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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慈:爱 鸟 × 海外华语作家

2017-02-03 张慈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张慈,女,多年活跃于美国华人文艺界,游走于文学与电影之间;曾有多部作品获汉新文学奖,纪录片处女座《哀牢山的信仰》获得2015年旧金山世界独立电影节最佳家庭电影奖。



 爱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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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  慈




鹰回来的第二天,见到了涛。涛电话鹰,说要到她这边来 “打鸟”,鹰天真得很,说他:你竟敢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儿!涛逗她:我打野生鸟给你吃。下上二两二锅头,好吃得很。

啊呀啊,她叫。

逗你的。我是专门给鸟拍片子,我们北方人把这叫打鸟。谁敢真打呀,还不被环保人士给吃了。鹰说:我不在本地,我在纽约。他就问她怎么会在纽约?她说公司有个会。

他又问她,到北湾那边的野生鸟保护区怎么走?她说出高速后向北六英里,他说到底是向南还是向北?她说向北,加了一句:我过去带你去过,你忘了?

他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然后就挂了。

鹰讲完电话后,突然发现没什么事情好做。她在一家很小的也很少有人听说的化学公司做事,工作上的事情都在上午办完了。她衣也齐,妆也好,坐在家里,时间支离破碎的,边揉胸边看镜子,专心不了任何事情,心有点痛,一旦他出现,这感觉就来了。春阳洒在后院,使她更是落寞。他们虽只见过几面,但想念却横跨重隔他们的东西海岸长空,那念头一直存在着。性情有差别,两颗心却真实地燃烧过。后来涛从东部的美林证券公司调过来,家也搬到了湾区,两人却不再来往了。男女能有几面之缘,已算不易。在鹰的印象中,涛性情温和,举止稳重,是正派之人。在这个情欲事情上与她“纠缠”不休,盖因她对他的亲热之举在他心中分量太重之故。他一直说:你千万不要得意,我一直视你为女人中的女人。

默想了半天,她决心给他打电话。他手机似乎拿在手上,一响他就接了。他大声说道:哈啰!鹰说:我实际上在帕镇,昨天夜里已经从纽约回来了。他说:那你为什么要说不在呢?我……实际上,纽约是她喜欢的美国城市。大有一种到美国来的寄托和希望。那个城市有许许多多跟她一样的灵魂, 至今她也不知道为啥只要一提纽约她必扯谎。可能是她在他开口之前,不知道他要过来,以为是找她电话聊聊天;可能是她正好可以炫耀一下,告诉他,她在纽约呢,在他过去工作的地方呢。可能是她想吹嘘一下,自己也到百老汇街美林门口铜牛那儿了,结果没想到他人在路上,已经快到帕镇了。

不过,鹰发现,情人之间跟朋友之间不一样,跟朋友,撒了谎,真会惭愧,下不了台。可情侣之间,扯谎简直就是一种乐趣,折磨也一样。

总之,她跟他讲,她十五分钟就到。

鹰在大太阳下,开着车,握方向盘的手,戴着一个浅红色玻璃樱桃珠穿成的手链,穿着黑裙子、高跟鞋,头发揪成一把卷在脑袋后,穿过小镇,到了北郊。风大起来,呼呼地吹,树也高了,车少了,人没了,她开始有感觉了:只要到这一片荒野来,她就会想到他;一想到他,就会联想到这片荒野。它是美国本地区野生保护地,有多种野鸟和水生植物、沼泽地,水是从太平洋进来的湾区之水,有海盐,有发黄的草和走路像人一样直立的一种鸟,还有一种尾巴高翘、诡异漂亮的雉鸟,多年前有一次从她面前一闪而过。




更奇的是,水岸上有几行电线,鸟总是站在电线上,如同音符一般。

这次鹰带了相机。她也想拍鸟,还有野生环境、美景。此时,她看见了飞机,很小的飞机,是她们本地一个小型机场的飞机在降落。北郊这儿有机场和高尔夫球场。她经过了高尔夫球场,记得有几个国内的朋友在此地的俱乐部开过一次派对,“君何律师事务所”开张那天,她在这个高尔夫球场见到15年没见的老同学,北大法律系XX级的巩先,他也认识涛,涛那时住研究生院。说起来,巩先就说:涛当年英俊的模子还在,涛是画了中年妆的涛。那天说了那么多话,只有这句话被鹰记住了。

