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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德莱尔散文选

波德莱尔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19-09-10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年4月9日-1867年8月31日),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代表作有《恶之花》。夏尔·波德莱尔是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在欧美诗坛具有重要地位,其作品《恶之花》是十九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诗集之一。从1843年起,波德莱尔开始陆续创作后来收入《恶之花》的诗歌,诗集出版后不久,因“有碍公共道德及风化”等罪名受到轻罪法庭的判罚。1861年,波德莱尔申请加入法兰西学士院,后退出。作品有《恶之花》、《巴黎的忧郁》、《美学珍玩》、《可怜的比利时!》等。



《波德莱尔散文选》(摘选) 


夏尔·波德莱尔[法] 
怀宇[译] 




一间屋子就像一个梦,这是一间真正有灵感的屋子,在这里,停滞的气氛染上了轻微的玫瑰色和蓝色。 
心灵在这里懒洋洋地沐浴,懊悔与欲望充斥着心灵。——这是某种淡蓝与暗玫瑰色相间的黄昏景色;是一刹那间的一个快乐的梦。 
家具的形状都拉长了,虚弱而无力。它们像是在做梦;好像它们具有梦游的生命,就像植物与矿物一样。布帷说着哑语,像花,像天空,像落日。 
墙上,没有任何令人厌恶的艺术饰物。相对于纯粹的梦幻和未经分析的印象来说,确定的艺术即实际的艺术,是一种亵渎。这里,一切都具有和谐所要求的足够的光明与美妙的昏暗。


贰 .  都有自己的喀迈拉①

在灰色的苍穹之下,在一处广阔的烟尘弥漫的平原上——没有道路,没有草地,连一颗矢车菊也没有,连一株荨麻也不见,我遇到了不少弯着腰走路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在背上背着一个体型庞大的喀迈拉,重得像是一袋面粉或一包煤炭,或是像罗马步兵的行囊。 
但是,那可怕的怪兽不是一件没有生气的重物;相反,它以富有弹性和力量的肌肉紧紧搂抱和压迫着人;它以它两只巨爪抓住了坐骑的胸;而它离奇的大脑袋高架于人的额头之上,就像古代武士用来恐吓敌人的可怕头盔。 
我问其中一个人,他们是去哪里。他回答说,他和其他人,没有一个人知道;但是显然,他们是去某个地方,因为他们都被一种不可战胜的行走需要驱使着。 
有一点很有意思:在这些行者中,没有一个人对吊在他的颈部和伏在他的背上的凶恶怪物表现出反感;他似乎在把怪物看作自己的一部分。这些疲惫而认真的面孔,没有一点绝望的神情;在忧郁的苍穹之下,他们双脚跋涉在与天空一样郁闷不乐的泥土中,满脸一副注定要永远抱着希望的人的逆来顺受的神情。 
这些人从我身边走过,走进了远处的氛围之中,进入了地球圆圆的脸蛋儿躲避人的好奇目光的地方。 
有好一阵工夫,我固执地想理解这种神秘之事;但是无法抗拒的冷漠很快就扑向了我,于是我受到的重压比他们身负着的巨大怪物还要重。 

