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刘火:农活十八般手艺,难不倒我了
刘火,本名刘大桥,1972年四川省长宁县三江公社知青。1977年中师毕业后在长宁县完小任教,后进县委机关。1988年公招进宜宾市任宜宾市旅游局长、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市委讲师团团长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有文学评论集《破壳的声音》、金学专著《瓶内片言:刘火说〈金瓶梅〉》、中西文化比较集《茶的力量》等多部著作出版。
原题
我的农活手艺
我是一个会多种农活的知青。“抛粮下种,犁耙铲搭,栽秧打谷,划篾揪索”——这是农村最主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农活,同时也是我们农村男人们的责任和自尊。下乡不久,我初晓了点这事实,于是便尽力学着去做。
最重要的是,我得让在五七干校独自住在看山棚(后来,统称“牛棚”)的父亲放心:因“九一三事件”, 1972年2月2日初中还有一期都不准再读。我下乡时,毕业于复旦英文父亲告诫两条:一、好好给贫下中农学农活;二、不准读书尤其不能读英文。
作者的初中临时毕业证书
若干年后的一个春天,离县城最近也是全县农业水平最高的乡的羊伍村二社,全县的栽秧现场会最后的一次准备。见我把粪瓢的粪非常均匀地泼在转青不久的秧苗上时,乡里的周书记说,“耶,还看不出,有两刷子嗒。”从学校走进机关的人,也许像我这样的熟稔,确实不会有好多。
把乡头的活做成乡头的话,是刚从五七干校出来的父亲在我下乡时一再教导的话。实际上,一些个农活也就是眼到功,不是一件了不得的事。
谷种我是没有泡过,生产队长肯定不会放心我们这些知青的,哪怕像我这样肯学习也动脑筋的人,队长也不会让我泡谷种的。矮秆谷子在我们山区生产队刚刚推广不久。还是一件新鲜事物呢。正月下旬最迟二月初,就要泡种。泡种绝对是生产队最有经验的一些贫下中农才能干这事。我去看过,水要热水,大木桶似乎也是特做的,上面还要放谷草饼,放好厚,什么时候揭,什么时候可以撒,全凭经验,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会的。
不过到了撒谷种的时候,就不一定非是泡谷种的撒了。到了下乡的第二年,我也便学着撒谷种。贫下中农老师对此也不太严格。实事上,撒密了撒稀了,也从田头捡不回来,撒下一把时,手上就注意多了。而且,稀一点也没啥子关事,无外乎以后扯秧子时多扯两手。也没什么好的化肥,也就是多泼两道粪水。泼粪水时,那便要些手艺,说泼好远泼好远,说泼多薄泼多薄,而且粪桶里的粪不能剩不能洒。
这种手艺,有时还在贫下中农老师处,上半年跟着泼茄子秧、海椒秧,下半年跟着泼青菜秧、大头菜秧。我们岩上的生产队,没有高梁,便没有高梁秧来泼。只有包谷,也是一窝一窝点的。除了泡谷种是门高深的学问外,在乡下就是摈红苕秧了。
头年的红苕首先要贮藏好。要有地窖,还要经常照看到温度。十月下旬十一月上旬挖的红苕要保存到来年的三四月份,也不是随便就行的,遇到哪年气候异常,头年贮藏红苕时又大意了点。到了种红苕的时候,不要说头年贮藏的红苕还在代粮,恐怕连一年的种都存问题。不过,四年的知青里,生产队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糟糕的事。
