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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孩子的写作,有些事机器人也束手无策

杨杨 三明治文化中心 2024-02-06


作者 | 杨杨(中文创意写作导师)



作为过程的写作

相比结果,写作过程中的思考和体察更为珍贵。


2023年高考语文结束的下午,一位家长发来一篇推送,名为《用ChatGPT来写上海高考作文》。人们管ChatGPT叫做超级AI,它掌握着人类语言错综复杂的逻辑,可以轻而易举地提取出无数语料进行重组与再创造。我开始思考,在这个创作成本大大降低的时代,孩子们是否还有必要苦学写作。其实不光是孩子,作为一个写作者,有时候面对一些挤牙膏式索然无味的文章,也暗自觉得不如用机器人来编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但转念一想,我们好像都跳进了一个怪圈。写作的意义仅仅在最后的文章上吗?写作一定要分个孰高孰低吗?或者说,不同的写作之间真的有可比性吗?我深知写作的全部远不止有写的动作与写的成果那么简单,从灵光一现到苦思冥想,从亲身经历到材料搜寻,然后才是写的动作与写的成果,当然还有写的方式。


写作是一场颅内高潮,是作者剖出自己的生命经验,用想象与思考去锻造一颗水晶的过程,透过那颗水晶,我们不该只看到它表面的美丑,而该去感受每个侧面独有的光泽。于是我想,关于孩子的写作,有些事机器人也束手无策。



在工作坊中,我认识了一位似乎有些“提笔恐惧”的孩子。小钱的表达与写作能力甚佳,从其他同学口中,我得知他的创作经常斩获学期末的奖项。然而,在学期接近尾声的几次工作坊中,他对于当堂的即兴写作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抗拒,有时,还需要借助诸如录音等智能工具,才能从容地挥出第一笔。是什么卡在了写作者的指尖?


ChatGPT在小钱的家庭中十分常见,他的父亲甚至就对其颇有研究。一开始我以为小钱只是用惯了电子产品,不爱用笔写。后来我才知道,似乎是人工智能与一些外在的写作高标准,将他的双手束缚。小钱变得没有自信了,他在课上有些难堪,不太愿意将初稿公之于众——他必须经过几番修改,甚至混杂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好句子”,才能够满意。


老师自然鼓励孩子对自己的作品进行适当修改,但当孩子过分沉溺于不完美中,一切又会落回那个写作“有高低”的怪圈。我们的写作不仅仅是为了写出一篇取悦他人的“好文章”,尤其是孩子的写作,那是他们不断认识、打破、再认识自我与世界的过程,因此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都不存在完美一说。若是无法在自己不完美的写作过程中享受成长,那么写出“满分”作品之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我并不是在一味地反对人工智能写作,许多作家已经开始运用它进行一些辅助性的写作工作,例如素材搜集、头脑风暴、调节风格、场景描写等。只不过,就写作过程而言,AI的写作与孩子的写作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前者是逻辑运算与材料拼贴的过程,后者则是一个真实个体在面对生活的思考中进行主观创造的过程,人的写作过程需要调动内心隐秘的角落,还需要去学习如何从思考与想象中提取并整理素材。这就是为什么说,超级AI可能是一个很好的讲述者,却不能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者。


关于写作过程的无可取代,即将步入四年级的花生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学校里写‘放风筝’,其实看看别人的范文怎么放就可以写了,但三明治的习作就必须自己放,因为老师会问很多场景的细节和情绪感受。”


我想起,在工作坊中,老师跟孩子们聊到“刻板印象”,并留下一个采访的任务。在孩子分享时,令我印象颇深的是,一直以为性别的不公更多存在于成人世界,却没想到十来岁的女孩们对此也是深恶痛绝。


“我发现!写到不同段落时自己的心情也是不同的。比如,我写到结尾时感到很解气,因为那些叫我们‘女汉子’的人被扣级了!”