①喀迈拉:古希腊神话中的怪兽,狮头羊身,蟒尾,其寓意为空想、妄想。——译注 




叁. 不称职的玻璃匠

有些人在本性上纯粹是思考型的,完全不适于行动,然而,在一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力量推动之下,他们有时却以连他们自己都认为不可能的速度行动起来。 
比如,有的人,害怕从守门人那里获得坏消息,而怯懦地在其门前逛上一个小时,不敢进去。有的人,把一封信攥上两周而不肯拆开。还有的人,在过了六个月之后才屈尊进行一次在过去的一年中就该做的事情。就是这些人,他们有时却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突然诉诸于行动,就像箭离弓弦一样。伦理学家和医生,虽然他们标榜无所不知,可却不能理解,这些懒散成性和贪图享乐的心灵,是从哪里突然获得这种疯狂的力量,是怎样在其不能完成最简单和最必要的事情的情况下,在某个时刻一下子就具有了高贵的勇气,来进行最为荒诞和通常是最为危险的行为的。 
我有一个朋友,以前是最于人无害的梦幻者,有一次,在森林里点了一把火,按他的说法,是想看一看火是否像人们一般所说的那样容易着起来。一连十次,实验都失败了;但第十一次时,实验获得极大的成功。 
另一个朋友,由于一时心血来潮,闲来无事,他在一桶炸药旁边点燃了一支雪茄,为的是看一看,知道一下,碰碰运气,为的是强迫自己表现出勇气,成为名副其实的玩者,体验惶恐不安的快乐,甚至什么都不为。 
这是从烦恼和梦幻之中迸发出来的一种勇气;那些顽固地表现出这种勇气的人,一般来说,就像我说过的那样,都是些最懒散、最富于梦幻的人。 
还有一位朋友,羞怯腼腆,甚至在人们的目光面前不敢抬起眼睛,甚至必须汇聚他身上所有的那点可怜的勇气才敢走近一家咖啡馆或是走过一家剧院——那里的检票员在他看来有着米诺斯、埃阿克和拉达芒特①的神威,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竟会突然地跑过去搂住一位过路老人的脖子,在惊讶的众人面前拥抱他。 
为什么呢?是因为……是因为这副面孔使他产生了不可抗拒的好感吗?也许是;但更有理由设想,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曾不止一次成了这种发作和冲动的受害者,这使我们相信,狡猾的魔鬼已经进入我们体内,并让我们不知不觉地完成它们最为荒诞的意愿。 
一天早晨,我起床后感到忧郁、凄凉、闲得疲塌,我似乎觉得有心要干一件大事,要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于是,我打开了窗子,唉! 
(请注意,这种骗人的精神,在某些人身上,并不是一种劳动或一种方法的结果,而是一种偶然的启迪的结果,这种精神极大地具有——尽管不是因为强烈欲望的缘故——这样的情绪,医生们说这是歇斯底里式的情绪,那些比医生更高明的人们说这是邪恶的情绪,这种情绪不由分说地促使我们去做出许多危险或失礼的行为。) 
我在大街上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玻璃匠,他喊叫尖细、刺耳,穿过巴黎沉闷而污秽的空气直冲我而来。此外,我说不出我为什么会对这个可怜的人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和专横的仇恨。 
“喂!喂!”我喊他上楼来。可是,我又不无快乐地想到,房间在七楼,梯道狭窄,这个人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爬上来,他那易碎的商品会在许多地方碰掉棱角。 
最后,他还是出现在我的面前了: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全部窗玻璃,对他说:“怎么?您没有彩色玻璃?如玫瑰色的?红色的?蓝色的?或者神奇的玻璃?天堂的玻璃?您真厚颜无耻!您敢于在穷人住区闲逛,可您竟没有美化生活的玻璃!”于是,我猛地把他推向楼梯,他踉跄了几步,不满地嘟哝了几句。 
我走进阳台,抓起一个插花用的小罐,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我把我的战车垂直丢落在他的背货架后面的突起部分;这一击使他仰翻在地,他的可怜的随身而动的财富就在他的背下全碎了,发出了一座水晶宫被雷击碎时的巨大声响。 
于是,我如醉似狂,发疯似的对他喊着: 
“生活变美了!生活变美了!” 
这类神经质的玩笑,不是毫无危险的,人们经常需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是,对于得到了一秒钟无限快乐的人来说,永久的惩罚又算得了什么呢? 

