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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鸦:你知道炉观吗? | 实力榜

2017-03-10 卫鸦 青年作家杂志社


【作者简介】 

卫鸦,原名肖永良,现居深圳,在《人民文学》《花城》《中国作家》《山花》《天涯》等刊发表小说百余万字;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曾获《小说选刊》年度文学奖、第六届深圳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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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炉观吗?

卫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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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终于来到深圳了,行李只有一只箱子、一个帆布包。这两样简陋的行李,让他看起来就像农民工进城。不是父亲刻意从简,而是他的一生就是那么简陋,甚至称得上潦草。箱子里装的是衣物。父亲衣物不多,屈指可数,一年四季都是两套,轮着换洗。但每一件衣服,他都洗得干干净净,穿在身上,就像一株朴素的植物,向空气中散发着自然清香。那只帆布包里,我不知道装的是什么,很沉,我拎了一下,像是生了根,没法拎动。父亲弯下腰,双手绞住背带,一使劲,咣当一声甩在了肩上。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展示出了与他年龄毫不相称的利索。从叮叮当当的声响里,我辨认出来,里面是铁器。我不知父亲是怎么让这些东西过的安检。


到家之后,父亲打开帆布包,开始整理他的东西,是些锉刀、刻刀、刨子、钳子、螺丝刀一类的工具。他一样样拿出来,找到属于它们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摆放好。父亲动作非常细致,就仿佛他手下的不是工具,而是些具有生命的个体。除此之外,还有一块磨刀石,表面光滑而布满沧桑,有一部分已经被刀吃掉,呈现出中间低、两头高的形状。我回忆起童年时期看父亲磨刀的情景,他坐在一条小矮凳上,脚边是只盛满清水的脸盆。父亲在磨刀石上洒上水,双手按住菜刀,来回推动,他的身体随菜刀往返的轨迹,以舒缓的节奏前后摇晃。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停下来,用大拇指试试刀刃,看是否足够锋利。


收拾好东西,父亲让磨刀的情景重现了。他把磨刀石搬到阳台上,用脸盆盛了半盆清水,放在旁边,然后找来一张塑料凳子。他坐下来,手掌沾上水,洒在磨刀石上,反复擦拭,直到磨刀石表面焕发出多年前的光泽,才开始磨刀。父亲把刀身按紧,刀刃咬在磨刀石上,随着清脆的咔嚓声响起,黄色的铁锈一层层褪下来,在磨刀石表面扩散出弧形的花纹。父亲身姿耸动着,与阳台外的热带植物构成生动的画面。这时的父亲,就像一束明亮的阳光,我顿时觉得阳台上变得暖和起来,就好像是这个冬天的寒冷,被他的磨刀声赶跑了。


父亲手中的刀的颜色乌黑,刀背厚实,看上去相当笨重。由于多年未曾使用,刀身已经锈上了。在暗褐色的锈层下面,隐隐透射出一丝寒气,显示着这把刀的良好质地。这是一把篾刀。在父亲生命中,这样东西占有相当重的分量,否则也不会带到深圳来。已到暮年的父亲,带在身边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条记忆的甬道,连接着他沉甸甸的过去。这把篾刀的历史,尘封在父亲的青年时期里,那是我与父亲生命交汇之外的时间节点。篾刀是伯父送给他的,那是他此生的第一把篾刀。父亲叹息着说:好几十年了啊。他把磨好的篾刀攥在手里,用一块干毛巾反复擦拭。磨过之后的刀面焕然一新,刀锋森冷,刀柄转动时,刀刃反射出清幽的冷光,映照着父亲生动的面容。父亲将篾刀举到眼前,翕动鼻子,捕捉空气中的气息。他闻到一股竹子的清香,这清香环绕着他,像黄昏时的云霞,在他眼前变幻出各种竹制器具的形状,顺着这些形状,父亲走进了青年时期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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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是个山村,三面高山像个品字,挟裹着一条幽深的山谷,东边是垭口,向着一条清澈的河流敞开。这条河叫炉观河,是资水支流。公路没进山之前,炉观河是连接故乡和远方的唯一通道。我们的祖先顺着这条河流,去往外面的世界,同时也将外面的世界带回山村。村中房屋沿山而建,山是石头山,植被稀少,只有生命力顽强的物种才能在岩石的缝隙间生长。远看上去,这三面大山就像裸露在地表的远古动物的骨骸,头部朝南,尾巴向北,蜷曲着抱紧我们的村庄。风从东边的垭口涌进来,将岩石表层风化为尘土,慢慢沉积出贫瘠的山地。我们的祖先沿着山坡开垦梯田,进行耕种,使子孙后代得以生息繁衍。当村子扩大一定程度后,单纯的耕种已经难以满足生存,人们不得不从土地之外去获取生活所需。于是,我家乡的男人就像蒲公英一样,飘散到大江南北,他们以匠人或者商人的身份,渗透到各行各业当中。在传统行业里,有石匠、木匠、篾匠、瓦匠以及泥水匠等等;在近代的行业中,有从事打字复印的、从事小商品贩卖的、从事洗染药剂制造的,当然也包括假证制造者。然而,无论何种职业、何种行当,他们背井离乡的目的,都是为了生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我父亲的青年时期,也是我家乡出产匠人的高峰期。村里土地不多,只能养活有限数量的人口,多出来的人,自然得去外面谋求生存之路。但外面的世界再好,也没人想离开自己的家园。一直以来,我们村里外出人员的分配,依赖于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年长的、年幼的、女的这几类人,都能通过分配获得自己的土地,可以留守家园。其余的,统一划入第四类,他们必须去外面讨生活。我们称他们为匠人,或者师傅。比如木匠,就叫木匠师傅;瓦匠,就叫瓦匠师傅,等等,这些称号充分体现了乡村式的智慧,听上去既亲切淳朴,同时又能将他们的职业特点体现出来。然而不管叫什么,只要离开家乡,他们就成了鸟儿。年初时,成群结队飞离自己的巢穴,到了年底,再纷纷从四面八方返巢。


