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赵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科学奇幻与历史叙事

老吕 in UK 科幻研究在伦敦 2021-12-17

让我们再次感谢赵海虹老师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加我们的活动!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的发表历程如此曲折……

另外,也感谢故事译者之一庞朝霞老师和我们一起讨论~
大家如果感兴趣,也可以查看老吕写的短评《殖民现代性视域下的“水梦机”》,可以在后台回复关键词“一九二三”,感谢大家支持!


研讨回顾(略有删改)

【感谢赵海虹对访谈译稿进行补充修订。】

老吕:

让我们热烈欢迎赵海虹老师参加我们的活动,感谢赵老师的大力支持!同时,也让我们欢迎《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两位译者之一,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的庞朝霞老师一同加入研讨!之前我和赵老师联系的时候,她简单提到过,《一九二三》的发表过程比较坎坷。问您可不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您当时是因何灵感写下这篇小说,又是如何与各个杂志沟通的?他们对这个故事有怎样的评价?

赵海虹:

2001年我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还在读研究生,当时我完成了小说的开头部分,不到三千字,就是主人公之一“泡泡”走进夜总会,见到贾苏和梅樱那一段和叙述者“我”回到北京,开始对历史的找寻。但在这之后,我卡壳了很长一段时间,总是想不到合适的方法把情节推进下去。又过了两三年,我读到了林语堂的《中国传奇》,他用现代的方式,重新书写了中国古代的志怪小说,这让我大受启发,也让我找到了完成《一九二三》需要的灵感。

有了灵感,就好办多了。我一夜之间就写完了《一九二三》余下的七千字,这也是我一贯的写作风格。每篇小说的前半部分或需要花很长时间来构思,就像播下一粒种子,需要长期的灌溉才能发芽——人物开始长出来了,他们不由我设计,而是自有生命,故事的大略框架、乃至用何种叙述方式去构建这个框架,从来都是我创作中最大的瓶颈,但是孕育足够的时间,有了一些偶然的刺激,它们会突然之间浮现出来,像一部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上演。我需要做的,是尽快抓住这些故事,把它们记下来。这与其说是“创作”的过程,不如说是“见证与记录”的过程,故事中的各个人物都有他们自己的生命和活力,我需要同他们交流,共同完成这篇小说。

林语堂的《中国传奇》为赵老师的创作提供了重要灵感

《一九二三》写完之后,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篇“主流文学”作品,便试投给了一家业内知名的主流文学杂志。我没有接到来自编辑部的消息,就在几个月后主动给他们打了电话,接电话的编辑老师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但是对于他们的杂志来说,有些太过“浪漫”。后来我才听说,这本杂志更倾向于发表“现实主义”的作品,也许在他们看来,科幻与奇幻作品不能算做“主流文学”的范畴。在那之后,我又把小说发给了一本科幻杂志的编辑,她委婉地告诉我,她觉得《一九二三》更像主流文学作品的风格,言下之意是,不适合刊登在科幻杂志上。

我完全能够理解编辑们的想法,他们需要考虑作品在市场上和目标读者中的接受程度。在十五年前,科幻杂志更多地面向中学生和大学生,他们是消费科幻作品的主力军。如果编辑认为他们的目标市场可能不喜欢《一九二三》这样的故事,谨慎一点也无可厚非。不过作为作者,这么多年里,除了很少的几次约稿,我一直用非常随性的方式创作自己喜欢的小说,也因此可以完全不顾忌市场。我没有选择成为职业写作者,就是为了用工作供养自己,从而拥有业余写作的自由(但是却没有考虑到工作会剥夺我写作的时间,那是后话)。既然写作是出于我个人表达的需要,发表与否就不是最重要的。

在科幻创作之余,赵海虹还取得了中国美术学院艺术史博士学位,并担任《诗画中国》课程的主讲教师

当然,我也需要承认,拒稿多少让我有些失落(早年科幻发表的经历过于顺利,所以相关经验不足),主要是写“主流文学式的科幻小说”这种新尝试没有得到认可。后来,小说于2007年发表在《世界科幻博览》。再到后来,宋明炜老师联系到我。他挑选了一些中国科幻作品,计划组织翻译,发表在香港的《译丛》杂志中国科幻特刊上,其中包括我的《世界》。后来由于特刊体量所限,需要压缩字数,他向入选作者征求意见,希望提供篇幅更短的备选篇目,我主动提出可以换《一九二三》。我告诉宋老师,《一九二三》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写作探索。他经过比选,接受了这个替换。

