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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古典文学的主角 | 散文潮

2017-02-13 于坚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于坚,诗人、散文家;20 岁开始写作,持续近四十年;著有诗集、文集20 余种,摄影集1 部,拍摄记录片4 部;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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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学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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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



获 麟


鲁哀公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钥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歌曰:麟兮麟兮我心忧。孔子说:神被捕了,自此《春秋》绝笔。

排老三是寨子里祭祀活动的主祭,他总是穿着一件从来不洗的藏青色中山装,戴一顶五十年代的褪色军帽。他主祭的地点在寨子后面的山上,接受祭礼的是一棵榕树。老迈,周身都是疙瘩,斋娃奶奶说,每一个疙瘩都是一只眼睛。树上住着几种鸟,孔雀、白鹭、乌鸦,人来了也不飞走。没有人知道它的年龄,每一代人生下来它都在这里,寨人经常围着火塘谈论它。排老三将祖父传给他的长刀架在树下,点火,洒酒,饮酒。然后念念有词,吟咏,唱,一边挥着刀子跳,最后刀子会自己歌唱起来,就像在丛林里面披荆斩棘时发出的那种节奏。排老三有着鲍勃•迪伦式的嗓子,这一点特别让我心动。他从白昼之神和黑夜之神开始唱,一直唱到这个寨子某家人新买的奥拓轿车。唱起来就不会结束,每次都要被边饮酒边听的族人将他从迷狂里拖出来,要不然他可以唱几个月也没准。经他这么一搞,寨子就风调雨顺、人畜平安了。有一年,排老三得了重病,春天的祭祀没搞,到夏天,寨子里遭了洪水,花椒树后面的半个山头都被冲走了。其实洪水每年都发,就是这一年,大家觉得特别凶、特别害怕。排老三说,这棵树(榕树)白天住在这里,夜里就飞回天上去。不信你夜里去看,根本看不见。我看了,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见。那把刀灰乎乎的,不亮,有些锈迹和缺口,排老三从来不磨,这把刀与砍柴的刀不同,不是要它锋利,而要保持住它的老气、灵气,平常只是挂在梁子上,与几串腊肉挨在一起,腊肉的油会慢慢地滴到刀刃上,灵气就跑不掉了。

我来芒寨找排老三,是要请他去省城参加一个音乐节。我许诺,每个演员都有一笔出场费,交通住宿也是我们负责。排老三说,我得想想。他想了三天三夜,第三天把刀请出来,问它能不能去?问了三个小时又三个小时,到了黄昏的时候,落日鲜红,孔雀在叫,排老三已经喝了半缸子米酒,歪歪倒倒地继续念叨,像是疯了,这时候刀才说,可以去一趟试试,但是会出些事情。排老三就带了几个会唱歌的姑娘、几个刀手、几个乐师,赤脚走到县城,又穿好鞋,乘长途汽车来到省城。

他们在省城的一家剧院表演。排老三抬着那把刀在前面领队,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又黑又胖,跳舞的样子像一头象正在丛林里面走着。大象后面是乐师,乐师演奏的是远古传下来的曲子。然后是刀手,刀手们左右晃着刀柄,走三步退两步。最后是姑娘们。姑娘们头上缠着红围巾,穿着黑裙,裙子上绣满了银片,摆着手,走三步退两步,一闪一闪,周身像春天的树叶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坐在剧院的后排看上去,这支光芒熠熠的队伍就像是一头有着无数脚趾的麒麟,还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掌声雷动。

孔子绝笔后,一直住在天上。他并不甘心,有时候也会到人间来走走,打探麒麟的消息。他也来观剧,坐在最后一排,他还是那么老,其实也没有年轻过。周围的观众没有人认识他,只是觉得这个老头坐在剧院里面有点奇怪,他是最老的一个,坐在这里有点老不正经。大部分观众都是年轻人,被老师命令来看的是艺术学院的学生。他们有点迷惑,多少年了,国家电视台的娱乐节目里基本上没有老人,老人都是那些广场上跳健身舞的怪物。这个舞台老气横秋,却美妙绝伦,满台的爷爷奶奶伯伯婶婶,像森林里的百兽起舞,百鸟共鸣,许多人感动得泪水滚滚。我们这个演出公司的意思是,为观众展示那些即将失传的民族艺术,以引起重视。这个音乐节是件大事,从来没有这么多的巫师聚集在一起,很多族的主祭、琴师都来了,白发三千丈,满剧院都是乐器,有些人头上还插着羽毛。孔子看了一阵,叹了口气,低吟道:麟兮麟兮我心忧。旁边的人以为他也是演员,打开手机要求与他合影,孔子拒绝,走了。

