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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 贝尔纳/燕汉生:生活的梦——戴望舒的诗

2016-10-28 贝尔纳/燕汉生 读书杂志



戴望舒的诗,不生硬,不喧嚣,不繁赘,不虚浮。他的声音平缓、热切而冷凝,伤痛潜而不露,哀怨深而不发,这就使其诗意丰茂。


生活的梦戴望舒的诗

文 | 苏珊娜·贝尔纳

译 | 燕汉生

(原载《读书》1982年7期)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古意答客问》

 

这本诗集(指北京外文出版社的《戴望舒诗选》法文版,燕汉生法译,1982年出版。此书选自周良沛所编《戴望舒诗集》,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编者)并非宏篇巨著,但却是诗人对中国现代诗歌的贡献的集萃。戴诗是中国古典诗词在现代语言中的延伸,又是中国与西欧文化间的一座桥梁,他的诗作,不愧为名家手笔;他的声音,一旦听到,不会忘记。

 

要理解其诗其人,就得涉及中国当时的历史环境。戴一生“洁身自好”,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后,带着深切的伤痛和失望,退出了斗争。当另一些诗人在为创建历史而奉献生命之际,戴望舒怀着幻灭、悲观和个人主义,十年中埋头经营个人的艺术。这种类型的进步知识分子在法国比比皆是:他们在最黑暗的年月动摇、怀疑甚至沦为虚无,而在另一种环境下又表现出勇气和自我牺牲。戴望舒也是这样:一九三七年他加入抗战行列,为此受到迫害、监禁,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一定意义上说付出了生命——因香港日寇监狱中的摧残,他哮喘病加重,出狱后四十五岁即死去。他逝世之日,正是中国光明时代的开端。这就是望舒其人:他以一个梦幻的、孤独的、明暗交接处的诗人而载入诗史。



戴望舒全家合影

 

戴望舒最初受唐代古典诗词影响,又以自由体的白话语言“铸造”自己的诗风。这就使我们法国人难以亦步亦趋地领悟他独特的经验,只能在翻译的镜子中捉到一些虚影。即使如此,也可找出其中的玄妙。因为对戴望舒这类诗人而言,诗歌首先是对客观世界的再创造,通过再创世界,给予读者以新的形象和感觉。正如法国诗人兰波一样:他既不认为做诗时要达到“意识紊乱”的地步,而又要把幻想作为伴侣、轴心和依据。这种梦幻不断与现实交融,并超越甚至压倒了现实,诗歌创作就存在于这种辩证关系中。生活与梦境互相渗透,互为依存,又互相排斥,其结果是可以预期的:现实只有苦难和折磨,那么作品的基调怎能不是哀伤的呢?


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法国象征派诗人。——译者

 

有人指出他受法国象征派艺术的影响。戴望舒翻译和研究过象征派作品,也喜爱它,读戴诗,当然会想起波特莱尔——如波的《通信集》和魏尔伦,……但也忆及艾吕雅、洛尔伽的作品【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法国诗人,与兰波同属于象征派,对诗歌的音乐性有独创的改进。艾目雅(Paul Eluard,1895—1952),法国进步诗人。——译者】。他善于从西方吸取精华。如法国的大诗人一样,他的诗作证明了诗歌是个人创造力的自由发挥,梦幻也能成为艺术的现实,艺术能大大超越视觉所及的世界。他以极度的敏感——对此,我想起了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以诗歌形象极度敏感而著称。——译者】——展出了一个不断运动、不断变幻的流动境界。而诗人的思路随其灵感的兴之所至而把这个境界组合而又拆散。也许,其惊人之笔,正来自他敢于浮想,敢于大胆处理真实而不屈从于表面。这样,每一个感觉、每一个形象都产生于绝对的自由。


洛尔伽(Federico Garcia Lorca,1899—1936),西班牙反法西斯进步诗人,为弗朗哥分子杀害。——译者


在诗人的作品中,西化成分是显见的,但压倒一切的是中国诗风。由此而产生了非常精巧的合金,兼有两者的长处。东西方的结合和补充,铸成了戴望舒的诗作:语调、形式、节奏,以至形象的铺陈、含义的丰富、意境的入微、感情的纤巧、余味和瞬息间的感染力……只要读一读《印象》一诗,就能体念出两种文化的交结点是多么丰饶多姿。这首诗,堪称为印象派和象征派的典型,它由独立的形象串连而成,视觉和听觉的不同感受交织为多种珍贵的小画面:钟声、小船、珍珠、落日、浅笑、呜咽……它们轮番出现,又一一沉沦于深底,消匿于虚幻。铃声飘落了、小船隐遁于烟水、珍珠坠入古井、呜咽回到寂寥……在大部分戴诗中,意境多以坠落、消隐、空去而动人;诗作本身也是瞬忽即失,以消逝和遗忘而告终。从音乐角度看,使人联想起魏伯恩【Anton Webern(1883—1945),奥地利维也纳派音乐家。——译者】和德彪西,此两人的艺术都介乎音响和岑寂之间。但我们也感到了中国古典诗词的音韵,想到了草书挥笔疾驰的一瞬之间。

