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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军人的爱情故事

GS乐点 GS乐点 2021-06-09

口述|郭毅军
文|吴楠
封|《南行》剧照
图|郭毅军



战友 

 

在我离婚的第二年,认识了董夫。如果不认识他,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现人生的另一面。


我已经四十岁。读大学时喜欢过一个男同学,他也喜欢我。我们俩在树荫里,拥抱过,接吻过,也彼此爱抚和探索,但不敢声张。彼此结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我离婚是因为女方在国外工作生活多年,我却因为工作原因不能出国。


我在部队的研发部门工作,出入境受到严格的限制,连香港都不可以去。每天住在单位大院里,上下班见到的几乎是同一群人。虽说在部队也是工作,可这样的工作一进办公室就失去联系,轮到值班时24小时消失也很正常,家里有个大事小情总不能到场,时间长了很难让家人理解,亲人之间出现嫌隙也很常见。


可能因为没有孩子、多年以来一直自己生活的缘故吧,没怎么操过心的我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


董夫比我小十五岁。见面之前,我们没有谈过年龄这件事。我也没抱什么希望,虽然彼此看过了照片,但除了年龄,两人还有很多彼此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工作、生活习惯,以及思想模式。如果年龄也是一段感情中的否决项的话,那么这段感情中的否决项将无穷无尽了。或许是没抱希望,当希望轰然来临时,我竟有些承受不了。

 

董夫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冬天,在夜晚。见面之前的一个月,我们每天都聊三四个小时。先是打字,后是语音通话。任何一件事,都可以引发无穷无尽的话题。好几次聊过子夜,两人一次又一次地对彼此说睡觉吧。接下来,莫名其妙地又聊了一个多小时。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又兴奋又疲倦。我不知道怎么会在冥冥之中遇到这样的人。之前尝试着在同志交友APP上认识不同的人,似乎每个人都急着把恋爱加速,聊天、见面、上床,合适的话继续上床,不合适的话就彼此断了联系。快餐成了这个时代或者这个群体最大的特点,不仅是食物上,还有感情上,甚至是生活方式上。我已经四十岁了,适应不了这样的快节奏,打算一个人独自生活到老。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了,中年向往起了爱情,在成熟的人看起来,一定很幼稚。但认识了董夫,我不敢预设这段感情究竟是什么。当生活展现出全新的一面时,激动和憧憬是自然的,恐惧和不安也是这样。


约好下班后见面,一起吃个饭。到了前一天,董夫忽然说,只能晚上见面,而且是八点以后。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喜欢计划调整。这种喜好或许和工作性质有关。在部队里,时间节点都是死命令,只能提前,不能延后。更何况按照时间节点完成任务已经很困难。我没追问,怕问太多,让董夫反感。


沉默片刻之后,董夫解释,“明天下午我们单位有活动,然后打算去洗个澡。你要不要收留我一晚?”我心里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能在一起住,算是意外惊喜了。我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只回复了一个字,“好”。


第二天,时间难捱。到了下午三点多,董夫发过来一句话,“我们的活动才完事,现在去洗澡。洗完告诉你。”那天是元宵节,天黑得特别早,前一天还下了大雪,路上积雪很厚。作为一名已婚军官的“特权”,我是可以随时回家住的。我买了一袋汤圆,扔在冰箱里。紧张得都不觉得饿。到了晚上七点,见董夫还是没给我消息,就按着之前问过他的大众浴池的地址,出发了。


还有五分钟开到的时候,董夫忽然发了信息给我,“我洗好了。你还有多久到?”我回,“五分钟。”他发了一个笑脸,“我正好穿完衣服。”


把车停好,就看到一个身材修长但结实的小伙子推开大众浴池那上了厚厚霜雾的玻璃门走了出来。他环视了一下,低头摆弄手机。这功夫我就收到一条信息,“你开一下双闪。”按照他说的做了,这小伙子走过来,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笑着说,“等了很久吗?”跟着这句话一起传过来的,还有一股清新的沐浴露的味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煮了一袋汤圆,喝了一点啤酒,汤圆就啤酒,东拉西扯地聊到半夜,谁也不好意思先说睡觉。最后,我熬不住了,迟疑地说,“要不然我睡沙发吧?”董夫就笑了,“说好了一起睡的啊!”


