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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人和他们的家

朱毁毁 朱毁毁的成都 2022-12-25




图/朱毁毁

文/肯   亚



今天的文章,可能和我们以往的风格不太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试着放下主观情绪写作。倒不是因为朱毁毁的家和故事也在其中,而是因为放大镜只真实呈现细节。


这座城市的宏大叙事,由闪着微光的涓滴汇集而成。今天我只想放大这些微小涓滴,观察他们是怎么融入河流,再汇入大海的。



以记忆连接彼此



「今天天气好好哦!」


「对头,今天太阳是大。」


姜师傅坐在冬日久违的阳光里。有人拎着一兜包子经过,跟他打招呼。


见人走远了,又重新埋下头——他正在打磨一只女士皮靴的鞋帮底部,弯曲的手指骨节处泛着青白色。


姜师傅


鞋摊所在的包家巷巷口,由五条街巷交错而成,夹着四座小区和一所中学,小区有高有低,有新有旧。这里邻着宽窄巷子和人民公园,却不见游人,大家都慢悠悠的,暖融融的。


平日偶尔会拉起巨大的幕布放露天电影,修鞋匠就暂时放下手里的鞋子,和街坊们一起瞧个热闹。这个时候的少城,仿佛还是那个慢悠悠的成都。



他住在最旧的那栋房子。房子是教学楼改建的,已经一百零六岁了。


年代感被外立面的水泥拙劣地封藏,木梁上的雕花和屋顶的砖瓦却藏不住,更别提内部到处都是时间积下的深重刻痕。


四川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教学楼,建于1913年


「屋头遮得到风,遮得到雨就好。」租来的房子,他并不关心家里的布置,「反正也就煮饭和睡觉的时候才回去。」他更关心每天要修的十几双鞋。



鞋帮底面终于打磨平整,抖落腿间黑色的碎屑,把一张崭新的鞋底按上去查看是否贴合:「做生意的嘛,摊摊儿肯定要守到起。」音量微弱又笃定,戴着白色口罩和灰色线帽,辨不清表情。


姜师傅在少城社区里守了三十年。社区里很多人都认得到他,信任修鞋匠的手艺,对能把尖头皮鞋改成圆头啧啧称奇。


姜师傅在少城社区里守了三十年。他从没觉得过自己属于这里:「我是从外地来的」,「就是个打工的,只会修鞋」,「没读过书,跟他们聊不到一块去」。



鞋摊旁的三把空椅子却出卖了他的渴望——它们形状款式各异,都铺着干净的软垫,路过的街坊会跟他打招呼,坐下歇脚,一个上午来来回回换了几波人。俨然一个社区小客厅:谁家生了娃,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谁搬走了,他都知道。


「他们人还是多好的」,反复比对着鞋底和鞋帮的位置,寡言的他第一次主动接了话:「比如本来只收2块,有的会给5块钱。」停顿了一会儿:「还有,去年我查出了慢性淋巴细胞白血,知道的会给我塞钱。」


姜师傅和他的朋友邓伯伯


病痛似乎没改变什么,只是家里多了一沓口罩和成堆的药罐。在第三次出院后,他早上八点准时出现在鞋摊背后,小客厅重新开门迎客。


他的老朋友邓伯伯又可以来这里坐到起摆龙门阵了。


邓伯伯在此生活60年了


在社区里还有一栋空置的百年老宅,堆放着邓伯伯拾回的杂物,和他关于家的全部记忆。


房子是曾经川军95军副军长谢无圻的公馆,不仅保留着原本的描金房梁、窗格和一座西式雕花壁炉,外墙上还留下了邓伯伯侄女小时候的书法作品——她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我看到起这儿的住户从9户到300多户的!」


「姜师傅89年来的,我咋会不晓得?!」


「我就在包家巷的成都市第一妇产医院生的嘛!」


站在堆满杂物的院子里,他挥动双臂比划着,蹦出的每句话都自带感叹号。整座社区都是他的江山。



「成都市40岁以上的本地人,有一半是在包家巷出生的。」

——《成都街巷志》袁廷栋


这一半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他在这里继续长大,工作,娶妻,生子。六十年过去,房子变得破败,他也开始变老,去年搬离,搬进了公租房。