红苕秧的种法,看起来简单,实际上也有许多学问。当春天的太阳不久的时候,就把头年牛滚凼的土粪子挖起来,晒在场坝。种红苕时,土粪子大半干小半湿,各人在自个自家场坝连,用竹子编一个高两尺的围子,种得多就编大的,种得少就编小点。种红苕种时,往往还要顺带埋上南瓜秧、丝瓜秧等。
南瓜秧、丝瓜秧好埋,就把挑选好了的南瓜籽、丝瓜籽浅浅地埋在土粪子的面上就行了。我们每年房前屋后栽的南瓜秧、丝瓜秧都是在贫下中农的土粪子头扯的,只是每年都在换。我记得,南瓜吃不完,到了腊月正月就烂了许多的1974年,是在生产队种庄稼种得最好的宋大汉家里的红苕秧窝窝头扯的。
我的生产队九百多挑田,而且是习惯亩,和到下乡的知青也才一百四十多口人。山也是无宽可宽,有的是荒地。四年知青里,生产陈的田地,反正从来没有栽满种尽过。田多,粮食也多。地多,杂七杂八的其它庄稼也多。
什么都有,我也什么都吃。饿的日子并不多,与多数的坝子里的、挨近城边边上的生产队,简直就是洞天福地了!即使是没有饭吃,也有包谷红苕吃。那是为了给栽秧子打谷子留足大米,一连三五天尽吃红苕的时候是有的,一连三五天尽吃包谷是有的。
从知青走出来念师范体检时,我的体重就是140斤!而每月只有28斤口粮的两年师范,毕业时,我的体重只剩下112斤了。
除了南瓜吃不完,其实自己种的还有两个品种的东西算是随便吃。一个是黄豆,一个芋头。生产队,有的是田土,又天高皇帝远,自己开点荒,自己想种点什么,也没什么人来管,尤其是我处在的上半个队,跑一趟队部开会来回都要一个多小时,见多识广又能干的宋队长,对知青网开一面。
下乡的第二年,我们几个就在我们背后的蕨基草山放了一把火,然后,稍微整了下地,就满山的把黄豆种下。每窝丢上四五粒,也就从此不管,到了夏末初秋,到山上扯豆子了事。虽说,每窝不怎么样,但与春天种下去的相比,总是成倍成倍的增长。那年豆子也特别好,生产队每个人分了70多斤。于是,到了第二年,我们就不点黄豆了。豆花灰磨儿又不填肚皮,还憨涨饭。干脆就改种填肚皮的芋头了。
农谚说得好“点豆一坡耗粮一仓,种芋一湾存谷一仓”。芋头也是懒庄稼,用不着经常施肥浇水治虫。就是土要潮湿一点、要厚一点、如果能肥一点就最好。我们背后两大湾湾田,有的是田角,根本用不上生产队分给我们的自留地。我的自留地种过海椒茄子、黄瓜豇豆、青菜萝卜,从来没有种过芋头。芋头全部都是种在生产队的这两湾湾头的田角田边。
种芋头时主要是窝要挖得大挖得深,好埋土粪子,然后种上已经有芽的芋头,覆上土也就不太管了。直等到芋头可以遮阳的夏天,才给芋头覆土垒埂。挨近知青房的还上埂理埂,湾湾尽头的就干脆懒得弄了。到了秋末去挖就是了。自然没有贫下中农种的芋头好,我们也就是广种薄收了。
毛芋头真是好东西,又好藏,又管饱。顺便丢在屋头的哪个旮旮角角芋头都不容易烂,完全不像红苕种那么娇气。只是,不能吃完了,吃完了,来年连种都就没有了。
这座知青房,是1972年生产队专门修给我们六个男知青住的。1978年知青返城后,生产队买给了李老幺一家。李拆去原知青房的正堂屋,修了一楼一底的砖房,而我住的这间却留了下来,做了灶房、茅厕和猪圈
耙田,我是没有学会的。当然说要怪,也许要怪我的贫下中农老师。一开始学耙田的田就是一倒汗田。啥子叫“倒汗田”呢,倒汗田就是犁沟里的水还打湿耙子的耙钉,更不说打不湿硬杂木做的耙子。牛套上架档就想走,大约也是晓得倒汗田不好耙,要多使力。泥巴糍糯糍糯的,粘着耙子耙钉就不走,非得壮牛不行。
我想也许手力不够,压不住,我也就学着贫下中农老师那样,右手紧握住耙手,左脚一脚就踩上耙架子上,左手一挥牛鞭竿,我便一俯冲摔了。幸好俯视傍边的石二爷还牵着了牛鼻索,不然,说不定,耙钉就挂了我一身。就这样,我就此止步,没有再学耙田这门手艺。
耙田没有再学,田,我倒是犁过几块的。
