脱了孝顺父母的心理重负,他才毫无挂碍,拥有“信仰的践履力”,敢于孤身对抗庸众,无畏无惧,坚决要吹熄长明灯这一传统观念的象征物。他的这一举动引起吉光屯村民的公愤,却无法将他“送忤逆”,因为只有直系长辈才有资格“送忤逆”。在《伤逝》中,关于子君与父母之家关系的叙述,只出现了守旧、威严的父亲和叔父,没有叙及她的母亲或祖母,子君也没有感受到来自父亲之家的温情。她最初自己选择婚恋,反叛父权,后来则是被父权所禁锢,抑郁而终。但她的死与爱的牢狱、孝的挣扎无关。失去经济地位的子君,像离家出走的娜拉一样,要么堕落,要么回来,只不过子君是作为女儿,回到了威严的父亲之家。“疯子”和子君都不必为“随顺长者”而苦恼,面对礼教或家族的压迫力,都曾表现出决绝的反叛,而不是像鲁迅在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娜拉走后怎样》中所声言的“愿意平和”地面对旧式家长。



与此对照,为母爱所累的觉醒者,则陷入了家庭解放的困境中。《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在酒楼上》中的吕纬甫、《狂人日记》中的狂人,他们作为觉醒了的“儿子”,有着与“疯子”、子君所不同的家庭伦理体验。他们虽然早已没有父亲,但是在家庭伦理关系中,他们需要直面凌驾于他们生命之上的绝对存在者——母亲。母亲,正是鲁迅的杂文谈及家庭改革、解放孩子时主张“愿意平和”“随顺长者”的对象。这源于年少失怙的鲁迅自身的家族伦理体验。母亲对儿子的“爱”,儿子对母亲的“孝”,二者相互纠缠,阻止了觉醒者独立人格和勇猛人生的完成。1925年鲁迅给赵其文的信中写道:


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到了1933年,鲁迅仍在杂文中感叹慈母是儿子勇猛人生的羁绊:


《自由谈》的编辑者为了忙于事务,连他夫人的临蓐也不暇照管,送在医院里,她独自死掉了。几天之后,我偶然在《自由谈》里看见一篇文章,其中说的是每日使婴儿看看遗照,给他知道曾有这样一个孕育了他的母亲。我立刻省悟了这就是黎烈文先生的作品,拿起笔,想做一篇反对的文章,因为我向来的意见,是以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却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许倒成为更加勇猛,更无挂碍的男儿的。


鲁迅“向来的意见”也可视为他向来的家庭伦理体验。“倘有慈母”,儿子可以得到母爱的温暖,但慈母也会成为儿子的“挂碍”,妨碍儿子的“勇猛”,即便是“反抗绝望”的精神,也“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几乎不能前进”。慈母的存在,使得“觉醒的人”陷入做“真的人”与做孝子的两难之中。


虽然鲁迅主张完全解放了孩子,使之成为“一个独立的人”,但他从未完全否定过“孝”。鲁迅年少时读了《二十四孝图》之后,意识到“孝”如此之难,但并不表明他全然反对行孝。他在杂文中反对的是“老莱娱亲”“郭巨埋儿”之类虚伪、残酷的孝道,反对牺牲子孙、对子孙的生命成长构成威胁的孝道,而对于“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的孝行,他认为尚且可以“勉力仿效的”。母亲出自“天性的爱”,容易培植了子女出自天性的孝。由于要尽孝,觉醒者不得不在行动上屈服于旧式家庭伦理。吕纬甫、魏连殳在社会上曾经勇猛反叛传统,但在母子关系中都甘愿做孝子。吕纬甫曾经拔神像的胡子,争论改革中国的办法,反对诗曰子曰,但对母亲极为孝顺,为母亲做无聊的事,大老远跑来S城为死去的弟弟迁坟,为邻家女孩送花,只为顺应母亲的心愿。魏连殳“常说家庭应该破坏,一领薪水却一定立即寄给他的祖母,一日也不拖延”,乡邻认为他是“吃洋教”的“新党”,“仿佛将他当作一个外国人看待”,待到祖母去世,世上再无关心他的人,他就为生活所迫,糟蹋自己:“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病愈后赴某地候补的人生选择,与吕纬甫为了母亲做无聊的事、度灰色的生涯之间,也隐约有着相通之处。


吕纬甫、魏连殳、狂人,都是由新返旧的人物。他们原本都是“觉醒的人”,尚来不及做父亲“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就在保守势力的围攻下,在生存的压力下,跌回旧家族伦理的圈套中。我们可以把他们视为男版的、作为儿子的“娜拉”,其命运也未能摆脱“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的结局。“觉醒的人”由新返旧,证明了鲁迅杂文中“随顺长者解放幼者”观念的虚妄。