一切发生得又快又自然。有汗水,也有疼痛。有亲吻,也有喃喃自语。最后拥着睡去。早上醒来,我才仔细打量还在沉睡中的董夫的脸。看着他依然稚嫩未消的模样,还有他的发型,回想最近这段日子聊天时他的语气,我忽然明白一件事,董夫应该和我是同行,他是我的战友。


但我决定,在他不说出这一切的时候,我不问,也不说。因为这是我们的职业要求,就算是最亲的人也不能透露关于工作上的秘密。也因为这是在部队,我们这种见不得人的人,只能以这样见不得人的方式相处着。在不确定的时候,我能做的、我们能做的,只有沉默,以及忍受。

 


“看不见的”“消失” 

 

接下来的半年里,和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我们只做了一件事:在一起。部队的生活规律而严苛。董夫这种单身干部是不能在外留宿过夜的。就算非工作日外出,特定情况下,也需要报备。


我们聊得多、见得少。每天聊天讲琐事。每一次约会,甜蜜又开心。一直到确定关系,董夫才告诉我他是一位军官,我也说了自己的工作。他笑着说他早就知道了,“要是我在单位遇到你,应该立正敬礼喊首长好吧?”我心想,他一定会知道我的工作。虽然我把军装都挂在衣柜里,没有提过我的军衔比他高多少级,但言谈举止中,这个职业是最能透露出特点的。董夫也许会猜到,以我的年纪能不转业、继续在部队工作,也是经历了一些事情的。


或许同性恋的圈子里,有不少人幻想我们充满了阳刚的气息,让人着迷。或许只有我们知道,我们都是普通人,要承受职业带来的诸多不便。


董夫和我在一起时,彼此不能说太多工作信息,比如他的翻译工作,我的研发工作。两个人知道彼此都很忙碌,更知道军令如山,不能反抗。我们也都怕,这样纯阳刚的职业,让两个同性恋都不知道如何处理今后的人生。我们只能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我去接他时,要把车停在距离他的营区一公里以外的地方,他自己走过来。上车以后,车窗永远都要关闭,我甚至为此更换了车窗贴膜,选择了最深色的那一款。其实我是高度近视,车膜的颜色太深,在夜晚我是看不清窗外的,只能开得小心翼翼。但这也比被别人发现而很可能面对转业的无奈境况,要让我们轻松得多。


一次,开车到市郊,我们摇下了车窗。过了十几分钟,董夫收到一条微信,“你坐在谁的车上?刚才我看到你坐在副驾上,在我面前开过去了。”董夫惊了一身汗,“怎么在这样的地方也能遇到同事?“幸好对方只是随口一问、打个招呼。


人是奇怪的生物。隐藏的时间久了、说谎话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成了习惯、甚至是本性。无法控制地说谎,无法把谎言从生活中剥离。谎言跟生活有时候不知道谁是谁。


董夫忽然消失了一周。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发了几条信息,石沉大海。我胡思乱想,难道他后悔和我在一起而以这种方式分开?这就是中年人的特点,渴望爱又害怕爱。


董夫终于联系我时,他只发了一个定位,那是这个城市的军区医院。有时候我也会想,为什么军人常常会选择军人做另一半,不辛苦吗?其实,只有军人才能明白,和平年代里的“保家卫国”也是一种无声的牺牲。


接到微信时,我正在画一个关键部件的三维动态视图,那天是要把图纸完成并提交模拟流程,而且提前一周就和领导保证了时间节点。看到董夫发来的消息,我一下子慌了。他怎么了?这么年轻的小伙子会得什么病?负伤了?最近并没有军事行动。


作为一名军官,并不是想住院就可以去军区医院的。绝大部分部队单位都有门诊,平时的感冒发烧、小刮小碰,门诊都能搞定。只有门诊处理不了,才会去军区医院住院。而且需要单位批准。曾经有一次董夫病了,但当时有紧急任务,领导让他在寝室打点滴,也不同意住院。


坐立不安、左思右想了一个小时,图纸毫无进展,我咬牙跟政委请假,第一次为了请假而说谎,“我家人忽然病了。”政委还算通融,只问了我什么时候完成任务,确保了不耽误节点,就批了假。从营区出来,我一路上都在超速。开到医院才知道,董夫连续工作四天,睡觉加起来不到六小时,昏迷在工作岗位上。董夫笑着,“我是等领导和同事都走了,才通知你的。”我刚要细问,护士走进来,“该打点滴了。”董夫伸出手,手背上已经好几个针孔,我心里一抖,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盯着他。如果目光能吃人,我大概已经把董夫生吞活剥、吞进肚子里。