我特别感谢宋老师帮忙联系到了两位如此优秀的译者。我有时也会从事一些翻译工作,英译中为主,但也试过把自己的小说翻译成英文。但我的母语不是英语。对于翻译来说,译者目标语言的水平是至关重要的,对于文学翻译来说更是如此。译者需要感受、理解并且传递文字所酝酿的氛围,难度极高。一篇小说有很多元素,包括情节、人物、世界设定等等,但“语言”也是作品的核心要素。对我来说,中译英的过程中我或许可以传达信息,但却无法复现我能在中文里营造的语言美感,作为一个非母语作者,我没有这个信心。(迄今为止我做过的中译英小说,并非有心挑战,而是为了推广自己的小说勉力为之,而且在发表前都曾经过其他英语母语的友人之手,不能视作我独立的翻译水准。)我非常喜欢《一九二三》中的语言,这大概是我个人在那个阶段的最高水平,但我也知道自己无法用英文精准表达我在故事中塑造的情绪和氛围。所以,能够有宋老师牵线搭桥,能够遇到这么棒的译者,我感到非常幸运。

赵海虹的《世界》首发于《科幻世界》2006年增刊

老吕:

感谢赵老师给我们分享她在《一九二三》发表过程中的各种经历,这些经历可以让我们思考,《一九二三》究竟应当怎样定义。您在故事原版的“后记”中也提到了“科学奇幻”这一概念,请问您当时是如何注意到这个术语的?在故事里您是否有意融入了某些“Science Fantasy”的元素?在您看来,与十多年前故事发表的时候相比,今天科幻作者和学者对这一概念的认识有没有变化?

赵海虹:

我对于“科学奇幻”的认识,首先源自于一篇日本科幻故事。读研究生的时候,我也翻译过一些英美科幻小说。一位美国朋友曾寄给我一本被译成英文的《日本科幻小说选集》,我非常喜欢,从中选了很多篇译成了中文。我翻译过的长篇小说,包括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 Bester)的《群星,我的归宿》(The Stars My Destination,1956)以及《被毁灭的人》(The Demolished Man,1952),这些都是出版社的委托。而我所有英译的中短篇都出于个人的兴趣。在那本日本科幻选集中,我选译了很多作品,都是出于我个人的爱好。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便是小松左京的《野性之口》以及矢野彻的《纸飞船的传说》,尤其是后者,让我感受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科幻写作风格。

《纸飞船的传说》介绍了一个隐秘的村庄,有个女人“阿千”总是赤身裸体在村子竹林中跑来跑去,这让孩子们感到害怕。阿千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卫门,这个孩子有特殊的能力,能够通过语言看到一些奇特的画面,比如曾经有一艘宇宙飞船坠落在村子里,一位和飞船相关的神秘男子与卫门的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看过全文,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勾勒出故事的前因——是飞船上的外星人让阿千怀孕。而故事本身的叙事方式却没有这样简单,关于飞船遇难的来由,阿千的家族,作者都通过曲折的讲述方式,将故事的真相隐藏在文字和民谣之下,读者在努力联想的同时,也会与主人公产生深切的共情。这样的叙事让我非常感慨,也让我发现了新的文学呈现方式,我感觉这样的方式完全可以借鉴到科幻小说的创作过程中。

矢野彻《纸飞船的传说》收录于其1978年小说集《飞船传奇》,将日本民间传说融入到科幻叙事之中

在《一九二三》里,我想象了一种“水梦机”,可以通过某种特殊液体,储存人们的记忆。在此之前,我在构思其它科幻小说的时候,总是在追求一种技术上的真实感,至少在我创作的时候,我需要相信我描绘的“点子”可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成为现实。我需要相信,这些奇妙的想法可以通过科学和技术手段来实现。不过《一九二三》的“水梦机”却不属于这种技术性的想象,我并没有试图解释它工作的原理,而只描述了它运行时显示出的现象。这就是我称《一九二三》为“Science Fantasy”的原因,强调它与注重科学的“硬科幻”的不同之处。很多朋友对传统的硬科幻作品都很熟悉,这些小说需要以对科学技术的真切想象构建小说的核心推动力(接近这些年“核心科幻”的说法);与之对应的,很多朋友也知道“软科幻”这个概念,它着力描绘的科技对于人类社会和心理的影响,而非技术本身。