学犁田就是在南坳田头学的。南坳田的傍边就是石二爷的房子。南坳田几乎可以算成是全生产队最高水田,也是全生产队九百多挑田里数一数二的大田。虽说生产队里还有比南坳田高的田,但石二爷的房子是全生产队的房子是确切无疑的。
刚下乡时,我和们一齐下的十三个知青,就被生产队分到八户贫下中农家时。我和成四是一个班的,也许生产队长在看花名册时,发现我是“可教子女”,便把分在了最高的坡顶上。我便在石二爷的家里住了大半年。
学犁田的时候也是秋收后的第一道田。教我犁田的就是我大半年的房东石二爷。田是石二爷家门口的田,牛是石二爷家喂的牛,犁头、架档等等一应犁具全是石二爷家自己的。石二爷说,学犁时,一定要浅浅地犁,斜起斜起地,要不就深了,牛儿拉不起不说,弄不好犁辕就要拉断。坳坳头的田,不太关水,泥巴也比湾湾头的泥巴松散。
一开始,我很快就上了路,没怎能么费力就犁了两辕。就对石二爷说,“二爷,你就别牵着牛了,看样子,犁田比耙田好学。”石二爷说,“好学?三尖角田、沱沱田、倒汗田,还早着呢!”不过,石二爷看我还真像回事,就把牛鼻索递给我,然后就走到上了田坎。
石二爷刚上田坎,我便正好扶侍着牛转辕,待人刚转辕过来,就忘了石二爷的教导,一下子把手中的犁插得深了,牛转身正式好用力——咔嚓——犁辕断了!在我惊恐之中,石二爷说,“算了,算了,反正犁辕自家还有,换一副就是了。”
是啊,生产队的山上反正有的是树子,还找不到犁辕?于是,石二爷又赶快下田来,解了架档,牵了牛。我也赶忙把还没有完全断完的犁头洗净,扛起跟石二你回到了离开两个多月的草房头。由于石二爷没有责怪我,我后来就又学了几次。
不过,我后来在乡下犁的田也是犁的“耍耍田”。不像贫下中农那样一天两盖、一天三盖牛那样的犁法。犁的几块田。也没向记分员要工分。
除了抽水机外,基本上都是中国几千年前就有的耕作制度。当然还除了牛犁田耙田外,都是我们这些人的劳力所在。铲,是一件工具,更是我们生产劳动的动作。对我来说,一是铲草沤肥,一是铲田壁过冬。
铲草沤肥的季节,大约是在薅秧子后不久。这时天气已是夏天,地角田边草坡,由于夏天的太阳和雨水,到处草都葳葳蕤蕤地疯长,更由于牛儿们已歇了好久的气了。牛滚凼里水正是牛嬉水乘凉好地方,把铲来的草与牛屎混在一起沤,那就是来年最好的肥。当然,铲草对于男劳力来说只是小儿科。
不过,铲草的时节,正好是没啥事做的时候。男人们就与女人们一起悠哉游哉地铲起来草。铲草时,也就开些荤玩笑。我在乡下正儿八经地铲过两回草,不是我不喜欢荤玩笑,而是一到这个时候,知青就要串门——我便到别的生产队串门去了,或者是别的生产队的知青到我联山四队串门来了。
铲田壁在大都是梯田的生产队,真是一景。田坎窄、田壁高,田壁多、田坎长,是我们岩上生产队梯田的特点。一到深秋,一犁一耙后,就是铲田壁和搭田坎了。铲草和铲田壁的锄头不像挖地的锄头,要短得多又要宽得多还要薄得多。不仅铲水田的壁脚而要干干净净铲完整个田壁,不管田壁人多高。而一些田壁就很高,锄头根本铲不到。
在我们山区生产队,就要多配一把专门用来铲田壁的扁刀。扁刀上还要扎一把五尺长的手把,才能够得上高田壁临水的地方。手把要好杂木,要又硬又柔软杂木。站在上面的田坎躬着腰朝下劈,这样才能把站在田头铲不到的田壁铲干净。
当一坡一湾的田壁铲完了,整个梯田便在褚红色的田壁和波光粼粼的水面融合,这时节,初冬天的图景便在一派静谧中来到。
铲田壁的活,直到今天,我都还有些疑问,也就是,那是铲干净的田壁和铲下来的草,是为了肥田,还是为了好看,还是为了那个时候没有活路做,找些活路做让做活路的我们好得工分?一天原本是要做五台烟的,但铲田壁四台烟,一样可以得十分的。
说起来也算幸运,我们岩上的生产队,由于有楠竹和其它树木可卖。劳动单价高,十分一天就是六角八分钱。而坝下的一些生产队,一个十分才只管角把钱,有的生产队甚至只管几分钱。