等护士离开,董夫挤挤眼睛,“我们领导找了人,不然我都不能住单间。”说完,示意我过去。我刚走到床边,他一把拉过我,搂着我,狠狠地吻,吻了很久。他疯了,我也疯了,不怕有人闯进来。


董夫出院那天,我的任务太忙,他自己办出院。领导批了董夫十天的探亲假。出院之后,他回家休养。

 

生病时去探望,两人紧紧拉着的手

 


一支玫瑰花 

 

休假中的董夫每天晚上都跟我视频聊天。每一次我都看到他坐在沙发上,沙发上堆着枕头和被子。我问他,“你怎么不住在床上?”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平时也不回来,父母住在卧室,我住沙发也挺好的。”后来我看一部电影,叫做《睡沙发的男孩》,就想起他。


过了四天,董夫对我说,“周五我过生日。”我一愣,我的父母很老派,从未给我过生日。妻子和我结婚四年多,在一起的时间,统统加起来不到七个月,根本没机会给我过生日。加上自己所在的工作环境,大部分同事的学究气比较浓,浪漫气息比较少。我不清楚对一个九零后的小伙子来说,生日有多重要。


九零后的军官和我们七零八零后完全不一样了。他们胆子很大,敢在下班后偷偷从军营溜出去玩,喜欢吃吃喝喝,喜欢刷抖音。甚至在宿舍柜子里还塞着一个粉红小猪的玩偶。部队的工作和生活很单一很辛苦,工作起来连续十五六个小时都是正常的。在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下,再没有娱乐放松,精神的确会崩溃。


我从来没给别人过过生日。前妻在婚后半年就去了美国,她也是部队系统,常年驻外,我们实在熬不下去,离婚放彼此生路。


我笨手笨脚、有些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董夫的这句话,最终我决定赶到他身边。我能做的也许只有陪伴。


周五我又请了假,开两个小时的高速。董夫在他父母家的小区门口等我。看到我,他一言不发地上了车,对我说,“我定好了酒店。”语气仿佛是许久未见的同事,客气冷静。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军人世家,住在部队大院,万一被人遇到,很快就会传到父母的耳朵里。


董夫订的酒店远离市区,到了晚上周围几乎没什么车辆和行人。房间装修得很漂亮。是一个双层的LOFT,客厅在楼下,卧室在楼上。这一切对我来说很新奇,除了出差,我几乎没有在酒店住过。董夫体贴地说,“我也是第一次住。以前我休假,都是住家里。没想到这个小城市,还有这么高级的酒店。”


董夫毕竟比我年轻很多,我在部队里太久了,地方上的很多东西接触得少。董夫没笑话我,他是个很细腻的人。


那天,我偷偷买了一支玫瑰花。除了生日礼物,这是我第一次送玫瑰花给爱人。花是我接到董夫以后,开车去酒店的路上买的。我无意中瞥到路边有一个花店,挨着一家药店。我临时起意,想送一朵玫瑰花给董夫。我把车拐进停车场,说要去买点药。他不放心地问我,“你怎么了?”我所答非所问,“我马上就回来。”车都没熄火,一路小跑,不敢回头,怕看到董夫的目光。


进了花店,顾不上第一次买玫瑰花的羞涩和紧张,指着摆在地上的花筒里的红玫瑰说,“多少钱一支?”里面有五六个人在聊天,看到我急切的样子,都停下来盯着我。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两块钱一支。你要多少?后面库房里还有。”我顾不上解释,在花筒里挑了一支看起来最新鲜的,“就这一支。”女孩用食指和中指兜住花朵,一把拉起来,好长的一朵花!“要包吗?加一块钱。”这实在太便宜了!在我们的城市估计要十块钱吧!我挑了美式报纸风格的包装纸。女孩帮我加了一层玻璃纸。女孩包得很认真,我却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希望女孩的动作快点、再快点。等女孩把花递给我,我小心地接过来,藏在身后。从花店走回车上的几十米,生怕漏馅儿。到了车边,我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的门,把那朵玫瑰花放在后备箱里,想到酒店再送给他。