在此基础上,“Science Fantasy”自成一派,如同硬科幻,故事中与“科技”相关的元素依然主导故事的核心方向;但故事对技术元素本身的描述与硬科幻的技术表达大相径庭,就像《纸飞船》将飞船与外星人的暗示托于疯女和痴儿的回忆碎片,而《一九二三》将水梦机的水之记忆托与水汽中的面容和蓝色的泡泡;这种表达让它们更接近“奇幻”的世界。故事中“水梦机”的灵感源自于1991年的搞笑诺贝尔化学奖。法国免疫学家雅克·班菲尼斯特(Jacques Benveniste,1935—2004)在《自然》期刊上发表了关于“水的记忆”的研究,但他的实验却没能够被其他学者重现,因而这一理论背后的科学原理并不稳健(或者并不存在)。

班菲尼斯特是法国著名免疫学家,但他关于“水的记忆”的研究却获得1991年“搞笑诺贝尔奖”

在2017年成都举办的第四届中国(国际)科幻大会上,我与美国科幻作家迈克尔·斯万维克(Michael Swanwick,1950—)讨论过“科学奇幻”的定义,他也向我介绍了如《光明王》(Lord of Light,1967)这样在“科幻”体裁里,加入神话与奇幻元素的西方科幻。在中国,我们同样也有很多这样的作品,比如程婧波的《赶在陷落之前》(2009),在我看来,这篇故事就是科学奇幻的代表作品,钱丽芳的《飞升》(2014)也有接近手法。所以除我之外,还有不少国内作者创作过Science Fantasy。在很多“软科幻”故事中,情节的“驱动力”并不是科学本身,而是角色之间的冲突、矛盾和情感;科学奇幻小说与此不同,这一体裁的叙事动机仍然与“某种技术”密切相关,而这里的“技术”并不需要现实中的有效性。

近几年,中国科幻作者与读者对于科幻的理解日趋多元,我们对于更多形式的科幻小说也持有比较开放的态度。实际上,“科幻”的概念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早在二十多年前,很多人就已经在书写不那么强调技术性的科幻作品,读者也会关注科幻本身的文学价值,随后,人们开始倾向于以刘慈欣为代表的硬科幻小说,强调故事中对于科技的再现和加工【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大刘的成功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小说的“硬度”,还和他故事的独特视角、强大的情节构架能力与动人心魄的英雄主义有关。如果仅仅看到“硬度”是无法复刻大刘的成功的。】而最近一段时间,随着越来越多优秀的写作者涌入科幻这个创作领域,科幻小说又有了更宽广和多样的形态。这个过程往往是循环往复的。

罗杰·泽拉兹尼的《光明王》是老吕最喜欢的作品,而且强推胡纾老师的翻译

Angela:

《一九二三》给我感触最深的,是故事里融入的几首歌曲,有白光的《如果没有你》,周璇的《龙华的桃花》,还有一首我没有查到出处的童谣(赵海虹:那首童谣是我自己编的,你肯定查不到。)。如果我们把这些歌曲当做《一九二三》的背景音乐,我们很容易就能感受到故事所营造的浪漫氛围,把我们带回1920年代的上海,还有上海滩的夜总会。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尤其是在水梦机制造的记忆泡泡中,主人公可以真切的听到、感受到这些来自遥远时空的歌曲。所以我想请教赵老师,您怎样营造故事的“音乐性”?