我父亲叫宋一北,十八岁那年,他高中毕业,当时还没有恢复高考,这对宋一北来说很不公平,他成绩相当不错,可是离开学校之后,却只能回到村里。按照村里规矩,宋一北属于第四类村民,没有土地。也就是说,他必须学会一门手艺,成为匠人。在那个年代,相对来说,匠人是个没什么风险的职业。手艺学得差点,也能养活自己,手艺要是学好了,除了能养活一家老小,光宗耀祖也是有可能的。宋一北的兄弟,也就是我的伯父,就是一名手艺精湛的篾匠师傅,四乡八野都知道他的名字。每年春天,我伯父带领他的徒弟,从家乡出发,他们从炉观河往北,先走水路,坐竹筏顺流而下,漂进资水,再沿资水坐毛板船,到了坪口码头上岸,之后改走旱路,往西边翻过雪峰山脉。整个行程当中,他们就像沙漠里的驼队,长途跋涉,风餐露宿,用脚底板一步步量过漫长的上百里路程,最终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洪江。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经济改革,民间手工业开始复苏,我家乡的匠人就像猎狗一样,具有灵敏的判断和嗅觉,他们能够在全国各地迅速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洪江是座手工业和商业发达的古城,盛产木器、竹器、木炭、桐油、红砖等等。这些物产的背后,必须有大量的篾匠和砖瓦匠作为支撑。我伯父不仅手艺精湛,号召力同样出类拔萃,他组建起一支篾匠队伍,在洪江的竹器业里占有一席之地。他靠着编制竹器,养活一家老小,并供我父亲宋一北上完高中。因此,在职业上,宋一北没有选择,作为一种回报,不管愿不愿意,他只能跟着我伯父,走上那条背井离乡的篾匠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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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他坐在一面新扎的竹筏上出发,屁股底下是那条奔流不息的炉观河。开春之后,故乡雨水充沛,炉观河被滋养得饱满轻盈,就像一位哺乳期的母亲,敞开胸怀哺育着河两岸的村庄。宋一北坐在那堆匠人中间,盯着一个熟悉的村庄逐渐退去。竹筏哗哗地吃水前行,两岸不时闪过从枯黄中抽出新绿的一丛丛芦苇。等到了资江后,这面竹筏将被拆散,卖给码头上收购竹子的商人。在大码头时代,我们那个县是毛板船的发源之地,每天都有浩大的船队从码头出发,沿资江而下,入洞庭,再沿长江到汉口。毛板船运出去的是黑压压的煤炭和木炭,带回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元。很多人都知道,毛板船的兴起,造就了新化县城九巷十八街的繁荣。可是很少有人清楚,毛板船的形成,归根结底是来源于竹筏所给予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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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的竹筏是伯父所扎,他以篾匠的眼光,一根根精心挑选出质地上乘的竹子,这种竹子扎成的竹排坚实耐用,可确保水路安全。那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在春风中苏醒,万物显示出萌芽的迹象。出门之前,伯父算过日子,宜出行。我家乡的匠人,在远行之前,都会挑个好日子,一般是以掷竹爻的方式询问祖宗。竹爻的阴阳两面,代表着祖宗的两种答案。祖宗说日子好,可以出行,那就赶紧出行;要是祖宗说日子不行,那就得等上几天了,或者更长时间。事实上,那个神秘的祖宗谁都没有见过,可我家乡人对他给出的答案却深信不疑。作为初出远门的年轻人,宋一北对日子的好坏不感兴趣,他毕竟是个高中生,接受过新时代的教育,祖宗在他心目中的神圣地位,被课本里的知识降低了,但是他对洪江很感兴趣。在此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小镇和县城。在他眼里,远方代表着繁华,代表着一切新鲜的事物。县城比小镇要远,所以比小镇繁华,而洪江显然又要比县城远得多了,那里将会更加繁华。


宋一北问我伯父:洪江好么?

我伯父说:好,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

我伯父嘴里叼着纸卷的旱烟,说话时,言语间夹杂着一片吧嗒声。他沉浸在自己对洪江的描述之中,脸上的表情被一层白色烟雾缭绕,河风吹散一缕,嘴里又冒出一缕。伯父烟抽得厉害,嘴唇翕动时,两排褐色的牙齿时隐时现。他烟雾腾腾的讲述,让宋一北觉得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一片渺茫。他知道远方既是风景,也是陌路,在那里等着他的,是悬而未决的命运。


宋一北又问:真好啊?