演出完了,排老三一行就走回宾馆。过了两个小时,有人打电话给我,说是排老三他们一伙被带到派出所去了。我赶紧跑到那个院子,隔着铁门就听见里面在争吵。进去就看见几个警察与排老三他们在拉拉扯扯。那些刀扔在地上,被许多黑皮鞋踩着。排老三大哭着,怎么敢踩我的刀啊,祖宗八代都不敢呐。警察说,按照规定,刀具是不能随身携带的,他们竟然带着刀在街上大摇大摆。我知道这个规定,来剧院的时候就交代他们,刀子要收好,不要被人看见。但是出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被掌声搞得得意忘形,还喝了酒。公然一个个晃着刀在大街上舞,还边走边弹边跳,马上引起围观。周身闪着银光,还穿着五颜六色的崭新的耐克鞋(有几个用发的演出费买了,当天就穿着。)仿佛从天而降,一条街都被堵住,呆若木鸡的人越来越多,就有人报告了。

警察缴了械,将他们带到派出所。警察还是有点文化,知道他们是土著,少数民族,但是刀具要收缴。排老三不干,说这把刀我家传了不知多少代了,它不是刀哟。不是刀是哪样!一个高大的警察硬邦邦地踩着那把刀,排老三用手去抠,抠不出来。坐在地上大哭。我赶紧给民委的人打电话,那边来了几个电话,派出所才和颜悦色起来,把刀还给了排老三。不得再拿出来,要打包捆好,凶器!

排老三擦干净脸,抱着刀走出来。边走边对一干人说,不灵了,怕是不灵了,哪个敢踩啊!以后咋个整哦?大家都低着头。排老三说,我们不能坐大巴回去了,要走着回去,这样才能保得住它的灵。我说,走回去,你是不是疯了,九百多公里,要走到哪天?排老三说,我祖先都是走的,这把刀从来没有坐过大巴,就是坐车惹出来的祸。我说,就算你走,也没有路,高速公路你咋个走?排老三已经想清楚了,我自有路。末了说,你这个鸡巴音乐节,老子以后不来了,回去全寨子的人都要骂我呢!但是,年轻的演员不愿意跟着排老三走,他们舍不得耐克鞋。走到家么,烂掉了。于是这支队伍就分成两路,只有一个女子愿意跟着排老三走,其他人先坐车回去。

在秋天的云南高原上,出现了一支队伍,只有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老得像龙王,一个像一条腰身丰满的鱼。他们避开高速公路,专走那些被废弃的旧公路、乡村,郊区、穷乡僻壤……有时候拔出刀来,砍些蔓草、拣些工地上的废木料,点个火,烤些土豆玉米什么的,还唱歌。那女子看上去不像是排老三的女儿,也不像是他老婆。这个女子叫闪办,是芒寨最美丽的女子,她身世不明,没有人敢娶她。她母亲说,她是一头梅花鹿衔来搁在花椒树下的,天生就会唱歌。她在舞台上参加的是合唱,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唱得好不好,只有排老三知道。