① 古希腊神话中决定鬼魂未来命运的三位判官。——译注 




肆. 凌晨一点钟 

终于,只剩我一个人了!只听得到几驾晚归的和疲惫的马车的轱辘声。以后几个小时之内,我们将获得静寂,即便不是宁静。终于!人的面孔的专横相消失了!我将只有自己在忍受。
终于,我能够沐浴在黑暗之中解除点劳累了!首先,是把门栓转动两次。我似乎觉得钥匙的这种转动会增加我的孤独,并加固把我与世界隔开的壁垒。 
可怕的人生!可怕的城市!让我们来回想一下白天的情况吧:我见到好几位文人,其中一位问我是否可以从陆路去俄国(他大概把俄国当成岛国了);我曾大大方方地和一家杂志社的经历争论过,该人对我的每一种反对意见都这样回答:“这是正直人的观点”,言外之意就是,所有其他的刊物都是写混蛋编辑的;我曾向二十来个人问过安,其中十五人是我不认识的;我曾和同样多的人握过手,而没有预先考虑买副手套;下大雨时,为消磨时间,我曾到一位轻佻的女人那里,她请我为她画出维纳斯式的衣服图案;我曾讨好过剧院经理,他用这样的话来轰我:“也许您最该去问工……他是我的作者中最笨、最蠢而又最杰出的人;和他在一起,您也许会做些什么。您去见见他,有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我曾沾沾自喜(为什么呢?)于我从未干过的几次丑陋行为,我也曾厚颜无耻地否认了我高兴地做过的几件坏事,其中包括吹牛方面的过错,对人的礼遇方面的罪行;我曾拒绝帮一位朋友做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我曾向一位十足的怪人提供过书面建议:嚯嚯!该完了吧? 
我对所有的人都不满意,对我自己也不满意,我很想在宁静和夜的孤独之中得到补偿和自我陶醉一点。我爱过的心灵啊,我歌颂过的心灵啊,请你们给我力量,请你们支持我,请你们让我远离谎言和世界的腐烂气息;而您,我的上帝呀!踢给我几句美的诗吧,以此证明我不是最无能的人,我也不劣于我蔑视的那些人! 


众多、孤独:对于活跃而多产的诗人来讲,这是两个相等的词,可以互相换用。不懂得使自己的孤独为众人接受的人,也不会懂得在忙碌的人群中自立。 
诗人就具有这种无法比拟的优势,他可以随时是他自己,也可以随时是人。一如寻找一躯体的游魂,他可随时进入每个人物的体内。对他来讲,一切都是虚席以待;要是有些地方对他是关闭的,那是因为在他看来它们不值得光顾。 
孤独而沉思的散步者,能从这种普遍的相通之中获得特殊的醉意。很容易和众人融合的人,能理解狂热的享乐,而这,则是像箱子一样关闭的利己者和像软体动物一样蜷缩的懒人永远不会有的。他接收机会带给他的所有职业、所有快乐和所有苦难。 