这是小琳在期末作业中写下的创作谈。为了解决“大队长&女足球运动员”这一刻板印象带她的烦恼,她在动笔之前对身边人进行了采访。其中,妈妈对她说:“我喜欢在操场上奔跑的你,我也喜欢爱书能看整天的你,这两个爱好没有高低,只是不同”;朋友对她说:“你别理他们,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了”。



就这样,原本作为写作过程中收集素材的采访,帮助小琳从他人那里找到力量。更让人惊喜的是,小琳还将创作按事件的发展分成了不同段落,每一个段落用不同颜色代表情绪进行书写,其中,红色代表愤怒,绿色是受到安慰,蓝色意味伤心,粉色与黄色则象征着温暖与和解。


正是在与写作素材的斗争中,孩子能够亲手拆解那些情绪的密码,并通过某种意义上的“抒情言志”,实现真正的自我书写。我相信在感受与思考的写作过程中带来的惊喜,远远大于最后的一篇文章本身。



审题的艺术

审题并非讨好“标准”,而需挖掘内心。


回到开头的那篇推送,三明治的其他老师们还提出说,ChatGPT对于作文题目的理解是比较死板且套路的。例如题目问“乐意去探索陌生世界仅仅是因为好奇心吗?”超级AI的文章却通篇围绕着“探索世界不仅需要好奇心做支撑”。你可以说它有些跑题,也可以说它老生常谈,有些无聊。


其实抛开答题与分数,对于孩子而言,好的写作题目应该成为夜里的一束光,在这束光的指引下,孩子们从记忆深处挖掘出真正渴望表达的东西。因此,对于题目的理解是写作者发挥创造力的第一步,这与个体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息息相关。然而,有些孩子向我坦言,学校里的作文并不好写。我追问。他们说,《一件有趣的事》,不知道写什么,只能瞎编一个。



孩子们的苦恼勾起了我的回忆。在我和他们一样年纪的时候,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题为“母爱”的作文,并用红色粉笔大大地强调了几个禁止写的题材:妈妈连夜照顾发烧的我、妈妈冒雨给我送伞、成绩进步妈妈带我出去玩。全班同学都笑了,显然,当“母爱”一词出现之时,大家脑中不约而同地蹦出了“模范素材”。可事实上,包括我在内,大家心里明白,这些并不是真正触动自己的“母爱”,有些甚至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么为什么我们第一反应的素材总是这么雷同呢?我想,除了生活经验的同质与单一,问题还出在缺少一点审题的艺术。


何谓审题的艺术呢?在这个逐渐将创作分数化、标准化的时代,孩子面对一个名为“母爱”的作文题,首先想的是学校心目中关于母爱的理想范式,即歌功颂德或无怨无悔的亲情之爱,最好还能体现出孩子乌鸦反哺般高超的品格。尤其是对于涉世未深的孩子,当他们将本能地将笔触放置于一个假大空的领域时,文章便显得轻浮无力。更何况,若一些写作范式成为标准,每个孩子都在文字里欺骗与讨好,压抑了作为成长中的人最丰富的一面,更难谈是否有注入真情。



对于真实的个体而言,“母爱”为什么不能来源于一些至暗的时刻呢?十岁的小诺告诉了一个理由:“我们不敢写母亲的坏话,但实际上母亲并没有一直那么好。”此外,小诺还想起学校里曾要求写自然主题的作文,也出现了一些“讨好”行为。“我写的是一只蚯蚓,我本来想写蚯蚓像一条鼻涕虫,这样比较搞笑,但我怕老师不理解,就还是写蚯蚓像一根绳子。”


审题的“审”,应该是主体的辨别与思考,而不应该是迎合“过审”的举动。审题的艺术,则是孩子搜寻自己的大脑与心灵后,对世界产生的初步理解,因此,五彩缤纷才是本该有的模样。那么,基于逻辑运算的超级AI所得出对的题目理解,是否真正地从个体的感触出发,还是只是对于标准审题的一种讨好呢?进而言之,这种同质化的审题对于孩子的表达是一种侵蚀吗?