孔 雀


云南个旧号称锡都,洪荒时代,此地是高山巨谷、森林瀑布。自从采锡以来,千年过去,大山肚子几乎被挖空了,最大的洞可容三辆大卡车并排开进去。资源耗尽,势利眼的资本自然撤出。高速公路转向个旧方向的时候,道路变回了坑坑洼洼的老路。工业萧条了,自然界重新回来,老路两旁一度被遗忘,青山翠谷忽然水落石出,植物、庄稼寂寞地疯长着。秋天,石榴一个一个出现,红铃铛般地挂在幽暗的树枝间,发出听不到的响声,传递着大地的喜讯。破路尽头,峡谷中的个旧城是一片花花绿绿的水泥森林,一头刺猬,背脊上林立着各式各样的楼房。个旧地势逼仄,康庄大道很难施展,无法大拆大建,只能修修补补、见缝插针。于是各种建筑物——平房、五层楼、七层楼、二十层楼……清、民国、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21世纪的各种建筑彼此混杂,相安,各种材料奏出的布鲁斯,某种博伊斯所谓的社会雕塑。我总觉得个旧有点像战后的德国某地,杜塞尔多夫?那里有一群生锈的、废弃了的、高原般的钢铁厂。街道不宽,行人可以随意地过街,很热闹。灯红酒绿后面藏着荒废的车间、矿洞、生锈的材料、渣滓、汽油桶、锅炉、旧铁轨、矿斗、琥珀般的油脂……看上去就像一组组安塞姆•基弗的作品。云庙,精美无比的晚清木雕。一些街区是苏联风格。德国进口的采掘机。有个新建的斗拱飞檐的大殿叫做矿王庙。另一些街区是模仿着城市的乡村。市中心与香港一样时髦,美女如云,部分染着黄头发。周围的高山中住着彝族、苗族、哈尼族……他们偶尔深入个旧,穿着古老的奇装异服,一般都是女子,男子不穿。浓妆艳抹的电视台表扬他们“伟大的朴素”的时候,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反讽。山坡上的动物园里有四五种动物。一头肮脏的大象在铁柱后面不停地拱着水泥墙。超现实主义的城,中国传统、西方工业文明的过期产品以及21世纪的焦虑症、失落感强烈地交织在一起,地毯般密集又风格尖锐。此地的诗人厌恶工业,他们歌咏阳光、山野、土著人的玉米地和荞麦花。20世纪晚期,存在主义被介绍到中国,但没有发生什么影响。倒是象征主义与传统的隐喻思维暗合,深受诗人欢迎。他们喜欢在风花雪月中寻找通感,像博伊斯、杜尚那样在工业文明丑陋坚硬的现成品中寻找新的灵感并未得到呼应,虽然个旧如此大面积的工业区,足够诞生一打波伊斯油脂或克莱因蓝了。我估计这是由于汉语一向牢固的马其诺防线,这种来自大地的语言对拔地而起的工业文明有着足够的免疫力,它过去五千年毕竟一直是田园山水诗的生产线。虽然世界已经钢筋水泥化了,诗人们依然无法像劳森伯们那样将废弃的汽车、拖拉机、翻斗、矿渣……都视为诗意的在场,这是一个深刻的悖论,语言是语言,存在是存在,这是我们时代最难愈合的重创。因此个旧城有点忧郁,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青山翠谷以及偶尔穿越的山鹰包围这堆钢筋水泥,人们可以想象李白杜甫们歌咏过的落日如何在高山的边缘徘徊,但眼前反常的、过早降临的灯红酒绿的夜晚是水泥峡谷的杰作。

那个小动物园还养着几只孔雀,有一只飞到了附近一栋七十年代建造的居民楼前的波形瓦上,出现在它的祖先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就像一位月球上的飞行员,它试图在这不毛之地找出些食物。它走来走去,张望,又低下头,就像费里尼电影里面的某个镜头。