2015年10月,离开知青房40年后,重返知青房灯秆坡。这条简易上山公路,是李老幺独自修的
当然,搭田坎是一定要搭的。因为这是为了保水。田壁铲干净了,接着就是搭田坎。
农历1974年的冬腊月,生产队也与全国一样,在批林批孔,不过这年活路也确实多。都腊月十几了,队里的田坎还没有搭完。宋队长就说,管他的,搭田坎整计件(那时搞计件工分是要挨批的,说是资本主义劳动方式),八十丈就跟给十分。这一定,就用不着天天四台烟。
确实也是,清早八晨的,上面穿棉袄,下面腿肚子全都在水里泡着。我又有发丹就是冷过敏的毛病。不要说下田了,一进腊月,拿冷水淘米洗菜,凡是沾冷水的地方就发丹,就痒。
我们房子一埂两湾的田就剩下一湾了,大约有两三挑吧,可是从下到上有二十多块。这天,早上就睡,早饭也就免了,弄了个早午饭,不到一点,我就站在这湾田顶上一块田头了。我知青房的另外几个都回城了,就我一个人。
搭田坎用的是力气,也用不着穿棉袄,而且这天我就想,也许我一个下午就能把这湾田全部搭完的。真是,在那长长的窄窄的冬水田里,只有我的铁耙梳与水与泥巴交合的声音,只有从田里挖出来的泥巴搭在瘦小田埂上“啪嗒” “啪嗒”的声音。这声音与我二十岁的呼吸一样地富有韵律和张力,这声音在那空寂的湾头如天簌般回响。
岩上下午不到六点就擦黑了。这时,我搭完了这湾头的全部田坎。后来记工分时我才知道,那不到三挑田的田坎一共有九十丈。真的,整整的九十丈。
天刚粉粉亮,不得不起床,昨天耙田的搞不赢,南坳田侧边的两湾湾田还有一湾没有栽完,所以得赶早把这湾田栽完。一架知青房子的六个知青,已经走了两个,剩下的四个说起来就齐普普地起来了。走惯了的山路也还看不太清楚,只得把马灯点上。
脚踩进了头天灌了秧水的秧田,水还真冷,要不是这几天都是太阳天,说不定早晨还出不了工呢。本来,一般是早上扯一台烟的秧子,早饭后栽两台烟的。但这早不一样,上半个队就剩下南坳田了。要把湾湾头的几块长稍稍的田栽完,好早饭后一齐都进南坳田。南坳田是我们上半个队最在的一块田,有十三四挑。
在我们山区,有时两三挑田的面积就是一坡一湾。南坳田可是生产队栽秧好手一显身手的地方!山区的田实际面积比习惯面积要大很多很多。南坳田,当破田以后,七八个人栽都有要几个来回才栽得完。在南坳田,除了破田的,大家都有比直比伸,要比快,不要被人家后面的捞了简槽。那是最丢人的事。
实际上,下乡第二年,我就可以紧挨破田的,栽第二辕了。第二辕就是栽秧子的二把手。破田的走在前面十来排时,第二辕的就下田。栽第二辕的也是手艺活。第一你栽出来的不要跟破田的有明显的行距,第二你的最后一行既不能紧也不能松,不然跟在后面的就会失之毫米差之千里。还有更凶的是,栽第二辕的栽了五排时,第三辕的就下田了,稍有不注意不是被捞简槽,就是傍辕傍不伸。
到了下乡第三年,我就可以破田了。当然,像南坳田这样十多挑的大田,我是没破过的。不是说不行,而是南坳田这样的田在我们生产队就只有两块。上半个队一块,下半个队一块。生产队的老师们,尤其是栽线秧的几个高手,也不是每年都遇得上栽南坳田这样大田的时候。所以,我只好在稍为方正点的田头试试我自己的手艺。
乡下四年的四季秧子是栽满了的,而且可以与贫下中农老师比的。就是栽过“鸭儿翻田坎”。啥子叫“鸭儿翻田坎”?“鸭儿翻田坎”就是在两块田里破田,就是在上一块田的线秧栽完后,跳过田坎接着把这线秧栽进第二块田头。破田的五路秧子站在两块的中央,明明晃晃,气气派派,伸伸展展。
能栽张秧就算出师,能栽“鸭儿翻田坎”,那就是栽秧一等一的好手了。当我第三年栽“鸭儿翻田坎”时,生产队栽线秧栽得最好的,也是大队数一数二的宋老六说,“可以出师了”。
我想,我是农民了!
