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梆：质朴的童真是写作的金子 | 三明治文学社作家点评

我们邀请作家、编辑，点评小作者的作品。与其说是让他们来“传授”技巧，毋宁说是为了让小作者们了解，专业写作者是怎样思考和实践的、是怎样理解写作这回事。写法千变万化，惟创作的愿望和刻苦，是相通的。

本期特约点评人，是作家王梆。

王梆，出版有《英国观察》（单读），短篇小说集《假装在西贡》（人民文学出版社），电影文集《映城志》 （人大出版社），数本短篇小说绘本集以及漫画故事《伢三》（法国达高出版集团）等。电影剧作《梦笼》获2011年纽约NYIFF独立电影节最佳剧情片奖。文学作品入选《天南》杂志，美国俄克拉荷马州大学《中国当代文学选集》， 美国“文字无边界”，古根海姆博物馆 “故事新编”中国当代艺术展，和《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芙蓉》《山花》《花城》《香港文学》等。非虚构“英国观察”系列，获2018《收获》排行榜专家榜第六，并入围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2021年开始用英文写作，入选英国国家写作中心（National Centre for Writing）才华扶梯项目前十（Escalator talent development programme）。

这是三篇令人脑洞大开的迷你小说，透露着小作者们和爸爸、妈妈，以及小小的自我之间，既亲密又疏离的关系。

《流动的琴弦》

她似乎天生就必须学音乐。出生在历史悠久的音乐世家，父亲是全城最有名的小提琴家，提琴技术出神入化——她的琴从来都是父亲指导的。

“快点再练下一遍！”父亲快速翻动着琴谱，她端起小提琴，拉出悦耳的歌曲，琴声传入她的耳朵，她如同听到机器中的齿轮，发出机械而又难听的声响。她不想看谱，拉着拉着没有了曲调，完全随心所欲，她仿佛看到琴弦慢慢融化，流到了地上，又拉成一条线开始包围她，琴弦在她身边跳舞……拉到一半，父亲马上喝止：“这拉的是什么，有没有看谱啊？不成章法。”

“我都说很多遍，我不想拉这首曲子，算了，就练到这儿，我不拉了！”

“怎么可以这样，你回来。”父亲马上瞪着眼睛大声喊。

“我不！”

“唉。”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要多练习呀，我小时候练的就是这些练习曲，不要走那些歪门邪道。等练会了这些练习曲，很快属于自己的乐谱自然就能写出来。”

半夜里，她拿起她的小提琴。拉了两个小节，她往自己的乐曲上添了几笔，这时，乐谱上的音符跳了出来，而且源源不断，越跳越多，衣服音符慢慢将房间淹没。那些音符对她来说似乎十分轻巧，她在里面畅游，轻松地掌控着……父亲听到动静马上赶来：“你在干什么？”他打开门，一坨粘稠的黑色液体朝他袭来，音符在他身上似乎连在了一起，使他难以动弹。女儿却在里面尽情享受。“快停下！”他父亲大喊。她的手一收，音符全部跑到了五线谱上。她的曲子写完了。

父亲赶紧走上去：“这么晚了还不睡！在捣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一把抢走乐谱，“我收走了，快睡觉。”“不行！”她马上追了出去，父亲把门甩上。回到房间，父亲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纸上的内容。他一怔：怎么会？为什么这上面的音符都如此和谐？她怎么已经能写出这么好的曲子？

几年后，父亲意外去世了。黑漆漆的雨夜，棺材被慢慢合上，钉上钉子，慢慢地被人抬入挖好的土坑。周围穿着黑衣的人们，似乎已经和黑夜融为一体，露在外面的脸也阴沉着，勉强能在黑夜中看出轮廓。随着最后一块土盖上，她的心就似乎一直在坠落。

回到家中，她整理着父亲的遗物，翻出了一把老旧的提琴。提琴中冒出了父亲的声音：我现在不在了，这把琴就给你了。她拿起琴，想到：是啊， 他已经不在了，现在是完全自己的时候了。

