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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者丨孙毅安:梦回天山,那个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地方

孙毅安 新三届 2022-05-1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著有电影剧本14部,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现为西影集团高管、国家一级编剧。


原题

梦回天山




作者:孙毅安



1985年初夏,我被分配到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当剧本责任编辑。那时候,文学部一群编辑正在主任郝炬才的带领下,计划着去新疆采风。

新疆是一个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地方,我也很想去。然而我是刚入职的菜鸟,谁也不会把我当回事。所以这漫游西域的计划,理所当然地就把我排斥在外了。

两个月后,文学部的大队人马从新疆回来了。大家个个晒的黝黑,眉宇间都有了大漠孤烟的豪气。说起喝酒,那就:“酒嘛,伊犁河的水嘛。”豪情万丈的样子。郝炬才主任被称为“郝半城”,意思是半个乌鲁木齐的人都认识他。很长一段时间,文学部的话题就是新疆、新疆。说得我心里好生痒痒,那叫一个羡慕嫉妒恨。

既然你们不带我玩,我就自己玩。第二年夏天,也就是1986年,挣了几个小钱的我,以子虚乌有的组稿名义,揣着300块钱,自己奔新疆而去。

那时,从西安到乌鲁木齐,硬卧需要65块钱。那时我的工资一个月只有58块。到了乌鲁木齐,我的旅资只剩下235块了。在新疆日报社当记者的同班同宿舍校友许玉东热情接待了我,当然为了省钱,我也住进了他在报社的单身宿舍。

许玉东听完了我周游新疆的计划,别的没什么疑义,就是对我囊中羞涩的银两有些发愁。可是他也没钱,无法帮助我。那时的我们,家里都没矿,都是苦孩子啊。

有钱没钱,都要过年。同理,即便没钱,也要走遍南北天山。我都到了乌鲁木齐了,不能因为没钱就打道回府——来的时候就没钱嘛,这个情况我早知道。

关克宇是许玉东在奎屯读中学时的同学。当许玉东考进人民大学时,关克宇考到了北京外经贸大学。这个家伙很奇怪,他不爱和外经贸大学的同学玩,偏偏爱和人大的学生玩,自从某个周末到人大中文系来找许玉东之后,就变成了我们班的编外学生,不仅与我们宿舍的人打得火热,居然与我们班男男女女都熟络得一塌糊涂,也有了亲切的专属外号叫“关儿”。另外他也爱写诗,这就与我和胡苏原等人臭味相投,成了莫逆之交。

此刻,面对穷光蛋的我,许玉东提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到奎屯去。找关克宇的老爹。


为什么许玉东要让我去找关克宇的老爹,而不去找他自己的老爹呢?因为关克宇的老爹是农七师鼎鼎大名的水利专家,而许玉东的老爹则是普通的农垦工人。既然我要投奔,那就投奔豪强,这样比较合理一些。

于是,在喝了一通告别酒之后,我坐着长途汽车,来到了奎屯。一番打听之后,找到了关克宇的家。

关家是那种司空见惯的农垦职工住房,三间贯通的平房是用砖和泥土盖就的,俗称“干打垒”。虽然素不相识,但是听完来意后,”关儿”的老爹老娘热情地接待了面目可疑的我。

关父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相貌文雅,一望而知是南方人。而关母虽然头发几乎全白了,却面容姣好,可想而知年轻时也是美女无疑。我拜见了二老,才明白为什么同是天山脚下长大的孩子,关克宇会比许玉东俊秀很多倍——人家遗传基因的优势妥妥滴摆在这儿。

也是我运气好。当其时,关克宇的老爹关武英先生马上要去北疆巡视农七师的水利设施。他的座驾是一辆北京212吉普,凑巧有多余的座位。于是,在奎屯短暂停留之后,我就随着关专家武英先生开启了我的北疆之行。

记得我们一行四人。关武英先生,他的司机老魏,还有一个人我死活想不起名字来了。老魏是一个长得像李逵的祖籍甘肃的莽汉,他说河南话,正好与我有共同语言,而关武英先生则说纯正的普通话。