「住太久了」,拧开杯盖,邓伯伯倒出一杯浓茶,抿了一口——手中的保温杯暴露了他的口是心非,他每天都拎着它辗转两趟公交,回到口中这个「早就想离开了」的地方。



回来喂猫,浇花。院子里种着一株杜鹃,和姜师傅家门口的那盆开得一样好看。


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出自于同一株母枝,但都汲取着少城社区同一片土壤的温情。




以情感连接彼此



拜访她的那个下午,ice正伏在长长的吧台前工作,面前是一扇大大的落地窗。


ice的吧台


房子在成都东二环边上,不大,却尤其空旷。买的时候是五年前,她还在浙大紫金港读研。那时的状态,和她给自己设计的房子一样:「一种未完成的状态,等着时间来把它填满」。



毕业,她从江南回到西南,进入家乡最大的建筑设计院工作。


「从14年7月14日开始。」ice记得两年在设计院发生的一切。


ice和她的朋友们


记得那句「欢迎一起加班」,黄工送给她的第一句问候;记得坐她右边的刘工为了短暂地逃避工作,嘴里边碎碎念:「窗户碎了不卸下来的话很危险」,边举起那柄黑伞不停地duo一块碎了很久的玻璃幕墙;记得左边的李工每个早上喝的那盒金典牛奶,每个下午从抽屉里掏出的那把陶瓷刀,和那颗在他指尖翻转的苹果;记得每每年终公司发的那箱橙子,「“橙”意满满的嘛,拎回去邦重」。



后来换了工作,每一次离开都难过,难过得要躲起来掉眼泪;每一次入职又开心,新公司都和设计院挨得近,都还在这座城市的南边,可以饭后在金融城里的绿道散步,可以偷偷溜去当代美术馆看新上的展。


可以和同事们一起。


ice喜欢在金融城的公园里散步


「刚回成都的时候,会觉得这里(城南)尺度太大,太冰冷了。」她不大喜欢刻板的城市样貌。

 

「但是现在认识的朋友大多住那,所以多了很多人情味,算我的第二个家。」ice的猫叫冰粉,是她从同事耿工家里抱来的,被她当成女儿养;在家里设计一座吧台,是为了和他们赏着城市的天际线喝下午茶。



不过大家都忙,始终没找到相聚的契机,现在吧台成了她的工作台;搬进新家的这一年,落地窗对面的高层住宅也从无到有,倏忽间就赶超了她的32层。



东二环的天际线再也看不到了,金融城的天际线始终清晰。




以热爱连接彼此



毁毁的年轻写在脸上,去年在东京六本木的观光台,售票员直接给了张高中生半价票,没问他要那张早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的学生证。


同样的年轻也写在他的家兼工作室里——一套小小的loft,被狭窄的木质楼梯划出两个世界。



除了睡觉,他不怎么待在楼上。每天睡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洗漱后下楼,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前,一头扎进给图片调色的细碎繁冗中。永远有修不完的图在等着他。


