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近期阿达尼集团被国际金融资本做空，暴露出当前印度发展模式的四个固有顽疾。 顽疾之一，印政府试图主导的工业化进程必然汲取更多资本 ，但由于印度在独立后基本保留了英殖时期的封建和殖民残余，使得国家能力极为低下，继而造成财政和资本短缺，严重阻碍了工业化进程；顽疾之二，印度对市场缺少直接干预手段，将本应该由国家掌握的能力建设外包给私人财团， 成为某种中间人性质的准国有资本，这无疑升高了社会风险；顽疾之三，印度发展资本主义，打破封建和殖民残余，有其必然性和进步性，但另一方面，封建残余极大稳定着农村社会， 英殖时期留下的国家制度更是国家的稳定器，如何对当前国家制度进行破坏性改造是一个巨大的问题；顽疾之四，印度当前积弊甚多，已经到了不可不改的地步，促使莫迪政府加速了工业化进程，反而激化了前三个顽疾，其结果就是，以大型私人财团为代表的印人党与反对党为代表的传统势力的反对党之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阻碍了问题的解决。 现在莫迪政府陷入两难之中，阿达尼集团是莫迪发展模式的象征，大而不能倒；但如果莫迪以国家的名义给阿达尼集团输血，无疑实锤了官商勾结，会极大损害莫迪的政治形象。 本文作者对印度当前发展形式理解很深，文章内容透析了莫迪发展模式的种种弊端。南亚研究小组特此编译本文，供各位读者批判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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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阿达尼集团(Adani)是寡头化经济的典型，在倚重基础设施许可证制度的“莫迪增长模式”之下，阿达尼集团亦是从中受益的食利者代表。 阿达尼集团是与莫迪政权关系最为密切的商业集团。2023年1月24日，兴登堡研究公司(Hindenburg)针对阿达尼集团发布了一份措辞严厉的报告，此后该集团的股价受到重挫。 截至纽约时间1月27日凌晨，阿达尼集团市值已损失510亿美元。 对这家长期被中央政府和印人党高层颂为成功故事代名词的企业而言，这是一次极其可怕的打击。
此次股价暴跌事件之前，阿达尼集团近几年的收益颇为惊人，是2022年全亚洲回报率最高的企业之一。该集团五年内所取得的发展，甚至超过了埃隆·马斯克旗下的特斯拉， 这也使集团创始人高塔姆·阿达尼（Gautam Adani）一举迈入世界富豪排行榜前列。
在印度崛起的故事中，阿达尼集团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该集团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专注于大宗商品贸易，现已成长为一家在全印乃至全球都颇具影响力的大集团。2022年，通过 收购新德里电视台（NDTV）旗下的三个全国性频道 ，阿达尼逐渐将自身成功与印度国家崛起的叙事相联系， 自我标榜为“印度的商人”。 彭博社2022年9月份的报道指出，阿达尼集团的崛起实实在在地促进了印度经济指数的上涨。 高塔姆·阿达尼跃升为世界第二大富豪，推动了印度股市的世界性飙升，并增强了该国股票在新兴市场中的影响力。 彭博社汇编的数据显示，2022年6月底以来，由阿达尼集团控股的八家公司（业务包括港口、能源、水泥制造等）为囊括109支股票的MSCI印度指数（MSCI India Index）贡献了超五分之一的涨幅，凭借12%的增长率傲视亚洲和新兴市场同行。 2020年以来，阿达尼股价的疯涨轻而易举地使美国股市中其他表现颇佳的股票都为之逊色。 图源：Ashoka Mody
正如阿绍卡（Ashoka Mody）在其新书 《印度是破碎的》 中所指，高塔姆·阿达尼的崛起不仅与印度股市的成功密切相关，且与莫迪的愿景以及“古吉拉特关系纽带”密不可分。 正如2020年英国《金融时报》所言：阿达尼集团坐拥从港口到煤矿的一切。 “国家建设”是高塔姆·阿达尼的座右铭，他常常把“帮助祖国实现能源安全”挂在嘴边。不仅如此，阿达尼还将业务范围延伸到印度以外，现正在推动澳大利亚一处有争议的大型煤炭项目。 据《经济学人》报道，阿达尼集团走在绿色金融项目的前沿。高塔姆·阿达尼声称，到2030年，他的公司将在印度绿色环保方面投入700亿美元。 截至2021年中，阿达尼绿色能源部的太阳能发电量已接近5吉瓦，可与意大利国家电力公司绿色能源部门（Enel Green）并驾齐驱，成为世界领先的太阳能开发商。 在莫迪经济政策极为倚重基础设施许可证制度的背景下，阿达尼集团在推动印度基础设施建设的同时，也是受益于莫迪经济模式的食利者代表，凸显了经济寡头化与官商连结的趋势。 如何理解这种政治经济结构是当今印度需要思考的关键问题之一。兴登堡报道对阿达尼的突击将揭示哪些深层问题？ 