赵海虹:

一个突然进入脑海的意象,或者一段熟悉的旋律,都可能成为我小说的灵感来源。我上中学的时候是林青霞的忠实粉丝,她在《刀马旦》里的曹云非常中性化的那个人物形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萦绕在我的心头,并且最终成为了《一九二三》中“泡泡”的原型。后来我又听到了白光的《如果没有你》,我脑海中立刻就产生了那个时代上海的画面,栩栩如生。《一九二三》前半段的灵感,正是来源于这首歌曲。我在故事的注释中也提到,白光活跃的时间并不是1920年代,而是1930和1940年代。我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把故事时间设定在了1923年,这毕竟只是一个科学“奇幻”,所以我也没有遵循严格的历史时间。

《刀马旦》中的林青霞成为了《一九二三》中“泡泡”的原型

之前我也提到,《一九二三》的写作时间跨度长达三四年,在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寻找故事可能的走向,也经常唱起《如果没有你》这首歌,不论我是在公交车上,还是在书桌前,我都可能随时进入“泡泡”这个角色,想象她对着镜子和自己对话的场景(这个镜子后来在小说成稿中是水梦机制造的迷雾中她自己的面影),她如何对着镜中的自己喃喃自语,有时我甚至会说出声来,——“我是革命者,我不是女人”,“我是革命者,我也是女人”……想象她的内心纠葛,揣摩这些话的语气与语调。在完成故事的结局之前,我都无法从这样的纠结中彻底走出来。《如果没有你》的旋律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而这首歌所营造的“画面”,恰恰就是三位主人公第一次见面的夜总会。

这种由歌曲勾勒出的画面,就像是种子,我的很多其它小说也都得益于此。林青霞是《一九二三》种子的一部分,而《如果没有你》则是另一部分。当我种下这粒种子,我所浇灌的营养是我曾祖父和曾外祖父的人生经历,他们一位曾经是同盟会会员,参加过孙中山时代的国民革命,而另一位是科学家和发明家。所有这些元素在《一九二三》中都以种种方式融合在一起,种子渐渐生根发芽,在几年之后我读到林语堂的故事的时候,得以开花结果。

《如果没有你》是著名歌手白光的代表作

庞朝霞(译者):

我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些我在翻译过程中的感受。小说的另外一位译者是Nicky Harman,认识她的时候,我们都在帝国理工学院工作(Imperial College),她当时在讲授有关翻译理论和实践的课程。后来她翻译了一本书,我不记得标题是什么了,不过那本书给Nicky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她经常向我感慨,中文里居然有那么多关于“爱情”的表达!像这样,工作之余,我们会经常讨论关于语言和翻译的问题。即便我后来转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SOAS)工作,她依然会找到我,一起讨论她正在翻译的文学作品。我很喜欢翻译这个过程,只是在那时,我在学校的教学工作非常繁重,很难抽出时间去打磨语言。

庞朝霞老师(左一)是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东亚语言文化系高级讲师,她的学生在历届“汉语桥”中文比赛中率获佳绩

我和Nicky翻译《一九二三》的时候,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从良”这个词。她问我,“从良”究竟有什么含义?它是不是还有很深厚的文化内涵?我觉得,能与Nicky一起翻译这篇小说,我和赵海虹都很幸运。Nicky的遣词造句非常严谨,讲究,她不仅仅翻译出了故事内容,还希望能够传递语言的灵魂和韵味。她当时有很多段落,拜托我确认一下她的理解是否正确。后来我们商量的结果是,我可以首先把这些段落大概翻译一下,但语言上可能无法面面俱到,毕竟学校的课程安排太紧凑了,抽不出太多时间。有了这些初稿,Nicky来重新组织语言,完成后续的文字加工。

不得不说,在翻译的时候,我被《一九二三》深深触动。我可以感受到主人公在情节起伏中的情绪变化,也能够感受到作者本人在故事中融入的热情,能够看到赵海虹思维深处的火花。这篇故事没有任何对于亲吻、身体和性的描写,但作者表现出了爱情特有的张力。今天参加活动的很多朋友都会中文,我强烈推荐大家去读赵海虹的中文原作。当然,Nicky的翻译在我看来,很好地诠释了“信达雅”,也是非常杰出的作品。我看过不少英译汉的诗歌和小说,但总感觉这些翻译都太随意了。Nicky的翻译不仅准确传递了原文的信息,还保留了原文的美感,这很不容易。过段时间等我退休,我一定继续关注赵海虹的作品,来学习她对于文字的独特理解。

Nicky Harman是著名英国著名译者,曾翻译过贾平凹、韩东、严歌苓等人的作品

Yuting:

《一九二三》中的“泡泡”在一定程度上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特征,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写作方式,而且我注意到,赵老师的很多其它作品也都出现了类似的角色。所以我想请教赵老师,您为何创造这样的形象?她向我们传递了哪些信息?