在「大人们」看来,这实在是一种太叛逆的工作方式。



天气好的时候,毁毁会从防潮箱里取出大大小小的镜头,用擦镜纸挨个清理一遍,连带着相机一起装进背包,出门扫街。


「一双好鞋是扫街标配。」其实是少年人对球鞋的狂热,塞满了他的鞋柜。



没人能忽视那面占满一面墙的软木板,他瞒着房东铺上去的。照片按色系排列组合,那是属于摄影师的强迫症。



有客人来拜访,比起窝进沙发喝茶,他更喜欢展示上面的照片、炫耀自己的猫儿子Nomi,以及分享公寓顶楼天台的机位。



天台上一块楼板却因此惨遭不测,被他的朋友韩松——一位手机摄影师——不小心踩了个粉碎。


沐浴在阳光下,合江亭被老房子、新房子和府南河包围,一步就可以从新城跨入旧城,城市的融合像那块软木板一样让他有安全感。


他家天台的城市天际线


去年三月份他从净居寺搬到合江亭,「像是从沙漠到了绿洲一样」。家旁边拱背桥街那条十几米的小巷里藏着个破败的麻将馆,被他觊觎了很久。


「要是能拿来改成工作室就好了」——无论多少次经过,这里都会触发他身上的某个按键,发出永远的是那一句感叹,像个复读机。


拱背桥街的麻将馆


他无数次想象过把软木板搬进这条深巷中的样子,上面铺满夕阳下的府南河面,邱家祠高耸的大门,大慈寺的青瓦红墙,川大望江校区的银杏树,大城的天际线……


能上这块板的,都是他「比较满意」的作品,百分之九十拍摄于在成都;其中又有超过一半,拍摄于以他家为圆心、两公里为半径辐射范围内。


「我只能拍好我自己生活的区域,就像如果要拍好少城,我就得把自己搬到西边去。」


朱毁毁所生活的街区


也许是因为过于年轻,也许是因为来自外地,毁毁只能选择将自己浸泡进生活的环境,来弥补那些先前缺失的时间和感知。


那块软木板,就是他在单方面诉诸对这个城市的热爱。




以批判连接彼此



「你可以拿手机百度我的名字,联系的联。」这是初见面时他的自我介绍。


从「徐联」这条百科专属词条中,可以提取出一条完整的人生轨迹:浙江出生,青海知青,《成都晚报》记者,小说家。


他住在报社二十年前分的宿舍,与大慈寺一街之隔,挨着府河,闹中取静。当初他是「第二个选房子的,副总编辑排第一个,就住楼上」。荣光已随着时代消褪,只剩这套三室两厅陪伴左右。



儿女各自成家在外,老伴五年前离开,这种情况通常被形容为「空巢老人」,形容他却不是那么合适。他把柜子里的杂物搬了出来,把家里每个角落都塞得满满当当,完全不似独居者的住所;修改书稿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他没让孤独有任何入侵的机会。


「有那么多书要改的嘛。」6本书集,10部长篇,还有各种电视剧、电影剧本和短篇小说,加起来超过640万字——从13岁开始,徐联不曾间断地写了64年;近5年来他不再创作,只是戴上老花镜,反复修改以前的手稿,字斟句酌。


徐联的写作案


「他们都说浙江人是疯子,你觉得呢?」这位外乡移民掺杂着浙西和川西两种口音,笑着问我。

 

大概是丰沛的情感都移情给了书里的人事物,他写人的故事,却疏懒于和人交往,甚至从不主动联系家人;他写小说,却从来看不完一本完整的书;他写剧本,却从没看完过任何电视剧的第一集;他来成都四十年了,提到对这座城市的感情却只是摇头:「市政重复,素质堪忧」。


他的手总是指点,那是一个批判家的动作


这位挑剔的批判家,获取写作灵感的方式是观察生活和阅读报纸。


三十年前,他常光顾府河边人防通道改造而成的地下舞厅,因而结识了一位舞女。某天开始她不再出现,最后得知她的消息,是在报纸上看到的打拐办案件报道:某舞女被设局拐卖,被迫嫁给偏远山区的农民,最后获救——这是徐联的长篇之一《天堂的诱惑》的创作起点。


徐联更关注隐藏在城市背后的真实


现在,老人家唯二的朋友是楼下报刊亭的老板和小区保安。他每天早上会去社区报刊亭买一份《参考消息》,坐在小区门口读完,送给保安再上楼。



他的遗世独立,在端坐于小区门口读报的那一刻,被打在报纸上光消解殆尽。


徐联和他的望福街


大概再怎么沉浸于自己一笔一划虚构起来的那个世界,也需要和这个世界有那么一丝牵扯。




以创造连接彼此



罗立平也喜欢待在落地窗前。书房有一面墙的书,可惜却没有餐桌旁那么大的窗户。谁会不喜欢坐在这里看书呢?