接近,接近,接近,经过鸭子潭,水很丰沛、干净、发亮。她的孩子小时候常常会来。带上面包,领他们来这个鸭子潭喂鸭子。两个儿子,两岁之差。每次去学校接儿子,都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但一接到车上,就开始嫌他们闹烦。他们必会不停地问:妈咪,你带吃的了吗?我们饿死了!她就会不耐烦地讲:昨天不是才喂过你们吗?今早不是才吃过吗?儿子就叫:要吃要吃要吃。一听这声音,她就立刻想变成鸟,飞到听不到人的声音的地方去。现在,儿子一个在柏克莱大学,一个在帕镇高中。她自由了,也失落了。挺感伤的,触景生情。过了鸭子潭,见骑自行车的人在路上,她得小心开车,很容易撞倒他们。骑车的人太信任开车的人了,实际上呢,碰上她这种春心荡漾的司机,很可能会走神的。很可能的,她想。又过了一座小木桥,她就见到了他电话中提到的那个停车场。停车场的西边,有一个水潭,潭中央有凸起来的一片泥岛,大片的鸟群歇落上面。潭面并不开阔,有野草丛,野花环绕着水潭。她看见他了,她离他远。涛,小小的一个身影站在水边,站在一架照相机后面,在拍鸟。她拿出傻瓜相机,拍了他的远景,一共拍了三张。

鹰进停车场停了车,然后走出了车。大风吹,头发乱,跌跌撞撞的她走近水潭。她走下野花草地,丛生霉菌的潭泥地边……下坡,她和他都暴露在开阔地方了,他没看见她,她又用傻瓜相机拍他,叫了一声:你回过头来!

他一回头,鹰立刻按了快门。他呢,看见她,立刻不拍鸟了,将相机调转过来,拍她。她呢,当然是很高兴的,扭扭捏捏,故作姿态向着他的方向走去,他还在不停地拍,她就不停地扭捏……天水土人鸟虫蛇,都在她这一条道上, 走一圈啥都碰上了,有激情支撑,她一点不害怕,尽情地高兴,忘我地走着,走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小坡上。

终于走到了他身边,靠上去,脸搁在他的脖子上,他左手扶相机,右手立刻把她搂着。她呢,立刻将太阳镜拿掉,擦眼泪。

事后她想,他们12年没接触到对方身体了,为什么一见面毫无隔阂?亲密如前?是大自然吗?是天生的人性吗?因为他们身在大自然怀抱当中,他们的人性和动物性都是自然的、裸露的,不在理性当中的。他们坐在水边一张长木头椅子上,卿卿我我,说来讲去,亲亲嘴,放肆如两个少男少女。他一摸她的腰,她就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长胖了!他就说:胖了好,胖了好,我喜欢你胖一点,哈哈哈。她心里笑开了,这个回答让她放心了。

他让她坐着,他到远处去给她拍照片。她呢,很高兴啊。她从地上扯了几朵小黄野花,戴在自己头发上,望着天空。淡红的空气、鸟声、会面的情绪,这几分钟她真快乐。一样的日子,却看见海水之外的地方,有了情人的观注,她知道他在镜头后面看着自己。她获得了一个特殊的日子,被爱,所有女人都要的时间。他年轻的样子在脑子里出现,与此刻媲美。熟悉的环境和鸟声把她带上了沼泽荒原,天宽地阔,神驰心远,心中荡漾着无边无际的快乐。

他拍完后,走过来回放照片给她看。可是阳光太强了,看不清楚。无所谓,就是拍一下,玩一次,照不下来无所谓,照丑了也无所谓,照更美了更无所谓,好玩就好了,她想。

他说他已经在这里拍一小时了,他们就换到了公路对面一个水潭边去,Bay Shore里的各种鸟类也是好福气,懒洋洋地与人和平共处,在美国,动物保护法很健全的,飞鸟是摄影师乐此不疲的捕捉点──有一位美国摄影师站在那里拍鸟,那个美国人用的打鸟相机,跟涛用的打鸟相机一模一样,是浅白灰色的。美国人在专注地给鸟拍照。她手一指:那些是什么鸟?