赵海虹:

就像我刚才简单提到的,“泡泡”身上种种特质的灵感来源,是林青霞。她在自己的演艺生涯中,出演过很多充满中性美的形象,或许这就是我们眼中女性与男性特征的结合。对于中学时期的我来说,这颇具吸引力,是我最喜欢的演员,没有之一,所以我对于类似的形象也会产生共鸣【补充一下,我是从看《东方不败》开始喜爱青霞的。】受此影响,在我很早开始创作“陈平”系列的时候,她最初的形象也是一头短发。除此之外,《一九二三》一定程度上,也是我自己女性意识的觉醒。在这个故事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人之我的事业性选择,会和作为女性之我的情感选择发生冲突。而故事中的“泡泡”最后选择了事业,在革命与爱情之间选择了前者,甚至不惜为此献出生命。同时,她也知道,贾苏本质上并不是革命者,他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所以她不愿将他卷入自己注定颠沛的革命人生,这也是一种负责任的表现。

林青霞所饰演的“东方不败”同样具有一种“中性美”

就在我准备这次活动的时候,突然想起了科学家杨振宁的一段故事。当然,他的故事和《一九二三》的创作没有关系,我看到这则故事的时候,《一九二三》已经发表很久了。杨振宁在一段自述中说到过自己的初恋,他说当年在西南联大念书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令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但他意识到这样强烈的情感投入,会极大地分散他的时间与精力,影响他追求物理科学的终生事业。于是他在爱情与事业中做出了抉择,斩断情丝,全心投入到学习中。(他没有谈到女方的反应,也许这只是一段刚刚开始的单恋。)这样看来,如果杨振宁也有过类似的困扰,那么“泡泡”在《一九二三》中面临的困境也不仅仅属于女性,不同性别的人都可能遭遇。在生命的特定时刻,遇到有关爱情的抉择,很多人因此迷失自我,放弃了自己的追求。我们在爱情和事业上做的所有决定,都会直接影响我们的人生规划。

当然,有的时候我们也会犹豫,不过我相信故事中的“泡泡”并不会后悔她的选择。在我看来,人生落子无悔,当我们做出选择,就需要承担对应的责任。刚才庞朝霞老师也讲到了,故事中的爱情并不牵扯任何的“性”。这样克制的情感表达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传统,我也很喜欢这样的情感方式。泡泡与贾苏之间的感情是柏拉图式的,以精神交流为主,相比之下,梅樱和贾苏的爱情则有更强烈的欲望色彩,我更喜欢泡泡的故事。

后来我们知道,泡泡在革命中牺牲了,但我并没有解释她具体是在哪一个事件中牺牲的,这牵扯到错综复杂的历史,我在创作时,并没有厘清这些头绪,而选择让它沉在历史的迷雾中,只留下了“龙华”这个线索,暗示她是在龙华刑场被杀害的。不过在1923年,中国还在大革命的前夜,这就是为什么泡泡对贾苏说,他发明的水梦机“太不应时”。这是一个呼唤革命的时代,而非在书斋、实验室里安心于研究和发明的时代。

《龙华的桃花》是周璇最著名的歌曲之一,郝景芳以此为线索,暗示了“泡泡”被捕牺牲的命运

Melissa:

谢谢赵老师的精彩分享!我之前读过您的《桦树的眼睛》,也非常喜欢!我对《一九二三》中贾苏的实验室印象很深,这里就像一个奇幻和魔法的空间,非常梦幻。您当初在创作过程中,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描述贾苏的实验室?这里对于贾苏和泡泡来说,有没有不同的意义?