 

诗人的题材也接近于一般的浪漫主义主题,人和自然、爱情、孤独、对理想的追求等。但戴望舒的作品并非宏篇史诗,它是亲切的,立足于熟悉的形象和日常琐事,展现出小巧、脆弱、暂短的小天地——钟声、微风、叹息、脚步……诗人的声音也是低吟细语,诗作的空间是寂静,在寂静中涌出精致的形象,罕见的感情。诗人二十三岁一举成名的《雨巷》,是他初期有代表性的作品,代表了当时戴诗的特质:朴素的题材,自由的节奏和韵律,精练的手法,强烈的感染力,梦幻与现实的交融,伤情的基调和絮絮的耳语……反复的咏唱构成诗意的回旋,与诗人的飘逸自成一体,掌握得随心应手,直至最后返回到第一节而梦去意留。结构和表达方式有如乐章,用词遣字,都能给人以强烈感染:寂寥、丁香、愁怨、梦、静、雨……一现再现,流畅自然;手法看来简单,却又转换多变,把形象升华到纯感觉的境界,把读者引入梦境之中。如同梦幻中的姑娘一样,诗句中也因凝结着丁香的颜色、丁香的芬芳、丁香的愁绪而飘忽迷离。歌声杳然而去,却留下了凄惋与迷茫……到了这个完美的境界,诗人和他的艺术已合为一体。这种和谐,在戴诗以后的篇章也一再显现出来。



《戴望舒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2月)


形象思维是戴望舒创作的基础。《古神祠前》就是此类典型。诗中,作者的精神意念物化并蜕变为一系列极度强烈而精确的形象。

 

面对古庙前的池塘,诗人“神游”于冥想。他的“思量”轻捷如水蜘蛛,在水面留下轻轻的脚迹……形象不断扩大,生出双翼,化为蜉蝣、蝴蝶、云雀和鹏鸟,孤独地盘旋于人间边际,迢遥的云山上。最后,它又恢复原形,疾飞回诗人的心头,“在那儿忧愁地蛰伏”……《闻曼陀铃》一诗,也用了相似手法,但乐器所出,并非形体变幻,而是一系列的动作:“徘徊”“寻找”“重进”“去到他方”“来到耳边”……音乐成了可捉摸的灵魂,随曲调起伏而往返游离,到达最强谐时,化为幻觉——“你还想寻些坠发的珠屑”——随之又“消逝在梦水间”。如同前诗,作品以“归源”法结束于起始:从水面飘起,到水面消歇。看来,水总是给戴望舒以梦想。在戴诗中,类似情况是屡见不鲜的。如《寻梦者》,梦如贝壳,深藏海底,要将它养在海水或天水中。在《眼》一诗中,爱的梦驰骋在对海的情怀里:“在你眼睛的微光下,迢遥的潮汐升涨……”然后,形象继续发展:“我伸长,我旋转,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在《妾命薄》中,“梦已凝成冰柱”,人们只能“跟着檐溜,去寻坠梦的玎”……

 

幻想与真实之间的联系是微妙的,但永远不可缺少。实际上,只有现实的深化,才能通达于幻想。和象征派相反,戴对现实既不抹煞也不扬弃,超越而不否认。他总是在梦幻与现实间往返,绝不顾此失彼。正是这种取材于现实的能力,引导他最终走上现实主义的道路。

 

戴望舒也是一位爱情诗人。他的情诗,或取材于生活片断(《路上的小语》《我的恋人》《野宴》《款步》等),或抓住生活中神妙而富于感染力的一瞬(《不要这样》《夜》《静夜》《回了心儿吧》)。诗人用印象派的技巧再现情人的表征:眼神、微笑、发式等。他写儿女私情,往往一触之间,柔情软款。轻叹、怀念……一笔带过,又画龙点睛,真是艺术的高峰!质言之,戴的情诗更近于艾吕雅:女性孕育于大自然,爱是知识的泉源。诗人投入了爱人的眼中,才溶于宇宙的星际:

 

我投身又沉溺在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于是我是彗星……

 

爱是甜蜜而摧肠的。诗人承认,他在爱情中沉寂下来(《赠内》)。

 

