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拾年丨​1967年,成都132厂武斗亲历记

免费加盟☞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蔡坤一,四川成都人。1953年出生。1972年初中毕业下乡四川雅安地区天全县。1976年回城。2002年退休。现就读四川省老年大学散文写作班。


原题

文革武斗第一枪

(外一篇)




口述朱四维
整理:蔡坤一


一九六八年x月x日·雪(程丛林油画)


近来见好几篇文章回忆文革成都132厂武斗,其实那天我也去了现场。

挤住在母亲仅有的一间十一平方宿舍,我从农场回城,我妹妹也从农村回来了,只得到朋友杨忠全家借住。杨忠全家住市中心人民南路旁的叠弯巷,他家里有兄弟姐妹五个,但有两间小房。

1967年的5月6日早饭后,我们自然快速溜出门到人民南路广场。前天看了川棉厂的武斗,今天……

“132厂打起来了,快去支援!”两辆木箱版的解放牌汽车装满人向西南郊的132厂开出,正想着怎么去又开来三辆。“快点上!”“快点上!”我和杨忠全爬上了其中一辆。人很快装满,甚至车门踏板和车头上都是人。

这些天来,由于派别不同,街坊邻居打架的,一家人吵架的,还有两夫妻半夜不能行房被踢下床的。武斗以来喊着打“老产”,产业军的势力已经从市中心退到郊外,成都贫下中农战斗军所在地。“老产”全称成都产业工人战斗军,与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对立。老产保皇不造走资派的反,走资派即当时的各级领导。

前天我和杨忠全坐茶铺,听说川棉厂打老产已是攻打最后据点,再不去看就看不到了。同几个不认识的青年一道我们匆匆赶去,一路上有人指路,到了川棉厂听人指着方向喊,快,快,在那里!

一座铁框架桥很宽,两派最前面的人抬着两米高的毛泽东像,从两边桥头向中间进发。两派穿着同样的蓝灰黑衣裤,同样左手举语录本右手拿棍棒或捏石块,同样背着装石块的帆布包,同样脚蹬解放鞋,同样呼喊革命口号,同样高唱语录歌,只是左臂戴的红袖箍上字不同。他们到了桥中间对峙,谁也不敢把石头扔向对方的毛泽东像,从两侧扔石头打棍棒互攻。

听说XX大楼那边打得凶,我们又赶快跑向那里。前方的人层层叠叠遮住了视线,我和杨忠全挤进去爬上了一棵树。一座方方正正五层的大楼,周边空出一大圈,外围密密匝匝围一层又一层人。产业军已退入大楼内,透过打坏的窗玻璃洞,传出里面的打杀声和看见打斗的人影。

造反派在组织人马进攻,指挥的、后勤的、救护的在楼下,战斗队员冲进去,很快一层被攻下,产业军退到了二楼。大约经过一个多小时,楼层全部拿下,那些抵抗的产业军作了俘虏,从人墙留的缺口押走。

还有十几个产业军从顶楼洞口上了没有护栏,没有女儿墙的屋顶平台,用障碍物堵住了洞口,作最后的顽抗。顶楼的窗玻璃全部打烂,有人蹬窗格作梯,欲攀爬翻上平台,窗台上站有人保护,下方地面铺着棉絮,六七个年纪大的男女扯着被盖接,喊着:抓稳,抓稳!平台上一看见手和冒出的头,就或打或踢,把人打下去掉落被盖,不止四五个人从空中摔下被接住,人群中发出“哎呀——哎呀——”的惊呼声。

几乎每个窗口都有人爬,下面人都牵着被盖。有人说:“老产太黑了,弄下来把他们打死。”死字是咬牙切齿发出的。时间一分一分过去,平台上那十几个老产疲惫得动作迟钝,脚步开始踉跄。洞口的障碍物终于被拆除,平台失守,老产们被打翻在地。

混乱中有几个产业军逃跑跳入河中,两岸都有拿竹竿的青年和学生穷追,不断用竹竿打、往河里戳。顺水流有的脑袋还在沉浮,游得快的爬上了岸,有脑袋再也没能冒出来。

古代守城墙的攻防战就是如此,不过是真刀真剑更血腥,或为君王或为百姓。现今两派为何仇深孽重厮打?我非哪一派,我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从他家人口中挤出的晚餐并未填饱肚子,放下碗对杨忠全说,今天的热闹真好看!