家庭解放理念的分野:杂文的进化论与小说的怀疑论

作家的创作,就个人思想情感的敞开程度而言,有着文体的差异。作家使用不同文体书写同一话题时,其情感、观念和姿态的差异,研究者不能不察。鲁迅的创作更是如此。讨论鲁迅的创作,需要对其小说、杂文、散文、散文诗等文体的思想情感倾向做出甄别。


茅盾写于1927年的《鲁迅论》,就明确指出了鲁迅的小说与杂文在观念上的分野和互补:“在他的创作小说里有反面的解释,在他的杂感和杂文里就有正面的说明。单读了鲁迅的创作小说,未必能够完全明白他的用意,必须也读了他的杂感集。”茅盾进而对鲁迅的杂文和小说进行了比较,认为鲁迅在杂文中主要“指引青年应当如何生活如何行动”,在小说中多书写“老中国的儿女”的思想和生活。而且,他还以“对看”的方式分析了鲁迅的《幸福的家庭》《伤逝》和《在酒楼上》《孤独者》这两组小说。遗憾的是,茅盾所开创的对读研究路径,并未引起学界的充分重视。学界进入鲁迅文学的主题研究时,习惯于同时征引他小说、杂文、散文、散文诗、文论、书信中的材料,做出相互印证的综合性论述。不可否认,这种多文体文本的“合论”方式,既是通行的,也自有其价值。但是,如果对思想主题的表达做出文体的区分,发掘不同文体相互映衬、相互发现的功能,这将有助于进入鲁迅思想观念和情感态度的差序结构或互补关系,进而呈现鲁迅思想的立体多维面相。


鲁迅的家庭解放叙事,采取了杂文和小说两条路径,或者说,他的杂文和小说在家庭解放的观念和态度上,构成了有分别的两种样态。这大概不是鲁迅无意中造成的,而应是有意为之。不说别的,有关的杂文和小说所使用的笔名就不一样。杂文《随感录二十五》(1918年)、《我之节烈观》(1918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1919年)以及“随感录”《四十》《四十九》《六十三 “与幼者”》(1919年)等,发在《新青年》杂志上,署名为“唐俟”或“俟”,是鲁迅为五四新文化运动而“呐喊”时期的作品;小说《狂人日记》(1918年)、《幸福的家庭》(1924年)、《肥皂》(1924年)、《在酒楼上》(1924年)、《孤独者》(1925年)、《伤逝》(1925年)等发表或出版时,则署名为“鲁迅”,多为鲁迅在新文化运动落潮后“彷徨”时期的作品。这两种署名背后包含了鲁迅对现实和未来态度的差异。周作人、许寿裳、王晓明、许锡强等人都对这两个笔名的意味做过解释。不过,就有关家庭伦理解放问题的作品而言,署名为“唐俟”的杂文表达了解放子女的坚定意愿,多有“呐喊”、进取、希望的意味。他为家族制度造成的生命缺憾而呼号,执意“要叫到旧账勾消的时候”,即“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的时候。而署名为“鲁迅”的小说更体现出“彷徨”、怀疑、绝望的态度,并且更加突出儿子被母爱封存在“爱的牢狱”中的人生困境。“鲁迅”这一笔名为发表《狂人日记》时开始使用,是在他原来使用的笔名“迅行”之前“冠了一个鲁姓,(因为他的母亲姓鲁)又将末尾的‘行’字省去了,结果便成了‘鲁迅’”。加上母亲姓氏的笔名“鲁迅”,首先用于揭露家族制度弊害的小说《狂人日记》,这难道只是随意之举,只是巧合吗?这一笔名暗示了相关小说所表现的觉醒的人“随顺长者”“怎样做儿子”的伦理构想和人生困境。


在鲁迅的家庭解放叙事中,作为思想观念倡导的杂文和作为家庭伦理实践的小说,其表现的人生态度有所不同。五四时期的鲁迅,在怀疑论与进化论之间犹疑、切换,他的杂文和小说分别承载了两种观念:他的家庭解放叙事,相关杂文秉持进化论的立场,怀抱韧性的战斗精神,坚信年轻一代终将从家族制度的禁锢中解放出来;相关小说多流露出怀疑论的心态,在新旧人物身上都看不到希望,表达了鲁迅“反抗绝望”的态度。在进化论的时间链条中,鲁迅的杂文表达了清醒而沉痛的“历史中间物”意识,这种意识投射到了家庭解放的伦理体验中。在随感录《六十三 “与幼者”》中,他承认了自己在家庭解放进程中的“历史中间物”角色:


做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后两日,在有岛武郎《著作集》里看到《与幼者》这一篇小说,觉得很有许多好的话。