我伯父说:真好。


说完一甩头,嘴里的烟头飞向了河面。烟雾散去,他的面容清晰起来。我伯父把一把篾刀拿出来,搁在膝盖上,用块碎布开始擦拭,动作小心翼翼。一路下来,除去抽烟的时间,我伯父都在神圣般地擦拭那几样东西:一把篾刀、一把钩刀、一把锉、一台手摇式剖篾机。此外,就是些用于打磨、刨光、穿引之类的小件工具。这些东西,我家乡人称之为“家伙”,是成为一名篾匠的必备之物,看上去十分简陋,这也恰如其分地对应了匠人当时的地位——他们所从事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门槛的一类职业,居无定所,四海为家,无需任何证件来证明自己的身份。然而,正是这些勤劳的匠人,让我们的村庄丰衣足食。与此同时,他们的勤劳,也使凝聚着祖先智慧的民间工艺代代相传,并在历史长河中长盛不衰。


在匠人眼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两样,一是师承,二是谋生地。师承的好坏决定着手艺的高低,而谋生地的好坏,则决定着匠人的前景。作为我家乡那伙匠人的谋生地,洪江是个好地方。沅水和巫水在那座古城里交汇,水路十分便利。明清时期,这座古商城曾有过“千人拱手,万盏明灯”的盛况,被誉为“小南京”。新中国成立后,洪江的商业和手工业依然十分发达,是湘西南地区桐油和木炭的集散中心,也是竹器之乡。每天清晨,在这座小城里,黑压压地涌动着一群靠挑木炭为生的脚夫,他们脖子上搭块毛巾,担子随着脚步的迈动在肩上晃动,走一段就停下来,卸掉肩上的木炭担子,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汗。在这些挑夫中间,活跃着一些捡碎木炭的老人和小孩。据我伯父描述,整个冬天,这座城市里的居民不用买炭。


宋一北说:洪江好,为什么不把洪江搬到炉观来?

伯父愣了愣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时河上的风很大,把宋一北的声音吹得飘飘忽忽,听上去不太真实。

伯父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宋一北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不把洪江搬到炉观来?

我伯父摸摸他的额头说:老满,你读书读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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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北所说的炉观,是我家乡的那座小镇,离我们的村庄有十几里路。炉观河从两座高山的缝隙间奔流出来,到了镇上,拐个弯,水面像扇子一样突然打开,变成宽阔的河湾。镇子沿河湾而建,一南一北的两条街,两排灰暗的吊脚楼隔水相望。出了街,吊脚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农田,以及杂乱地疯长在两岸河滩上的绵密芦苇丛。小镇的名字,便是因芦苇而来。一到秋天,芦苇结花,风吹动时,洁白的芦花飘到空中,漫天飞絮的景象蔚为壮观,为新化县八景之一,称“秋日芦观”。小镇便是以“芦观”两字命名,在风水上,因小镇多水而缺火,就改“芦”为“炉”,成了炉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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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一北在这座叫炉观的小镇上,从小学上到高中。在学校里,他由一个小孩变成了长着一层胡须的青年。在送宋一北上学这件事上,我伯父是有些后悔的。当初他省吃俭用,咬紧牙关供这个弟弟上学,是指望宋一北能考上大学,跳离农门,光宗耀祖。谁知宋一北高中毕业时,高考取消,他连考场的门都没进,就直接跨入了篾匠的行列。在我伯父看来,宋一北父亲读了那么多年书,所花的钱和时间,都算是白瞎了,唯一的作用,就是比别人多些奇思异想。把洪江搬到炉观来?真他妈能扯,洪江又不是件东西,怎么搬?我伯父没把宋一北的话放在心上。他认为宋一北说的是胡话。等竹筏出了小镇,我伯父把擦好的篾刀递给宋一北,让他试试,看顺不顺手。


宋一北试了试说:还行。

我伯父说:收好了,对匠人来说,它就是一辈子。

宋一北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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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路走着,从炉观河到资江,在新化的大码头上,我伯父让徒弟们将竹筏拆散成竹子贩卖,换成盘缠,再搭乘毛板船,到下游的坪口。从水路上岸之后,他们顺着一条蜿蜒在湘中与湘西之间的古老官道,艰难地翻越雪峰山脉,抵达洪江。我家乡的匠人就那样用自己的脚印,在故乡和洪江之间,串连成一条坎坷的离乡之路。春天也在走着,以颜色的变化来显示着它移动的痕迹——在故乡时,春天还只是稀薄零星的新绿,等到了洪江,绿色已经蔓延开来,变得十分浓稠,就像给大地刷上了一层绿色的油漆,冬季的荒芜早就看不到了。


他们一踏入洪江的青石巷子,就有人知道,是新化的篾匠来了。匠人靠手吃饭,他们的手就像块招牌,上面标识着作为匠人的一些基本信息,比如:从事的是什么行业、入行时间的长短、手艺的高低等等,这些都在两只手上清楚地写着。同时,他们走路的节奏,也属于这个群体所特有。是不是匠人,只要你走几步路,听听脚底下的声音,再看看行走的姿势,立马就可以分辨出来。那时交通不便,水路可以坐船,而陆路,虽然有汽车和火车,但车票太贵,匠人们离家远行,如果不是遇上急事,要赶时间,一般都选择步行,几百里的路程,就那么用脚板一步步量出来。因此,他们脚底下的力气,比起一般人要足些。


我伯父带领的这伙匠人,就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抵达洪江时,虽然疲惫不堪,但脚步仍然整齐划一。他们鞋底下沾染着来自于我家乡的尘土,可是对这座地处湘西边陲的城市来说,这是异地他乡的气息。其它许多地方的匠人,也正在这样赶来。沉睡了一冬的古城,在这股新鲜的气息中,迎来了它的复苏。古商城里的人热情地向我家乡的匠人们打着招呼:师傅们,一路辛苦了。


熟悉一点的就问:年过得怎么样?