在新疆,对物理空间的概念必须要有较大的调整。比如远近的概念,在内地200公里就是很远的距离了,可能就跨越了一个省,但是在新疆,200公里只意味着你从一个县到了另一个县,通常情况是你走了200公里还没有走出一个县。在经过了几天的大漠行车之后,地图上的两三百公里对我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非常近,可以开上车随便溜达一圈了。

印象比较深的是走”独克”公路,也就是独山子到克拉玛依的公路。早晨天气很好,我们的心情也很好,结果正走着,前面一辆满载钢预制构件的大卡车莫名其妙就翻车了。卡车在拐弯时车身横着甩来甩去,然后就翻倒在公路上。我们的吉普就跟在后面,阳光下我眼看着卡车轰隆一声翻倒,把整个公路堵塞了,钢预制构件散落一地。

路上尾随卡车的各色车辆都停了下来。众人纷纷下车,起初没有人敢上前,只是远远围观。这时,一个维吾尔司机从远处飞快跑过来,大声喊着:“让开!让开!”

众人纷纷侧目,给他让出一条路。这个家伙跑到卡车驾驶室附近观察了一会儿,又飞快地跑回去。不一会儿,手里提着两个扁方形油桶又跑回来,嘴里依旧喊着:“让开!让开!”众人又给他让出路来。维吾尔哥们把油桶放在哗哗漏油的卡车油箱下面,接满一桶汽油,又接另一桶。然后拎着两个油桶健步如飞地消失了。这一幕把我看呆了——原以为来了个雷锋,谁知却是趁火打劫的偷油贼!

不知过了多久,警车和路政救护车拉着警笛来了,此刻救援才正式开始。道路疏通后我们再次上路。


我问关叔叔,刚才大家为什么不去救人?关叔叔说,卡车翻车,在漏油的情况下,非专业救护人员不能随意上前救人,因为路面都是浮油,万一卡车发动机电路漏电,一个火星就会造成更大的灾难。这种情况下,等待专业救援比较好。我又问:“那个维吾尔司机不懂这个道理吗?”关叔叔还没回答,司机老魏咧着大嘴哈哈笑:“那些个巴郎子,要钱不要命!”

巴郎子,是汉人对维吾尔年轻人的统称。有亲切的意思,也有蔑视看不起的意味。话题由此说到了新疆的少数民族,老魏说,维吾尔人在草原上遇到哈萨克人家,就会用激将法刺激对方:“你这个人不好客嘛,家里的好东西为什么不拿出来招待我们?你不是好哈萨克!”每到这时,哈萨克人就会脸涨得通红,把家里所有好吃好喝的拿出来让维吾尔人吃,唯恐人家觉得自己不好客。

我们去了克拉玛依,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抽石油的磕头机,上上下下周而复始,那场面,不是一个壮观可以形容的。而魔鬼城,却是另外一个神奇的地方。

记得清晨我们驱车向魔鬼城进发的路上,天空中布满乌云,阳光从云缝间射下来,霞光万道。黑色的云,金色的阳光,映照着千奇百怪的魔鬼城。那些风化的土山,经过千百年风雨的侵蚀,其形状或张牙舞爪,或神奇莫测,处处鬼斧神工,观赏者不由得会惊叹大自然的神奇。

行进到塔城,我看到了胡杨林,干枯的河床里倒卧着无数死去的胡杨树,躯干坚实犹如还活着。


新疆人是这样形容胡杨树的:活着,三百年不死。死了,三百年不倒。倒了,三百年不烂。

胡杨树,已经成为新疆各族人民精神的象征。

从克拉玛依到喀纳斯大约要走三百多公里。大漠孤烟,一条公路笔直通向天际。老魏开着吉普像疯了一样飞快前进。遇见路面有坑,他就加油门跳过去,吉普很多时候就在公路上翩翩起舞。我问他为什么不避开那些坑?老魏专注开车没有回答我,关叔叔说,内地人不太适应在新疆开车。在新疆,遇见坑不能打方向盘绕过去,因为你一打方向盘,车可能就翻了。很多人吃亏都不知道为什么。新疆人的开法是直接加油跳过去。凡是在平路上翻车的,十有八九是内地人。