她执起琴弓，她不需要乐谱。琴弓在琴弦上飞舞了起来，琴弦开始慢慢地从琴上脱落，有的融化成为了液体，有的在无限拉长，房子消失了，她却还在空中飘着。雨滴在空中静止，在一瞬间蒸发。漆黑的夜晚，雪白的琴弦，有的琴弦飞到了天上，成为了星星，有的琴弦拧在一起，从泥土中破土而出，成为大树。飞到空中的琴弦，都融化了，一滴一滴掉在她身上。她心无旁骛地在其中畅游， 刺眼的白光照在她身上。不知什么时候琴不见了，她手中挥舞着琴弓，没有节奏，没有曲调，但如同天籁，穿过她的耳朵，慢慢向上浮。周围的琴弦，开始收缩，开始围绕她。父亲浮现在她眼前，她毫无征兆地鼻子一酸，喉咙有些发紧，哽咽着说不出话。琴弦开始缠绕她，她喘不过气来，勒住了她的肚子，扼住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她的嘴，父亲的样子越来越清晰。她不想让这声音停下，但求生的欲望让她松开了手，琴弓落地，琴弦化成碎片纷飞，父亲消逝而去。

她重重地摔在房间地板上，身边的提琴却仿佛熠熠闪光。

她赶紧把提琴扔回原处，明天还有一场演出，她知道，是时候展现自己了。

演出结束后，她所在的城市炸开了锅。大家都不知道那一天剧院里发生了什么，整个剧场变成了由琴弦组成的雪白教堂，一根根细小的琴弦，围绕着一个琴弦绕成的球，仿佛做着礼拜，又好似跳着奇怪的舞蹈。

这篇小小说就像一幕魔幻舞台剧，光怪陆离，动态十足，其中琴弦的描写非常精彩，尤其是结尾的“雪白教堂”——琴弦似乎变成了女主人公情感显示器里激烈变幻的屏保画，女儿对父亲种种难言的复杂情感，因此得以通过强烈的视觉张力彰显出来。唯一的遗憾是，父亲的形象稍微有一点点刻板（瞪眼，严厉，大声呵斥），如果也能写出父亲软弱和温情的一面，比如对女儿过剩的爱和期望所导致的矛盾和挣扎，就是一篇杰作了。

小猫住在火星M789部落，被一只大怪兽抓到了地球。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脚，就像一只普通的猫，和在火星上的样子不一样，他想说一句火星语，但他说了句：“喵！”他在火星上不是这样的。在火星上他一半是猫，一半是鹅，所以它既有猫的爪子，也有鹅的翅膀，还长着长长的脖子。在火星上，他说的是外星语，比如哔哔哔哔哔。当他遇到危险时，常常会说：“赐予我力量吧！”

放学后，他看见新闻里有一本限量版的宇宙书，这本书上有提到一个宇航员搭建的可以回到火星的轨道。但到书店的时候，书卖光了。这时，有一个长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细细长长的手指，还有大大的耳朵的中年人，向他走来。他说：“小朋友，对不起，我们这儿限量版的书卖光了，但是我觉得你更需要另一个本书——《山海经》。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小猫拿过《山海经》，只听“唰”地一声，眼前的中年人就不见了。

当小猫乘上公交车，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山海经》，突然他翻到一页，那里有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想这莫不是通往火星的通道吧。他把一个手伸到了黑洞里面，然后，瞬间他带着山海经书消失了。

他发现一个黑洞，黑洞里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感觉到了真空地方。小猫看到黑洞前面有亮光，他向前跳出，但不料他跌到了一个土坑里。这时，地下晃动了起来。就听“轰”地一声，石块溅飞。一只长着红色角的怪物，站在了小猫面前。小猫忙着翻《山海经》，只见39页上说“饕餮，300年前的圣古神兽，它有一张血盆大口，可以一口吞掉整个世界。”只见饕餮两只爪子像恐龙一样在前面扑哧扑哧地晃动，向小猫走来。饕餮每走一步，地上就扬起无数飞沙。小猫看到饕餮，打了一个冷颤，听到了饕餮舔了一口嘴唇的声音，也害怕极了。这时，他想起了书上说的饕餮的弱点，他最怕疼。这时，《山海经》书上掉下了一把铁扇，小猫捡起铁扇，跳起来，大声说：“赐予我力量吧！”小猫默念铁扇上的咒语，只见铁扇逐渐变大，小猫用手一挥，铁扇的锋刃直接切掉了饕餮的一只角，饕餮被刺痛了，慌慌张张地逃到了地底。

