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丨孙毅安：电影导演，就是那个喊“预备开始”的家伙

孙毅安新三届 2022-05-1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著有电影剧本14部，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现为西影集团高管、国家一级编剧。

原题

大浪淘沙

——关于电影导演

作者：孙毅安

第五代导演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

为了便于理解和不至于造成误解，本文所讨论的导演，除了追溯电影历史沿革之外，一般意义而言，所指的均为本土导演。

电影是在法国被发明、逐渐传遍全世界的，其中最有名的法国电影人是卢米埃尔兄弟。

电影最开始时，是没有导演的，而且也不需要导演。因为那时的电影，只是生活中某些场景的影像记录。比如一辆火车在银幕上迎面飞驰，一匹马不停地奔跑等等。这种拍摄最重要的是摄影师，而不是导演——那时导演这个词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让·雷诺阿导演在回忆录中记述了他如何成为导演的过程：一战退伍后他转而投身于电影事业，每次大家准备好要拍个什么场景，众人在现场忙忙碌碌，只有他没有具体的工作可以干。于是摄影师建议：你就喊预备开始吧。

拍电影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喊开始，并且结束拍摄时，还要有人喊”停！”，大家才可以停止手头的工作。雷诺阿因为没有具体的事情必须去做，是个闲人，于是他就担当起喊“预备，开始，停！”的工作，大家都在他的指挥下干活，久而久之，他就成了这项工作的指挥者。随着电影拍摄的内容越来越复杂，雷诺阿发现，自己成了摄制组的灵魂，所有人都服从他的命令，于是，他就成了导演。

这不是演绎或者段子，这是真事。导演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也从侧面说明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没有专业技能的人，只要努力，都可能成为导演。

我们看看今天的电影工作者，演员从事表演，摄影负责拍摄，照明负责灯光，录音负责收声，美术、化妆、服装、道具都有具体而明确的工作要去完成，只有导演什么都不会，只会动嘴。

陈凯歌和张艺谋在《黄土地》拍摄现场

然而导演却是一个摄制组的灵魂，他的工作直接关系到一部影片的优劣好坏。他是一部电影的制作过程中，唯一需要全面负责的人。从剧本的修改完成，到演员的表演，以及各部门的工作如何有效顺利开展，他都要管。不管是哪个部门出了问题，最终都成了导演的问题，他必须出面加以解决——原因显而易见，电影拍得好不好，最终责任在导演。人们可以说演员演的不好，摄影拍的不好，但是最终人们会说，都是导演不好。为什么他不控制演员把戏演好，为什么他不换掉不称职的摄影师？

电影是声光电的组合，是综合各种艺术形式从而产生的新的艺术形态。虽然它最终还是一种产品或者商品，但是它呈现出来的，却永远是艺术的形态。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等元素都会在电影里呈现，甚至于电影需要极为专业的技术，例如摄影，录音等等。而将这些元素有机地柔和在一起，创造出新的艺术形态的关键人物，就是导演。

诡异的是，即便导演不具备任何一种专业技能，他也可能卓越地利用各种艺术形态，来创造一部伟大的电影。出现这种令人惊奇的结果的原因，是各部门各艺术形式的具体分工和完美配合。一部电影要用到作家、演员艺术家、摄影家、美术家、音乐家，他们都可能是本专业的大师级人物，唯独导演可以什么都不是，没有任何一门专业技能，却依然可以被称为电影家或者电影艺术家。

因为电影是综合的艺术，又因为将各种艺术组合在一起的导演可以不需要任何专门的技能，所以导演就成了最容易被滥竽充数的职业。精通文学，戏剧，音乐，美术的人可以成为伟大的导演，同样，什么艺术才华都不具备的人也可能成为伟大的导演。想想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导演吧，他们中间有多少人，拥有一门艺术专业？

然而导演的伟大之处，或许恰恰就在这里体现。能够有效综合各种艺术的效能和作用，将它们完美组合在一起，组成一部有美感的，动人的电影，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导演可以不懂音乐，但是却必须会欣赏音乐。导演也无需亲自成为一名剧作家，但是需要有鉴别剧本好坏能力，导演也不一定学过表演，可他应该具备控制演员表演的能力，同样，他还要有控制摄影师的能力，他甚至需要具备画家对色彩的感知和使用能力。这些能力加在一起，在一部影片中有机结合，才可能诞生一部优秀的影片。

