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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毅:没有人能够进入他人的绝境,绝境就是绝境中人的全部

谌毅 打边炉ARTDBL 2022-11-06

这是封城期间少数几次吃水果(作者供图)



谌毅为《打边炉》特约撰稿



2019年12月底起,我就开始在心理上放弃幻想,准备应战。个中原因,不表也罢。


封城当夜,几乎就在消息放出的同时醒来。和所有具备常识的成年中国人一样,武汉市民明白,20日的钟南山讲话固然石破天惊,23日凌晨的封城才是一锤定音。邓公教诲“稳定压倒一切”,人们牢记在心。而今封城从传言变成现实,千万人口的中枢大城不惜闭门一战,一场压倒性的危机已然降临。从那时起,我和近千万留守武汉的人一样,每天宅家,做饭消杀,照顾家人,勤刷手机,偶尔囤购,夜夜惶惶,日日荒废。

 

至于为患病的熟人而忧心,为陌生人的无助而悲恸,皆如潜流肆虐的新冠病毒,是没有形状的惊涛骇浪。


我所在的社区包括两个紧邻的小区,至今有十余例确诊,几十户人家疑似。我家楼下也贴上了发热门栋。隔壁小区有人艰难死去,患病的家人通过互联网求救。我推开窗注视几十米外的这个小区,那里平静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家人的遭遇在我们小区群里激起波澜,有业主一直追问社区事情原委、善后处置,也有业主对追问者冷嘲热讽。因为这一出,我至今没有加入任何社区团购群。武汉社区全封闭管理,目前市民蔬菜食品补给几乎全靠社区团购群。前述追问者是小区群里的热心人之一。他们接济老弱,送药上门,令人敬佩。

 

某日,小区群中有人发言,说是某单元业主,在五医院连续工作月余没回家,家中只有儿子一人,直到这天才听说同单元住户有4人感染,请求物业对楼道电梯仔细消杀。邻居们七嘴八舌,有敦促物业消杀的,有主动请缨帮买菜的,又说那一单元好几个五医院的医生,一定要照顾好这几家人。五医院抗疫之惨烈,几乎人所共知。这所老医院的墙边,长着唐诗里那株“晴川历历汉阳树”。

 

在邻居们之外,我直接认识的人中不超过十个确诊感染新肺,目前还没有我直接认识的人死于新肺,但我认识的人之中有人因为新肺失去亲人朋友。我问过不少武汉人,每个人认识的人之中都有人感染新肺。

 

回头来看,我是有内疚的。在武汉我算是少有的较早就认真防备疫情的人之一,但我没能警醒几个我认识的人,甚至在我极为有限的尝试里,我都无法有效让至亲警惕起来。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怯懦、笨拙,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存在着某种集体的心理结构缺失。

 

人们或许早已不知此身所在、今夕何夕。直观无形式即盲,一旦对危机失去概念,危机就在眼前狂舞,你也看不见它。

 

*

 

封城以来,在我身边,在武汉,发生了什么事情,城外人都有所知晓了。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无法共情的灾难。哪怕是最赤诚的良心,也无法代入身陷围城的境遇。同一片天空下,围城内外,不同的境遇分野为不同的共同体。比围城的共同境遇更进一步,绝境,则是个体的、绝对的。没有人能够进入他人的绝境,绝境就是绝境中人的全部。死里逃生的人只能讲述死里逃生,他无法讲述死。死人无法讲述,死人被封印在自己的绝境里。

 

我们要感谢还能够看到的那些真实的新闻报道。至少还有它们告诉世人,这场疫病不仅仅是大数据显示的一场“大号流感”。它们虽无法抵达绝境,却向世人昭示着绝境的存在,不容罔视。

 

*

 

我经历过03年SARS。武汉对于03SARS是一个配角,03SARS对于武汉是一个有惊无险的插曲。那时我和友人们翻出校园栅栏,坐在东湖边蒸腾的水腥气里,吃着毛豆,沉浸于本不应存在的意外时光中。

 

这一次,让我意外的其实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新冠病毒本身,它的全新、未知,它的特点、演进。在它面前,即便是一些诚实的专业人士也变成了小学生,一再被刷新认知,一再修正抛向公众的说法。有意的耸人听闻是不可取的,面对一日千里的情势轻下断言也同样如此。当然,预言也从来不止是预言,预言在影响现实向它演进。断言更是在试图向现实发出“命令”。

 

至于封城,那是一种即使意料之中也无法免除的震撼。毫无疑问,以武汉封城为标志的新肺事件已经且还将继续成为一个历史的节点。20世纪有过两次世界大战,还发生过其他悲惨的事情。和这次相比,我这辈中国人亲历过的98洪水、03SARS都不在一个量级了。


承平、繁荣乃至文明本身都不是“应该”持续下去的,它不是一个应允。我们要对自己的有生之年有一个更切实的预期。个人而言,我没想到这一切会是以一场瘟疫的形式而到来,它不是预兆,它是被预兆者本身。

 

*

 

我不想过多去谈论武汉这座城市。就此次事件而言,武汉不特殊。并不是武汉出了什么只在武汉才会发生的问题。应对公共危机,中国大城市之间的共性远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差异。在起初阶段,武汉人表现出来的东西和中国其他地方的人也是差不多的,相信、跟从、太平。后来他们身上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市民性。市民性是中性的,它既可以表现为常识的回归,也可以表现为秩序的涣散。具体表现为什么,取决于它与诸多力量和因素的互动。

 

武汉在20世纪中叶以前近百年,一直是个深深植根于全球体系的城市(以“HANKOW”为概括),随后它变成了一个地方性的内陆大城市(WUHAN)。这些年,武汉上下一直在为“国际性”、“新一线”而鼓舞振作,大多数人把历史上的“东方芝加哥”当作一个指向模糊的美名去追逐,无意深究这个词组实指的政经地理涵义。“国际性”更多被具化为一些容易被感知被报道的指标或现象,而不是一个城市深刻地作用于这个世界,甚至影响世界体系的面目与进展。某种意义上,新肺事件一度让武汉重新回到了这个位置上。不幸的是,当命运送上你所追逐的,你却发现它和你想要的不一样。

 

当中国成长为今天这样体量巨大,又深度嵌入世界,一个超常事件随机爆发,就可能把某个中国大城市推向地球漩涡的中心。

 

*

 

这一个月,武汉经历了一年来唯一一场大雪。雪后,气温蹿到20℃上下。天意变幻,阴晴不定,疫难还没有结束。只要有一个人无助而死,其他人就都成了幸存者。只要有一个人遭遇不公而未得正义,其他人就都在为同样的命运排队等号。作为一个怯懦的人,这一次,相比自身的困窘,他人的不幸,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苟活的虫子。

 

“怎样调整自己的状态?”


我只能说,不要忘记发生过什么。

 

 “封城结束后最想做什么?”


我对这个问题已经失去想象力了。去外面走走吧。或春或夏,风拂面,告诉我,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我应该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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