今又坐上汽车往132厂赶去看热闹,我们实在像一群绿头苍蝇。

沿途不停有人递上竹竿和细得可怜的木棍。往城外走,递来的木棍变粗。还有不少人骑着28大杠自行车,后座上载小一点的或女生。沿途骑车的、走路的,也有装满人的汽车,队伍浩浩荡荡。

汽车一路超前看见厂房,车停在了路边:“你们各自去找点武器。”师傅说着。库房门已被撬开,里面一摞一摞整齐的铁皮灯罩,还有一根根待安装、连接巴掌大方形铁座、50公分长的铁管。我把手里的木棒丢掉,将灯罩戴头顶,手里各拿一根铁管,找来电工皮带拴腰杆再别上两根。漏斗形灯罩恰是很好的头盔,嫌一个太薄,我戴了五六个。我觉得自己已经武装起来,可以去参加战斗了。

路上不断有人要我的“武装”,我指指仓库,后来只留下一个头盔和一根铁管。听得“呼”的一声,抬头黑影一闪,一颗鸡蛋大石头打我面前水泥地连跳几下,这石头灯罩头盔是挡不住的。我哪派都不是,遭打死了连收尸的都没有。这里是保密军事单位,是生产军用飞机的,神秘威严,之前要靠近都不行。冲击保密单位打死活该。我们躲稍远一个煤堆上观战。

四五层高楼顶平台上,两个高大戴藤帽穿工作服的人,身边堆好些选过的鹅卵石。他们手执两端各有一根带子的蛋形布兜,一根固定在手腕,一根捏手心。卵石装布兜里后抡圆几圈,松带子丢出去可以甩得很远,对厂门口围堵进攻的人是莫大的威胁。

人越来越多,有去砸铁门的,搭人梯翻墙的,还有人拿着十字镐挖墙。不时打来棍棒或飞来石块。门内护卫队员前两排手执钢钎戴钢盔穿褪色军装,后两排戴藤帽穿蓝色工作服执木棒。其它几道门锁得死死的。

这时有人推来翻斗手推车靠墙边支起,躲在车斗里拿十字镐挖墙。挖墙沉闷的嘭嘭声,和石块落在翻斗车上乒乒砰砰声交互。多年以后闲谈中说起这事,我的童年玩伴古继光说,那天藏翻斗车里挖墙的就有他一个。

随着墙缺口扩大,在缺口处产生了攻防战。进攻方的指挥车高喊:“老产们快出来投降!”守方哨声指挥嚁嚁不断。搭人梯爬墙的越来越多。随着几声哨响,守护人员撤退,人们从掀倒的大门和缺口一涌而入。

我跟着人流涌进去,楼上仍然在扔石块,石块两次明显朝我打来,一场石头棍棒的原始战斗。我想我不过看热闹,又不是来攻打,猛然想起我头上戴着灯罩头盔,腰上拴电工皮带,手里还拿着铁管。周围好些人赤手空拳,我显然不是旁观者属于进攻者了,我已经参与进去。

几个学生模样的人捧抬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浑身瘫软。两个女学生喊着“让一下”“让一下”。有人问,抬的哪个?女学生答:“老产的俘虏。”一拨人吼着“打老产”,扑上去对着那瘫软的身体拳打脚踢,用石头、土块往身体砸。没有叫唤声,没有求饶声。

前面过不去堵住了,这里已挨近机场,有解放军严密守卫。听说丢出了毒瓦斯。机场是不能进攻的,人群退后又来到厂大门左边的38号楼,那里聚集黑压压上万人。有人说,美蒋特务想混进去偷机密文件,不能去冲保密室,军代表拿枪守到的。老产有枪,老产要开枪。武斗以来还没有真正开过枪,我以为这只是摆摆样子。

一阵丝丝声,楼上窗户冒出白烟,旁边立即喊:“放毒瓦斯了!”