喀纳斯我就不多介绍了。简单说,布热津县是新疆最北部的县,那里有中国最美的草原牧场。额尔齐斯河是中国唯一一条流进北冰洋的河流。而喀纳斯,也是中国唯一接近北欧地貌特征的地区。

我们新疆是好地方啊。


旅途中,关叔叔向我详细讲解什么是喀斯特地形,阶梯发电是什么原理。新疆农垦灌溉用水都来自天山,那是积雪融化后天赐的礼物。我也了解了大渠如何修建,干渠宽度,坡度,支渠如何分流,总之,关叔叔学问满满,我听得津津有味。读万卷书,破万里路,北疆之行因为有关叔叔的带领,我有了很大的收获。

还记得他们给我讲的一个关于维吾尔人养猪的笑话。在那个荒唐的年代,汉人干部鼓励维吾尔人养猪,把维吾尔人搞得无所适从。干部说,要对猪好,于是维吾尔人吃什么,猪就吃什么。过了几天干部再去看,猪果真跟维族人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干部质问:“你们怎么这个样子嘛,猪怎么能和人吃一样的东西?”于是维吾尔人就不管猪了,只给猪吃残羹剩饭。结果猪瘦了,干部又来了:“你们怎么这个样子嘛?要把猪养得胖胖的肥肥的。”这回,维吾尔人彻底不知道怎么办了,干脆不喂猪。干部又来了:“你们给猪吃什么嘛?”维吾尔人恨恨地说:“我们不喂猪啦,我们每天给猪十块钱,想吃什么,它自己买去!”

窗外景色变幻,那飞驰的北京吉普上,笑话的声音渐隐,我的眼睛投降窗外,我真切地感受到了王洛宾那些歌谣的魅力。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随身听耳机里传来优美的旋律: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

都要深情留恋地张望


我愿做一只小羊

就在她身旁

……


我们新疆是好地方啊。


经过大约二十天的长途跋涉,我算是基本上走遍了北疆。这时候,我的235块旅资还妥妥地揣在怀里。现在,我要去南疆。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关叔叔和关妈妈请我在家里喝了酒,颇有点壮行的意味,两位长辈叮嘱了我很多注意事项。他们看着我的眼神,无比慈爱。关妈妈不止一次地说:“不能不去吗?你才23岁,又是一个人。”

南疆我当然要去的。关叔叔倒是很豁达,他对妻子说:“别劝了。孩子想去就去。好男儿志在四方!”

半夜三更我醒来了,屋里的灯还亮着。白发苍苍的关妈妈坐在灯下,用针线缝补我的破衣服。那些衣服是她白天洗干净的。关妈妈缝好一件,就仔细叠好,放在我的行囊中。我躲在被窝里偷偷看着她在灯下劳作,不由自主想起我的母亲,眼泪悄悄滑落。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第二天一早,关妈妈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车开动时我回头看,她站在原地,向我挥手。

那情那景,终生难忘。


离开奎屯,我搭乘长途汽车前往伊宁市。中途路过赛里木湖,那是一个湛蓝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北疆湖泊,她的蓝,像北欧少女明眸的蓝,远远近近都是妩媚。记得我在湖边照了相,就是摆poss装逼的那种,可惜都丢了。


在果子沟,我花了十块钱吃了一份烤羊肉。果子沟之所以闻名遐迩,是因为漫山遍野的果实没人采摘,果子成熟后坠落,滚到沟里,日积月累沟底堆积了厚厚一层果泥,远远就能闻到沁人肺腑的果香。

香喷喷的烤羊肉配红艳艳的大苹果,这顿午饭我终生难忘。

傍晚时分,长途车驶进伊宁市。印象中道路很宽阔,两旁种着叫不出名字的树,郁郁葱葱。穿白衬衣黑马甲戴镶有金丝边小帽的维吾尔少年,和穿长裙的维吾尔少女结伴而行,使这个城市充盈着浓郁的异国风情。