陆.  寡妇们 

沃伏纳格说过,在所有的公园里,都有些小路,主要是那些壮志全消的人、怀才不遇的人、荣誉旁落的人、心灰意冷的人,即所有那些情绪纷乱和厌弃交往的心灵,经常前来光顾,在这些人身上,暴风雨的最后叹息还在轰鸣,他们远远地避开喜笑人和有闲者的傲慢目光。这些阴凉的隐居之地,是生活的跛子们相会的地方。 
诗人和哲学家尤其喜欢把他们贪婪的臆想引到这些地方。这些地方有着可靠的精神食粮。因为,就像我刚才暗示的那样,如果有什么地方他们并不愿光顾,那一定是富人们寻欢作乐的场所。闲来无事中的喧喧闹闹丝毫吸引不了他们。相反,他们却身不由己地走向那充满孱弱、毁灭、伤感和不乏弃婴的地方。 
阅历深久的目光从来不会受骗。从这些郁郁寡欢或颓丧绝望的面孔上,从这些凹陷和暗淡或闪耀着斗争的最后光芒的眼睛里,在这些步履缓慢和颤颤巍巍的行进中,这种目光会一下子识破无数被欺骗的爱情故事、无数忠心被负的故事、无数劳而无偿的故事、无数屈侮地和不声不响地忍受着饥寒的故事。 
在那些无人落坐的长凳上,您有时看到过一些穷困的寡妇吗?不论她们是不是戴着孝,都很容易认出她们。此外,在穷人家的丧事中,总会缺少某些东西,总会缺少某种和谐,这会使丧事更为悲惨。穷人的丧事不得不节哀从简。而富人的丧事则大讲排场。 
什么样的寡妇最凄惨和最令人悲伤呢?是拉着一个她不能与之分享其梦幻的孩子的寡妇呢?还是只身一人的寡妇?我不知道……有一次,我长时间地跟在这样的一位痛苦的老妇人后面;她步履坚定,腰板直挺,上身着一条旧披肩,表现出一副斯多噶派①的高傲。 
她由于绝对的孤独,显然注意要遵从单身老人的习惯,而她品德中的男子气魄又为她的严肃劲儿增添了一种神秘的有趣内容。我说不准她在哪家可怜的咖啡馆和以什么方式就餐。我尾随她到了阅览室;我长久地窥视着她,只见她用先前满是泪水而此时却极为活跃的眼睛在杂志中寻找着具有浓厚兴趣和适合个人口味的消息。 
终于,在一个迷人的秋日下午,在人间的懊悔与记忆大量倾泻的天空下,她坐在公园的偏僻角落处,远离人群来听一场音乐会,那里正演奏一曲巴黎人喜爱的军乐。 
也许,这正是这位无辜的老妇人(或这位纯洁的老妇人)的一点点乐趣,也许这正是从她那些沉闷的日子里获得的一种安慰,在她的日子里,没有朋友、没有话语、没有欢乐,这是上帝降临给她的日子,也许已经许多年了!每年三百六十五次! 
还有另外一位: 
我无法不对拥有在一公共音乐厅周围的大批贱民投去目光:即便不是用普遍同情的目光,至少也是好奇的目光。夜空下,乐队演奏着喜悦、欢快或抒情的乐曲。舞裙飘闪,目光交会;有闲者,由于恼于无所事事而摆动着身体,装出一副沉醉在音乐之中的样子。这里,只有富家之人,幸福之人;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显示和启迪纵情生活的惬意与快乐;什么都没有,而只有一伙贱民依靠在外侧栅栏上,免费捕捉着随风而来的一点点音乐,观望着厅内辉煌的场面。 
富人的快乐从穷人的眼底深处反映出来,这总是件有意义的事。但是那一天,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花布衣的平民百姓中,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人,其高贵的作态与这平庸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是一位妇人,个子高大,举止不凡,神情高傲,在以往贵族美女的群谱中,我不记得曾见过能与她相比的人。她的全身散发着显示高傲贞操的香气。她的面孔悲苦而削瘦,这与她穿着重丧孝服极为和谐一致。她也像她与之混同和她视而不见的庶民一样,用深沉的目光看着那些光彩照人的人,她一边听着,一边慢慢晃动着脑袋。 
多么古怪的场面!我自言自语地说:“可以肯定,这种贫穷,再穷,也不会接受令人作呕的节省;那副高贵的面孔向我担保了这一点。那为什么她情愿呆在与她极不协调的地方呢?” 
但是,在我怀着好奇心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悟出了其中的原因。高个子寡妇领着一个孩子,像她一样穿着黑丧服;入场票虽然不贵,但也足许可以为小孩子买点需要的东西,兴许还可多买一种玩具。 
她将徒步回家,思考着,梦想着,一个人,总是一个人;因为那孩子好吵闹、只顾自己、没有温情、没有耐心;他甚至不能像纯粹的动物——例如狗和猫——那样,充当痛苦的孤独人的知心朋友。 

① 斯多噶派:禁欲主义的代名词。——译注 



在一排货栅的最尽头,我看见一位可怜的艺人,驼着背,虚弱无力——他是个衰弱的老人,依靠在茅屋的柱子上,就像他出于羞愧而自己远离华丽场面似的,这间茅屋比最呆笨的野人的茅屋还要凄惨,屋内两段蜡烛头,流着蜡脂冒着烟气,更显出了穷困潦倒的状况。 
到处是欢乐、赚钱、放荡;到处在显示着第二天的面包已有保证;到处是生命力的疯狂的爆炸。而这里,是绝对的凄惨,令人可畏的是,这又是饰以滑稽的褴褛衣衫的一种凄惨:在这种惨状中,不是艺术,而是需要更导致了强烈的对比。他不笑,可怜的人!他不哭,他不跳舞,他不比划手脚,他不喊叫;他唱不出任何歌曲,不管快乐的,还是悲怆的,他不哀求任何人。他不吭声,一动不动。他放弃了希望,他认输了。他的命运已成定局。 
可是,他向人群和光明投去了多么深情多么令人难以忘怀的目光,那流动的人流和光影就距他令人厌恶的凄惨景状几步之远的地方!我感到我的喉咙被歇斯底里的大手掐住了,我觉得我的目光被不肯落下的泪水封住了。 
怎么办呢?又何必去问这位不幸的人,在这散发着臭气的黑暗之中,他可在其破烂的幕帐后面搞出什么逗人的把戏,让人看到什么出色的奇迹呢?说真的,我不敢去问;而且,即使我胆怯的原因可能使您发笑,但我承认,我担心使他受到侮辱。最后,在我被众人因某种混乱而形成的洪流带到离他很远的地方之前,我于路过他那里时决定放下了几个钱,同时希望他能猜到我的意图。 
在回家途中,这一身影始终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尽力分析着我突然产生的痛苦,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看见了一位老文人的形象,他继同代人之后仍活在世上,而在那一代人中却曾是叫人开心的人;他还是一位老诗人的形象,他没有朋友,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他因贫困和众人的忘恩负义而失去了光泽,并呆在健忘的世人不想再进去的小栅屋里! 