那是老贼啊,Common Snipe,它们喜欢群飞,要捕拍飞起来的鸟很不容易。拍到了,就得到了。

她看他仅一瞬,就知道了要有赏鸟专长的人才有打鸟的嗜好。

鹰则喜欢看大飞机在天空飞行,美国各航空公司的飞机就像湾区的鸟,飞着可好看了。只听飞机起飞、飞行的声音,她就能报出航空公司的名字,她有这观察现象的嗜好。蓝白红线条国旗的是美国航空公司飞机,蓝尾巴白身子是联合航空公司飞机,蓝背红腹的西南航空公司飞机等。大鸟好看!




两个爱好天空飞行物的人,有了婚外恋。一种胆大和热爱自由的男女才拥有的东西。

他们慢慢移动到湾边一栋灰色房子的背后去,那儿有一条长达近半英里的木桥,通入沼泽荒原,远方是巨大的高压电架,一座连一座,直达旧金山方向。

木桥在鹰的印象中是红色的。12年前,她带他来过。那时的情还在,行踪也依依在目,她和他都穿着白衬衣,他是在上班时间来看她,她刚刚离开一家犹太人开办的公司,拿到一家小化学公司的招聘通知。她正是在喜欢穿白色的年代,手上还戴了婚戒,是细金环,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有一根筋,通向女人的心脏,金环就是要箍住她们的心,不让她们出轨;他戴的是宽金环,戴在他右手的无名指上,那里也箍住了一根筋,通向男人的心脏。事后她想,他们为什么出墙出轨?他们都是中国人,鹰却嫁了一个西洋男子,美国人;他却娶了一个东洋女子,日本人。他们也许在家里有婚姻文化,但却没有灵魂中所需要的某种东西。反正,他们都戴着婚戒,却属于不同的别人。


12年前,他们站在桥头。桥窄,他们耐心等着迎面走过来的一对黑人,要等这对男女黑人走过去,他们才能向桥上走。等这对黑人走近,她才看清他们。他们是一对五十出头的人,穿戴整齐,面目端美,很高级的香水飘到她鼻孔里……黑女人看了他们一眼,热情地说:唉呀,你们是一对多么相配的DOVE(爱鸟)!

这话震撼了鹰的心,她的心脏咚咚直跳。他本来是严肃的,此刻他也笑了。他们同时笑着对两位黑人情人说:谢谢!

那句话一直在她心中,令她长久回味,她常常想起那两个黑人,高大英俊的黑种男人和高大健美的黑种女人,都是一种爱情。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都在婚姻之外寻找刺激和另一种爱。

那图像令她回味了十几年。黑女人真有智慧,夸赞了他们,一对中国情侣,实际上是在讲她自己和她的男友。通过她的话语,她也了解自己和涛的确是很可爱的一对男女,黑女人眼中映照了他们:中等个子有透明皮肤的黄种人。

此刻他们又站在这座桥上。两人手上的戒指都消失了。我们并没有离婚,他因为做心脏搭桥手术,人瘦了,不戴了;她因为去游泳,戒指掉了也不知道,后来也没有再买。婚姻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知道了人生的答案。鹰已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靠身体说话,她剩下的仅是些感伤了,手上皮肤皱巴巴的,脸上也像水果糖纸一样被打开,两眼的眼角都是皱褶。他仅是一个工程师,有点摄影爱好。而且他老了,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瘦太多了,从128磅掉到了108磅。他英俊的面孔已经换上了老人相,搂她的手也不够有力了。她在桥上走,被风吹得流了点鼻涕。他停下来,给她拍照。她有一些紧张,怕自己也老得要命,在镜头里尽显无余。可这只是一瞬之念,她很快就不在意了,12年,她经历了多少东西,怎可能还在乎年龄?她是自然的,脸是,心也是,身体也是,周遭环境也是。她看见水中密密麻麻的比管草,还有漂亮的根须,她就照他说的,保持着身体面朝太阳光,他好看见她的脸,拍照的时候,这很重要。她突然想起了妈妈,明天就是母亲节了,妈妈如果像她这样,勇敢地偷情,有男人疼爱,给你照相,也许她的心胸会开阔一些,不至于成年累月想念爸,那个对她不好的糙男人。妈妈的自尊一直就处在阴影下,妈妈的情感直不起腰来,卑贱,妈妈不像她这样有能力自我欢乐。妈妈的眼睛在她记忆深处发亮,使她更加想念妈妈。妈妈高高瘦瘦,能歌善舞,年轻时自得其乐,却没有偷情的机会。