董夫不做声地看着我回到车上,忽然说,“你去买花了,是不是?”我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点点头。然后下车,取出那朵玫瑰花,有点害羞地递给董夫。他也害羞起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玫瑰花。”


我们俩都很傻,不知道怎样谈恋爱,却一直在为对方做这辈子都还没对别人做过的事。



 一碗面 


我们的感情从原来的高速运转逐步放慢了节奏。这天,董夫一上车,就递给我一个中国结,中国结下面是两只小鹿和铃铛。我开玩笑,“哪个小鹿是你?”他居然很认真地回答,“橘色的。”他又说,“我最喜欢橘色。”说完,把中国结挂在了观后镜上。


我车里没有任何装饰,从没想过要放这些装饰物。我是七零后,军旅多年,喜欢干净利落。我的内心总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也许某个人的一句话,会带来颠覆性的改变,之前的一切会灰飞烟灭。所以,我很少买装饰性的、过于贵重的东西。


后来,董夫陆续给我买了一些小件,比如手机支架、钥匙扣……车里多了他的东西和味道。我也越来越习惯他逐步“入侵”我的生活,我穿的衣服、鞋子,他带的手表、用的水杯,我们相互买着送着。我的家里开始腾出空间,放他的换洗衣服、陪睡玩偶。


时间不知不觉滑过去。到了七月,董夫越来越忙。以前他工作时,趁着上厕所,还能把手机从手机存放柜中取出来,给我回几个信息。后来,只有下班以后才能跟我说几句话。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一点是他的工作时间,好几次都是凌晨一二点下班。我抱着手机,等着等着,自己先睡着了。作为一个中年人,挺傻的。


连着一个月没见面。“八一”建军节,这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是最不像节日的节日,基本上是在工作岗位上度过。以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现在,他越忙我越担心他。董夫才二十六岁,在工作的重压下,高血压、腰脱、颈椎病、气管炎、关节炎,身体各个部位都出现了或轻或重的病症。我家里也被他放了一铁盒子的药。


直到董夫又病倒了,我才知道他的具体工作,是特种兵部队的情报官。用他的话说,工作时长取决于国际事件发生的频率和严重程度。这一次他病得挺重,高烧不退。他联系我时已经住院一天多,在电话里哑着嗓子对我说,“你要不要来看看我?”


赶到医院楼下,我正要上楼,董夫发来信息,“你到哪里了?”我正要回。第二条信息紧跟着进来了,“你先别来了,我妈来了。”我的胸口猛得腾起一股烈火。我不知道他病得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变成啥样了。可理智告诉我,不能上去看他,面对他的母亲,我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份?说是同事,万一他的同事刚走呢?还有别的解释吗?我想不出来。


我在住院大楼的一楼大厅里走来走去,一两分钟就看一眼手机。终于收到了董夫的信息,“你是不是一直在楼下呢?我下去。”


见面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直接流下来。董夫憔悴得脸颊都凹了下去,胡子也没刮,眼睛通红,眼眶泛青,不是之前认识的那个阳光精神的小伙子了。


看到我哭,董夫忙快步走过来,左手背上还埋着管,准备等下继续去打点滴。走到身边,他低声说,“傻子,你哭什么!这可是军医院。”军医院,也算是我们的工作环境。四十岁的我被他这样说,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低着头乖乖地跟他走到楼外。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董夫用手轻轻怼了我一下,“走,陪你吃点东西。”我看着他,“你都病成这样了,还能吃得下去吗?”他咧开嘴,“我这是累的,也不是绝症,更要好好吃东西。”我点点头。我们这么久没见面,也不能见面就哭哭啼啼。


那天,我们吃的面条。当时已经是夜里八点多,我整整等了四个多小时。一直到我坐在下来,才感觉双腿站得酸痛发软。那家店老板本打算打烊,看到我们两个人,又热情招呼着,还给我们加了不少汤。店老板殷切的目光注视下,我们两个人没办法说太多的话,加上董夫生病、我心里着急上火,实在吃不下太多东西,店老板热情追问,“是不是面不可口啊?”我们慌乱地解释,“不是,不是。”