导演田壮壮

所以说好的导演是全才，什么都会，不好的导演是庸才，什么都不会。但是一般情况而言，你很难将天才导演和平庸之辈区分开来---因为当诸部门都汇集了本行业的杰出人才后，比如好编剧好摄影好演员好录音等等都有了，由于他们的优秀和在工作中的配合默契，有时候，即便导演能力平平，摄制组也能高效工作。使一部影片顺利完成。

我们已经说过电影是综合艺术，其实拍摄电影也是团队合作的结果。一个好导演没有好的工作团队，他无法拍出好电影来。一个烂导演因为有好剧本好摄影好演员，他执导的影片或许很棒并且很受观众欢迎，导演的名声如日中天。这看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是现实中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我们都知道，斯皮尔伯格是伟大的导演，然而他的专业技能是什么？除了知道他从上中学时就开始扛着摄影机拍自己喜欢的所谓电影，别的我们都不知道。你可以勉强说他擅长摄影，但是，毫无疑问他不是个作家，也不可能是表演艺术家。同样，我们知道张艺谋是摄影师出身的导演，何群是美术师出身的导演，姜文是演员出身的导演，然而除此之外，大多数导演仅仅只是一个导演，他的专业就是执导。

执导是个什么专业？

执导是个具备很高技术水准的专业，它对导演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导演要具备文学鉴赏能力，能够判断出剧本的好坏，并且知道怎么把它变成画面。导演还要懂表演，不能由着演员撒欢去演戏，他还要指挥摄影师，拍出他需要的具有影像震撼力的画面，他必须掌控影片中音乐的使用，甚至包括主题歌的歌词都要审核，他还要……总之他要干的事太多了。这些元素都完美地汇集在一起，才有可能产生一部好看的电影。

这不是一个平庸的人可以做到的。

仅仅靠一部影片，无法判断一个导演的优劣。一部声名显赫的电影，可能演员很出色，摄影很出色美术很出色，唯独导演不出色。但是因为他运气好，各种各样的好的元素都汇集在他的影片中，所以最终的结果是他看起来也很出色。然而这可能是假象——往往下一步影片他运气不好，拍摄影片时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要了投资方的老命。

所以，判断一个导演是否优秀，一定要考察他执导的所有影片，如果数部甚至更多影片都呈现出稳定的优秀品质，都有出色的票房表现，我们就可以据此得出导演值得信赖的结论。如果他前一部影片很好，后一部影片很烂，再一部影片表现平平，这时候你就要注意了，也许坐在你对面的，是一个没有鉴赏力没有控制力，完全不靠谱的家伙。如果你为他的剧本投资，很可能会颗粒无收。

《红高粱》剧组，左起巩俐、莫言、姜文、张艺谋

由于导演工作的特殊性，导致行业内的任何一个工种的从业者，都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导演，因为对于滥竽们来说，充数太容易了。只要在业内混个几年，有意结交摄影师、美术师做朋友，再认识几个演员，划拉划拉就能拼凑出一个摄制组。再加上目前本土行业不规范，很多业外人士或者机构都有投资拍电影的愿望，所以野鸡导演得以大行其道。他们忽悠地方政府，蛊惑民营企业家，或者贩卖某个概念，一旦骗取投资，立刻就当上了导演，因为钱不是自家的，所以影片完成后公映，有没有票房他并不在乎，事实上，很多野鸡导演的作品从来没有进入市场的机会，拍完就意味着死亡。

但是滥竽们继续招摇撞骗，继续充数。他们会做精美的简历，罗列出行业内如雷贯耳的大导演和爆款影片的名字，把自己和这些成功制作巧妙地联结在一起。他们还把自己那些有的没的，四六不着套的所谓的“作品”名单打印出来给投资方看，通常还会附上长长的获奖名单——那些五花八门的奖项，我保证你此生从来就没听说过。但是这挂羊头卖狗肉的简历通常会给投资方留下“此人很牛逼”的印象。稍不留神就被他们卖拐成功。