捌. 黄昏 

太阳落山了。因一天劳作而感到疲倦不堪的可怜的人们迎来了伟大的平静;现在,他们的思想染上了黄昏时的柔和而模糊的色彩。 
可是,一声长长的嗥叫穿过傍晚透明的云霓,从山的高处传到了我的阳台上,嗥叫声里包含着无数不协调的叫喊,是空间把它们变成了一种凄凉的和谐,就像涨起的潮声的和谐,或像是正在来临的风暴的和谐。 
那些夜晚不能使之平静、像夜猫子一样把夜的来临当作狂舞信号的不幸的人们,是谁呢?这种不祥的猫头鹰叫声是从栖在高山上的昏暗的疯人院传来的;而每天晚上,在我吸着烟、注视点缀着片片房屋的寂静的空旷峡谷时,每面窗户都在说:“现在,这里是安宁,是家庭快乐的时刻!”这时,风在高处呼啸,我能安抚因对地狱之和谐的模仿而感到惊讶的我的思绪。 
黄昏使疯子兴奋。——我想起我曾有两个朋友都因黄昏而生了大病。一个无视友谊与礼貌的所有关系,像是野人那样粗暴地对待偶然遇到的任何人。我看见他把一只挺好的熟鸡向一旅馆老板的头上扔去,他认为在鸡上看了什么骂人的象形文字。夜晚,本来预示着极大的快乐,却使他失去了最香美的东西。 
另一个,是位受过挫伤的野心勃勃的人,随着太阳落山,他变得更为刻薄、更为阴郁、更爱戏弄人。他在白天还是那样宽容和与人为善,到了晚上,却变得冷酷无情;他不仅把他的黄昏癖疯狂地用于别人,而且也用于自己。 
第一个人死于发狂,死时已到了不认识妻子和孩子的程度;第二个后来则总是不安于持续的烦闷,即使他能得到所有的共和国和所有的国王赐予的荣誉,我认为,黄昏也会点燃他对空想荣誉的强烈渴望。夜里,虽然为他们的精神罩上黑暗,但却在我的精神上燃起光亮;尽管不难看到同一原因会引起两种相反的结果,我还是对此感到惊奇与不安。 
啊!夜啊!令人爽心的黑暗啊!在我看来,你是一种内心快乐的信号,你是忧郁的解放!在孤寂的平原上,在一都市的石砌迷宫里,繁星闪烁,灯盏齐明,你是自由女神的火焰。 
黄昏,你多么甜蜜温柔!玫瑰色的光亮延宕到天边,就像白日在其夜的成功压迫之下垂临绝望的状态;大烛台的烛光构成了落日余辉中暗红色的光点;那沉重的天幕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东方的深处拉了过来;这一切都在模仿着人民生命的庄严时刻于内心搏斗着的各种复杂情感。 
这似乎还像是舞女们的古怪衣裙,透明而暗淡的薄纱使人模糊地看到里面有一条美丽迷人的衬裙,就像在眼下的黑暗之中,透出美妙的过去一样;夜空上闪烁的金色和银色星星代表着只在深沉的夜幕下才会点燃的想象之火。 