“时间不住的移过去。你们的父亲的我,到那时候,怎样映在你们(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约像我在现在,嗤笑可怜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也要嗤笑可怜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


鲁迅引用有岛武郎的话,确认的是他自己关于家庭解放的复杂心绪。他把自我家庭解放困境的超越,寄希望于“将来便不特没有解放的话,并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没有什么眷恋和凄怆;只有爱依然存在。——但是对于一切幼者的爱”。这种看法,得到了进化论的支持。进化论总是相信未来,相信时间能够操控观念和现实的现代进程。同时,进化论隐含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无可奈何。这就使得鲁迅小说的家庭解放叙事转向了怀疑论。正如鲁迅小说中的N先生,他在清末时期对青年男学生剪辫子的态度,既觉得“没有辫子好”,又劝学生还是不剪为好;对于民国初期女学生的剪发,N先生同样并不太赞成,他深知改革的艰难与风险,因而对仅凭一腔热情想要解放自我的青年一代发问: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读么,工厂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给人家做媳妇去;忘却了一切还有幸福,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的话问你们:你们将黄金时代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人们的子孙了,但有什么给这些人们自己呢?”


正因为意识到社会状况尚未给五四新人提供“武器”“工厂”,他们即使观念已获得“解放”,现实中却很有可能陷入梦醒后无路可走的境地,他认为这些没有“毒牙”的青年人,还不具备对抗传统社会以及独立生存的能力。所以,鲁迅在家庭伦理解放上,甘当由旧向新的中间一代,采取放生孩子而不是彻底解放自我的方式。像他这样的把黄金时代预约给子孙的觉醒者,难以安然享受解放的自由和痛快,只能在“随顺长者”的苦衷中“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直到完全解放了我们的孩子”。他的杂文主要表现“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解放孩子;而小说则主要表现“随顺长者”,“陪着做一世牺牲”。


由杂文和小说的对读揭示鲁迅的家庭解放困境,并不会矮化鲁迅,反而恰恰证明了鲁迅情感的真诚和思想的丰富。家庭伦理的解放,涉及中华民族根本性的文化变革和深层次的社会改造,这必将是一个缓慢而持久的过程。在五四时期,任何激进的言辞都容易脱口而出,而意识到家庭解放之事的艰难,敢于直面困境,反而更为可贵。直到1929年,鲁迅给叶永蓁的小说《小小十年》写的评论,仍然认为个人、大众的解放之途中,横亘着家族伦理的壁障:


一个革命者,将——而且实在也已经(!)——为大众的幸福斗争,然而独独宽恕首先压迫自己的亲人,将枪口移向四面是敌,但又四不见敌的旧社会;一个革命者,将为人我争解放,然而当失去爱人的时候,却希望她自己负责,并且为了革命之故,不愿自己有一个情敌,——志愿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处就愈少,可以自解之处也愈多。——终于,则甚至闪出了惟本身目前的刹那间为惟一的现实一流的阴影。在这里,是屹然站着一个个人主义者,遥望着集团主义的大纛,但在“重上征途”之前,我没有发见其间的桥梁。


这段话是针对革命者形象的塑造而言,表面似乎对革命者行动和思想的矛盾有所批判,但鲁迅认为“书的生命,却正在这里”,“描出了背着传统,又为世界思潮所激荡的一部分青年的心”。这段话也隐含了鲁迅自己在家庭解放问题上的困窘,个人主义向集团主义的转变之所以缺乏桥梁,是因为家庭解放的时代命题未完成,家长权威、妇女地位仍旧。如果把这段话中的“革命者”换成“启蒙者”或“觉醒的人”,那么,在个人主义和社会解放的大潮中,“启蒙者”或“觉醒的人”仍然不知如何破解传统家庭权力秩序。



结语

鲁迅在杂文中所表达的家庭解放观念,与他小说的家庭伦理故事构成了互文关系,杂文和小说分别采取进化论和怀疑论的态度进行书写,从而构成了其参差的家庭伦理构想。在家庭解放问题上,鲁迅的杂文和小说进行了一场左右手的互搏:左手挥舞,星光一片,照亮解放之路;右手挥舞,暗夜沉沉,梦醒后无路可走。鲁迅杂文和小说对家庭解放的现实性和可能性的叙述,就如他的散文诗《影的告别》中的影子,其存在状态注定“彷徨于明暗之间”。


把小说和杂文进行对读,能分别彰显鲁迅杂文和小说的思想情感倾向,有助于我们更立体地把握他关于家庭解放问题的思想结构,体察他所处时代家庭解放的艰难及其家庭观念的悖论。对读也是一种互释,以杂文鲁迅释小说鲁迅,或以小说鲁迅释杂文鲁迅,仍不失为拓展鲁迅创作“内部研究”的重要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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