在农村,犁耙铲搭,栽秧打谷,是一个成年男人必须会的农活,也是必须做的农活,还是工分拿得最多的农活。既是体力活,又是手艺活。
栽秧子当然是体力活,但与打谷子比,更像手艺活了。打谷子就不同了。“五黄六月”就是公历的七月八月。“立秋之前无谷打,立秋之后一片黄”。公历八月中旬,天正热、谷正黄,人也似乎特别人力量,大约是谷子就要收割,丰收就在眼前。
在我们山区生产队,最恼火的是撈拌桶和挑水谷子。生产队除了不多的几块像样的坳田外,几乎都是“两犁三耙”的梯田。只是梯田要么在当阳的山埂埂上,要么在背阴的湾湾头。反正拌桶要经常撈上抬上的。虽说山区的拌桶比坝下的要小,但是捞起爬十几根几十根田坎,还是累得不行的。
如果埂埂不高湾湾不深,拌桶里还要将全套家伙放在里头。拆下的挡遮和打架子全放在拌桶头,就多了些重量。不过,我是背得起的。大家都是十分,别人都做得下来,我就得做下来,不要叫人认为是吃粑和。
真正考验是挑水谷子。本来,“抱鹅把”、搭谷子,就累,还要拖拌桶。拌桶头的谷子要是满了的时候,拌桶拖起来就吃力。我在初中跳高跌断过左大臂,因此我在乡下的四年中,几乎没有在左边搭过谷子,也就没有用左手拖过拌桶。
最凶的是,累得都精疲力竭的时候担打谷子的人还要挑上一百五六十斤水谷子有时为了挑完拌桶里谷子不再跑二道,一百七八十斤还得往保管室晒场头挑。打谷子,气力都用完了,还得挑上这百五、六的水谷子,再就是山区的田坎比坝下的田坎窄,路又远,坡又陡,这可不比坝下那样轻松。
只是我们岩上的的生产队打谷子,只打大半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收工了。收工回家,烧火热水洗澡,洗澡后把饭弄来吃了,就是一大半天时光长摆摆地耍了。
打谷子虽然不像栽秧子那样。栽秧子一栽就是一个月,记得有一年整整栽了四十几天。都是起早摸黑,有时腰累得来、酸得来就好像立即就要断了一样,也还得在田头弯着。本来搭秧架是要被人笑的,实在累得来酸得来的时候,啥子笑都不怕了。即使是栽到靠田壁时,就在田壁上靠一会儿。吃烟时,管它湿不湿,把蓑衣铺在石头上就躺上去。躺上去就好过了许多。
而打谷子时,大约十来天就会打完,充其量也就半个多月。不过,打谷子难受的是,要到收工的时候,又热又渴又累,什么都救不了你。就只得靠自己熬着,跟一齐打谷子的比着,管它干净不干净,靠田边田角的清凉水,喝上几口。这样感觉会好许多,只要是不渴,就能熬着,反正有大半天的休息。
不像栽秧子,天不见亮就下田,要等到两台烟扯的百多个秧把头栽完,要等到天擦黑。回到家时,我们这些知青还没有我们贫下中农般幸福,他们的夜饭大都有人煮,而我们的还得自己煮。
两季谷了下来,我就挑烂了一副六斗的箩筐。晚上这一顿要煮来管三顿,就是第二天的早饭、第二天的午饭。遇到在某家殷实大户的附近栽秧子时,上午吃烟,除了烧得火给大家烤,还做点发糕给我们这些秧师吃呢。
我背后是蜂筒我右手边即文中讲的箢篼
生产队与县上著名的万岭箐一河之隔,自然是山高水深,说是一河之隔,最少也是半天路程。不过,生产队与万岭箐有些相似,那就也是满山的楠竹。
1973年,宋队长见区公所场口上的生产队点上了电灯,于是心血来潮,下决心买柴油机来发电。没有钱咋办,就砍楠竹。这一年生产队便砍了一万多根楠竹,本来公社林业站给生产队的计划每年只有八千根。楠竹多,副业也多。牛草背篼、西洋背篼、箢箕、箩筐、竹椅子、竹凉板都有出。
只是箩筐、西洋背篼、竹椅子、竹凉板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做得起的。编箩筐和西洋背篼,一个生产队就只得宋家的三兄弟编得来,尤其是宋老幺,全公社都出名。坝下的、尤其是挨近长江的下半个队的一些知哥要做凉板和马夹椅,就一定会上来我岩上来。