2012年，分析师 阿什什·古普塔（Ashish Gupta）对国有银行的坏账提出警告，首次提请人们关注印度的新式政治经济结构 。2014年，美国经济学家拉古拉姆·拉詹（Raghuram Rajan，2016年卸任）被任命为印度储备银行（Reserve Bank of India）行长时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拉詹和他在芝加哥的同事路易吉·津加莱斯（Luigi Zingales）将印度的问题归结为“裙带资本主义”。 莫迪2014年当选时提出要克服政府的腐败问题。但事与愿违，以阿达尼和安巴尼为首的古吉拉特邦商业集团与莫迪政权之间的纠缠与联系越来越深， 这种联系甚至已不再仅限于一般的腐败和任人唯亲，而是更加变本加厉。 这对印度的历史发展模式产生了影响。 一些人认为，将经济权力集中于家族经营的企业集团是加速印度经济发展的方式之一，这些大集团将发挥与战后韩国财阀一样的作用。但批评人士表示，国有资产的快速整合正在形成垄断，扼杀竞争。印度理工学院德里分校公共政策助理教授罗希特•钱德拉(Rohit Chandra)认为， “ 印度将走向‘东亚模式’还是‘俄罗斯模式’？目前来看，印度的发展趋势似乎倾向于后者，而非前者。 目前还不清楚印度的资本集中是否能给印度消费者带来长期利益。” 学者鲁帕•萨勃拉曼尼亚(Rupa Subramanya)曾撰文警告， 印度可能正从“裙带资本主义”滑向更类似于20世纪90年代俄罗斯的“黑帮模式”（the gangster model）。 对印度记者或活动人士来说，反抗政府-工业-媒体联合体的计划需要一定勇气。人们想要与今天的印度相类比的历史案例，既不是韩国，也不是俄罗斯，而是镀金时代美国的“强盗大亨”(Robber Barons)。 无论印度的工业化更接近20世纪初的美国（当时美国石油大亨洛克菲勒等人拥有巨大影响力），还是20世纪90年代的俄罗斯， 阿达尼对市场的巨大胃口和政治本能都决定着其将发挥核心作用。 若要深入了解印度的政治经济结构，贾鲁斯·巴纳吉（Jairus Banaji）2022年底在“现象世界”网站发表的调查研究是重要的参考读物。巴纳吉认为，印度独立后阿达尼等集团的崛起证明：“独立后的三四十年里，构成印度工业资本主义支柱的商业家族要么已经解体，要么正在解体，很快就将不再作为连贯的实体存在，更遑论家族的凝聚力。” 从销售额来看，巴纳吉认为当今印度存在三种主要的企业资本类型（无论是公开上市还是私人持有）。 阿达尼显然属于巴纳吉所说的“新资本家”群体，他指出，新资本家是莫迪总理最狂热的支持者 ，既包括信实电力公司（安巴尼家族）、阿达尼集团、巴蒂电信（苏尼尔·米塔尔）、韦丹塔集团（阿尼尔·阿加瓦尔）、欣杜贾集团、激流集团（苏迪尔·梅塔）等大公司(Ambanis、Adani、Sunil Mittal (Airtel)、Anil Agarwal (Vedanta)、Hindujas和Torrent Group的Sudhir Mehta)，也包括小公司(例如媒体大亨苏巴斯·钱德拉领导的Zee娱乐企业)。 巴纳吉的上述调查发布于2022年12月，但反观2023年1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巴纳吉的研究似乎低估了阿达尼-(安巴尼)-莫迪关系纽带的特殊意义。 其实，巴纳吉试图纠正对“裙带资本主义”过于片面的批评，在他看来，印度的资本主义竞争环境仍然是较为公平的 。这种观点一方面过于理想化地处理了国家和他国资本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正如巴纳吉所说，回避了“资本治理”（即资本内部管理层和股东之间的关系）的问题。此外还需特别指出的是，巴纳吉未曾关注像高塔姆•阿达尼这样的“推动者”身上所特有的“印度式萎靡”，“要么成为资本的一部分，要么成为一个阶级”。他们是印度资产阶级内部旧权力集团被拆除以及新旧交替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2016年颁布的新《清算与破产法典》(IBC)创造了一个崭新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筹资渠道更通畅的商业集团(以阿达尼家族为代表)可以肆意抢购破产竞争对手的资产。 但如果最大的推动者——政治资本家——受到难以维系的压力又将如何？ 这不仅事关不平等和权力失衡，也关系到印度经济的金融稳定。 阿达尼集团增长的驱动力是上升股价和公司zhai务之间的循环。早在2014年，高塔姆·阿达尼就吹嘘他的交易“极其吸金”。而自其转向绿色能源，华尔街真的开始对他的生意产生了浓厚兴趣。 早在几年前，阿达尼大规模的快速扩张就已初显危机：2015年，瑞士信贷在一份《zhai务之家》的报告中警告，阿达尼集团位列10家面临“严重财务压力”的企业集团之一，企业贷款占银行业贷款的12%。