从面店走出来,二百多米就到医院。俩人慢吞吞地走了十五分钟。没怎么说话,沉默着感受彼此的温度、气息和呼吸。到了医院,董夫回去病房了,他的母亲在等他。


我没经常去看他,也舍不得他为了我,拖着生病的身体下楼陪我。想他的时候,就和他发发消息。直到他病好,母亲回了家,我们才又见了一面。这一次,去了电影院。随便找了个电影,是个喜剧。因为是工作日的下午,看电影的人很少。买票时,便挑了靠后的位置。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当整个空间的灯光暗下来,我们把手紧紧扣在一起。电影演了什么,我们俩都不太知道。我就是很想他,想和他这样一起呆一会。那天下午五点,董夫的单位会派车来接他出院。我们两个人只有两个小时在一起的时间。


那天,我在电影院里哭了。军恋不容易,同性恋军人的爱情更不容易。董夫用力地回握着我的手,也无声地哭了。

 


 阴虱 

 

董夫和我是有时差的。作为一名单身军官,董夫只能住在部队的宿舍里。想出来见个面、过个夜,提心吊胆。按照规定,军官也好、战士也好,都不能在外留宿。夜不归寝,被领导抓到,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违反军纪。往小了说,也要和领导解释或者认错。每次住在一起,我们俩都提心吊胆。董夫说,我们俩是同城异地恋。我理解他,那么年轻,长得又很精神。我毕竟是个老头子了,怎么会奢望他一直喜欢我呢。越卑微,内心反抗得越厉害,有个尖锐的小声音一直嚷,“凭什么!凭什么!”


不知不觉在一起两年多,才好不容易有个周末,和董夫离开了我们两个部队所在的城市,找了个不太可能遇到同事、车程在两个小时以内的小城市泡温泉。


隔了一周,感觉浑身都不舒服。特别是重点部位,很痒。晚上回家自己检查,发现毛发上居然有小虫子!我吓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去看医生。幸亏留了个心眼,没去军医院,去了地方的医院。医生看了一眼,就说,“阴虱。”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


我要不要告诉董夫?也许这个病就是他传染给我的。但他怎么会得这种病?除非他背着我找了别人。一旦这个想法出现,真挥之不去。


但如果不告诉董夫,等他自己发现,早晚也需要治疗。早治疗早康复。我心里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这个病不是他传染给我的。


我开完药,从医院出来,只是简单地在微信上和他说,要晚上和他视频聊。他还嬉皮笑脸地回了几句。


晚上九点多,他下班回到寝室,马上发了视频请求给我。我们刚接上,董夫就开玩笑地说,“怎么这么不高兴!”我把下午去看医生的经过和他讲了一遍。他毕竟才二十七岁,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在视频里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到最后说,“我们打字说吧!”


具体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董夫认真地写了一句话给我,“跟你在一起之后,我没有过别人。”我选择相信他。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以我的年纪,我知道,爱情是很难持续一辈子的。在同性恋的圈子里,到在交友APP上一路刷过去,都是荷尔蒙。两个人经过时间沉淀的相处更让人珍惜。所以,我努力接受任何变化。有些事情,咬着牙吞下去,也是很难消化,会一直如鲠在喉,能做的就是信任。


治疗的过程不算辛苦,需要把毛发刮干净以后用药,很快就会康复。董夫和我在我家互相刮毛,都很小心很认真,怕刮破了对方。到最后,我们赤裸着抱在了一起。因为毛茬很扎人,又忍不住嬉笑着推开彼此。董夫买来消毒剂洗衣服,我在医院买了药。两个人每天聊的内容里多了一句,“你那里还有虱子吗?”半个月后终于康复,才感觉这段日子过得有够难熬。


我很快意识到不能继续在单位大院里住下去了。一个单身的军官家里,每到周末,都会有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过夜。左邻右舍和我虽然不是一个部门,但终归是一个单位的。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的话,难免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非议。董夫也意识到了,他尽量不在我家里过夜。我决定买一套房子。结婚之后,我一直在这里生活,一晃儿十四年,搬出去,换个环境,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算算自己的钱,也够买个一百平的房子。只是没想好买高层还是洋房。


我和董夫不知不觉在一起两年多。买一个远离同事的新房子,两人都有时间的时候在一起住,也不算是过分的要求。董夫也没有什么疑义。我不想对他谈及任何未来的事情。我们的工作性质、年纪差距,摆在这里。我有过婚姻,他没有。就算是男友,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不结婚。不结婚的话,他怎么向家里交代?