戴望舒的诗,不生硬,不喧嚣,不繁赘,不虚浮。他的声音平缓、热切而冷凝,伤痛潜而不露,哀怨深而不发,这就使其诗意丰茂。他不故弄玄虚,也避免直抒胸臆,而喜欢在若明若暗间显示恍惚不定的形体,表示若即若离的感情。如那神秘的《白蝴蝶》,一开一合的翅膀在寂寞中搧动,它象征着书页,但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诗人环顾四周,只见陷入黑暗的中国:“此地黑暗的占领,恐怖统治着人群,幽夜茫茫的不明”(《流浪人的夜歌》),伴随着他的,只有痛苦、混乱,诗人就在这种世界中游荡。

 

他总是用“影子”“孤心”“沉舟”“流浪汉”“游子”“夜行者”来形容自己。总是无尽的哀叹、不断的泪痕……面对不幸,他无力、软弱、自怜自艾。对此我们不能侈表同情:这种状态太象上世纪末的颓废派了。无可辩驳的是,这构成戴诗的最消极面。直等到他涉足现实斗争,才最后一扫此种恶劣的浪漫主义,显露出诗人的本来面目。

 

《我用残损的手掌》是他这一时期最好的诗作之一。在这篇作品中,诗人竭力把前期经验——形象的感染力(对每个地区的描写,都力求概略而精确)、强烈的感受(芬芳、微凉、彻骨的寒冷、从指间滑出的水等)——与新的内容和新的感情结合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本诗的结构是耐人寻味的:他描写敌占区,驾轻就熟地使用陈套,而笔锋转到“辽远而完整的一角”时,则以新的形象表达新意:“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象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  我把全部力量运在手掌 / 贴在上面,寄予爱和一切希望。”最后,诗人再不拘守于描写风景,而转用现实主义的象征手法:“太阳和春天”“驱除阴暗”“带来苏生”“我们再不象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众所周知,此作处于戴诗过去、现在、未来的交叉点上。新的抒情,坚定而自信。诗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个声音,它不再是孤芳自赏的低吟,也没有了失望的悲苦,它转向世界,朝向每一个人。

 

新的语言要求严格选择形象。这里,起主导作用的不再是形象的魅力和丰富多彩,也不是其美学价值,而是其“可用性”——是否能为表达一种思想、一种感情服务。而思想感情本身往往足以担当此任,如《元日祝福》。此诗写于《手掌》之前,在作者一年半沉默之后。这是一首“开来篇”,朝着新目标走出了新路。此后,起主导作用的是新思想和通篇的节奏力:“祝福!我们的人民/ 艰苦的人民,英勇的人民/ 苦难会带来自由解放。”在艾吕雅的某些革命诗作中,也可看出同样的演变:超现实主义的形象及其敏感性被舍弃了——有时因舍弃而获得成功,而代之以单纯的呐喊,然而要呐喊得恰到好处:掌握火候并非易事,否则会沦入口号诗或为呐喊而呐喊的窘境……

 

事实上,这里提出了社会主义艺术的美学关键问题和继承问题,因为现实主义是一个弹性限度相当大的概念,包罗了一切的可能性。对此,马雅可夫斯基的立场是鲜明的:诗歌无一不做宣传,但他写革命诗,决不抛弃自己的未来主义经验所得。他不是否定未来主义,而是将它吸收,加以净化和引导。他的诗句,形象总是别致的,有时显得古怪,常常晦涩难懂,因此而又能自成一体。他认为一切美学成果都能成为人民的财富,只要诗人的方向正确。他认为艺术产生之初,并非人民大众的,但会“变成”人民大众的……这就保证诗歌艺术有可能真正地演变,有可能向前发展。这个问题,至今仍有研究价值。

 

预示诗人未来方向的几首诗闪烁着异彩。这些诗句形象明朗、语言铿锵、感情真挚,代表了诗人的希望。事实是,经历了斗争和考验,戴望舒在变,戴诗也在变,至少有了变化的倾向。他保留了旧作中的现实主义成分,并有所发展。形象更加清晰纯净,象征代之以直叙,感觉代之以感情;由对客观世界的主观再造变为观察世界并赋以新意。诗人的声音更加深沉、严肃、明智,更有“责任感”,一股新风,以新的抒情体展现。当然,去掉了文体的多变和神秘感,就不如以前那样独树一帜,但更有力,更饱满。这时的戴望舒力图回到人间来,找到他应有的位置,发出他真正的声音。他留下的只有新作的雏形,若非壮年早逝,在社会主义新中国,他会写出何等的篇章啊!

 

  一九八二年三月

  燕汉生译

 

 (本文为法籍专家苏珊娜·贝尔纳为法文版《戴望舒诗选》写的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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