“凯子爱上当，当当不一样”。目前国产电影能挣钱能获奖的凤毛麟角，收支勉强持平的影片都不算太多，绝大部分影片都票房和社会影响双扑街。造成这种乱象的原因有很多，缺乏专业策划盲目投资是一个主要原因，被野鸡导演忽悠是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从1997年开始，我担任西影厂的厂长助理分管创作，从那时起，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快速识别号称投资方的各种骗子，甄别冒牌导演也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截止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被任何一个假冒伪劣导演忽悠成功过，这是我非常引以为自豪的事情。至于怎么鉴别冒牌导演，我们另外找机会细谈。

还是回头说导演。我这辈子见过很多非科班出身的导演，他们中有些人确实取得了令人赞叹的成就。但是绝大部分非科班出身导演的作品都乏善可陈，他们是影视业的毒瘤和灾难，这些四五流导演利用投资方的贪婪心理，精心画大饼给企业家和土豪看，最终骗走他们的钱。野鸡导演是目前国内影视剧市场烂片云集的最主要的原因。

判断野鸡导演的一个重要指标是看他的团队。只要某导演不仅有导演工作团队，他还提出要带制片团队进组工作，你基本可以断定他大概率是野鸡导演。

彭小莲在《美丽上海》片场

业内除了野鸡导演很多，不良导演也如过江之鲫。这类导演的标配就是；虽然无藉藉名，他们总爱在片头打上“某某某电影作品”的字样，而且屏幕滞留时间很长，通常都在一秒甚至数秒之间，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导演。他们还任意修改编剧的剧本，取消或者矮化编剧的署名。甚至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的名字也列入编剧署名中。这就是你屡屡在影院观影时，会发现某人既是编剧又是导演，有时候还身兼数职，比如摄影剪辑什么的。他们的成名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拼命表扬自己贬低别人。电影拍好了就是导演拍的好，电影拍砸了就说编剧写的不好，演员演的不好。总之他的错误是别人造成的，别人的错误是他自己造成的，跟导演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们常说；没有不好的演员，只有不好的导演。意思是说，导演要为演员的表演负责。如果演员的表演失去控制，那不折不扣是导演的责任——为什么没有发现问题果断控制演员，甚至更换演员，导演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同理，影片中剧本出问题，那也不是编剧的问题而是导演的问题。电影是导演的艺术，编剧是为导演服务的。编剧写得不好，导演要及时发现及时纠正，而不是等影片拍摄完成后和观众一起发现问题。如果这样，要导演干什么？

总之，任何部门的问题，归根结底都是导演的问题。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不能只接受光环和欢呼，而把责任都推给别人。出色的导演从来不这样干。

关于导演在片头字幕上打出“某某某电影作品”的字样，以此来加深观众对自己的印象这件事，坦率地说，我对此嗤之以鼻。电影是各部门协同工作才能完成的，是综合艺术。是很多人在各自领域里付出劳动后的成果，比如演员的表演，摄影师拍摄，录音的收音，照明打的灯光，作曲家谱曲，歌唱家唱主题歌，剪辑后期编辑素材，调色混音等等，怎么就成了你一个人的作品了？

这个习惯是从美国导演那里学来的。美国电影出类拔萃傲视全球，我们的导演从美国同行那里学到了多少技术和知识不知道，显摆的毛病倒学的挺快。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电影导演和电视剧导演不是一回事。拍电影的导演，能完成电视剧的拍摄制作，而拍电视剧的导演，却无法立刻接手一部电影的创作。因为拍电影的难度比拍电视剧要多很多。具体情况我已经另文分析过了，在此不赘述。

总而言之，导演没有什么神秘的地方，他头上也不该有什么光环，他不过是电影诸部门的协调者和领导者而已。这份工作只要努力，资质平平的人就足以胜任。然而，伟大的导演却是需要天分的。比如张艺谋、陈凯歌、贾樟柯。

贾樟柯在电影《小武》拍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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