蒙娜丽莎


卢浮宫里很多人都在找蒙娜丽莎,仿佛这宫殿里只有一幅画。卢浮宫也善解人意,将蒙娜丽莎所在特别用箭头标示出来,那幅画的复制品被贴在宫里拐角处,下面有个箭头,蒙娜丽莎微笑着,去吧,她在那儿呢。跟着各色人等组成的洪流,大步经过普桑、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的《施洗者约翰在旷野》……看都不看——仿佛它们只是一些广告牌,直奔挂着蒙娜丽莎的那面墙。蒙娜丽莎的肖像独占一面墙,这面土黄色的墙前的大厅里人头攒动,犹如一个广场。要走到蒙娜丽莎面前很困难,随时都有数百人围着她。好不容易走近了,还隔着一排木栏杆,有人看守着,观众不能靠近,只能站在4米开外看。这幅画本来就有点朦胧,现在更朦胧了。看清楚了又如何?据说,阿姆斯特丹一个大学发明了“情感识别软件”,分析蒙娜丽莎的微笑,得出一组数据,那个莞尔中各种因素的含量是:高兴83%,厌恶9%,恐惧6%,愤怒2%。呵呵!看上去,她似乎想哭,强忍住了,似乎是被达•芬奇强行拉来当模特,旁边架着绞刑架,笑一个,茄子!她苦笑着,就要转过脸去。当模特儿并不好受,有点像耶稣受难,得屏住呼吸,面无表情,扮演一动不动的死人,然后复活。双重的复活,1,从座位上走下来,回到佛罗伦萨的菜市场去。2,在达•芬奇的画面上复活,成为不朽的蒙娜丽莎。蒙娜丽莎热烘烘的,她周围全是人,香水味刺鼻,似乎每个人都曾经刻意打扮、涂脂抹粉,穿着刚刚买的时装,喷了今天才开瓶的巴黎香水。相比之下,这位佛罗伦萨来的女士倒是素面朝天。每个人都全神贯注、尽量伸出脖子要看清楚些,就像是一大群嗷嗷待哺的鸟,正在牙牙学语:“蒙娜丽莎……蒙娜丽莎……”许多人还举着手机,就像是鸟们伸出了舌头。

18年前我来的时候,还没有那排木栏杆,可以凑到画面前去看,画面上的蛋清裂开的细缝都看得很清楚。但那时候更不容易,人太多,每个人都想凑到最近。前一拨人刚撤去,后一拨人马上堵上,那半径太小,要到达观看的核心地带,得费九牛二虎之力。现在隔了栏杆,观看的半径扩大了,但也更拥挤了。以前,许多人眼看着挤不到面前,远远地瞟一眼,也就满足了。现在,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到达目标,大厅简直是水泄不通。后来的人用摩擦、眼神、喘息以及各种口音的“蒙娜丽莎……”这个短语,斯文地催赶着站在前面的人,形成一股压力,快走吧,快走吧。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到得蒙娜丽莎近前,已经汗水直冒了。谁也不好意思老在前面霸着,仔细地、认真持久地观赏这幅杰作已经成为一种贪婪,很不礼貌。仿佛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愣怔怔地被流水卷走了。在别处,想象着蒙娜丽莎,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看的是什么,现在倒不知道了。她的背面是怎样的,如果她忽然转过头去……

这幅名画已经无法观看,就像释迦牟尼的塑像一样,知道“在着”就可以啦,感受到那种顶礼膜拜的气氛就可以啦,心诚就可以啦。在拉萨,有些香客只是闭上眼睛围着大昭寺转几圈,并不进去。人们是来朝圣的,圣怎么看得见呢。就是用一块布将这幅画遮起来,就是换一幅赝品挂在那里,人们照样会拥来。这位佛罗伦萨的女士已经成为一位艺术圣母,一种社稷坛上的牌位。在巴黎,另一个洪流滚滚的地方,是圣母院。圣母院的法文是“ ParisNotre Dame”。Notre-Dame de的原意是:“我们的女士” 。

“我们的女士”永远不会转身走掉,这就是坚贞和永恒。

看见了蒙娜丽莎的人们得到了什么启示,不知道。艺术的魅力就是,它像宗教那样笼络人心,但靠的不是教条而是魅力。你看见了,但只是有个谜在微笑。每个见过蒙娜丽莎的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蒙娜丽莎。说不出来,无法转述给他人,无法像使徒那样去大地上奔走相告,传递喜讯。“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好的,我的主,遵命。“要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什么话嘛,每个人都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还枕着手,这世界会有多可怕?看过了,走出卢浮宫,穿过塞纳河上的桥,走进一个地铁站,回家去,也许怀着一点窃喜。