玖. 孤独 

一位慈善的报馆老板对我说,孤独对人是不好的;像所有的不信神者那样,为了说明他的论点,他引证了天主教圣父的教谕。 
我知道,魔鬼经常出没于冷漠之地,凶杀与淫乱精神在孤独中极为活跃。但是,这种孤独有可能只对无所事事和胡思乱想的心灵才是危险的,因为这种心灵以其激情和幻想来充实孤独。 
可以肯定,一个以高踞讲台或演说台放声宣讲为最大乐趣的人,当他来到鲁滨逊岛上时几乎会变成狂暴的疯子。我不要求我的报馆老板具有克鲁索埃那样的勇敢美德,但是,我要求他不要指责那些喜欢孤独和神秘的人。 
在我们的多嘴多舌中的人中,有些人若能获准在绞刑架上高谈论阔的话,他们也会甘愿接受最高的酷刑,而并不担心桑岱尔的战鼓会不合时宜地打断他们的话。 
我并不怜悯他们,因为我猜想,他们这种滔滔不绝的讲话,会为他们带来别人从寂静和沉思中所得的那样的快乐;可是,我却蔑视他们。 
我尤其希望,这位可恶的报馆老板让我随心所欲地快乐一番。他以使徒贯用的鼻音问我:“您从未感到需要与别人一起分享你的快乐吗?”请看这位机灵的嫉妒鬼!他知道我卑视他的快乐,而现在他来加入我的快乐之中,这个令人扫兴的猫头鹰! 
“我不能独居,是最大的不幸!……”拉布吕耶尔这样说过,他是为羞辱那些也许担心不能自立而拥入人群以忘却自我的人们而说的。 
“几乎所有的灾难都是由于我们不懂得待在房间里引起的”,另一位哲人帕斯卡尔这样说,我认为,他是要把那些在运动中和在我称之为——如果我想使用我们时代最美的语言的话——兄弟友情的奉献之中寻求幸福的人召回到苦思冥想的斗室中去。 


拾. 海港 

海港,对于与生活斗争感到疲倦的一颗心灵来说,就是一处迷人的逗留之地。天的辽阔,云的流动构体,海的多变色彩,灯塔的熠熠照耀,都是非常适于悦目的三棱镜,而且,它们从不放弃使目光愉悦。海涛为船体印刷着和谐的波纹,船的修长外形,加上复杂的帆缆索具,足以在心灵中保持对于节奏与美的欣赏情趣。此外,对于既没有兴趣又没有雄心的人来说,躺在平台上或倚在码头上,注目那些离开的与回来的人以及还有力气希求,还有欲望旅行或发财的人的所有动作,尤其是一种神秘而高雅的快乐。 


拾壹

“难道你竟麻木到只有在痛苦中才感到快乐吗?若果真如此,那我们就逃向那些与死亡类似的国家去吧。——我来操办此事,可怜的心灵!我们整理行装去托尔尼奥。我们还可走得远一些,一直到波罗的海的尽头;如果可能的话,还可以离开尘世更远的地方;我们去极地定居。那里,太阳只是斜照大地,白天与黑夜的缓慢交替消除着变化,而增加单调感——这已经是一半的虚无。在那里,我们可以长时间地沐浴在黑夜之中,而为使我们快乐,北极光将不时地给我们送来玫瑰色的花束,就好像地狱的焰火的反光!” 
最后,我的心灵开口了,而且它很乖地向我喊道:“不论什么地方!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人世之外就行!” 




拾贰

文人搞经营,提供的是对智力体操的见解。 
诙谐性格可以不排除怜悯心,但这是少有的。 
把热情用于抽象事物之外的东西,是一种软弱和病态的标志。 
干瘪比肥胖更裸露、更下流。 


拾叁

关于睡眠,即每天晚上的险恶旅行,可以说,所有的人每天晚上都是勇敢地入睡的,要是我们不懂得这种勇敢是不顾危险的结果,那就难以理解了。


拾肆

世界即将完结。它唯一可能延存的理由,是因为它存在。与那些预告反论的全部理由、特别是与这种理由——世界今后在天空下还要做什么——相比,上述理由是多么无力啊,因为,要是假设世界在物质上继续存在,那么,它会是与这一名称和与历史词典相配的一种存在吗?我不说世界将会减缩为拉美各共和国所采用的权宜办法和所出现的可笑混乱,我不说我们也许甚至将返回到野蛮状态,我也不说我们将手持猎枪穿过我们文明的长满茅草的废墟去寻找我们的草场。不;因为,这种命运和这些经历也许还首先需要对维持生命来说是不可缺少的某种能量,即幼年的回声。我们将伴随着无情的道德法则的新的典范和新的胜利,在我们认为生活过的地方消亡。机械将会使我们美国化,进步将会使我们的整个精神部分退缩,以致在空想者们的残酷的、渎圣的和反本性的梦幻中,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其积极的结果相比。我请任何有思想的人都告诉我继续存在的生活内容。对于宗教和其余的东西,我认为没必要去谈,因为费尽心思去否定上帝,在这些方面已经构成唯一的笑柄。占有权早已潜在地随长子继承权的取消而不复存在;但是,人类就像复仇的妖怪一样,将从那些认为已经合法地继承了革命的人们那里获取其最后一点权利。而这,也算不上最大的痛苦。 


