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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抑郁,它不曾被命名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张春酷酷酷 Author 张春

芊霓的咖啡馆



从很多年前知识分子对“平原上的娜拉”所谓的悲悯,到几个月前对刘小样的再次集体围观。你我心中可能都有些异样的感觉,被心理咨询师兼作家张春戳中了。



我在咨询工作中接触了很多女性:生活在国外的、国内的;和父母同住的、独居的;富裕的、月光的;结了婚的、保持单身的;几个博士硕士学位的、没参加过高考的;常年遭遇家暴的、强势习武的;性开放的、思想传统的;做CEO的、做主妇的;做职员的、做乐手的;异性恋的、性少数的……我渐渐发现,她们讲的似乎是同一个故事。


有位来访者这样描述自己:“我像被圈养在笼子里,怎么看也算养得很好……可是我怎么活下去呢?”


前些时候人物杂志有一篇文章,也讲了这个故事,标题是《平原上的娜拉》。


▲ 刘小样


一个叫刘小样的农妇,20多年前,对自己生活感到不满意,写信给当时央视的一个女性节目《半边天》。


“在农村,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西安。不可以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

——摘自刘小样写给《半边天》的信



制作团队对着她的思考大呼惊奇,主持人张越带着摄制组来到河南农村,对她进行了采访。节目播出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和讨论。


后来的二十年,刘小样一次次出走,又一次次回家。还一度自己走进精神病院,想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故事在刘小样20年出走失败中结束。


这篇文章的评论区里许多人在说“刘小样有个好丈夫”,说她“幸好遇见了张越”,这让我想起那位“还在笼中”的来访者。


▲ 《平原上的娜拉》网友评论


刘小样的痛苦是什么?我认为绝不是她不能去大城市,而是她被当成了异类。


那些说着理解她、支持她的人,都在用异化她的方式,不理解、不支持、不同意她。她无法冲破迷雾,看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她一国。


刘小样的行为哪有什么奇异的?她那样正常、发自内心的情感、精神世界的向往,被一个国家级的媒体,被以关爱妇女权益的女性意见领袖当成了谈资和惊奇。这些人浩浩荡荡地带着摄影摄像,呼朋引伴地喊着“快来看啊!太稀罕了!她居然,对生活不满意诶!”


▲ 张越采访刘小样


我猜,刘小样的“贵人”加“好友”张越女士,也许从未反省过他们有多么傲慢。她一直在阻止刘小样离开:不要来北京,不要去贵州,不要离开你的家庭——你太敏感了,你太纯真了——你受不了的,你不行的。


白岩松,一个总是声情并茂的男子,直接对刘小样说她是“外星人”。我想他肯定觉得自己的“赞美”十分风趣。她的丈夫、她的娘家、她的孩子、她的乡邻,还有她住的那个医院的医生们,异口同声地告诉她“你不满意,所以你肯定有问题。”


▲ 2005年, 丈夫王树生和刘小样在

「我们的十年」晚会现场


没有一个人跟她说:“你没问题啊,你想干嘛就干嘛去,要面对问题的是你的丈夫。”一个也没有。


在心理咨询中有一个基本技术叫“未来提问”,如果刘小样是我的来访者,我一定会提的一个问题是:去北京会怎么样?去贵州会怎么样?离开家会怎么样?


面对她生存的具体境遇,还可以继续提问:这个枷锁牢笼被摆脱,是谁的损失?她会饿死吗?北京2000万人口,刘小样会是最无法生存的那个人吗?


这么健壮和聪明的一个女人,她会在哪里活不下去?一个工作不行就换一个,还能怎么样呢?在一切开始之前,没有什么比从精神上认定自己“我的感受都是病”,更深刻的剥夺和摧毁。


很不幸,对于刘小样,亲人、朋友、媒体和权威们的行动,正是在实施这种摧毁和剥夺。


这种“帮助”、“规劝”让刘小样只要想一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会被打上“怪胎”的烙印。


我想这就是刘小样、我,还有很多我知道的女性所感受到的那个故事的内核——深刻的剥夺。你只要表达出自己的思考和感受,就被异化。陌生人说,也就罢了,但所有人,那些本来以为可以信任交托的人,每个人每句话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乃至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告诉她:“你真的是个怪胎”。这种感觉,是不是很熟悉?