我住在伊犁宾馆,一夜住宿费要十五块。太特么贵了,但是我不敢图便宜住小旅馆,毕竟伊犁是维吾尔族居住地。万一遇见图谋不轨的人就麻烦了。

宾馆的建筑颇有些俄罗斯风格,高大的门厅,立柱巍峨,房间也巨大而且高,有落地窗和厚厚的天鹅绒窗帘。站在房间的阳台上,可以看到几十个维吾尔族少男少女在院子里跳舞。男孩子挺拔灵活,女孩子俊俏妩媚,这场面,太好看啦。


次日我在伊宁做了短暂停留,又登上了前往巴音布鲁克草原的长途汽车。

巴音布鲁克是高山草原,而且属于新疆少有的蒙古族自治州。长途车在天山的崇山峻岭间穿行,高耸的云杉,针叶松,林间皑皑白雪,间或溪水潺潺。有雄鹰在碧蓝的天空上飞翔。

车内乘客一部分是哈萨克人,一部分是维吾尔人。旅途漫漫,有人唱起了歌谣,起初是解闷,而后就变成了吟诵。歌词我听不懂,但是曲调优美绵长,动人心魄。通常是一个人主唱,其余的人就在副歌部分合唱,男生女生还分部唱,配合默契,简直好听的不要不要的。哈萨克人唱完了,维吾尔人接着唱,姑娘唱完了,小伙子接着唱,整个车厢洋溢着美妙的歌声。那真是天籁之音,我无法形容那个时刻,车厢里那种氛围的奇妙和美好,只觉得窗外的美景和车内的歌声浑然天成,像一部流动的电影。

此刻我闭上眼睛,那动人的一幕就在眼前。

长途车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漂亮的维吾尔小姑娘,她在乌鲁木齐读技校,此刻和哥哥一起回家乡。她的哥哥是一位大眼睛高鼻梁的小伙子,下巴有一个深深的凹沟,很像影星格里高利·派克。

这位帕克先生看我和他如花似玉的妹妹聊的投机,很是不爽,他一次又一次从怀里掏出一把英吉沙匕首,拔出来在皮套上蹭来蹭去给我看,并且动不动用凶恶的眼神盯着我。我对小姑娘说:请你哥哥把刀收起来吧。我就是跟你聊聊天,没啥想法,他也不至于要杀我啊。

小姑娘白皙的脸变得通红,低着头吃吃地笑。


在一个山间小镇吃午饭时,我意外地结识了一位蒙古长者,姓什么我忘了,名字好像是巴特尔,蒙古语勇士的意思。巴特尔乘坐着一辆嘎斯吉普车,他与我相谈甚欢,热情地邀请我乘坐他的车前往巴音布鲁克。我礼貌地拒绝了——在天山深处,随意搭乘陌生人的车,似乎不是一个好主意。

一路上,印象最深的就是高山雄鹰。不管长途车走到哪里,探头往窗外看,天空中总有雄鹰在盘旋。一位乘客对我说,”此刻你看到的鹰,可能就是你早晨在山脚下平原看到的那只鹰。”我问为什么?人家告诉我,这些鹰大抵都是食腐动物,只要有一只鹰发现死去的动物尸体,它会用特有的姿势在空中盘旋,呼唤远处的同类来进餐。而远处的同类接到赴宴邀请,也会在空中盘旋,呼唤更远的伙伴前来。有时候,一具尸体能吸引几百公里外的鹰来参与饕餮大餐。

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

抵达巴音布鲁克的傍晚,我意外地又看到了巴特尔。他在参加当地自发组织的露天欢迎晚宴,摆满烤肉和各种蔬菜水果的矮脚长条桌围成四方形,巴特尔坐在主位上——很明显,他是最尊贵的客人。无数的蒙古族长者毕恭毕敬地向巴特尔敬酒。他们敬酒的时候,都会唱一段歌,然后单膝跪下,垂首举起双手。巴特尔把酒杯收下,放在条案上,就算接受了。