拾伍

我被这丑陋的世界吞没了,我在众人中擦肩磕肘地活命,我像一位倦怠之人——回首那些深远的时代,他的眼睛只看到了醒悟和痛苦,而且在他的面前,只有既无教导又无痛苦、什么新内容都没有的一种风暴。晚上,这个人在其命运之中偷取了几小时的快乐,他晃动着身子消食,尽可能地忘记过去,对现在心满意足,对未来听其自然,沉醉于冷静和穿着讲究,自豪于不像过往路人那样矮小,他看着他的雪茄冒出的烟说道:意识去往何处有什么重要?我认为我已滑入了行家们称为拼盘冷菜的东西之中了。不过,我将放下这些东西不写,——因为我想为我的悲伤注明日期。 




拾陆.《真情实录》之六 

我过去就认为,当一个有用之人是很蠢的事情。 
1848年,只是因为每个人都在空想才那样有趣。 
1848年,只是因为滑稽太多才变得那样迷人。 

罗伯斯庇尔,只是因为他说过一些漂亮的话才受人敬重。 
大革命,是通过牺牲在肯定迷信。 


拾柒.《真情实录》之七 

政治。 
我不自信,就像我同世纪的人们所理解的那样,因为我不野心勃勃。 
我身上没有自信的基础。 
在那些正直人身上,有某种卑怯,或准确地讲有某种怠惰。 
唯有盗匪自信,——自信什么?——自信他们必须成功。因此,他们成功了。 
既然我甚至不打算做出努力,我为什么要成功呢? 
人们可以在罪恶之上建立荣耀的帝国,可以在欺骗之上建起高贵的宗教。 

不过,我在一种更为高级的意识中有某种自信,可这种自信却不为我同时代的人们所理解。


拾捌.《真情实录》之十二

(折磨)问题,就像发现真理的艺术一样,是一种野蛮的愚蠢行为;这是把一种物质手段用于一种精神目的。 

死刑,是一种神秘观念的结果,这种观念在今天完全无法理解。死刑达不到拯救社会的目的,至少在物质上是这样。死刑达到了(在精神上)拯救社会和罪人的目的。为了使这种牺牲完美无缺,应该具备受害者的同意和快乐。向一位被判死刑的人提供点三氯甲烷,会是一种大逆不道,因为那便是从他身上剥夺他作为受害者的威严意识和取消其升入天堂的机会。

至于折磨,它产生于人心的卑鄙部分,这种心渴望着快感。残忍与快感,感觉相同,就像极热与极冷一样别无二致。




拾玖.《真情实录》之四十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心中有两种矛盾的情感;对人生的恐惧和对人生的迷醉。 
这在精神上正是懒人的表现。


贰拾.《真情实录》之四十二

世界只有在误解中才会前进。 
——正是由于普遍的误解,大家才协调一致。 
——因为,如果——不幸的是——人们互相理解的话,那人们就永远不会协调一致。 
精明之人——即永远不与别人协调的人——应适于喜欢听蠢人的对话和阅读不好的书籍。他将会从中获得苦涩的快乐,而这则将极大地抵偿他的疲劳。 

一位无论什么样的职员,一位部长,一位剧院或报馆老板,他们有时都可以成为值得重视的人物,但他们永远成不了非凡人物。他们是些没有个性的人,没有新奇之处的存在物,他们是为了职位即为了公共的仆役身份而来世的。


贰拾壹.《真情实录》之四十九

人们越是希望,就越希望得好。 
人们越是工作,就越工作得好,而且就越想工作。人们越是生产,就越是多产。 

在放荡之后,人们总是更觉得孤单、更有被抛弃感。 

在精神上,像在肉体上一样,我总是感觉到深渊,不仅是睡意的深渊,而且是行动的深渊、回忆的深渊、欲望的深渊、遗憾的深渊、内疚的深渊、美的深渊、数字的深渊,等等。 
我高兴而又满心恐惧地耕耘了我的歇斯底里。现在,我总是头昏目眩,今天是1862年1月23日,我受到了特殊的警告,我觉得,我身上刮过了虚弱翅膀所扇起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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