▲ 余秀华


我还想到另一位女性,诗人余秀华。同为女性,同为农妇,她的出走可以和刘小样形成一个对照。


1、她没有劳动能力。她曾经想靠要饭离开,但因为身体残疾无法下跪而作罢,所以她对那个丈夫和她服务的家族来说,没有性以外的其他价值。


2、余秀华前夫的种种行为是昭彰的恶。她没有刘小样面对那些致密的伪善时无法冲破的自责和愧疚。


3、她的运气比较好,出了诗集,赚到的十万元全部给了前夫,得以赎身。


4、她的残疾使她从出生开始,就被当成了异类。她对于被当作怪胎这样的事已经痛完了,怕完了。


5、她出走成功是无害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异类”是“怪胎”,所以她是“个例”,是“奇观”。



刘小样不一样,她是最精明强干的农妇、农业文明生态和经济的支柱,她的谋反意义重大。


这个世界曾经严丝合缝地创造出了森严的权力结构,虽然新中国刚刚成立,就有了《小二黑结婚》这样提倡女性婚姻自由的文艺作品,在理想世界里,刘小样们已经获得了解放自我的完全正义性。但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大众意识还是要把刘小样们那一小团心灵的火光熄灭,通过精神上的摧毁,让她完成自我囚禁。



张越丢了通讯录,刘小样就十年没有联系她。用心理咨询的术语来说这叫“脱落”。“脱落”几乎是求助者表达“我不同意”的最强音了。张越和她代表的巨大的声音所做的,只是将她的愿望和这个世界剥离:“这样是很有趣啦,但还是不该发生。”


细细想想,我和刘小样的困境并无不同,尽管我生活在“现代文明”的城市中,可以看书和思考,可以花钱和我的猫狗互动,但那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以至于我成长中的几乎全部的勇气和力气都用来说这句话:我就想不开心,我确实是个怪胎,别逼我开心了。



那种不开心绝不普通,它被铺天盖地的痛苦和惊惧笼罩。


回到我的咨询生涯,另一位来访者也有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表达,她说:


“在高速路上,我只敢开40码,可是它最低限速80码。我的生活就是那样,已经上了高速,可我还什么都不会。”


在我人生的某个时刻之前,我也曾经为同样的问题深深困扰,我甚至想过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邪,又或者我的不开心早已命中注定,无法破解,以至于这一生要用自杀结尾。是不是真的有一种玄之又玄,很有问题的命格,这个命运会推着某些选中的人直到自杀,这些痛苦才能停歇。


后来我渐渐地、渐渐地意识到,这种感受非我独有。这种“中邪”有各种各样的表现,我的那些年龄、工作、生活水平、文化程度、生活地点、容貌、个性都不同的女性来访者,很多都有这个共通的感觉:我怎么活都不对。我现在想把这种感觉起个名字叫“女性抑郁”。在我们身处的文化和文明的舆论场中,有一股力量,正在围猎那些萌生了主体意识的女性。


没有咨询前辈教给我这样一种抑郁。我过去所经历的学习、进修和研讨中,没有人告诉过我,这,是女性共同的故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困惑,始终没有一个合理而得体的解释。



终于有一天,我升起了一个奇异而惊讶的念头:难道,这是我的发现吗?我算老几啊?我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人?难道这件如此重要和显而易见的事情,中国这么多前辈都没有看到吗?一定是我孤陋寡闻,看的书还不够多,要么,就是它是一头房间里的大象,因为某些原因,被视而不见了。


▲ 余秀华


我还看到一些网友说余秀华能出来,是因为她有过人的才华,这真是太奇怪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劳动力终于可以在城乡之间自由流动。所以那么多人进城打工,都是因为他们有过人的才华吗?为什么说去就去了,只有刘小样如此艰难。难道只是因为她是自己想进城吗?大概,一个女性进城务工,是为家庭创造效益才会具有正当性。而当刘小样要为自己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想进城,就被整个世界按住了。


看看我对面空着的,那张来访者可以蜷腿而坐的沙发,坐在上面的都是被嗤笑的愿望。


刘小样一点都不奇怪,她的遭遇一点都不特别,她就是无数的女人中的一个。她是我的许多来访者,是我自己。




文章|张春

排版|崔朝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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