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丨孙毅安：那些年，条子办案的奇葩事

孙毅安新三届 2022-05-1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著有电影剧本14部，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现为西影集团高管、国家一级编剧。

原题

那些年，

条子办案的奇葩事

作者：孙毅安

1985年我大学毕业后，在西影厂的摄制组混了几年，基本掌握了各部门的工作流程和行业门道，又回到文学部，开始搞剧本创作。

那时候很推崇体验生活。为了写警匪片，我就到公安局和警察们一起办案——当然，我没有执法权，只是跟着人家当观察员。记忆中有几个案子，印象深刻。

一个案子是铜川某村的投毒案。有村民莫名其妙死了，经当地医院鉴定，体内有大量农药，于是八处去查案。这种案子最容易破了。警察到了村里，分头调查死者家里的基本情况，和谁有过节，生前最后看到的人是谁？这些事搞清楚，办案组坐下来研判，基本一个下午就搞定了。农村社会关系相对简单，投毒杀人，不是邻里纠纷，就是干部与村民有矛盾，或者就是老人赡养问题以及家暴。

办案组十点进村，到下午四点，嫌疑人就确定了，是死者的妻子。传唤来审了半小时，一五一十都招了。原来死者是渣男，村里出名的好逸恶劳，而且爱打老婆，隔三差五就把老婆打得卧床不起。这次还是因为喝醉酒回家闹事，引起妻子不满，他就大打出手。妻子实在忍无可忍，待他睡半夜大呼小叫讨水喝，就把农药倒水里，喂他喝了。

笔录做完，签字画押。农妇不识字，就按了指印。然后她问：“还有啥事？”

警察说没啥事了。农妇站起来就走了。把警察看的头晕。拦住她问：“你干啥去？”

农妇：“回屋做饭，娃马上放学咧。”警察说：“你回不去了，你犯法了。”农妇大声质问警察：“我犯啥法了？”警察说：“你把你老汉毒死了，还没犯法？”农妇：“我毒死的是我老汉，我娃他大，咋个就叫犯法？和你们有个球关系？我回呀。”

说完她又走了。

当年莲湖区桃园路派出所辖区出现了一系列抢劫案。抢劫不是大事，要命的是恶性伤人抢劫。罪犯作案一般两人一组，骑摩托在街上寻找目标，看见合适的人选，二话不说上去后脑勺来一榔头，抢了包就跑。因为摩托机动灵活，不受路况影响，罪犯能很快逃离现场。再加上那时没有监控，所以此类案件频频发生，分局和派出所束手无策。

西安市一位副市长的秘书，姓李，家住桃园路。他有一天出门，手里拎着公文包，鼓鼓囊囊被罪犯误认装的是现金。摩托车靠近，上去就是一榔头，可怜李秘书被直接打成了植物人。

李秘书是分管司法和社会治安的副市长的秘书，他被抢劫重伤，引起了高层的高度重视。八处调集精兵强将，和莲湖分局刑警一起，在桃园路及其附近区域布控，便衣警察们或开小型车，或步行或骑摩托，确保桃园路全方位无死角，就等罪犯再出手，就麻利收网。

布控第二天，罪犯又下手了。刚砸倒受害者抢了包跑路，附近的警察就开车实施抓捕，两个罪犯骑摩托车飞快逃跑，警察通过对讲机召唤同伴拦截。

我当时和三个刑警，坐在桃园路街心花园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里。听到对讲机描述罪犯逃跑路线，正迎面向我们所在的位置而来。刑警刚发动车子，就看见载着抢劫犯的摩托车逆行狂奔过来。面包车连一秒都没犹豫就撞上去了。