开枪是下午两点左右。

一声枪响“砰”,划破了僵持的沉闷,我感到我的胆被划破。这是中国文革武斗以来的第一声枪响,从此武斗升级。人们惊得还没有回过神来,随后枪声一片,传出打死人了!大家开始不要命地奔逃,如山崩塌像潮水退潮。我跑了两步,感到头盔显眼赶紧丢掉,扔掉累赘铁管皮带。子弹在头上飞,我们被子弹赶着跑,我嫌自己逃跑得太慢,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路边长龙似的自行车,人们砸开骑上、砸不开丟倒,自行车掀翻一大片。

见一辆开得缓慢的解放牌汽车,我赶紧往上爬,甚至朝哪儿开都没看。两个戴红袖箍的年轻人说:我们是救护车,不能上,把正在爬车的两人推了下去。我当知青很会爬车搭车,飞身上车说我来帮你们,和你们一起救护。我爬上了车一回身,还把正爬的一人推了下去。

上车我就跟着喊:“我们是救护车,有伤员快上!”心中还惊魂未定。一辆解放牌迎面向我们开来,上面有几个伤员,中间担架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男学生,后脑勺没有了。我立刻感到我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巨大恐惧和死得不值的悲伤。

车上接到四个伤员,头缠纱布,臂缠纱布。高中模样的女学生,绑了纱布的手臂不断渗血。随车的两位医务人员忙碌,三个帮忙的吆喝和赶爬车的人,车开不快,又接到两个小学生。

离开厂区,一路上一片杂乱溃逃。穿了一身洗得发白军装的短头发青年,人群中有人说了一句“他是产业军”,一拨人就上去围殴。这人高喊“我不是,我真的不是”,没有人听他的。他被打得口鼻流血,一会儿被打翻在地,一会儿又爬起来奔跑,最后跳进了水田,连滚带爬坐到了对面田埂上,扯烂了的旧军装满是泥水,坐不住歪歪斜斜。有人从两边的田埂上绕过去打他,还试图把他头摁进水田。

一位三十几岁中小个子妇女,被点水“她是老产的联络员,去报信的”。男青年们“哄”地围上去,外层压内层里三层外三层,人堆里听得女人喊叫,完全看不到人。不打白不打。都尽量把手往里面伸去抓一把。

十多年前在成都鹤鸣茶社喝茶,说起那个被围殴的女人,邻桌一人接口说,他当年是红卫兵,打那个女人他也去了。“看到围打我也上去,爬前面人背上伸手朝里抓,我背上又爬上来人。我摸到前面人的手背就抓,很快我的手背被抓烂,我退了出来,连那女人的衣服都没有摸到。后来看女人躺地上衣裤被抓烂,胸脯上全是血痕。”

路上还看到几起追打和围殴。

驶离了这段混乱的路,车到了川医。两个医务人员把四个伤员送了进去。司机还要接伤员,我和那两个青年又跟了去。

开出不远看见抬尸游行,有好几具尸体,队伍不断呼喊口号。

一辆解放牌汽车车厢搭起的台面上,停放着那个没有后脑勺的小青年。他脸是完整的,残存的颅骨看得出来里面是个空洞,死亡的脸上带着稚气。这是谁家的孩子?

路边有人提着开水和馒头,司机停了下来,我才想起从早饭到现在,我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也没有尿意。人在应激状态下,忘记了饥渴和排泄。

车继续开,到了38号楼附近,上来两个轻伤员,其中一个到市区就下了车。到川医已经很晚,两青年回家吃饭,司机说还想拉一趟,我再次跟了去。指挥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天已经黑尽。没有拉到伤员,顺便搭上几个小青年。黉门街口子处,司机说他不走了,下车后我专门看了他一眼,极其普通,未带红袖套。

几十年来,那裂胆的第一声枪响,那没有后脑勺的脸——从未淡去。

2023.08.07

网站拍卖的资料

外一篇

那年青训班




口述:朱四维

整理:蔡坤一



1964年,《人民日报》开始辟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专栏,天津的邢燕子、北京侯隽、江苏董加耕等下乡、回乡而“大有作为”的事迹正在广泛宣传报道。两个到凉山插队的姑娘巫方安、孙传祺,作为四川青年的榜样,也在大力宣传。