罗立平的窗外是他的作品:麓湖


窗外,或者再确切些,脚下是红石公园,俯瞰会有整个人漂浮在上空的错觉;再远些是蜿蜒的河道和一片低矮的别墅。


逢太阳出来的时候,镀上一层暖光,随手拍一张,「居然拿了光影会的奖,还办了展给我打印出来了」,这名业余型手机摄影选手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得意。光影会是社区业主们组建的38个社群之一。



女儿在英国读书,太太也去陪读,他在家的时间全给了书或床。传闻中的偏执工作狂,书单却很放飞,最近沉迷于西班牙内战的波云诡谲。


家里都是太太布置的,罗立平从不干预,连女儿留在他书桌上的一些小玩意儿也原样摆着。


爸爸的办公桌和女儿的小玩具


有时候也会下楼逛逛。「门卡掉了,一直没找着」,他边挠头边走向玄关,翻找一阵,无果,遂与自己达成和解:「我的生活能力有点差哈」。住进来一年了,他没看过电视,因为不知道怎么开。


罗立平在红石公园


门卡失踪的这半个月,罗立平只有绕小路去公园。路上总是会碰到邻居,这一次是伍大爷。


不出意外被拦下。他试图向罗总说明,菜地的藤架设计方案不合理。


罗立平和邻居伍大爷


伍大爷热爱种菜。早先公园深处那片菜地刚划出来,尚不明朗分配方式的时候,他就扛起锄头一马当先种下了菠菜和空心菜,现在是豌豆颠。藤架修建在即,他很着急,接受不了国外专家染指他的专业领域。


去年秋天,偶然拍到伍大爷在种菜


「那片菜地本来规划来种花的,公园景观嘛」,告别伍大爷,罗立平踱步走进公园,「后来有邻居说想种菜,就改成菜地了。」


「地不会分给谁,而是让邻居们来认领。」他打算以后在这里给孩子做社区教育和自然教育,一起收获一起分享。一块不足500平的菜地,承载着这位8300亩麓湖总设计师的厚重期许。



他想让住在这片社区里的所有人都互相认识,互相理解,互相支持,自然生长出最美好的模样。无论是通过一起耕耘这块菜地,还是别的什么方法。


生活在麓湖的人们


「这个过程太漫长太漫长了」,罗立平埋着头,语气明显低落下来:「等到实现的那一天,我大概只有欣慰,不会有欣喜了。」




家最奇妙的地方在于,无论现实多么令人失望,人们永远会对家心怀希望。希望连接,希望参与,希望交汇,希望光和热。家、社区、城市,都是那个给予人们光和热的安身之所。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从人到家,从家到社区,从社区到城市——我们用记忆连接彼此,用情感连接彼此,用热爱连接彼此,用批判连接彼此,用创造连接彼此……


此刻,或许你也期待这种连接,愿意join我们,一起关注家,关注社区,关注城市吗?



「将社区视作城市有机体的细胞:社区的喜怒哀乐、呼吸生长,正是城市生命的节律。」


——麓客+2019城市创想礼

《JOIN·我们的社区城市》


JOIN是交汇,也是参与。向着敞开的明日,「麓客+2019城市创想礼」迎接多元的经验,邀请所有人参与到关于未来城市与社区的讨论中来。


这必定是一场长期的、繁复的、风险与惊喜并存的城市探索。如果我们和罗立平一样,相信「人,才是一座城市的核心土壤」,那么这探索便是一场共同浇灌,属于我们的未来社区,定会生长在城市公共的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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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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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本文所述人物

林阿姨王咩咩亦为本文提供了许多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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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 /

2019年01月19日14:00-16:50

/ 地点 /

成都 · 麓山大礼堂






朱毁毁 /主编 摄影

肯   亚 /文案 设计


 拓|展|阅|读


打捞耿家巷


没有人能不流着口水想乐山


朱毁毁的2018


韩松在成都,朱毁毁在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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