她此刻也没有机会,只是见面产生的短暂欢乐而已,性欲已经不重要了。她望着天,这几分钟她非常迷惑。

涛在远处叫她:别愣了,赶快过来吧。他等她走过去,一起向桥的深处走去。




在桥的尽头,他们坐下,卿卿我我,身体的味道提醒过去。她摸到了他硬起来的鸟,她很喜欢,但他说,你喜欢我,因为我投入,因为我爱你,因为……他说他以前有两三个情人,但很久没有联系了。她知道他吹,那就吹吧。算是真的,也无所谓。因为此刻是他跟她在一起,就算他跟别的女人也有一腿,她也无所谓了。她的智慧,跟12年前不一样了。那时SO INTENSE, 要是他跟她讲他有几个情人,那她还不把他给撕了、吃了!他也进步了,在老男人年纪才这么敢讲话,也就是显显威风而已。没戏了,真的没了,过去是爱,现在是过嘴瘾。

她迎面坐在他腿上,搂住他脖子,亲吻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嘴唇。他真高兴,但他很担心,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是湾区打鸟沙龙的组长,很多人认识我,他们都在这一带打鸟。他回头看看,四野无人,没有他想象中的“打鸟沙龙”会员。

风越来越大,他们越来越冷,时间过去很久了,加上他很担心她的腿不小心会碰翻他昂贵的打鸟相机,于是两人就离开了桥头。

风吹得他们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发乌,等进到那座木头盖成的房子,方才知道是一座小型的野生鸟类博物馆。她去了厕所,他到处看看图片、标本。出门时,迎面走来了一对南美洲年轻爱侣,女人身穿浅灰而带紫红之色的连衣裙,贴身地裹着她丰满的身体。她的男友边走边跟她接吻,女人接近他们时,鹰看见了她的双眼,深黑水灵,充满笑意和友善。她真想说一声:唉呀,你们是一对多么相配的DOVE(爱鸟)!

但她终究没说,她终究是中国人,很内敛,很害羞,说不出口。

再往前走,迎面来了一对花白头发的黑人老夫妻。男的坐在轮椅上,女的推着轮椅上的他。不可思议啊,只看了一眼,鹰就认出他们竟是12年前的那一对黑人情侣。

是的,应该是12年之前。 这两对黑人和黄种人有12年没见了。不敢相信似的,鹰战战兢兢地往路边靠,看着他们。大约离她十来步路的砂石土路上,他们曾见过的那一对情人,正迎面走过来。她弯着腰,很有耐心地指指点点,跟他讲话。他坐在轮椅上,流着口水、鼻涕,知道她正在讲话,可他没反应。他的神情似乎是一个迷路人。他迷惑地皱着眉头,头低垂在胸上。他身上的西装不见了,穿着黑人老头儿的宽松棉袄,肚子也大了,挂了个水袋子在肚子上。鹰无法去想12年前的那一次经历,她对比着,非常感伤,一下子就瘪了嘴。那一次他们仅是迎面而过,男人英气逼人。这一次他却是坐在一张轮椅上,任由鹰打量着。这对黑人像一对陌生人,他们没有认出鹰,也没有认出涛。而鹰认出了他们,连涛似乎也认出他们来了。

他们彼此没有讲话,更没有接触,中间隔着马路。

就在彼此要走过去时,鹰突如其来地对这一对年老的黑人爱侣说道: “你们是一对多美的DOVE啊。”

春风骤起鸟儿散,生死悠然天地间。

年老的黑人没有听见鹰说的话。

涛啊,这只黄种爱鸟耸耸黑翅膀,把他的母鹰搂过去,紧紧抱着她。就在这一瞬间,鹰看见了惊鸿一瞥的美洲麻鹭(American Bittern)一闪而过,清清楚楚。它的尾巴高翘,诡异漂亮。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从她面前掠过,躲进了芦苇丛,消失了。




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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