同时,在城市升学中被淘汰的初、高中生,大部分是由于“阶级路线”被贯彻下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升学拒之门外,就业中也无法通过政审关,成为城市失学青年中最没有出路的群体。“当共青团成都市委将‘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的大旗一举,迅疾投到麾下的便首先是这些年轻的末路人(唐龙潜《曾经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

1964年开办的“成都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简称青训班),由共青团成都市委直接领导,先后共办了四期。我们第四期学员1965年7、8月进入,共一千多人,是青训班的最后学员。

那时,家庭出身不好都有种压抑感、罪恶感。终于从有原罪的家庭里逃出来,背上铺盖卷来到这里,大家吃住在一起,走革命化的道路。与家庭划清界限。哪怕知识分子家庭都是不革命的,商人摊贩也不行,革命的只有工农和革干。

一间间寝室的地铺上,大家席地而坐靠得很近。不认识的学生们,组成了一个革命的大家庭,兄弟姊妹家庭般温暖的大家庭。

这里随时响亮口号和歌声,一扫阴郁昏暗之气。“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我们勇敢,我们坚强,毛泽东思想武装我们……”

这里每个人都有归宿感,中队下以寝室为单位分组。某人遇到了困难,同组的人都会真诚热情相助,包括排解思想顾虑、家庭阻扰等。

这里作息非常规律,像兵营一样服从有序。排列、操练、整齐、划一,兵营严酷,这里严肃而喜悦。

这里都能找到发挥的位置,几乎每个人都担任一项职务,都感到自己职责的重要。不太活跃的人当上守卫,直至中队长都听候其安排戴个红袖套轮值。执勤者可以拦下任何闲散人员盘问。

这里饭随便舀,菜也够吃。每天至少有一顿肉。炒的蔬菜放够了油。吃饱无忧的情况下大谈革命。找不到工作,在家里吃闲饭的青年互相介绍踊跃到这里来,极有诱惑力的说辞便是“饭可以随便吃”!

这里文艺生活丰富,除了教唱,还组织演出。那些革命歌曲既能激发豪情,又使精神产生幻觉。每到演出台上台下热烈互动,进入兴奋狂热痴迷。“请到我们西昌来,来哟呵,攀枝花儿向你开。”“从宁南到木里,欢迎的酒杯高高举,汉族彝族傈僳族,各族人民欢迎你。”一句生活化语言更是亲切:“俺家的狗儿不咬你。”激情的节目台上扭着,台下唱着,恨不得快快去到那美丽浪漫的地方,革命、光荣、有所作为马上就要实现。

一个叫赵秀兰的女生,长得像电影演员,二胡拉得特好,每次上台演出都是现调音。我们听她拉二胡是难得的放松。

学员官秉仁编了个说唱《秀兰下乡》:

秀兰她们妈,

遇到了幺姨妈。

我那个女娃子,

是个犟疙瘩。

喊她考大学,

她要去挖泥巴。

……


这个节目语言风趣幽默,很受学员欢迎。30年后一次西昌知青大聚会,官秉仁再次演出,知青们感慨唏嘘,说他演得和当年一样好。有人调侃,当年就是你这个(节目)把老子喝(哄骗)下乡的!

时不时组织忆苦思甜会,请来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作报告。冷月英说,在地主刘文彩的水牢里一脚踩到人脑壳……说的人声泪俱下,听的人抽泣唏嘘。哭不出来的人悄悄埋下头。我和杨忠全偷偷互相看了一眼,装出一副哭丧脸看向中队长饶克诲,他是二期留下的骨干,一脸严肃。

出身不好批判自己的家庭,特别是国民党军政特出身的学员,咬牙切齿骂自己父母,好像父母犯下了把他生在那样家庭的错,只有脱离家庭上山下乡才能把黑骨头洗白。把上山下乡提到了奔赴延安,走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高度。咒骂父母越厉害,表明批判家庭越深入,与家庭决裂的决心越大,也才有望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走上革命的下乡之路。

小组会上暴露思想,再错都不要紧,有了深刻认识绝不再追究。如向神父忏悔般。17岁的缪崇义暴露自己崇拜希特勒想当希特勒,组内对他进行了帮助性批判。操场里见到又矮又黑又瘦的他,带着几分孩子气。我问:

“你是缪崇义哇?”