摩托车被撞翻，骑手被摩托车压着不能动弹，后座乘客爬起来撒腿就跑，两个警察上去把他扑倒。

后面发生的事让我目瞪口呆：刑警拖着两个抢劫犯进了路旁一家理发店，大喊警察办案！让店里的人统统出去，然后关上门，把抢劫犯仰面拖倒在地，其中一个刑警拿起理发店的拖把咔嚓一声折断，拎着木棍问罪犯同伙都有谁，此刻在哪里？罪犯不说，刑警就用木棍狠砸他小腿的迎面骨。哎呀，看着就疼。

这典型的刑讯逼供嘛，我站门边看着，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罪犯杀猪一样叫唤，刑警一棍接着一棍子砸他的小腿迎面骨。受刑的还没招供，旁边待审的那个顶不住了，竹筒倒豆子，把同伙人数，居住地说了个一清二楚。

刑警立刻用对讲机通知大家赶往西大街桥梓口某巷子布控，同时大家拷了罪犯，开车去桥梓口认人。

整个审讯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干脆利落就结束了。等我们赶到桥梓口，几个甘肃犯罪嫌疑人正准备逃走，在车内抢劫犯的指认下，被一一抓获。

原来他们是同一个村里的，彼此还有亲戚关系。被抓获前一天，他们已经决定离开西安，到郑州去继续作案。

回到八处，我一直闷闷不乐不说话，和我相熟的刑警过来聊天。他说：“我知道你对我们今天的做法有看法。”我说没有啊。刑警说：“你不是会撒谎的人。我们也不想刑讯逼供，可是你也看到了，今天要是不下狠手，那几个同伙要是跑到郑州，还得有很多人受害。”

我没什么可说的。刑警又说：“都说程序正义才是正义，可是在这里，很多时候程序不正义，反而能带来正义。”

至今，我都不能确定，当天刑警们刑讯嫌疑人的做法到底对不对。

还是甘肃，有一个家伙在西安杀了三个人，最后脱逃了。警察找了他一年，后来得到线报，他隐姓埋名，躲在陇南一个小镇子里。于是警察前去陇南，抓捕这个悍匪。

我刚好那时单位没事，一刑警哥们打电话问我去不去玩？我说去啊去啊。

从西安出发，过陇县穿过关山牧场，道路就不好走了。越野车跑了一天，到了离那个镇子二十公里的县城，大家住下来休息。与当地公安局协调，换了一辆普通当地牌照的面包车——因为我们开的越野车太引人注目了，而且车牌是西安市的，怕万一被罪犯看到，打草惊蛇跑路就麻烦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到了镇子。当地司机打听清楚了嫌疑人的藏身之处，刑警们悄悄从镇子外接近了目标。

那是一个空旷的院子，犯罪嫌疑人正在院里劈木柴。他赤裸着上身，手里紧握着一把斧子，每抡一次，一块圆木就一分为二。正值深秋，犯罪嫌疑人肌肉发达，异常强壮，感觉是西北边陲版的施瓦辛格。

刑警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开枪射杀他是不行的，因为此人的案子还牵扯到几个同案犯，他的口供是抓获其他嫌疑人的关键线索。和他硬碰硬也不行，他手里拿着长斧，身强力壮，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最终刑警们用了影视剧里常见的套路。

犯罪嫌疑人正劈柴呢，突然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虎躯一震，停下手里的活，慢慢转过身来看——

四个刑警提着枪，排成一列看着他。

刑警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刑警：“我的口音你听得出来？”

犯罪嫌疑人点点头。

刑警：“知道我是阿达人了？”对方又点点头。

刑警：“那你就明白，我来是要干啥了对不？把斧子扔了。”