或者是:家人是否安好?

匠人们拱拱手说:还好还好,恭喜发财。


然后相互之间家长里短,说些客套话。那时的城市还保留着温情,本地人与外乡人之间,在交流时客气有加,保持着基本的礼仪和礼节。不像如今,在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疏离而冷漠,既使是面对面住着的邻居,也是老死不相往来,迎面碰到,形同路人。


我伯父和他的徒弟们所从业的竹器行,是宝庆人所开,姓伍,匠人们都叫他伍老板。在当时的洪江,从事竹器和木炭生意的人,十有八九来自宝庆,一开口说话,就能分辨出来,他们的腔调中,带着坚硬的梅山味 。和新化一样,宝庆属梅山地区,是蛮荒之地,以高山和丘陵为主。山高水长,但不养人,自古就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可耕种的土地资源稀少。与新化不一样的是,同样是恶劣的生存条件,新化造就的是匠人,宝庆造就的是商人。历史上,宝庆是府衙所在地,新化是宝庆的辖县,两地是从属关系,行政级别不同,决定了两地民众就业格局迥异。就像自然界一样,离太阳近的地方,总是能得到更多的阳光。


宝庆人聪明,有胆魄,敢于拼闯,在水运时代,只要是河流可以抵达的地方,就会有宝庆人的存在。他们像蜘蛛一样,顺着水路,把生意网络密密麻麻地织到全国各地。伍老板就是众多“蜘蛛”中的一只。他是个极其和善的人,说话轻言细语,对任何人都礼数有加。就算在发火时,脸上也带着让人舒服的微笑,让人觉得十分亲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村经济体制改革,手工业在沉寂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犹如枯木逢春,迅速复苏并崛起。各行各业的匠人,成为那一时期炙手可热的人。伍老板凭着良好的脾气以及宽厚的为人,将我伯父带领的一班匠人,牢牢地吸引在他的竹器店里。虽然是同样的工价、同样的吃住条件,甚至条件比别的地方稍差,可我家乡的匠人,就是愿意跟着他,死心塌地为他卖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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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老板的竹器铺不大,开在一条紧靠码头的街上,门前是浩浩浩荡的沅江。作为湖南四大水系之一,这条河流对洪江至关重要,浩渺的水面上,一天到晚涌动着来来往往的船只,有机动船,也有毛板船。这些船只频频靠岸、离岸,用繁忙的节奏来带动着古城商业的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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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伯父他们开工后,会有满载竹子的货船从上游下来,在码头边靠岸。等船停稳,伯父带着徒弟们跳上船,把竹子卸下来,搬进竹器铺后面的工厂。说是工厂有些夸张,其实就是座陈旧的院子,曾经是某个没落大户人家的祖屋。在洪江,这样的老院落很多,都是明清时期的商人留下的,清一色的徽派建筑,青砖黑瓦,条石门槛,两扇带铜环的大门,高高的马头墙后面,深锁着主人曾经有过的富贵。那时的洪江,钢筋水泥结构的建筑已经四处蔓延,这样的陈旧老宅,正在退出历史。伍老板的精明在于他以低廉的价格,租下这座即将被淘汰的院子,稍加改造,便起到了很好的使用效果——既充当了住所,又将它作为编制竹器的工厂。在这间工厂里,伍老板与匠人们同吃同住。正面的几个房间,住着他和他的家人。大厅里,摆着几张长桌,用于开饭。两侧的厢房,则是匠人们的住处。七八个匠人住一间,布置得很简陋。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紧靠着四面墙壁,用木头镶在墙壁里,做成架子,再铺上板,就成了匠人们睡觉的床铺。这些床铺都连在一起,叫通铺,也叫伙铺。因此,匠人之间,也互称伙计。那时的洪江城里,聚集着成千上万名这样的伙计。他们来自于全国各地,带着不同的生活习俗,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聚集在洪江,让这座古商城焕发出勃勃生机。


开工之前,伯父会进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按梅山地区的传统,先拜神。我家乡人信奉梅山教,祭拜的对象,是一个叫张五郎的神仙。由于最初的祭拜仪式起源于梅山地区的猎户,所以在传说中,张五郎长着一张酷似于猎狗的面孔,并且头朝下脚朝上,长年倒立着行走。他之所以能够得道成仙,是因为娶了太上老君的女儿,这样的成仙之路,实在是不怎么光彩。然而不管怎么样,我家乡人就是铁了心地信奉这个长得有点滑稽的男人,家家户户的神龛上,都有一个张五郎。祭拜仪式很简单,杀只鸡,在一叠黄裱纸上洒上鸡血,烧在盆里,再摆点供品,烧几炷香,跪拜跪拜,念念祭文,整个拜神的过程就算是完成了。仪式虽然简单,但祭拜时每一个步骤,都必须带着足够的虔诚。伯父在做这件事情时,绝不含糊,不漏过任何一个动作、一句祭词,只要张五郎高兴了,他们一年的希望也就有了。