“啊!”他回答得简短音尾朝上。

“你要想当希特勒吗?”

“啊!”

“现在呢?”

“经过大家帮助我不当了。”

批判好逸恶劳,清除私心杂念。学霸们还着重批判自己走白专道路。普遍的私心杂念就是想在城市找个工作,留在城市过舒适生活。当然还有检查1961、1962年跑差价,小偷小摸,涂改饭菜票,如此等等。经过自我批判和组内批判帮助,人人卸下包袱可以轻装奔赴农村了。

初中女生李某地主出身,命运多舛。她在小组会上哭诉,自己十一二岁(历史上的1960年)时被卖到西安,吃剩食,挨打受骂,背上背个娃娃还要推磨。组内人很同情她,随时让她感受到进入了一个温暖的家庭。

一天下午她母亲到训练班拉她回去,一位小个子泼辣妇人在那里跳脚骂人。组内同伴围上去护着她,同她母亲辩论,这位妇人最后悻悻而去。

有的是回家后被关又逃出,回到训练班。家长来到训练班,小组成员如临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反动派,保护自己的革命同志,围攻不革命的家长,最终取得胜利,无一例外。那时并没有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但逃离充满政治压力和贫穷苦涩的家庭是共同的。寄望到农村找一条出路是共同的。

民中高中同过学的女生刚彦琪,是家中的独女,管制分子家庭。父母没有工作,唯有靠街道办事处安排一点其他人不愿意干的临时活路,报酬极低。办事处重点动员她下乡,在政治经济双重压力下她到了青训班,随同三期学员三千多人到盐源插队当了农民。涉水过河,她走在前面牵着年纪小点的同户知青,不幸遇险溺亡,未找到尸体。父母得知独女死后伤心不已,到办事处请求照顾一个工作。办事处说:管制分子有啥子工作?

三面架机枪,只能走一方,但还有情愿与不情愿。政治引导,向往革命的热情互相影响,牵着人们的思维按规定的去想。特别训练出更加听话,服从。在这种集体里面,智商降低,认知降低,情愿不情愿都变成了情愿。这里面如果还有一个人清醒,那就是饶大哥饶克诲。他有两本日记本,一本抒发革命豪情摆在枕头边,一本诉说苦闷怀疑藏在席子底下。

成都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训练班纪念章,我们人手一枚,都别着它到相馆照相。统一发到我们手里的还有白毛巾,黄草帽。

经过两个月学习的学员,已经训练得像军人一样。前面三批已经顺利奔赴农村。1965年国庆,青训班四期学员经过排练,迈着整齐划一有力的步伐,经过人民南路小天安门接受检阅,台上领导无不感到赞叹。市建局正缺人,局长看了要求招收这批学员。

我们被调往市建局各个公司。当建筑工人那时也是相当艰苦的,但总算在城里安排上终生铁饭碗,这可是这批人梦寐以求求之不得的啊。

珍藏着16岁哥哥青训班纪念章的妹妹回忆说,正要上山下乡的哥哥分配工作了,就在成都,每月有工资可以帮补家里,每天可以看见他了,12岁的我从心底里欢喜。可好景不长,三个月后我的哥哥咋就又下乡了呢?

多年以后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这批学员中有一小部分人坚决不留城。他们上书、重写申请、翻墙找市委领导,坚决要求下乡。他们说,我们要的是艰苦奋斗,不在城里享福,认为市委的决定中断了他们走革命化的道路,给市委扣上修正主义帽子,说市委破环毛主席上山下乡革命路线,破坏培养革命接班人大计。他们拦住市委领导小车表态、递交决心书,甚至递出血书。市委受到极大的压力,派出工作组进行调查问询,一对一了解。

我与好友们私下互相交换过意见,他们都愿意留城工作,加入工人阶级队伍也是干革命,也是光荣的。大家都不愿意再下乡,奇怪的是在市建局工作三个月后,却喊我们背上被卷重新回到训练班。大家感到气愤与不理解,但拗不过户口政策,逃不掉统一分配,只得重新接受教育,再次鼓起革命热忱。