犯罪嫌疑人被震慑了，乖乖把斧子扔地上，束手就擒。

有一次，刑警们要抓几个犯罪嫌疑人。线人说他们躲在北郊度假村“某某源”的民居里已经好几天了。因为警察正在全城通缉，所以犯罪嫌疑人就龟缩起来躲避风头。

我是特别爱看热闹的，所以刑警们一打电话，我就开车赶着会合去了。到地方警察们简短开会，他们的头儿对我说，今天没啥意思，你站一岸子看着就行。

于是刑警们提着枪进去抓捕，我和两个预备队刑警在某某源大门口守着。

一阵闹腾，有个人飞奔跑过来，两个刑警举枪瞄准他，命令他站住！谁知这个二货不理不睬，对着两把枪就冲过来了。把刑警搞得莫名其妙，楞楞地看着。

这二货居然从我们仨的拦截中冲出了度假村。这下把刑警惹火了，他举枪在二货头顶上开了一枪警告。

刑警：“再跑打死你狗日滴！”

下面发生的事快把我笑死——只见那个二货听到枪声，真地站住不跑了。他的两只胳膊还在交换摆动，屁股一扭一扭地做跑步的动作，但是人始终在原地不动。

哎，这个操作还是比较骚的。

刑警上前用手铐把他拷住，问他：“你个乃球滴得是跳霹雳舞滴？”

那年文艺路发生了一起重大杀人案。省戏曲研究院的美工、“著名”画家秦某某半夜在家中被人杀死了。我之所以给著名两字加上引号，是因为这个画家的著名，都是他自己吹嘘出来的。此公大概是我知道的自我炒作第一人，只不过他炒作用力过猛，把自己炒回姥姥家了。

比如他一幅画只能卖两万块，他就找托在拍卖会上以二十万买走，买画的钱是他预先给托的。这样一来二去，有些记者不了解情况，就认为他是著名画家，写文章吹捧他。结果吹着吹着，把小偷吹自个家里来了。

小偷认为他很有钱，深夜从戏曲研究院宿舍楼的顶楼翻到秦某某家窗户，然后进屋盗窃字画，谁知秦某某听到动静起来查看，双方碰面了，小偷变杀手，秦某某卒。

这个案子的破案细节就不说了，反正费时很久。大量的排查工作让刑警们疲惫不堪。简而言之到最后，一个犯罪嫌疑人是最有可能也有机会作案的，但是他不承认。

嫌疑人是烟民，有过多次坐牢的经验。所以很难用刑讯逼供让他开口。而这个案子没有证据，只能靠嫌疑人的口供定罪。他不开口，谁也没办法。

但是警察一直关着他。并且通过各种方式放风，让嫌疑人觉得公安已经掌握了他作案的证据。最终使得嫌疑人心理上接近崩溃。

专案组有一位刑警姓朱，以前曾经多次处理过嫌疑人吸毒贩毒的案子。朱警官最后去审嫌疑人，嫌疑人说哥，你以前对我确实不错，算了，我送个人情给你立功吧。秦某某是我杀的。

口供笔录做完，有个重要的物证，秦某某的一块浪琴手表，被嫌疑人拿走了。但是他顺原路返回时，自称手表被挂在楼顶屋檐下的雨水槽里，找不到了。自己看天快亮了就跑了。

刑警到戏曲研究院宿舍楼秦某某家上方的雨水槽去找，找不到那块浪琴表，口供和证据对不上，没法定罪。最后，一个刑警说，这案子过去几个月了，期间下了好几场大雨，雨水槽是有斜度的，会不会水太大，把表冲远了？

大家一听觉得有理，又回去搜，果然，在距离秦某某家三个窗户的楼边雨水槽里，找到了那块表。

这下检察院可以起诉了，案子告破。

上个世纪末，西安古都大酒店三楼，有个城市俱乐部。我那时没事老在俱乐部晃悠，喝茶、游泳、打麻将、偶尔健身。

俱乐部会员里，有一位张姓女士，三十来岁年纪，相貌不好看也不难看，也常常在俱乐部游泳，有时我和她就会少盐没醋地说几句闲话。

再后来她不见了，听人说在家里被人杀了。再后来俱乐部一位姓董的会员也不见了，听说就是他杀死了张女士，被公安局抓走了。

这个消息让俱乐部的会员们都很吃惊。董先生看起来很文雅很忠厚的，怎么居然是杀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看来杀手就在我们身边。