拜完神,伯父吩咐徒弟们找出一段最粗最直的竹子,擦拭干净,立在地上。他屏气凝神,庄严地举起篾刀,劈向竹子。这叫开刃,必须一刀而就,一般由伯父自己来完成。他以一名老篾匠的沉稳,稳稳地控制着挥刀的力度,手臂一沉,闪亮的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光,准确地嵌入竹子顶端,刀光一闪而没。伯父收刀,竹子仍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过了片刻,才咔嚓一响,裂开成两半。徒弟们在一旁拍着手,嘴里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让伍老板的院子沸腾起来。


“开工咯!”随着伯父一声清脆的吆喝,一挂浏阳牌鞭炮被点燃,炸出白色烟雾,像祥云一样,飘飘忽忽地从伍老板的院子里升起来。这一年的工作,就在噼哩啪啦的爆竹声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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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伯父是位有组织能力的匠人,在他的管理下,他手下的那些徒弟,个个都体现出匠人所具有的优良品质,做事踏实认真,勤勤恳恳,同时又能够尊重师道。他们对伯父言听计从,就像些甘于陪衬在红花周围的绿叶,以自己的默默付出,衬托出伯父作为一名篾匠师傅的光环。伯父当年的角色,有点像今天的工头,但又与工头有着本质的区别。工头凭借着哄骗甚至威逼的手段,使民工屈服,为自己卖力。而伯父之所以能管理好手下众多徒弟,凭的是他在这个行业里积攒起来的威信,他的那些徒弟虽然也在为他卖力,但卖得心甘情愿。


在伯父的徒弟当中,唯一另类的是宋一北。伯父将宋一北带到洪江,是希望他学好手艺,日后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师傅,将我伯父的手艺发扬光大。可是,如何成为一名篾匠师傅,那不是宋一北的理想。尽管我伯父以自己的经历为榜样,给宋一北画下了一幅美丽的蓝图,但这幅蓝图所展示出来的前景,在宋一北眼中不值一提,他对篾匠这个行业没什么兴趣。到了洪江之后,宋一北脑子里装着的是一条与我伯父的期望截然相反的道路。


正如我伯父所说,洪江是个好地方。沅江和巫水两条河流,就像两条奔腾不息的血管,在小城里澎湃地交汇。水路的通达,造就了洪江九大码头的历史。在水运时代,这九大码头前船来船往,每天都有数以万吨的货物在码头上进出。这座地处湘西边陲的小城,曾牢牢占据着湘西南中心城市的地位,上世纪七十年代,古商城依然是座与怀化并肩的城市。直到铁路和公路兴起之后,水运衰落,洪江才逐渐衰退下来。事实上,在宋一北成为一名篾匠学徒的时候,这座靠水运支撑的城市已经开始走向没落。即使是没落中的洪江,与父亲所去过的小镇和县城比起来,仍然充满活力。在这座古商城里,传统的手工业依然兴盛,数以万计的匠人和商人,用他们的热情,凝聚成一束夕阳般的光芒,使古商城保持着最后的余温。


那年开工之后,我家乡的篾匠各司其职,就如同一群井然有序的工蜂,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几十双手上下翻飞,竹子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我伯父叼着烟,在一群徒弟中间稳稳地坐着,面前是张陈旧的竹桌,与竹桌一起陪伴他的是口巨大的白色茶缸。这口茶缸伯父从不离手,就像长在他手上似的。他间或把茶缸举到嘴边,低下头,像喝酒一样悠长地抿一小口,咂咂嘴唇,再抬起头,用敏锐而严厉的目光,扫视那群忙碌的匠人。如果有人放慢节奏,故意偷懒,我伯父就扯着嗓门用粗鲁的梅山方言对其进行训斥。但这样的机会不容易找到,伯父的徒弟都是些山民,有着大山一样忠厚的个性,干活时很少偷奸耍滑。因此,更多的时候,我伯父手里的茶缸,是种身份象征,将他从我家乡的那群匠人中区分出来,从而受到与其他匠人不一样的礼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徒弟放下手里的活,拎只开水瓶跑过来,往伯父的茶缸里添水。伯父赞许地点点头,顺便指点这位徒弟几句,比如:边角线要拉直,篾要剖匀,青篾和死篾搭配恰当等等。我伯父所传授的这些,是一名篾匠的基本技巧,徒弟们早已烂熟于心。像这种无关紧要的传授,往往很快就被淹没在一片忙碌的声音之中。伯父之所以乐此不疲,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是个不劳而获的人。