巴特尔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加入他的晚宴,这回我不好再推辞了。

马奶子酒一轮一轮地端上来,烤羊肉在暮霭沉沉的夜色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马头琴在演奏,长调悠扬。健硕而俊美的蒙古族姑娘,跳着舞蹈,唱着祝酒歌。

后来我才知道,巴特尔的父亲在解放前,是巴音布鲁克的王爷。难怪那些当地人如此尊敬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那晚我喝多了,摇摇晃晃回到那间四个人居住的木板房,发现同车同座的维吾尔姑娘的哥哥帕克先生,坐在灯下比划着他的英吉沙匕首。

我的头嗡地就大了。这是要闹哪样?难不成他要杀了我?惴惴不安地在自己的铺位上躺下,发现帕克先生压根就没看到我——他也喝多了。

早晨天还没亮,我被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惊醒:滴滴滴滴滴滴滴!

我坐起来,拉开灯四下打量,房间里空无一人。匆忙收拾自己的东西跑出门,长途车居然就在门外,大灯亮着,喇叭响个不停。

整部长途车的旅客,只有我一个人起床晚了,耽误了所有人的时间。

我一上车,铺天盖地的指责迎面而来,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还有蒙古语。虽然我听不懂,但是可想而知不是什么好话。我一边陪笑道歉一边鞠躬,找到昨天的座位时,美丽的维吾尔小姑娘默默挪开了她放在我座位上的东西——原来她一直在帮我占着座位呢。

这一天下午时分,长途车到了库尔勒。库尔勒是南疆北部一个较大的城市,美丽的维吾尔姑娘和她哥哥下车了。她站在路边,一直看着长途车,而我在车里也默默地望着她。有那么一刻,我想冲下去把我的单位电话和地址告诉她。事实上,我已经写了一张小纸条,此刻纸条在我手里攥着,浸透了汗水。

然而我始终没有勇气下车去向她告别。我已经不怕他的哥哥帕克先生了,但是我心里还是怕。至于我到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

南疆我停下来的第一个城市是库车。与其说库车是个城市,不如说它是荒漠上的一个大镇子。这里的建筑已经有了土耳其或者叙利亚的风格。库车宾馆就在镇子的边上,房间有穆斯林风拱门,甚至每间房都有一个专属小花园,葡萄架上结满了累累果实。隔着篱笆向远处望去,日暮时分,一轮火红的夕阳在戈壁上缓缓坠落。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库车之后是轮台。那也是我神往的地方。“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地上空留马行处。”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我是烂熟于心,可惜此时不是冬天,无缘看到南疆的大雪纷飞。

轮台的地貌是令人惊奇的,或许惊奇并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应该用“震惊”或者“震撼”才比较准确。站在旷野放眼望去,红铜色的土地扭曲出各种形状,或湍流,或巨浪,或波澜不惊。看上去似乎是一条富有生命力的巨河突然凝固了一般——太不可思议了。