然而， 阿达尼集团之所以能够一直筹集到资金，部分得益于海外贷款机构的借款和以及发展绿色能源的企业转向。 孟买银行业分析师赫敏德拉·哈扎里表示：“那些被认为有政治后台的企业集团仍然可以向银行贷款。” 这种背景下，兴登堡报告中给出的数据既晦气又可恶。 该报告称，阿达尼集团的股价及其举债和提高杠杆率的能力已被严重高估。如果依据市场及其所处行业的典型水平对该集团进行估值，将意味着大幅贬值。 兴登堡报告追踪了阿达尼股权内部通过循环推动股价上涨的各种机制和个人网络：如果阿达尼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真正的麻烦，毫无疑问，印度政府将是集团的“定海神针”。阿达尼的崛起与莫迪个人及印人党的政治命运密切相关。不出所料，反对党国大党紧抓阿达尼的问题不放。据印度《印刷报》报道，国大党党领导人贾伊拉姆·拉梅什已公开发表了一份声明。 拉梅什表示： “国有银行向阿达尼集团提供的贷款是私人银行的两倍，其中40%的贷款来源于印度国家银行（SBI）。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使数以亿计将积蓄投至印度人寿保险公司（LIC）和印度国家银行的印度百姓置于金融风险之中。” 国大党的地位如此薄弱，不太可能构成真正的威胁。但更为严重的风险是，阿达尼事件后产生的恐慌情绪进一步蔓延到整个金融市场，迫使莫迪政府不得不做出痛苦抉择。据彭博社报道，震惊和焦虑情绪正在影响着全球投资者的心态，他们可能将迅速重新评估对印投资的权重。 全球首席投资官办公室（Global CIO Office）首席执行官加里•杜根(Gary Dugan)表示：“这些问题直击印度企业界的核心，在印度，家族控股的企业集团占据主导地位。这些集团本质上是不透明的，全球投资者必须对公司治理抱有信任。在2022年的出色表现之后， 印度股市和知名公司股票都面临获利回吐的下行风险。”
印度银行体系面临的风险到底有多大，目前仍有争议。里昂证券经纪公司指出，阿达尼的大部分zhai务以债券的形式存在，私人银行贷款仅占阿达尼银行总贷款的一小部分。但阿达尼危机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仅简单反映在事实和数字中，还影响了市场整体风险偏好变化。令人担忧的是，随着信心崩溃的程度加深， 1月27日阿达尼危机波及到了金融业。印度银行和印度人寿保险公司的股价都出现了大幅暴跌。 在新冠疫情爆发之前，印度有时会被描述为一个正在遭受富国银行问题困扰的发展中国家，但疫情暂时掩盖了这些顾虑。随着阿达尼危机的爆发，金融稳定问题重新成为了人们的关注焦点。阿达尼集团一直带来“好消息”，这些“好消息”帮助莫迪赢得了一系列决定性的选举胜利。正如米希尔•夏尔马(Mihir Sharma)所指出的，印度公众对贪污腐败与政府对大公司的额外关照几乎不抱幻想，他们只希望阿达尼和安巴尼等人能够做出实绩。但这至少需要保持诚实信用和财政稳定的表象。 如 果恐慌情绪蔓延，如果有巨大的损失需要消化，谁将最终承担这些损失仍未明了。 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知道的是，2023年1月27日星期五，亚洲亿万富翁高塔姆·阿达尼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金融打击。阿达尼集团不合时宜地出售了25亿美元的股票，旨在为资本支出提供资金并偿还其各部门的zhai务，但目前仍悬而未决。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问题亟待解决。 在巨大的外部压力下，隶属“古吉拉特派系”的企业集团会团结起来吗？印中央政府是否会忠于阿达尼？如果涉及企业帮扶救助，印反对派势力会同意吗？莫迪将付出怎样的代价？“印人党-寡头”阴谋集团的内斗会呈现出怎样的态势？ 作者简介： 亚当·图兹(Adam Tooze)是哥伦比亚大学谢尔比·卡洛姆·戴维斯(Shelby Cullom Davis)历史学主席，并担任欧洲研究所(European Institute)所长。本文的一个版本最初发表在他的时事通讯Chartbook上，并经许可在此转载。 本文编译自《The wire》2023年1月30日文章，原标题为 With the Adani Crisis, Is Narendra Modi's House of Cards at Risk?， 原文网址为https://thewire.in/business/with-the-adani-crisis-is-narendra-modis-house-of-cards-at-risk
本期编辑：许丙南 陈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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