与我伯父一样无所事事的是宋一北。他跟随我伯父来到洪江之后,具有了匠人的身份,却无法恪守一名匠人的本分。我伯父的徒弟都是些有着良好职业素养的匠人,长期养成的工作习惯,让他们的起居如同钟表般精准。每天早晨,从码头上传来的第一声汽笛将他们从梦中唤醒。这些勤劳的人以极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起床,吃过早饭之后,迅速汇聚到院子里。我伯父把茶缸端在手里,院子里便噼噼啪啪地响起篾刀剖开竹子的声音。在我看来,我家乡的那些匠人都是些魔术师般神奇的民间艺术家。他们不但敬业,而且有着精湛的技艺。他们在伍老板那间拥挤的院子里,利用手中简陋的篾刀和工具,将竹子变幻出凉席、竹桌、竹椅、竹床、竹筐等既精致又耐用的家用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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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师兄弟们的出色表现相比,宋一北确实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学徒没当几天,就不耐烦了。当他的师兄弟们热火朝天、埋头干活的时候,宋一北却一门心思地将注意力集中在我伯父身上,密切注意着他的动向,以便从我伯父放松警惕或者是离开院子的短暂间隙中去寻找开溜的机会。他的行为像极了一名试图从课堂上逃走的学生,根本不在乎老师讲些什么,而是全身心注意着老师是否放松了对自己的警惕,以便找到机会,拔腿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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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伯父毕竟不是老师,他对徒弟的要求远没老师这么严厉。他不必担心课堂纪律是否良好,也不必担心在老师眼里重于一切,可实际上却是毫无意义的升学率。在那个年代,我伯父也许算得上是一名负责任的师傅,但与今天的老师相比起来,他的责任心实在不值一提。因此,开溜的机会往往很容易被宋一北找到。那只巨大的茶缸给我伯父带来了满足感,但同时也带来了负作用。过于充足的水分摄入,使伯父成为一个漏斗,每隔半个时辰,就得往厕所里跑上一趟。只要我伯父一转身,蠢蠢欲动的宋一北就扔下手中的篾刀,鬼魅一般从那伙匠人当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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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期的宋一北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过目不忘,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走上一遍,便可以记住那些复杂的地形和路线。没过多久,他便摸清了古商城上百条街巷的分布以及特征。哪条街上有几家饭馆,哪条街上有几家缝纫店,那条街是卖粮食的,哪条街有菜市场,哪条街开了家电影院等等,只要是他走过的地方,一切都清清楚楚。他脑子里已经装进了一张古商城的地图。


宋一北不仅记忆力好,而且善于与人交往,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他有着极高的情商,是那种典型的自来熟。他很快就认识了洪江城里上百家竹器店的老板,并与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从那时起,宋一北实际上已经展现出了一位商人的潜质,他向这些竹器老板了解竹器的种类、价格、竹子的来源,以及匠人的地域分布状况。一段时间之后,他对竹器的认识,已经可以媲美那些有多年从业经验的竹器商人了。在这一点上,我伯父远不能及。我伯父与竹子打了大半辈子交道,但他对竹器的理解,就像只烙铁,顽固地烙死在结实耐用这一点上面,他认为竹材最为重要。而宋一北通过一系列调查和对比,总结出了这个行业的关键点不在于竹材,而在于匠人。匠人来自的地域不同,竹器的风格也就不同。当年活跃在洪江的篾匠,按地域划分,一共有两伙,一伙来自湘东,一伙来自梅山。湘东的匠人,师承江浙一带,他们打造出来的竹器,讲究花哨,爱在外观上做文章。而梅山地区的匠人,以我伯父为代表,体现的是一个蛮字,他们做出来的竹器不在意外观,而是讲究结实耐用。可以说,这两者各有千秋。然而伯父他们的梅山竹器,价格却比湘东竹器低了不少,梅山篾匠的工价,也不如湘东匠人高。宋一北将这些特征总结出来,悉数记在脑子里。


收工之后,宋一北终止闲逛,回到院子里,准时吃上那顿伍老板为匠人们准备的晚餐。这时候的宋一北,终于表现得像个篾匠了,他虽然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没消耗什么体力,但吃起饭来,一点也不比别的匠人差。宋一北不光吃得多,而且吃得快。他必须吃快,不快就得饿肚子。在那个吃不到什么油水的年代,匠人们的饭量,如果放在今天,会让人无法想象。他们风卷残云,像群饿极了的蝗虫,将长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我听宋一北说过,有位匠人,曾经一顿吃下过四大碗白米饭,这个碗不是饭碗,是湘西南地区用于盛汤的海碗,容量仅此次于脸盆,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白米饭就是那时最为丰盛的美食。匠人的伙食算是好的,一半白米一半薯米,不掺薯米的纯白米饭,只有在逢年过节打牙祭时才吃得上。


吃过晚饭,就进入了一天的休息时间。我伯父的徒弟们,会将大部分休息时间用于磨刀,或者是擦拭工具。在匠人眼里,工具就是他们的另一条命。晚饭之后,伍老板的院子里响起一片霍霍的磨刀声。几十把刀咬在磨刀石上,来回推动,使院子里涌动着一种格外悦耳的律动。对于篾匠来说,磨刀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篾刀并不是磨得越快越好,每一位匠人的篾刀,须根据自己的腕力,磨出所需要的锋利程度,钝了不行,剖不动竹子,太锋利也不行,容易把竹子剖坏。


当其他人在磨刀或者是磨工具的时候,宋一北依然在做着一名篾匠分外的事情。他躺在床上,抱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收听各类节目。他就像头不合群的独狼,始终游离于我家乡那伙匠人之外。这台收音机对宋一北来说,就如同那只茶缸在我伯父生活中的地位。我伯父通过茶缸彰显自己的身份,宋一北则通过收音机来知晓洪江以外的事情。这件事情同样让我伯父难以理解,除了有时咿咿呀呀唱歌,他不知道这收音机还有什么用处,因为里面说出来的普通话,在我伯父耳中如同天书。


