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大门朝南，进门左手边是一前一后两排外墙贴白瓷砖的平房，是教室，右手边同样格局，是办公室、储藏室和沦为摆设的电脑机房、医务室。校园东南角有个竹园，在那里我明了了“簌簌声”的含义；西侧则是南北走向的一排半露天式茅房，墙上漆着“厕所”二字，但我们并不以此称之，也远不能将其联想到“卫生间”这个词上。

校园后面有个土操场，地势低洼而平坦，没有围墙，邻接向北而去的土丘、田地、杨树林，还有一条我从没见过的小溪。我之所以知道这条小溪，缘于一个夏天，有个二年级女孩失足滑进茅坑里一只脚，躲在茅房哭，有人报告了老师，然后校长走来将她拎去了操场后面，到溪水边洗。

平淡的乡村小学校，因为这事热腾了一会儿。道听途说之后，我，一个10岁的三年级小女孩，将其想象得浪漫：高大的校长带着威武的父亲一般的神情，肩扛一个哭哭啼啼惊慌失措的小（女）孩，阔步走过小校园，带她脱离窘境。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使校长的形象丰富了一些，不再仅仅是那个天天背着手在校园里晃来晃去的长方形物体。

校长姓何，手长脚长、脸长、鼻子长、眼睛略方长，高大、瘦，黑发浓密略蜷曲——一个中年长方形。此前我对他的认识只是物理空间意义上的：从学校上空俯视，他不断挪移自己的坐标；仅此而已。我不记得跟他有过对话，也不记得见过他跟别人对话，他没给我上过课，也没公开演讲过什么。直到“英雄救美”之后的那个暑假大会。

好像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的（又或者只是那一年），暑假前、期末考试后要开一场暑期安全大会，传达学校大人们对即将被放生的孩子们人身安全的担忧——夏天是涨水季节，每年乡里乡外都会有孩子溺亡。而主讲人校长的任务就是叮嘱同学们不要去水库、河、田地中间的蓄水池玩。我们集中在操场西侧的树荫里，挨坐在长板凳上百无聊赖，下午的日晒被树叶过滤，让人想睡。知了在树上齐鸣。

面对听众的昏昏沉沉，校长突然决定举例说明夏天去深水边是有多危险。这些例子通通以“有一年，有个小孩”开头——

有一年，有个小孩跑到河边，看到有气泡从河底冒上来，他就扔了一块大石头下去，许久都听不到石头落底的声音——“你们想想，这河是有多深？”他身体前倾问我们。

有一年，有个小孩跑到蓄水池那儿玩。雨水充盈了大池，他趴在池边，发现从水底慢慢浮起一个巨大的宽阔的黑圆东西。“浮上来一看，是一个那么大的王八啊！”校长努力展开双臂，示意给我们看这只成了精的王八，“王八腿儿动一动，水就往外扑，小孩吓得赶紧跑了——你们还敢去？”

不敢。我想。

有一年，有个小孩窜到河边，河水已经涨得很高。我随着校长的描述，想象出了一种黑风黑雨、泥浪翻滚、岸边草木伏倒的景象，那小孩孤身一人，像个哪吒。小哪吒全然无谓地戏着水，忽然望见上游一个黑色条状大物在靠近，那阴影在水中慢慢游移，近至眼前时——“是一条这么长这么粗的大黑鱼啊！”校长倒吸一口气，浑身像翻起了逆鳞，“这么大，有几个你那么大！嘴也大！”

啊，会吃人吗？我内心独白着，忘记了观察他人的反应。

所有故事大体相似，模糊的时间设置、模糊的人物设置使我感到自己就正是那些小孩，身处险境，不知该跑还是该留下来看看这些千载难逢的怪东西。校长以怒目圆瞪、神色飞舞、前倾后仰的方式，将涨水、水中的黑色巨大阴影、阴影像天外之物一般的靠近，成功置入了我此后多年的梦境中，每到河里、海边、游泳池中，我也常想起这些意象进而莫名警惕：神秘的自然力量、猛然间的恐惧降临、未知世界对此间世界的偶然爆破与插足、死亡遥远的侧影。

仿佛一个无害的梦魇，它们令我16岁时站在涨潮的海滩上，还因为远远望见水中一个黑色不明条状物，立刻跳起逃走。但那只是一张浸水霉烂的树皮。

这就是我对小学何校长的全部记忆。一个中年长方形，一个肩扛小孩走过校园如走过舞台的将军，一个用鬼怪故事完成暑期安全教育的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