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地有声】如何测量中国人的宗教信仰？
专栏简介
自2019年12月起，CJS隆重推出热点文章专栏【掷地有声】，特邀作者以语音的形式为大家介绍其研究背景、所用数据、论点、研究结果、相关的调查/田野趣事等，希望能为广大读者深入了解这些研究提供更丰富的视角和资料。
第六期我们邀请到了北京大学卢云峰教授介绍他和张春泥副教授合作的文章 "The measure of Chinese religions: Denomination-based or deity-based?" 。这篇论文刊于CJS 2020年第3期，pp. 410-426。
作者简介
张春泥，北京大学社会学系长聘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包括中国人口转型与婚姻变迁、生命历程与地位获得、代际社会流动、城乡人口流动、社会调查的数据采集等。近年来就上述议题的论文发表在《社会学研究》、《社会》、PNAS、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China Economic Review等国内外刊物上，及著有专著《离异家庭的孩子们》。
卢云峰, 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研究领域为宗教社会学。著有《道术相济：社会学视野中的宗教治理》、The Transformation of Yiguan Dao in Taiwan (Lanham, Md.: Lexington Books 2008)。论文散见于The Sociological Quarterly、Journal for the Scientific Study of Religion 、Sociology of Religion: A Quarterly Review、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China Review、Social Sciences in China、《社会学研究》、《读书》、《社会》、《北京大学学报》、《中国研究》、《世界宗教研究》、《世界宗教文化》、《学海》等刊物。
本文作者：张春泥、卢云峰
照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 文字版如下 -
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卢云峰，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的是我与同事张春泥副教授合作的英文论文《中国宗教的测量——基于宗派还是基于神灵》。这篇论文是我与张老师合作的关于中国人宗教性测量的成果之一，这项工作已经开展了几年，未来我们还会有一些研究论文推出。
研究缘起：一个争论
这项工作其实是源于一个争论——中国到底有没有宗教。近代以来许多学者低估，甚至是否认宗教在中国社会中的存在，认为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有学者把这一派观点概括为中国无宗教论。在上世纪60年代，杨庆堃在《中国社会中的宗教》一书中，对中国无宗教论进行了系统的反驳。在理论上杨先生认为中国有宗教，只是中国的宗教形式与西方有分别。具体而言，西方占主导地位的是独立宗教，而中国最有影响的是混合宗教。但是受到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混合宗教被学者忽略或者被视为迷信、巫术。与此同时，在经验上面，杨先生利用地方志资料，详细地分析了混合宗教在中国社会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他的研究发现也得到了大多数学者的认同。
几乎可以这么说，中国无宗教论的支持者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寥寥无几。但是在过去二十几年里面，中国有无宗教的争论又重新被提起来了。这一次的起因是与问卷调查有关。新世纪以来，若干有影响力的调查，都涉及到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历次的问卷调查显示，中国宗教信仰的人口比例从未超过15%，这似乎印证了中国无宗教论的观点。但是，从事宗教田野研究的人都认为中国是一个十足的宗教大国，比如劳格文，他的一本书就直接命名为《中国：一个宗教的国度》（注：China: A Religious State）。
为什么定性和定量研究者在对中国宗教的整体判断上面有如此大的差异呢？我们这篇文章试图从问卷调查的角度去找原因，用行话来讲，就是去反思中国人宗教性的测量方式到底有没有偏差。
图片来源：pixabay
传统测量方式的偏差
问卷调查对国人宗教进行测量的时候，最常用的问题是“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或者“你信仰以下哪个宗教”，然后列出选项——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其他，而且采用单选的方式。
这种设计看上去无可厚非，因为它是西方对宗教进行测量的标准方式。在我们看来，恰恰是这种看似科学与通行的测量方式，在中国会遇到水土不服的情形。
1、“宗教”概念
第一个水土不服，来自于“宗教”这个词本身是一个外来词汇，大多数中国人对这个词的理解比较狭窄，很多自认为无宗教信仰的人实际上有信仰。