二年级的贝贝是个调皮的男孩,他喜欢超人、怪兽、追捕,在丸子老师的快闪活动中,他以“梦”为题写了一首小诗。这是一首十分具有这个年纪特色的小诗,质朴而童趣。起先,贝贝写了两句后自己也笑出声来,但他突然不再写,解释说“妈妈看了会打我”。贝贝的诗是这样写的:梦是阴森森的黑/我的家变成了怪兽基地/妈妈被怪兽老大抓起来了/我很想救她/我摇身一变,变成怪兽/接着,就醒了/不过,醒了之后又想回到梦里。看上去好像并不是那么积极与明亮,却唯有从这样的梦境中真实醒来的本人,才能够书写——这是属于二年级的贝贝的一个成长印记。



站在家长的角度,相信许多家长在三明治中渴望留住的,也是孩子在不同阶段的独特印记,一个个脚印串联起来,从青涩逐步走向成熟,那是每一位孩子在自己崭新的人生之书上,画下的第一幅地图。



对抗世界的印记

每个孩子在成长中都有无法被概括的时刻。


在绘本《蓝色的椅子》里,面对一把蓝色的椅子,骆驼认为“这只是一把椅子”,否认了关于椅子的一切幻想。不过,就像三年级的小钰说的,“这个椅子的形状可以做很多游戏,但骆驼没有想象力,觉得这只是一把椅子”。


在我们的眼中,椅子的模样是各不相同的,也是会随着我们的成长变化的。譬如,六岁的我可以用它来躲猫猫,十岁的我把它看作独角兽,十三岁的我坐在椅子上梦想成为一名宇航员。然而这一切,关乎成长中我的心智与心境,是机器人无法从大量的素材库中对我进行提炼概括的。



前面提到的小琳今年三年级,在“刻板印象”的话题上,她还无法用更成熟的姿态去彻底无视他人的恶意,但在这一次的采访与书写中,她却清晰地感知到了性别不公平带来的愤怒,并且从朋友与妈妈那里得到了正向鼓励。这种青涩的“愤怒”或许在大一点的孩子看来略显孩子气,对于小琳来说,却是与这个世界进行对抗中第一次留下的印记,在她往后的成长中,还会留下越来越多成熟的印记,这些印记串联成一条优美的弧线,支撑着她的起飞。


因此,对于仍在生长中孩子而言,人工智能写作显得太过于结果导向与标准化,容易忽略具体个体在某一阶段某一瞬间的定格状态。很多时候,我们的写作正是要调动这些成长动态中的定格,去书写从第一个定格升到第二个的过程。



就像在电影工作坊上,小严老师曾问大家更喜欢奇幻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同为三年级的孩子们却各执一词:“我喜欢现实世界,因为可以用科学解释。”“进入奇幻世界,我会有点害怕。”“奇幻世界的人跑到现实世界,会感觉很枯燥悲伤。”不同回答的背后藏着写作者的不同情志与经历,写作正是帮助他们去记录此刻的自己。


暑期的最后,我担任了曦蕊老师鲁迅工作坊的阅读导师,在一周的时间内,我们与七位大朋友一起,聊鲁迅与旧时代,谈社会之怪现状。孩子们总是能说出超乎意料的个人思考,其中,我印象很深的是讨论《故事新编》中的《奔月》时,曦蕊老师问大家愿不愿意过后羿与嫦娥这样的生活。绝大多数孩子给了否定的回答,认为这种日子浑浑噩噩,再也不像是曾经充满新鲜事的英雄生活。小睿同学却思考良久,回答说自己能够接受这种褪去光芒的日子,因为这本质上就是我们身边普通夫妻柴米油盐的日常。


在那一刻,小睿的回答超出了她的年纪,却是她对这个世界真真切切的感受。对于这样一种标准之外的“例外状态”,我不确定人工智能是否能够很好地捕捉,更何况,我们的每一位孩子在成长中都拥有无法被概括的时刻。



我忽然想起村上春树在《巴黎评论》中的一段话:“我自己的记忆如同一只柜子,柜子有很多个抽屉,当我想变成一个十五岁的男孩,我就打开其中某个抽屉。于是我看到了自己孩提时代在神户看到的风景,我可以嗅到那时的空气,我可以抚摸那里的土地,我可以看见葱绿的树木。”


成长的每个时刻各自有书写的意义,在大人看来不过是区区小事,但对于孩子却是珍贵的一次又一次,而我相信,这些时刻只能由他们自己来书写,当他们真正用心去记录,有些疑惑会豁然开朗,那是对抗世界的足迹。



反过来想,村上春树这番话还有另一层含义。


写作是身临其境的,写作者需要与不同时间的自我不断拉扯。孩子们的写作,是主体对以往经历与感受的回顾与整理,也是当下从过去汲取能量的过程。于是,通过写作去刻画成长印记的路上,有些事机器人也束手无策。




作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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