董夫半开玩笑地说,他也打算看看房子,正好一起看。如果价格合适,他也买一套。万一将来他结婚呢!我心里有点酸,毕竟我结过婚了,而他还没结婚,这在部队里面也算一件事,结婚是一种趋势,哪怕你不爱这个女人。在部队看来,家庭的稳定,才能换来军心的稳定。我又不想他看出我的心事,就说,“那一起看吧!”

 


 婚房 

 

房子选的磕磕绊绊。部队并没有给我们缴纳公积金,所以如果买房子,只能享受公积金的还款利息。好在我们贷款的额度都比较高。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城市买得起一百平的房子,首付款又不必超过30万。


房子看得多了,我更倾向于买新二手房。房龄在五年以下,精装修,最好没怎么住过。这样的房子价格上比新房子便宜,又省去了装修的心力。工作忙碌程度不允许我们有太多时间去跟着装修。而且,期房快则需要一年,慢则两三年,才能下房。我不想等,尽快从单位大院搬出去是最理想的。董夫也支持我买,问题是,看中的房子的首付需要四十多万,我一个人的存款显然不够。


董夫一开始只是跟我看房子,一直也没遇到合适的房子,反倒是我看中的那套房子,他也觉得不错。他手里有十五万的存款,家里会给他提供剩余的首付款。我对他说,“要不然你买这套房子吧!”董夫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我再考虑一下。”


结果不到一周的时间,那套房子就卖出去了。董夫和我都十分懊悔。早知道这样,无论是谁,买下那套房子都可以啊!但究竟谁先买呢?


我无意中了解到,两个人一起买房子,不一定非要是夫妻关系。可以以朋友的关系买房,视为共同投资。我也咨询了售楼员,对方答复的确可以办,只是过程比较麻烦。我跟董夫说了这件事。董夫反问我,“要是我妈问我,房证上另一个人是谁,我怎么回答?”


董夫的语气没什么不对,但我被他这句话将住了。我们的年龄差距在此刻表现得如此明显。我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向父母解释什么,但董夫这个年纪,还没有完全脱离父母,需要向担心他的家人解释。


可他并不敢出柜。不光是他,连我也不敢。我怎么对快到八十岁的母亲说,其实我喜欢的是男的,我的恋人比我小十五岁?母亲大概会当场发生难以预测的事情。


在第二次遇到合适的房子时,董夫直截了当地问我,“你买还是我买?”董夫说他买的话,主要是为了落脚,另外就是可以把母亲接过来。董夫的母亲虽然已经退休了,但现在又找了个工作,一时间,也不方便过来。我说,“我买吧!买完我们俩还能一起住。”董夫问我,“这一次的首付你够吗?”我摇摇头,“我可以管别人借。”董夫不死心地问,“你管谁借?”我迟疑了,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所以并不知道可以找谁借。看到我不知如何回答,董夫噗嗤笑了,原来板着的脸一下子缓和下来,“你眼前就摆着一个财主,你打算眼睁睁地放手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董夫的问题。如果管他借了这笔钱,我们之间的纯感情模式会被打破么?如果一切顺利,在未来的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们彼此在一起,并且都不会把关系公之于众。这样的前提只能是董夫不结婚。如果董夫结婚,我们又该怎么办?我不怕一个人孤独到老,只怕董夫为难。反之,董夫也一样怕我为难吧!这笔钱一旦被我借过来,董夫要是买婚房,我又不能很快把钱还给他,他该怎么办?


董夫又为什么要借给我钱呢?难道他不知道,两个同性恋人之间的感情有多么的脆弱。也许异性恋有婚姻的保障,可以不必过多的担心。但我们什么保障都没有。


这钱,我不敢借。


董夫干脆利落地用一句话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借给你十五万,你写个借据。”我还是迟疑,“我不怕写借据。我是不知道你家里人问你,你咋说。”董夫笑起来,“你真傻!将来你把钱还给我,按照银行利率给我利息就好了。”


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决定按照董夫说的做。写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写完递给董夫。董夫看完,抬起头看着我,然后他哭了。我说,“你傻了?一会笑一会哭的。”借据上,我写着,“如果董夫结婚,该房子无条件更名。”