对宋一北的行为,伯父一忍再忍,但最终还是忍不下去了。他决定管管这个弟弟。我爷爷去世早,父亲不在,长兄为父,在宋一北生命中,我伯父更多的是承担着一位父亲的角色。我伯父甚至没有管过自己的儿子,作为一名匠人,他的儿子一生下来,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剩下来的事,由留守在家乡的伯母去负责。但我伯父绝不可能对宋一北袖手不管,他认为如果再不管管,这个弟弟就要废了。宋一北没上成大学,这是命运的决定,我伯父左右不了,但让宋一北当好一名匠人,他认为自己还是有这个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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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早晨,我伯父端着茶缸上厕所,宋一北照例寻机开溜,但这次没有得逞,我伯父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幽灵般地出现在他身后。宋刚跨出门槛,两只脚就腾在了空中。他感觉到有一双手揪在了他衣领上。这是一双篾匠的手,粗糙,力大无穷,宋一北来不及挣扎,就被这双手举到了空中。他回头看到一张板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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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伯父说:给我回去!

手腕一抖,将宋一北扔回了那伙勤劳的匠人当中。我伯父让宋一北老老实实呆着,去做一名篾匠该做的事。宋一北并不买我伯父的账,兄弟两人争了起来。

宋一北问我伯父:你做一把竹椅,能赚多少钱?

我伯父说:两毛。

宋一北指指伍老板的房间:那老板卖一把呢?

我伯父说:这我他娘的哪里知道?

宋一北说:你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卖一把可以赚五分。

我伯父说:我做一把,顶他卖四把。

我伯父很得意。

宋一北说:你一天能做多少把?

我伯父说:两三把。

宋一北说:伍老板可以卖一百把。

我伯父说:他卖一万把,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宋一北说: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

我伯父说:你喝多了吧?你姓宋,又不姓伍。

宋一北指着那些竹器:我要让它们以后都姓宋。

论口舌之争,我伯父不是宋一北的对手。他只能努力维持着作为一位兄长的威严,他说:再往外跑,就打断你的腿。

宋一北指着自己的腿说:来,往这里打。

我伯父立即败下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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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我伯父吵过后,宋一北收敛了不少,拿起篾刀,回归了竹匠队伍。尽管干活依然吊儿郎当,但还是很快就展现出了他在这个行业里的天赋。客观地说,宋一北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即便是到了老年,他仍然双手稳定,能干一些精细的活,比如穿针引线。还有,他喜欢摆弄烙铁,不知什么时候,他无师自通,学会了修家电,我家里那些用报废的电器,被他翻出来一一修好了。那支电烙铁在他的操控下,显得准确、稳定,具有神奇的魔力。青年时期的宋一北,手脚更为灵巧,他可以把竹篾剖得像纸一样均匀而纤薄,这点得到了我伯父的认可。在我伯父看来,篾匠就是个靠手吃饭的行当,只要把手练好了,篾刀捏得稳当,吃穿自然不用愁,一技在手,走遍天下。


但宋一北不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篾匠不仅得用手,还得用脑,更得用心。不得不说,作为一名匠人,宋一北确实有着惊人的禀赋,我伯父花了大半辈子潜心钻研的那些竹器,几个月就被他摸透了。宋一北不但熟练地掌握了各种竹器的打造,而且能以竹子为材料,编制各式各样的小物件,比如竹蚂蚱、竹蜻蜓之类的小动物,以及竹花瓶、竹笔筒、竹梳子,甚至是一枚精致的发夹等等。作为匠人来说,这就是典型的不务正业了。可宋一北不是个偏执的人,他真正做到了专业与爱好两不误,他的竹器打造得相当完美,与此同时,他的业余爱好也为他的人生添上了精彩的一笔,他用这些精致的小东西,把一位姑娘骗到了手。这位姑娘后来成为我的母亲,当然这是后话。


在打造竹器这点上,宋一北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比编织小东西更能反映他才能的是,他利用高中时代学过的几何知识,将竹椅、竹床、竹凳这些大件竹器稍稍加以改造,便使其变得比以前更加美观和稳固了。做到这一切,宋一北只是利用了一些简单的力学原理,很多人都知道,只是没有人敢去突破。在我家乡,篾匠手艺世代相传,亘古不变,任何创新都会被视为欺师悖祖。但宋一北不怕,他欺的是他哥。他不仅从结构上创新,细节上也别出新裁。每完成一样竹器,宋一北都会在上面刻上一枝芦苇,并在旁边加上“炉观宋记”四个字。


芦苇是我家乡最为有名的产物,宋一北将其刻在竹器上,究竟有何用处,我伯父不明所以,但他没有阻止宋一北干这件事。因为宋一北刻的芦苇,总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对整件竹器来说,的确是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那些呆板的竹器,因为小小的图案,立即变得生动起来。当然,在我伯父看来,宋一北搞的都是些花架子,并无实际用处。他不明白宋一北的用意,更不可能明白在宋一北那颗不安分的心里,蠢蠢欲动地潜藏着一个周密的计划。宋一北所做的这些记号,放在今天,就是商标和品牌。可以这么说,宋一北的眼光,从那座七十年代的小城里,穿越了几十年的时光,已经抵达了我们当下的这个时代。这么超前的想法,我伯父当然不懂,但他也不反对,毕竟“炉观宋记”这四个字,包含了他的家乡和我们家族的姓氏,让他内心有着一种荣誉感。就这样,宋一北在履行着一名篾匠职责的同时,也在有条不紊地积累着成为一名竹器商人所必须具备的条件。