卢浮宫大部分展厅很安静,有的地方几乎空无一人。比如三楼的法国厅,那里挂着夏尔丹、米勒、柯罗特……他们还是可以静静地观看的,甚至画幅前面还支着一个长条椅,皮制的。有人架着画板,正在临摹夏尔丹画的厨房,画架上挂着一瓶安静的矿泉水。这几位画的是田野、农夫、落日、树林、山野和厨房、面包、火腿、葡萄酒、盐罐之类,是蒙娜丽莎的出处,她身后背景中藏着的东西。这儿的看守很清闲,他正躺在一把椅子上歪着头做白日梦呢。


凉州小记


有一次在敦煌的一家羊肉馆子里,我问一位长得像门神的当地人士,老家哪的?他扬眉就道,武威!说话间,似乎还拍了拍胸膛。如此得意,后来我又问别人,也是老家武威的,也是为自己的出处自豪。就存了念,到底是什么好地方呢,什么时候一定要去走走。

高速公路有一个口转进武威,我原来是准备看到通常那种新楼林立的乏味县城,却看见一片平房,在苍天底下,结实广大。同车的老者说,这是古凉州呢。心里一动,原来武威就是凉州。我知道那匹伟大的青铜马出自这里,但不知道这就是凉州。难怪!这是英雄豪杰好汉的故乡哪。

去武威,得奔着酒去,这地方你还能奔着什么去?出好汉的地方必出酒,这是中国文化的真理之一。《续汉书》里有个故事说:“扶风孟佗以葡萄酒一升遗张让,即拜凉州刺史。”可见酒在这地方是什么气候。

武威的酒已经酿了几千年,无数慷慨悲歌之士、酒囊饭袋之躯都成了灰,说不定这些灰又盖成房子由后生住着,总闻见酒香从老屋的土墙里渗出来。

这城里的中心依旧像古代那样是文庙、集市、酒坊这些。

铺天盖地的露天市场,吆五喝六,大片羊肉、大筐红枣、大盘鸡……苹果,颜色很好。红黄相间,如塞尚所画。这地方的主流是生活。喝酒吃肉,然后跃马云游。

那匹马,多年梦魂牵绕,谁都想自己的人生像那样灵魂出窍,“风入四蹄轻”,奔腾于大道。那是多么雄壮豪迈而又浑圆轻灵的时代。精神生活自由不羁,才有这样的想象力。细看凉州的土,这样的灰哦!往昔此地灰扑扑的,屋宇全用灰建造,就是这些灰中诞生了骏马,它绝尘而出。

水泥是无法诞生这样的马的,我断定。

大云寺,据说是东晋十六国时的前凉所建。依然古老,土黄色,凉州的灰是土黄色的。登楼,看见下面一片村庄,间有集市,似乎古凉州犹在,坷垃大道上站着几个老人。穿红衣的妇女在土垒的墙壁之间走动,很美。我少年时看三国演义,想象中的凉州就是这样,那道上只缺一匹枣红马。可惜再一看,这是已经在拆迁着的老城区,叹口气,走下来。还算是赶上了,只见得一眼。为什么总是与生活为敌?

武威文庙,制式完备,古柏森森,气象庄严,都是前朝旧物。

拜过文庙,又一路跟着酒香走,就走到了武威酒厂。以前我去过几家酒厂,印象不好,大多已经换成金属巨桶,流水线,追求产量,像是集装箱码头,令人怀疑那些水都是酒精勾兑的。武威酒厂不同,相当超现实,时代追求的是日异月新,这个酒厂却守着老窖。像它旁边的文庙一样,信任感油然而生。史书说,1953年,几间在武威地界上最有声誉的烧酒作坊联合成立了甘肃武威酒厂。但这不仅是书上的记载,过了60年,在2013年,我直接走进1953年去,地下酒库里,盛酒的老桶排向黑暗深处。酒得来自这种地方!酒是酿出来的,酿是什么?时间。我想拍下这个酒窖,但相机无能为力,无法曝光,这酒窖太黑了,它出酒的时代世界上还没有照相机。