台湾地区的学者张茂桂和林本炫曾经做过非常经典的研究，就是去追问那些自认为无宗教信仰的受访者。他们发现，那些自认为无宗教信仰的人中，有60%的人信神；而那些不信神的人中间，有70%的人会去拜神；真正的无信仰、不信神也不拜神的，只占全部受访者的6.3%。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许多中国人不是说没有宗教信仰，而是没有把宗教与具体的实践在认知上面统一起来。
既然“宗教”这个词在中国具有一定的外来性，是个舶来品，人们理解起来有困难，而且又具有一定的敏感性，所以我们在访题中间就采用了避免提及“宗教”这个词，只问“你信什么”，然后通过选项的内容来引导答题，这就涉及到一个怎么样去设计一个选项的内容。
2、选项设计——宗派or神灵？
这就涉及到第二点，就是在选项设计上的问题。我们前面已经讲到了，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是以神灵为中心的，而不是以宗派归属为中心的。张茂桂和林本炫的研究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但是遗憾的是，通行的问卷调查在问卷设计的时候，它们往往采用的基于宗派的测量方式，这样会产生一些误会。就我们的知识所及，采用这种方式的最早的调查发生在1881年的香港。当时英国殖民当局对香港地区做了一次人口普查，其中涉及到宗教信仰。他们调查发现，香港当时有46531人选择信儒教；信佛教的多少人呢？15个；信道教的多少呢？183个。
大家都知道，传统中国应该是一个儒释道三教并立的社会，这是个常识。但是香港地区的人口普查显示，儒教和道教、佛教相比，完全是处于一个压倒性的位置，佛教和道教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这个调查结果与常识相背离，那么我们应该反思的应该是数据本身，而不是常识。也有学者指出，这个令人困惑的矛盾的数据，其实是“宗教”作为现代西方的概念与传统中国信仰形态之间相碰撞的一个结果。西方式的调查本身就预测了中国宗教也具有西方的特征，但是事实并非如此。那次调查最多只能表明当时香港地区有15个和尚和183个道士，但是佛教的追随者和道教的追随者完全反映不出来。用杨庆堃的概念来表达，我们可以说以宗派为选项的调查，只能反映独立宗教的情况，而完全忽略了混合宗教。遗憾的是,这种基于宗派的宗教测量方式，仍然是目前问卷调查的主流，但事实上对普通中国人而言，他们很难把自己的信仰准确地与某个宗教对号入座、自我编码。他们可能知道自己信仰的是观音、妈祖还是关公，但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属于哪一个宗教。
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在访题的选项设计上就不能够使用某某教，而是用宗教所对应的典型神灵来指称。比如说，把选项改成什么呢？——信仰什么佛或者菩萨，道教的神仙，真主安拉、耶稣基督、天主。所以我们用这样的神灵来指称具体的宗教。 另外其实我们建议应该把鬼、风水、祖先、命、运这些也纳入进来。
具体而言，我们是在中国家庭追踪调查中间试验的访题：为了比较传统的宗派问法和新的神灵问法的差别，我们在不同的调查年份之间采用了轮换的方式。具体的做法是2012年我们采用了宗派本位的问题，就是问“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然后以主要宗派作为选项；2014年我们更换为神灵本位——问“你信什么”，然后以神灵作为选项；2016年CFPS又回到了传统宗派本位的测量；2018年回到了神灵本位，2020年的CFPS中，我们采用了改进的试验方法，采用了随机分组的答题方式，对于进一步明确测量效应会有所帮助。在我们当前的这篇文章里面，主要是呈现了前三次的测量结果。
3、单选题的设置
传统的宗教测量的时候，它往往会把宗教信仰设置成一个单选题，这个设置方式也影响了中国的宗教测量。所以在过去很多的中国的社会调查问卷中间也是单选题，它这个题目就预设了人们的宗教信仰是单一的、排他的，事实上这也不符合中国宗教信仰的特征。在中国即使是独立宗教之间，它们也是相互渗透的。
用人们常说的话就是中国（人）什么都信。所以基于这样的认识，在CFPS 2014和2016年中间，我们都采用了多选题。但是比较有意思的是，真正多选的人非常少，这似乎与中国人什么都信的说法不符合，但是我们仍然认为这可能是问卷设计本身所造成的。所以在2018年我们采用了复合单选的方式。这一次结果表明确实很多人什么都信，所以这一次再一次证明了什么呢？当数据和我们的经验不匹配的时候，错的可能是测量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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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论
总结一下，我们这项研究其实是对宗教测量这个概念的一个操作化和本土化的实践。很多从西方引入的概念在中国都会产生测量的问题，导致水土不服的现象。我们认为需要反思的不是问卷调查和定量研究适不适合中国的问题，而是应该怎么样把这些方法和工具更好地服务于社会情境。我们的这项工作仍然在继续，希望通过后续的研究，对中国信仰有更多更深入的认识。
谢谢大家！
文字稿整理&排版：王璐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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