过了几个月，董先生又出现在俱乐部，大家更吃惊了：“怎么你回来了，不是说你杀了张女士吗？”

董先生说不是我。所以我自由了。再问，就说一言难尽。啥都不说了。

后来我和莲湖分局烟鬼李局长吃饭。问他这个案子，李局长哈哈大笑。说兄弟，你想都想不到这案子有多离奇——别看你是编剧，你编不出来。

原来董先生和张女士有一腿。张女士做会员，本来醉翁之意就不在酒，目的就是钓金龟婿的。董先生已经结婚，但是不老实爱沾花惹草，于是勾搭张女士成功，两人经常在一起。

事发那天晚上，董先生到张女士家里，他进小区有人看见，离开小区门口值班大爷也看见了，而且尸检发现，张女士体内有精液，DNA检测与董先生相吻合。

时间对头，证据对头，就剩口供了。连董先生自己都觉得跳进黄河洗不清，他最后承认是自己掐死了张女士，爱咋滴咋滴吧，认命了。

但是烟鬼李不认命。他仔细看法医鉴定，发现张女士脖颈残留的指纹与董先生不匹配。李局长抽着他一根接一根的香烟，断定此案凶手另有其人，弟兄们给我接着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一个嫌疑人。

这张女士属于混社会的，她本身没有什么事业，也没什么钱，就是靠男人养活的。可是她很爱面子，整天穿金戴银把自己打扮得珠光宝气，举手投足俨然贵妇。

她的房子也是租的。小区门口有个卖烧饼的家伙，当地人俗称“打馍的”。经常看到张女士车接车送，金手镯金耳环钻戒啥的，觉得这个女人有钱。再加上他发现这个女人单身，就动了偷她的心思。

那天晚上下雨，打馍的偷偷跑到张女士家窗外，他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衣服，从窗户铁栅栏中间钻了进去——铁栅栏间隔有点宽松，打馍的又比较瘦小，所以窗户铁栅栏上没有任何可供刑侦采集的痕迹和残留物。这也是董先生被锁定的直接原因——窗户完好，排除了外人入室的可能性，熟人作案的概率大大提升。

打馍的刚进房子里，董先生就来了，吓得打馍的躲在阳台边走廊不敢出声，一直等董先生张女士云雨后，董先生走了，张女士在床上睡着了，他才出来收集财物。谁知他不小心搞出动静，被张女士发现了，两人厮打起来。

事情大条了。因为是熟人，打馍的只好杀人灭口。

谁知公安直接怀疑了董先生，既然有背锅侠，打馍的就不慌了。他每天跟没事一样，继续在小区门口卖烧饼。

烟鬼李局长把打馍的抓到刑警队，没过半小时全招供了。指纹对比结果吻合，又在打馍的房子里找到了张女士的首饰。

证据口供俱在，打馍的认罪伏法，董先生被昭雪，从看守所直接回家了。他简直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好运气，一个劲说感谢人民警察，感谢党感谢政府。

据董夫人说，从此董先生再也不沾花惹草了，局长烟鬼李得意洋洋地给我讲他的破案经过。“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兄弟你觉得哥这人咋样？”

我说哥你牛逼。小母牛不下崽，你牛逼坏了。

烟鬼李局长又说：“人家说我是三秦大地零零七，你还砸刮我哩，现在你倒是说说，我当个零零七咋啦，不中？”

我说：“李哥你老中。你不是零零七，你是三秦大地零零八，一路发。”

烟鬼李局长瞪着眼睛：“你咋还花椒我哩？”

我说哥，你看你哩名字，李全发，那意思就是一路发，路路发！

李局长高兴了，兄弟你这话我爱听。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警察，不仅懂法守法，而且有情怀有职业操守，奉公敬业。

这些年，我很少和基层民警打交道了，希望他们比前辈们做的更好。

孙毅安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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