酒厂不远,又有鸠摩罗什寺,已经建了1600年,是印度高僧鸠摩罗什初来时翻译佛经的地方。庙宇已经重新盖过,只有塔是老的。去寺院围墙外面走,环绕着些古老的平房,用凉州之土垒成,一个个小院子,有的种着树、晾着衣裳。感觉这才是上师在过的地方。据说公元413年,鸠摩罗什知道自己将逝,便发誓:“假如我所传的经典没有错误,在我焚身之后,就让我的舌头不要烧坏,不要烂掉!”不久,鸠摩罗什圆寂,焚之,灰烬中,惟有舌头完好无损。

我看见李白刚刚在大道上走远,歌声传来 :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沙场,征战,这两个词的理解不可拘泥于战争、战场,那就是人生。人生代代无穷已,美酒年年只相似。人生世界不可无酒,所以什么都成了灰,只有酒传下来,幸亏传了下来,要不然,这人生还怎么个醉法?

在古凉州的天空下,万物苍茫,云中传来酒香。

铜奔马是一匹饮过酒的马。



牟定的铁匠


云南楚雄州的牟定县,一个为低缓山岗包围着的坝子。一半是彝族,一半是汉族。这个县以腐乳著名,叫做牟定卤腐,味道极好。云南许多地方被记住,都是因为土产,祥云辣子,邓川乳扇,马龙荞丝,宣威火腿……牟定还有彝族人创造的左脚舞,来自远古的祭典,成千上万的人在月光下,围着篝火,手拉手转着圈先跺左脚,再跟上右脚,通宵达旦,跳累了走到边上喝口苞谷酒,接着跺。天亮时,横七八竖,场子上全是烂醉如泥的人。

16世纪的时候,诗人杨慎到过此地,为县城里面的文庙写过一篇文字,说牟定是个“风厚气和”的地方。风厚气和,就是说这个地方好,不是穷山恶水。这一点就是在文庙里也可看出,文庙乃儒教圣殿,一般都比较森严,这个面积不大的文庙却是个花园,植物们胡乱地长着、开着,到处攀爬,青苔蔓延到台阶上,“君子行不由径”,文庙的正道礼门几乎都被这些野生的、培植的家伙改成了小径。

云南得天独厚,历史上,中原文明一直热衷雅驯云南,云南却明里暗里将中原的雅驯土化着,总是以物产的粗粝鲜活去解构文明的死板正经,将陈规陋习生生盘活,不是强辩,而是修改,不以言辞胜,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好在,胜。这个文庙很温暖,没有那种令人战战兢兢的拘谨。不过,仅文庙,文庙以外就无足观。对同质化的现代主义图纸的迷信波及到各州各县,牟定也一样,新城宽阔高大,荒凉冷清,水泥色。将来也许会好,现在还看不出。

最后的老街是一条十字街,街口有一家包子店,蒸笼在冒蒸汽,有人告诉我,要吃包子的话,还是要到老城来。街上有裁缝铺、银器铺、冥器店、米店、油坊,咸菜铺、补鞋店、理发铺、杂货铺、麻将室、诊所。有位老太太在卖她自己用麻纺的线,非常牢。她扯给我看,绷得紧紧,“你家瞧,你家瞧,牢不牢嘛。”铺面深处支着个火盆,几个老嬷嬷伸着巴掌,帮着老太太说话,牢呢,牢呢,我们小滴滴的就用她家的线呢。几个女人坐在一家裁缝店的门口等着自己的衣裳,裁缝是个女的,将缝纫机支在门口,对着街面,讨得亮,也可与街坊邻居闲聊。打酱油的男人,穿着拖鞋在街上走过,站下,与女裁缝搭讪。理发店的理发师也是女的,就像来自鲁迅笔下的人物,圆规般地叉腿站着,大声问,拍哪样啊,烂房子,要拆了。路边有个废弃的电话亭,灰蒙蒙的,话筒吊着,手柄在黑垢间发亮,看上去就像百年老店,从前这里总是排着小队。