重回青训班,有几个人不来了,当了“逃兵”,当了“叛徒”。这被认为是可耻的,这需要勇气。初中学生戴万能,得知又要回青训班,找到我说他真的不想再回训练班,咋个办嘛?我大他几岁,教他千万要躲避,不要让组上的人找到他。有的小组就是几次三番去到人家里,连劝带拖把人拉回来。

戴问你呢?我回答我母亲单位上压力很大,其实我自己更抵不住压力。我读中师退学当过一次社青,又回家赖起,对母亲和妹妹都没法交代。再读的民中动员时,我在同学当中积极表态,还动员同学下乡。我心中有个侥幸,自己熟悉多种修理技术,无线电电子技术掌握超过同龄人,奢望到农村能找到出路。可是这些特长却在以后成为我的罪名

小组长杨义瑶几次上戴万能家里都扑了空,得到报信戴马上溜出后门,没有再回训练班。

会拉二胡的赵秀兰,组上的人去找到她,她表示坚决不再回来。叫她不要当逃兵、当叛徒,赵秀兰不吃这一套。后来她跑西安倒货物,或在家里卖艺,许多年轻小伙子慕名找她,给少量的钱听她拉二胡。政策宽松时她办起了二胡培训班。

1965年底,《文汇报》突然发表姚文元长文《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各报连篇累牍转载,过来人“迷迷糊糊感到要出什么大事了”!迷茫于前途的我们送走一批批到西昌的学友,最后的分配来了。

1966年2月,两百多人坐上大卡车从成都梁家巷原党校地址出发,开到人民南路小天安门,一路人马向东到龙泉驿插队,这批人中有几个被钦定为市委接班人,一路人马向西,到郫县农场耕作。

历史的吊诡是,文革来了,那批革命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左派,最终没有当上接班人。我们怀着的美好理想,在底层也一触即破。我们从郫县辗转到凉山当农民,吃尽苦头。几年后,才慢慢调到当地矿山,少数到企业,基本解决个人生存。这条革命化之路太难走,绕的圈子太大。宣传的乌托邦幻相,全部化为泡影。

饶克诲多才多艺,连体育都很好,在知青中很有威望。下到农村终竟逃不脱20年牢狱之灾的命运,平反回城后多次组织成都西昌知青大聚会——包专列回西昌,成都毛家湾盛聚,影展《梦落大凉山》轰动市民,光碟图册为知青们留下了久远的纪念。他比其他人更关心这个群体。知青有困难找到他,他会倾囊相助。他生了病,我们都盼望,这么好的人应会好起来的。可是天并不遂人意。

我们大都回城养老,好歹由于良好的家庭影响未曾沦落,到今天没有危害社会。

一个甲子晃晃悠悠过去,每逢说起那年青训班,总像是“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2023.08.04

蔡坤一专列

蔡坤一:18岁钟三妹以身殉情,
掩埋进那个土馒头
蔡坤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是被批判的“毒草”
善良淳朴的乡民接待我们如上宾


文章由作者惠赐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

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四川文革专题
唐龙潜:文革前“上山下乡青训班”
何蜀:探索年代的奇葩 “教材”,
你愿意孩子再学一茬么?
王明春:重钢少年的文革与武斗杂忆
李秉铎:川大学生赴京大串连纪事
在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
李秉铎:四川棉纺一厂的文革往事
敖艾莉:一个女生的徒步“大串联”

敖艾莉:革命时代的女大学生剪影

敖艾莉:1967年“五·一九”惊魂

蒋国辉:赶上最后一次接见红卫兵
蒋国辉:1968,我的逃难岁月
蒋国辉:一场武斗战殁13个战友
那颗罪恶的子弹,射中他也射中了我
王光虹:川大学生把上膛AK47瞄准我
成都军区独立师师长杜灵被枪杀案

何蜀:32111钻井队的"火海内战"

何蜀:那曾悄悄流淌的《嘉陵江》
王明春:重钢少年的文革与武斗杂忆
王宗禹: 成都观武斗记
蒋蓉:革命洪流中的小水滴
蒋蓉:红色狂飙中的那些小人物
赵建伟:革命少年,荷尔蒙何处安放?
明瑞玮:纪念我逝去的几位高中同学
陆文宪:雷组长一声令下,游乡!
"红卫兵五大领袖"王大宾去世
四川文革"风云人物"而今安在?


不想与您失联
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