小猫看到前面有一片树林，这树上面长着一条条的烤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小猫舔了舔嘴唇，嗖地一声飞到了大树上。但是他没看到旁别的告示牌写着“小心梅花鹿精！”他刚想摘一条鱼吃，突然他看到身旁有一个黑影，迅速把他手中的鱼给抢走了。这个怪物长着梅花鹿的角，狼的尾巴，猫的肚皮，狗的爪子。小猫认出了他就是世界上最凶猛的怪兽——梅花鹿精，顿时心里有些害怕。梅花鹿精从口中吐出了开天珠，只见开天珠以子弹的速度向小猫飞来。但是他还是英勇地去奋战，大声说：“赐予我力量吧！”这时，铁扇闪出了五彩的光芒，小猫看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彩虹扇发威”。小猫连忙举起手中的彩虹扇，大叫：“彩虹扇发威！”只见彩虹扇上发出了七色光芒，分别红橙黄绿青蓝紫，七道光芒直射向梅花鹿精。梅花鹿精口吐蓝色雾气，与七色光线碰撞，然而七色光线更甚一筹，梅花鹿精猝不及防，被射到了河里，河里顿时就溅出了一阵巨大的水花。小猫把扇子收了起来，这时，晴空万里，天上出现了一道彩虹，彩虹的一端落在了小猫所在地方，彩虹的另一端却落在了另一个神秘的地方。

小猫沿着天上的彩虹赶往另一端，只见另一端伸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湖里。看到旁边告示牌写着“巨龙湖”。突然，河里升起了一条龙，他冲天而起，阳光照在他的鳞片上，发出了火焰般的光芒。小猫赶紧翻开了书，原来这就是我们宇宙的开创者盘古中国龙，他的脸上长着两个龙角，一个龙头，还有红色的龙鳞，然后它扬天大吼一声，“吼！”小猫想抽出铁扇，可是他抽不出来。他说了一声“赐予我力量！”这时，山海经书发出了一阵光芒，里面掉下了5张书签，分别写着“金木水火土”。小猫刚想仔细一瞧，这时中国龙喷出了红色的三味真火，去燃烧小猫的尾巴。小猫拿着扇子去扇，可是火烧得越发旺。这可怎么办呢？这时一根书签悬浮起来，上面写着“水”，小猫赶紧把书签查到扇子的缝隙中。扇子上出现了“水”字，小猫一扇，湖里就出现了水龙卷，水龙卷便形成了裤子和衣服的形状。小猫赶紧穿上，然后他左掌一推，推出一枚水弹直射向龙，中国龙被击中掉到了水里。

小猫刚想要沿着彩虹走向湖边，就听到“滴滴，企鹅站到了。”小猫吓得跳了起来，原来这只是一个梦。小猫知道自己要在恐龙站下车，但是已经开过头了，猫着急得下了车，向着自己的家跑去。

这是神笔马良在写小说么？好棒！想象力上天入地，简直可以和宫崎骏的动画作品媲美。其中最过人之处，在于小作者天然的共情力，当作品确定了以“猫”为主角，小作者就钻进猫皮里，俨然变成了一只小猫，于是像“树上长着烤鱼”这种只有小猫才能写出来的句子，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了。这是一种基于童真的写作，质朴的童真是它全部的金子。正因如此，倒数第二段，金木水火土，盘古中国龙，扇中显“水”等元素，因其具有文化上的多重释意，似乎有些过于繁复了。