如今各地,不是已经拆掉了,就是要拆了。旧世界凋敝破败,最后的居民像热锅上的蚂蚁,鲜活灿烂,兴奋迷茫。许多老作坊、老店(默默无闻的百年老店在旧城区多如牛毛,因为并非为着成为“百年老店”而开,在时间的洪流中,兢兢业业、坚定不移地活自己的人生,谁家不是百年老店?)搬到新城去怎么开业,房地产公司可不考虑这些。再没有“脏乱差”的作坊铺子的小区,才符合卫生标准。每个县城都差不多,县城比省城拆得更快,地方小,几乎没有阻力,拆得更干净麻利,其实已经拆到了乡镇、村庄。县城早已变成了一座座小区。

日历上是冬天,中原还在萧疏,云南的春天已经到了,万物欣欣向荣。但地还是闲着,并不争春,大约受中原耕作制度的影响,总是到了三四月才泡田。如果按照气象,云南现在就可以泡田了。文明有时候是依样画葫芦,有时候被因地制宜地修改,往往是修改的善终、削足适履的受伤。新城区已经将大地贡献的坝子占去了将近三分之二,水泥建筑物像坦克车似的列着阵,围住了最后一块田野。几头牛在稻田上悠然闲逛。看见我,拔腿就窜。我停下,它们也停下。这几头牛老迈,跑不快,只是跑了几步,我的构思就破坏了,现在它们身后就是房子。我本想拍一张几头耕牛在悠悠苍天下嚼食灰黄色的稻草根的远古镜头。但并不好拍,要避开电线,还要避开田野边缘上的建筑物。我本想做个骗局,拍出农耕时代的大地,但是地面太小,局也做不成了。

这块田野边上有一个村子,从前是个铁匠村,最兴旺的时候,全村有70多家人打铁,一边打铁,一边眺望稻田。这些铁匠铺,就像金黄地毯边缘的火炬,很美。大地那边越是丰收,铁匠们的炉子越是热烈。这些铁匠铺,打造的是农具,镰刀、犁头之类,如今还剩着七八家。打铁已经不用大锤,用的是被工厂淘汰的小型汽锤,这汽锤的声音听起来不烦,像某种低调的鼓,徒劳地召唤田野回来。

詹铁匠正在打铁,咬紧牙关,火光舔着他的脸颊。铁匠一只脚踩着汽锤刹,钳子上夹着一块通红的铁泥,揉面似地翻着,得心应手。他妻子为他当帮手,将炉子里烧红的铁块用一个长铁夹子夹给他,像是递食物似的。与英国画家约瑟夫.莱特18世纪中叶画的那些铁匠作坊类似。看得出,他们心心相印,相依为命,相得益彰。铁匠长得就是那种铁匠的样子,脸庞宽阔,浓眉大眼。女人是铁匠的女人,俊俏而坚毅。铁匠意味着一种天然的男子气概,他们总是能找到好女人,就像那些荒野上的牛仔、骑手一样。他俩在炉子前面,时而鲜明,时而幽暗,就像是一对行将就义的烈士,毁灭他们生计的势力已经不远了。

铁匠就像真理的一种隐喻,或者说真理具有一种铁匠般的斩钉截铁的气质。来自黑暗的炭和铁,燃烧产生的光辉,锻造之舞,斩钉截铁地成形……这一切都隐喻着真理的质地。真理不是概念,而是行动,材料的品质(坚硬、锋利等)被召唤、去蔽的过程,朝向田野和劳动的敞开。福柯在讲到真理的时候曾经说“直言意味着‘坦诚’,即一个人自由地、勇敢地、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另外,肯定性的直言还蕴含着一种承诺。“直言者”(parrhesiast)不仅要言说全部真理,并且要为自己所说的真理负责。在言说真理或说真话的这一行为中,直言者表达了他对这一真理的个人承诺。…… “我就是这样或那样想的人”。换言之,“直言者在他所言说的真相之下郑重签名,他与真理同在”。在直言活动中,直言者对所言说的真理做出个人承诺,并且通过这一真理确定自己的身份。通过这一坦诚的承诺行为,直言者袒露自身、显现自我。”铁匠不仅仅是生计,也是乡村世界暗藏的哲学,构建着乡村世界的真理。一把镰刀,要求的就是“直言者对所言说的真理做出个人承诺,并且通过这一真理确定自己的身份。” 炉子、大锤、铁砧就在大地上,大地这位伟大的执法者直接检验产品的真伪,铁匠要直接对大地负责,他必须像大地一样诚实。“修辞立其诚”。詹铁匠每件产品都要打上一个标记“一”,他对这个“一”负责,就像真理,说一不二。