篾匠师傅就请宋老幺。自己生产队的楠竹,只要不拿到外面去卖钱,自己砍来用楠竹反正也不要钱,想办法打半斤烧酒,给生产队的买两斤腊肉,叫宋老幺喝好吃好。宋老幺也不在乎给我们做活路这点钱。看多了,自己也就手痒,也想学点篾活。
其实,下乡不久,父亲从五七干校解放了出来到一了个水库做“力所能及”的事。父亲一再对我说,在农村,有空时学点木匠手艺,不行的话,就学点篾匠手艺也好。父亲还沉痛地对我说,读书有啥子用,有了点真手艺,以后也好过。给人相帮时拉过大锯,偶尔也推过木方、劈过木头。但要承认,木匠活确实做不来点像样的活。倒是认认真真跟宋老幺学过几天破竹划篾的事。
“箢箕”也叫“箢篼”,在农村是最普通也是最常用的农具。挑土肥子、挑秧把头、挑苕藤、挑青菜…..挑一切可以挑的东西。在我的联山四队,还有一件东西是坝下少有用的,那就是从河边上挑磷肥上岩。我的生产队在绞耳子峡谷的左岸,峡深山高。如果要挑到山顶,那么一个上午就只挑得到一回。由于“箢篼”啥子都挑也就烂贱,烂贱的东西也就好编。所以一开始学的是编箢篼。
要编箢篼,先就要学会划血篾条。本来要干这些事得先有些准备,我哪管得了这些。就拿砍柴的刀作专门的划血篾条的刀。在乡下久了,看嘛也看会了。编箢篼时也就自个在山上砍上几根慈竹,然后锯竹、破竹。
我们岩上的生产队编箢篼不像坝下精细,反正有的是竹子,挑烂了,就又砍竹子来编就是了。所以,编箢篼甚至比编扇子还要好编,像我这样初学的,只有编来装得到东西,也没有人说你箢篼不像箢篼。当然,我编的箢篼的确是见不得客的,啥叫“见不得客”,就是只能自己用,拿不到在场上去卖。
事实上,赶场打点酒、喝碗茶,还有就是在场上吃顿饭,也用不着我的手艺,只要在自己的自留山上砍根杉树,或者砍两三刀楠竹卖了,也就啥子钱都有了。实在队上盯得紧,就把吃不完的黄豆或者米,撮上两升卖了,酒钱饭钱也就有了。但是,西洋背篼、箩筐、竹椅子、竹凉板这样的东西,哪儿场上都可以卖上好价钱。因为这些都是比箢篼、扇子更考手艺的竹制品。
西洋背篼和箩筐的篾条要划成棱形,在专用的篾刀上一根根地拉出来。手艺还不在这里,手艺在起背篼和箩筐脚时的大小形状,在背篼和箩筐的锁口。篾条我是划过,中间的活也赶过,就是起脚脚和锁口口的活一直没有干过。因此,我的篾匠活肯定是没有出师的。
划篾条留下了终身的印记。在学破竹划篾条前,宋老幺就说,划篾时,右手肘要紧紧地贴在腰间,即使力气掌握的不好,也不会把砍到左手。本来一直是这样的,也没觉悟得有啥难。
所以说大意失荆州,1973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犁的犁田,耙的耙田,我们几个知青就专门挑土肥子,去年的箢篼红苕一挑过,就没啥用了,干脆就当了发火柴烧。箢篼也就第一次编了。
划篾条时,看到都要完了,在过一个硬结疤时,拿刀的手就一用力,便很很地砍在了左手的食指上。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当我把压在左手的右手松开时,我看见骨头的颜色:在鲜艳如花的血液里,那白色真的是让人心颤!颤得来让血一个劲地地往外冒。
不要说消炎药,连典酒红药水都没有,就是随便撕了一块布来紧紧地包住了事。至今,左手食指的这刀痕不仅清楚,右手刀痕处一触,依然是痛。
在离开农村三十年后的一个并不晴朗的日子,我写下《农事不朽》分行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