赵海虹:

实验室这部分是整篇小说最难写的地方。我之前说,当时我写《一九二三》的时候停滞了很久,这就是因为我在读研究生的时候,还未能围绕这个核心场景产生让我满意的具体构思。我刚才也提到,林语堂的《中国传奇》再现中国传统奇幻和神话故事的方式,让我深受启发。《一九二三》贾苏的实验室里有一个怪物一样的机器“金刚”,可以喷射出各种气体,生产出很多奇异的记忆泡泡。对于它的形象来源,我现在追溯与分析,受唐代佛教造像中的金刚的影响很大,但一定程度上,也受更早的偃师传说的影响,【中国传统的《偃师造人》记载于《列子·汤问》,这大概是中国最早的“机器人”叙事。】

《偃师造人》中的人偶形象,对我最初构造水梦机外形的想象可能有一定的帮助。但一个原始古拙的机器人形象要加上烟雾、瓶子、金属管、蒸汽、泡泡等元素,我还需要大量改进。佛教的“金刚”形象在很多唐朝佛教绘画和造像中都有体现。所以我将金刚和一个古拙机器人相结合,加上情节需要的所有配件,就融合成了我对于水梦机的描述。

实际上,以上这是我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在原始创作过程中,我并没有回溯这些形象的灵感的来源。我只是试着把自己代入到故事的环境中,来想象贾苏的实验室究竟是什么样子。可以说,这个形象是一点点、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而我只是一个记录者。听到你们这个问题,我才开始挖掘、分析,自己在构思的潜意识层可能沿用了哪些既有的形象。

《偃师造人》可以算是中国最早的“机器人叙事”之一

老吕:

让我们再次感谢赵海虹老师!在活动最后,可以请您简单介绍一下您在未来一段时间的写作和翻译计划吗?有没有新的小说或翻译作品可以稍稍向我们透露一下?

赵海虹:

有两篇小说的英文版很快就可以和大家见面了,一篇是《相聚在一九三七》英文版,收录在倪雪婷翻译、编辑的新书Sinopticon: A Celebration of Chinese Science Fiction,由英国出版社Solaris Books出版,今年11月大家就可以买到。而在明年,美国的Tor出版社会出版一部中国女性科幻作者的作品选集The Way Spring Arrives and Other Stories,由于晨和王侃瑜编辑,其中会收录我的《宝贝宝贝我爱你》英文版。

我早期之后的作品尝试了多种风格,探索新风格是一种非常有挑战性的体验。我觉得我还在爬山的过程中,远没到风格定型的时候。在这么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我在不断变化,尝试新的写作方式。《一九二三》在我创作的第二个阶段,曾经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而后续的不同阶段我又有新的“最爱”。希望将来能给大家呈现更多不一样的故事,感谢大家的支持!

老吕对这两本书非常期待!

研讨回顾汇总:
25. 提沙《毕业考试》:初探“后奇点”时代
24. 韩松《我的祖国不做梦》:梦游、巨怪与新时代的梦
23. 吴霜《捏脸师》:科幻中的神话与梦境
22. 未马《从前慢》:时间与情感的空头支票
21. 程婧波《倒悬的天空》:女性主义与文学“对称”
20. 颜歌《异兽志》:异兽、永安与边缘社群
19. 白乐寒《扑火》:赛博时代的“那喀索斯”
18. 慕明《涂色世界》:一切坚固的东西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17. 宝树《灯塔少女》:永生、异化与加速主义
16. 万象峰年《雾中袭来的远方》:互为远方的异托邦
15. 糖匪《无定西行记》:逆熵,复魅与空间叙事
14. 阿缺《宋秀云》:母亲、黑猫与地下室
13. 王侃瑜《语膜》:语言的围城与世界的割裂
12. 顾适《为了生命的诗和远方》:藏身海底的乌托邦
11. 陈楸帆《匣中祠堂》:复制的艺术与失落的“灵光”
10. 张冉《晋阳三尺雪》:丝绸朋克与复古未来主义
9. 夏笳《2044春节旧事》:总把新桃换旧符
8. 韩松《末班地铁》:瓶子、幻影和价值符号
7. 马伯庸《寂静之城》:灰色城市与彩色泡泡
6. 王晋康《转生的巨人》:资本话语中的价值量化和身体隐喻
5. 陈楸帆《荒潮》:嗜血资本与毒性话语
4. 夏笳《心理游戏》:AI与偏见
3. 刘宇昆《狩猎愉快》:猎物与猎手的生存困境
2. 刘慈欣《流浪地球》:该不该搁下重重的壳
1. 郝景芳《北京折叠》:希望、幻灭与后人类

: . Video Mini Program Like ,轻点两下取消赞 Wow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