董夫说,“你也不想想将来怎么活。”然后他又加上一句话,“董夫支付全部房款。”估计我们俩都疯了,这份协议根本没有任何法律效用吧?反正我们都按了手印。


然后,我们都呼出一口气。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异口同声,“我们这就算定了吧?”这房子,是我们俩的婚房,在这个飘摇的世界中的落脚点。

 


 等待董夫 

 

日子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甜,生活里就不会有遗憾。遗憾的是,再甜的日子,也会慢慢变成记忆里平淡的水。但终究存在着这杯水。心灵干涸时,也可以滋润。


董夫报名参加某个特勤任务,被选中了。此前他只是和我说,参加这个任务每天每人的补贴是120块美金。董夫家里的条件远没有他的同事好。现在很多家里条件不错的父母,都想办法把孩子送进部队,一般是在读书的时候考成国防生,或者在地方大学毕业后找关系进到部队。这些孩子不仅家境不错,能力也不错,头脑聪明,懂得人情世故。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下,做技术的董夫压力很大,本就有些内向的他看起来充满阳光和朝气,但我们在一起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我知道他夜里常常睡不好觉,有时候我醒了,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他睡不着又怕影响我,就自己带着耳机默默地看手机。在一起一年多,我们就分床住了。董夫说,有个人在旁边,他睡不着,哪怕这个人是他的母亲。


一开始,董夫和我说这些,我压力挺大的,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我越是问他,他越是不爱说话。我们争吵了几次,他竟然哭了,说每次又困又睡不着的时候,心里绝望极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抱着他,也哭起来。董夫抽泣着说,“你别哭了。我现在在宿舍,室友在旁边都睡不着,只能戴着耳机,勉强睡两三个小时。”


小半年的时间,董夫眼眶乌青。长期睡眠不好,让他在工作中出现了一次小失误。领导要求他作出书面检查。这件事之后,董夫申请住院,被诊断为焦虑症和神经衰弱。住院的一周,我工作很忙,他的同事又经常去看他,我们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我也没办法照顾他。董夫说他不需要照顾。两个人的关系似乎有点冷淡了。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没等我想清楚,董夫就出院了。出院不到一周,他得到消息,自己被选中参加一个特勤任务,要先集训半年,然后开始执行任务。


每隔一段时间,部队就要进行演习。我们都是做技术的,但董夫被抽中过参加演习,我则依旧每天正常上班。演习是要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半夜三更来一次集合,要求十分钟内到达指定地点,都是很常见的事。其中一次,我和他正视频通话,他忽然就挂了。接下来十二个小时都没有消息,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告诉我,昨晚十一点多忽然要求紧急集合,他也顾不上和我多说,手机扔在宿舍,就跑了出去,一直到十二个小时后才回宿舍休息。


现在的演习,都有可能会出现牺牲。董夫本来就睡不好,白天还出现发呆走神的情况,我真害怕他出现个三长两短的。幸运的是,董夫没有遇到过过于危险的情况,多半在指挥部内工作。


倒是这一次的特勤任务,董夫的情况不乐观。他蛮不在乎,“现在每周都有时间出来和你卿卿我我,根本就不像是在部队!据说执行特勤任务的部队的管理特别严苛,每周只有五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你行吗?”我问董夫。“不行也得行啊!”我知道董夫的想法。按照目前的趋势,董夫很快就要面临转业。但如果他能够再参加特勤任务,至少会再工作三年,军衔上势必有一个提升,和他目前的技术等级匹配,应该可以晚几年转业。特勤任务是他眼下唯一的机会,必须把握住。我和董夫不同,我跨过了转业这个坎儿,应该还可以在部队工作很久。所以就算我再心疼、再担心,也要同意他去。董夫为了国家拼搏,也为了自己拼搏,或许也为了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拼搏。这就是军人,这也是从军入伍的男人。


临出发前的那晚,他握着我的手,说,“等我回来。”

 

董夫现在已经开始了他的特勤任务。我则搬进了和他一起买的房子里。我们每周联系的时间,累加起来也不到半小时。每一次,他都说他很好。但现在,董夫已经失联了十七天。我除了等待,似乎没有任何的办法。


如果说人生中充满了等待,等待的结果,我希望是幸福的。

 

*本文人物为化名。

文章选自GS杂志第三十八期《故乡》

原标题《等待董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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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师,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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