有一年,我在法国奥尔良市一条凸凸凹凹的小巷里发现一位铁匠,他叫索伦,驼背白发,一生都在奥尔良打铁。他的铁匠铺1842年开业,传了四代人。到他那里,产品已经不是仅供应田野,已经旅游化了,也卖给怀旧的游客。他没有升火作业,橱柜里摆着他的各种产品,铮亮。看得出他手艺高超,颇有视觉冲击力,打造的方向不只是实用,更着意于工艺品的乖巧。不像詹铁匠的农具那么笨实憨厚,似乎是用泥巴、石头做的,直截了当,锄头就是锄头,锤子就是锤子,铁器时代的风格。索伦的每件作品下面都贴个小标签,写着这件产品打造的时间,是用计算机计算出来的。一把锄头,打造的时间是182.6分钟。另一把,打造的时间是120分钟。“淬火,你只有8秒钟。”索伦告诉我,铁匠在法国,很可能只剩下他一个了。“我是一只怪鸟。”索伦说。过四年我再去,铺子关着门。不知道是否已经停业,上次我见到他时,人已垂垂。就是那些怀旧的旅游者也垂垂老矣。不久,只有看过去年代的电影、小说什么的,年轻一代才知道世界上曾经广泛地存在过铁匠这一行。

铁匠不仅是一个生计,也是一种美学。生生之谓易,花开,鸟鸣,生生的事都是美的。美也是时间的结果,古老的事物无一不美,就是那些在它的时代里生着生的庸常事物,经过时间陶冶,也会归于美。美不是既定的模式,而是时间的悠久魅力。没有世代相传的事因为不生生,不美。未来这种事,也许会更美,但不关我们这些人的事,不知道。对我们这些在场的人来说,美永远在过去。铁匠、农夫、渔夫、樵夫、裁缝、纺织娘……就像大地一样,曾经是古典文学的主角。现代主义很实用,但是不美,或者美得很勉强,很做作,很霸道,需要释义,与人类根深蒂固的审美经验冲突。不美的实用令生命无聊。人类最终得适应一个没有铁匠及其派生的一系列的词组、诗歌、艺术、手艺的世界,这就是现代。但是,这种适应也许没有那么容易。圣经里有个故事说到铁匠,耶稣带着他的门徒彼得旅行,路上发现一个不知从哪条马腿上掉下的马蹄铁,耶稣让彼得捡回来,可彼得这个懒鬼怕伤腰,就装作没听见。耶稣没说什么,自己弯腰捡起马蹄铁,到铁匠那里换了三文钱,用这三文钱买了十八颗樱桃。两人继续赶路,走过砂砾之地。耶稣知道彼得必定要渴,差不多的当儿,悄悄地将藏在袖中的樱桃掉出一粒,彼得一见樱桃,就赶紧弯腰捡起来吃。耶稣边走边丢,彼得也弯腰捡了十八次。最后,耶稣才对彼得说:如果你开始的时候肯弯一次腰,就不会没完没了地弯腰咯。没有铁匠这个生计,不会有这个故事、这个教诲,也不会有圣经这本书。最严重的是,《圣经》也会因为铁匠失传而失传。

从前,詹铁匠在自家的炉子前打铁的时候,时常会看见那些农夫在大地上弯着腰,他不知道让.弗兰索瓦.米罗画过这场景,牟定县的米勒还没有来得及诞生。他见我有相机,就翻出一块塑料布,与他妻子一人各扯着一头展开,上面印着他的广告:传统手工艺,远销省内外,专门打造各种农具、刀具,一字号。上面还有他的手机号码。让我多拍几张,“帮我们宣传宣传”。


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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