宋一北的机会终于来了。这次机会来源于一场由我伯父引发的火灾。我伯父是个烟鬼,导致了他晚年时身患肺癌。临终前,他依然念念不忘这种将他置于死地的嗜好。我的堂哥们挤在病床前,泣不成声地问他有什么遗言。他说:给我支烟吧。堂哥们嚎啕大哭,说你个老鬼,死到临头了还在着急找死,你要是不抽烟,就可以多活上几年。尽管这样,但我的堂哥们还是点了支烟,塞到他们那个奄奄一息的父亲嘴里。伯父说:不抽烟,我死得更早。在他看来,抽烟并不是导致肺癌的必然因素,生活中比烟有害的东西太多了,防不胜防。死亡是必然的,与烟无关,每个人一生下来,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了,就像一个不可预知的终点,所有人都会排着队走向那里,迟走和早走,取决于你在队伍中的位置,现在轮到他走了。伯父这一番话,把我们都惊呆了,这个后半辈子迷恋于念佛修行的男人,在临死之前,成了一个睿智的老头。


烟不仅给我伯父带来了生命上的死亡,实际上,他作为一名篾匠的光辉生涯,也是被烟葬送的。壮年时期的伯父烟不离嘴,那支烟就像一个信号,闪烁在哪里,哪里就飘荡着一种作为师傅的威严,即使是喝茶时,也要抓紧时间先抽上一口再喝,因此,他茶缸里总是盛着满满的一缸烟雾。出事的那天,正是盛夏,天气热得能燃起来。不久之前,伍老板从汉口的一位竹器商手里接了宗大单,要得很急,他规定一个月之内,我伯父必须带领徒弟们热火朝天地把这批竹器赶出来。这是一项十分艰巨的任务,但难不倒我伯父,他是位出色的师傅。在伯父声色俱厉的督促下,我家乡那伙忙忙碌碌的匠人展示出了极为出色的制造能力,不到一个月,这批竹器便已经完成。收工那天,我伯父红光满面,端着茶缸,看着徒弟们将最后一批竹器入库。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对手底下这伙疲惫不堪的匠人进行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鼓励,先是赞扬他们为炉观的篾匠争了口气,然后大方地宣布:这个月每人多发五块钱。院子里顿时沸腾起来,徒弟们用掌声和欢呼声将我伯父简短有力的总结变成了一场欢快的庆功会。他们没有想到,在这场庆功会中,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着一场灾祸。


这种欢快的气氛一直保持到傍晚时分,沅水起风了,天黑下来,明净的江面浮起点点渔火。江风从水面疾掠而来,将沿江两岸的酷热迅速吹散,我伯父随手丢在地上的一个烟头,被风刮进了院子里的杂物间。那里堆放着伯父他们在那一个月里做好的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分门别类地码在一起,显得非常壮观。为了避免竹器受损,每一层竹器之间,都垫了一层柔软的稻草。这是我伯父想出来的办法,并为此洋洋得意,认为自己是个具有创造力的人。但是如果他知道这天晚上将要发生的事情,我相信打死他也不会想出这个馊主意。这个烟头进去之后,瞬间就将这些干枯的稻草引燃了,火顺着风势往上爬,竹器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火光冲天而起,卷着灰烬扑向这座小城的天空。包括宋一北在内的那伙徒弟们,顿时从院子里逃了出去。


关键时刻,还是我伯父比较冷静,在这危险万分之时,他居然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脸盆,端着一盆水,像个英雄一样就要冲进去灭火,被宋一北死死拉住了。宋一北指着漫天的火光说:老大,进去也是搭条命。伯父将脸盆一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心里十分清楚,凭他一个人的力量,确实是杯水车薪。好在街坊邻居迅速围了过来,从家里拿出水桶和脸盆,半条街的人蜂拥而上,一起阻止住了这场大火的蔓延,但是满仓库的竹器已经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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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老板赶来之后,笑眯眯地对伯父进行了安慰,说只要没伤到人就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他随后提出来的赔偿数目,却不像外表那样温和了,他对着我伯父伸出了一个巴掌: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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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算了一下,前半辈子算是白干了,后半辈子估计也得搭在里面。五千块,都他娘的能买下他一辈子了。要知道,那时候的万元户,比今天的土豪还要风光。但我伯父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被这个天文数字吓倒。他当即就拍着胸脯一脸诚恳地向伍老板保证,这事由他一人负责,跟徒弟们无关,他砸锅卖铁也会把这个钱还上。这时的伯父充分表现出了一位师傅兼长者的风范,以至于每当我回想起这个场面时,就会觉得我伯父那一刻的形象相当伟岸。


可是第二天一早,开工的时间到了,徒弟们齐刷刷地聚集在院子里,等着我伯父来开工。他们等了半天,我伯父也没到。这不是他的风格,以往他总是第一个起床的人,还没完全睡醒,就半眯着眼睛跑到院子里,用嘹亮的嗓门发起开工号令。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半个时辰之后,徒弟们等不住了,他们推开我伯父房间的门,想进去叫醒他。一进去全都傻了眼,床上空空如也,他们的师傅不知去向。随后他们又翻遍了整间院子,还是没能将我伯父找出来。他们当然找不到了,因为我伯父半夜里就已经从这张床上爬起来,卷着铺盖逃向了那条通往家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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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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