《游泳》

“啪！”轻而易举地，脑袋被弹碎。

以脑为名的海立刻淹没了房间，家具浮起来。笑着，眨着眼，挥着手的洋娃娃，叮叮当当敲击着饭碗的筷子，开始活动，小木忍着噪音继续游动。她下定决心要看看，女儿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电视机突然打开了，跳转至“大耳朵图图”动画片画面。水下，人物的身体随着水的波动扭动，声音也闷闷的：“虽然这位老爷爷他不在了，可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很多美丽的画作为礼物……”什么嘛，那么早就让小孩子接触死亡，太晦气了！小木奋力蹬着双腿，伸手去抓浮在半空的遥控器。刚刚触到遥控器，它竟往前一蹿，溜走了。小木生气地向前游动，但遥控器显然要比她灵敏得多。似是毫不受水的阻力，横冲直撞。“他的生命就活在这些礼物里……”敲击碗筷声伴着沉闷的动画声，小木急了，狠狠地蹬着双腿，划着双手。

一蹬一收，小木艰难地用双手推开浮起的家具。“砰——”一声闷响，小木的左脚好像蹬到了一本书。她暗感不妙，忙费力地转过身——纸张似是从书中炸开，在客厅里满天飘。气泡涌出，视线变得模糊不清，隐约间只看见“新华字典”几字。突然，小木感到自己的右胳膊痒痒的。天啊！小虫！她想打，但水的阻力只让她的手轻飘飘地落在胳膊上。移开一看，“小虫”已跳到她的指尖处，摇着小触手，似是在打招呼。小木刚要打，猛然感觉不对劲，凑近指尖一看，这只“小虫”的两条触手分叉立在小木的中指指腹上。哪里是小虫，分明是“人”字！字怎么可以走路呢？而且还没有依附品！小小木的脑子里怎么是这样乱糟糟的想法！正恼火着，她向前看去——噢！茶几上，沙发上，地板上，电视机上，墙面上……那些字全都从散乱的纸张上爬了出来。它们飞快地游动着，有的结伴跳舞，有的在沙发上围成一个小圈开会，有的在墙面和天花板上追逐打闹。遥控器窜回来，洋娃娃游过去和它们打招呼，筷子敲击碗筷声似是在为它们助兴。水泡浮上，整个客厅都闹哄哄的。

小木被吵得头疼，决定去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一会儿。可奇怪的是，原本她的房间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高墙，一尘不染。怎么会没有我的房间呢？她只想尽快避开吵闹的字符们，于是向小小木的房间游去。一路上畅通无阻，可一到门前，客厅就瞬间安静了下来。小木疑惑地扭动门把手——竟然被反锁了！她立刻急眼了，她紧紧拧着门把手，还用身体撞门，但都被水的阻力化为无用功。女儿还那么小，怎么就能锁门了呢？这时，洋娃娃，字符们，遥控器，碗筷都游到了门前。洋娃娃拼命摆手，摇头，金色的头发舞动着；字符们聚集在一起摆成“不！”的造型；遥控器挡在门把手前摇动身躯；碗筷飞快的敲击声越来越响。终于，小木精疲力竭地躺在水中，不再与门抗争了。

休整后，小木随手抓住一个碗，一碗一碗地将“脑海”灌入小小木的大脑里，再将碎掉的那些拼拼图似的拼上，小小木便又回来了。

“妈妈，我的洋娃娃呢？”

“我没收了！你先去背拼音表！”

“那我的字典呢？”

“也没收了！哦，对了，今天晚上，我带你好好识识字，以后不识字不准看电视！”

这是一篇极具原创性的小小说，儿童历险记的孩童视角被扭转过来，现在是大人在历险。小说通过小木在小小木脑海里一场阻碍重重的漫游，表现母女之间紧张的对立关系。作者的感受力非常好，比如小虫落在胳膊上那段，将母亲的受阻心理（恼火，迷惑，急躁）表现得惟妙惟肖。需要斟酌的是开头和结尾：（开头）是谁弹碎了小小木的脑袋呢? （结尾）小木在女儿的脑海里游历了一番，不断撞壁，却反而变得更严厉了——这个顽固的情感历程，如能补充一下，小说的完整性或许就更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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