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

综 述

作者：宋远程

自由撰稿人

10月16日，平遥之夜。经过两个多小时漫长的授奖与致辞之后，所有人都在等待导演黄建新宣布最后一项大奖——费穆荣誉最佳影片的归属（完整获奖名单）。但当他读到“通过一件扑朔迷离错综复杂的案件”一句时，观众席立刻响起一小阵嘘声。随后，大奖被毫无悬念地授予本届开幕片《河边的错误》——故事的结局在10月11日开幕当天就已早早注定。

手握奖杯的魏书钧

当然，部分媒体与观众的不满，并不意味着《河边的错误》拿大奖就是德不配位。作为魏书钧的第三部长片，电影依托余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小说，用16毫米胶片摄影复刻了九十年代的影像质感。刑警马哲（朱一龙 饰）在一桩谜案中越陷越深，他所代表的绝对理性也在与疯癫的对抗中逐渐走向崩溃。魏书钧虽然没有对原著进行一字不落的改编，但尽可能地再现了余华小说中的迷乱气质与自毁冲动，并指向更具普遍性的精神危机。

《河边的错误》新海报

比起魏书钧在平遥的顺利“毕业”，另一部呼声较高的电影《人海同游》则在颁奖礼上颗粒无收。本片曾获第6届平遥影展发展中电影计划最佳导演，讲述一名广州青年女子前往香港，寻找二十年未见的父亲。但随着一场偶然的相遇，她在香港此刻的经历与多年前父母的往事开始重叠。电影细腻呈现了广州与香港两地的城市生态，深得“南方电影”美学的真传。

《人海同游》剧照

《日光之下》导演梁鸣的《逍遥·游》同样是备受期待的新作。本片改编自班宇的同名小说，本届最佳女演员获得者吕星辰饰演身患尿毒症的许玲玲，她的生命力在一次又一次透析的间隙起起落落。与班宇笔下的许多人物类似，她身处生活的绝境，却依然保持对美好的憧憬。梁鸣把原著的故事背景挪到了当下，饱满凝练的情绪表现较《日光》成熟许多。镜头下的东北细节生动，如秦皇岛海面的浮冰一般摇曳而又冷冽。

《逍遥·游》剧照

除此之外，藏龙单元更多的是一系列模仿、借鉴大师的青涩之作。如《没有颜色的关系》《一日游》，以及陷入青年导演思维定式，迷恋梦境、记忆和自反的影片，如《野果之歌》《年年岁岁》。致敬《濑户内海》的脱力系电影《东四十条》用4：3的复古景框、鲜亮清丽的色调，碎片化地呈现两个无聊的年轻人在北京的遛弯儿生活，全片虽然不乏令人忍俊不禁的地方，但整体依然有为无聊而无聊之嫌。

《东四十条》幕后照

当然，今年最具流量的话题还是来自杨平道导演的《浪漫的断章》。影片本身加上映后对谈，共同组成了本届影展最出圈的行为艺术——好在并没有影评人因此受到伤害。多年后，人们即便早已忘了电影在讲什么，但影迷间或许还会口口相传小城之春影厅里响起的“退票”声。

电影大半篇章都在讲一位拒绝分手的男性对前女友的纠缠，一系列油腻、巨婴般的行为不断在劝退观众，尽管导演努力让剧作、镜头变得有趣，并试图在结尾达成一个反转效果，但在内核陈旧的前提下，电影是否在解构“有毒男性气质”已经无人在意了。《浪漫的断章》提供了一个男性导演围绕性别议题创作的反面教材：无节制地堆砌自嘲的内容，只会显得过犹不及。

相较而言，卧虎单元的平均制作水准要更为成熟。作为平遥影展的国际竞赛单元，卧虎片单的来源大多是戛纳、威尼斯电影节的次级单元（一种关注、地平线等），不仅题材丰富，视野开阔，也在地理上几乎遍及各个大洲的国家。

获得罗伯托·罗西里尼荣誉最佳影片的越南电影《金色茧房》，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获得金摄影机奖。值得一提的是，越南裔法国籍导演陈英雄曾于30年前凭借《青木瓜之味》在戛纳摘取同一奖项。时隔多年，越南电影再度迎来一颗耀眼新星。

《金色茧房》是一部典型的“慢电影”，三小时的片长由一个接一个的长镜头组成，让观众跟随主人公“天”的归乡之旅，深度沉浸越南乡下的生活情境。其中最惊艳的长镜头出现在影片约三分之一处，天骑着摩托车，在乡间小道上缓慢前行，然后被路人打断，变换方向，最后来到一位越战老兵的家，开始一段口述史。这个超长镜头调度复杂、完成精准，让人联想到毕赣的《路边野餐》。但在全片的细节呈现与美学策略上，《金色茧房》则更为一以贯之。

《金色茧房》剧照

卧虎单元的最佳导演授予蒙古电影《风之城》的青年女导演拉娃杜拉木· 普雷夫-奥其尔。不同于刻板印象中以草原、骑马、放牧等元素为主的蒙古电影，《风之城》将镜头对准乌兰巴托现代都市的一面，故事的主角则身兼高中男生与萨满二元身份，并由此切入“传统遭遇现代”这一经典议题。

电影一方面具备民俗学的价值，记录了萨满仪式在当代蒙古人日常生活中的职能，另一方面则杂糅了韩剧式的青春爱情桥段，呈现萨满作为“人”的一面。同时，正如片名“风之城”所述，导演的最终目的在于乌兰巴托这座城市本身。于是，被爱欲干扰的萨满体质、被现代教育体制规训的青年野性，与被城市化侵蚀的蒙古包群落三位一体，并以此呼唤失落的蒙古精神。

《风之城》剧照

除此之外，讲述伊朗失业潮下渔业工作者生态的《空网》，围绕一桩毁尸灭迹展开的摩洛哥犯罪都市群像《尸袋》，影射突尼斯难民问题的《群山背后》，非洲民俗文化、酷儿元素与殖民史交融的《预兆》，都在不同维度上扩充了平遥银幕上的表现边界。

《空网》剧照

另一边，女性导演与女性题材则依旧有限。在所有入围的竞赛片中，藏龙单元女性导演的作品除了《东四十条》（与覃牧秋合作），还包括讲述少女对姐姐朦胧情感的《小白船》，围绕女性知识分子在异国爱情故事的《盛极一时的爱情》。卧虎单元则有《风之城》，后3·11背景的《曙光初现时的最后阴影》，留日中国导演张钰的东艺大毕设《杀死紫罗兰》，以及讲述女童对保姆分离焦虑的法国电影《亲爱的格洛莉亚》。

《小白船》剧照

在本届平遥影展的开幕式上，播放了一段由AI制作，费穆、罗西里尼和卓别林“主演”的短片。在AI技术狂飙突进的当下，平遥影展敏锐地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但必须承认，竞赛单元的选片并未切中这一主题——除非你把那些杂糅各类大师风格的电影比拟作投喂AI的产物。同时，藏龙单元许多影片缺乏对身边的观察与体悟，沉溺在模仿前人与自说自话，则是另一重无奈现实的表征。

同样也是平遥之夜，贾樟柯宣布将携手挚文集团董事长、首席执行官唐岩，以个人身份联合发起“添翼海外计划（WINGS INTERNATIONAL）”。该计划将在全球优秀青年电影人的新锐电影项目中挑选出终选项目，每年资助5个左右的优秀海外电影制作，支持它们的拍摄与制作。无论是内地资本“出海”大前提下的尝试，还是全球化衰退之际的逆流而上，熙熙攘攘、磕磕绊绊的平遥影展，也总归有了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