如铜汁般滚烫的血液

很久之前就不到这里

带来土地嘶嘶急喘的呼吸

……


隐约记得当时胡诌的几句歪诗,其余的记不得了。

我想深入罗布泊,因为传说中那里有楼兰古城。传说中罗布泊还曾经有丰沛的湖水和茂密的树林植被,还有楼台亭阁。当然这都是远古的事情,如今只存在于歌谣和神话中。

但是我只能做到浅尝辄止——因为我不仅囊中羞涩,还缺装备,也没有后援。这样贸然走进荒漠去,还不如直接自杀来的爽快。


在南疆一个小镇上,我看到了让我目瞪口呆的地方食品加工工艺。因为不甚雅观的缘故,我就不说地名了,省得维吾尔兄弟们生气了来打我。

杏包仁是当时驰名大江南北的新疆小食品。顾名思义,那就是杏肉干里面包着杏仁,吃起来又酸甜又有嚼头。有一天无意之间,我闯进了当地的杏包仁生产厂家,院子里堆满了晒干的果肉和一盆盆杏仁,十几个维吾尔妙龄少女排排坐,她们把一个杏干用小刀剖开成两半,在里面塞一颗杏仁进去,然后合拢夹在小脚趾和无名脚趾之间,以此类推,左脚夹满了再夹右脚,这样双脚可以夹八个杏包仁。两只脚都夹满了,左脚小脚趾上的那个完成品就可以取下来了。之所以用脚趾夹,是为了加强杏肉的闭合性,杏仁不会轻易脱落。


原来大名鼎鼎的新疆杏包仁是这样制作出来的。我当时似乎没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是暗暗希望这些露天车间里的维吾尔少女,开工前能认真地把脚洗干净。当然,工作期间出脚汗好像也是无法避免的,没准杏包仁因此别有风味,更好吃了也说不定。

这是1986年落后的生产工艺,我想35年过去,技术不断在进步,应该不会沿用这个老工艺了吧。

之前,人们说库尔勒最出名的是库尔勒梨,超级好吃。据说水分超大——把手伸平让库尔勒梨自由落体掉到地上,梨就摔成了一张薄饼。可惜我到库尔勒时季节不对,梨还没熟呢无法验证。


在南疆,吃得最多的就是馕和拉条子。拉条子通常是大盘鸡的一部分,一大碗拉条子里面有几块鸡肉。当然,羊肉也很多,但我没有太多的钱可以挥霍。

不管南疆还是北疆,水利设施在农业生产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而大大小小的水渠,多是兵团修建的。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农某师某团的番号。没有农垦兵团,新疆大规模农业生产是不可能的。而假如没有天山,没有每年从天山上流下来的雪水,很多人口聚集地将不复存在。是农垦建设兵团将新疆广袤无垠的土地改造成了良田。而且,农垦兵团是捍卫祖国领土完整的重要的准军事力量。他们一手拿锄,一手拿枪,边疆一旦有事,农垦兵团随时能召集数十万训练有素的兵员。

1986年的南疆,各地都有清真寺,但数量真不算多。而且很少看见穿传统穆斯林黑袍并且遮面的女人。那时候,宗教的影响力还比较小,而维吾尔人的世俗生活,汉化程度相当高。我一路走来,基本没有语言障碍,绝大多数人都可以使用汉语。

虽然我最想去的是喀什,然而最终我的梦想没有实现。因为我已经没钱了,弹尽粮绝。

在库车,轮台,我还能偶尔打打零工,比如在车站帮着卸石料,或者在果园打农药剪树枝,管吃管住,每天还能挣一两块钱。可是越往南,语言渐渐不通,汉人相对少了,因此也很难找到临时工做。

在南疆,我见到最多的汉人是河南人和温州人。河南人修鞋修自行车补胎,温州人当裁缝。维吾尔人不伦不类的西装,大都是出自温州人之手。可是这两项工作,对我来说都是技术活,无法完成劳动力变现。坐吃山空,终于我不仅仅是弹尽粮绝,而且山穷水尽了。

去喀什变成了梦想,而如何回到乌鲁木齐,则成了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没有钱,乘坐长途车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公路上搭顺风车,走一段算一段,慢慢北归。


有一天我在公路上等顺风车。一个上午的时间,无数辆车从我面前开过去,没人停下来。一个路过的行人告诉我,你这样子,到天黑也没人搭理你。你得手里拿一张钱站路边,这样人家司机就知道你是肯付费坐车的。无利不起早,没钱谁会拉你啊?

那时,我身上只剩了五块钱,于是我就把五块钱举着站在路边。果然,没半个小时,一辆带拖挂的大卡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司机大声问:上哪里去?我说:乌鲁木齐!

司机摆摆手,示意我上车。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很高兴地钻进驾驶室。

还没坐稳,司机伸出手:三十块。我装糊涂:啥三十块?司机:钱,人民币你懂不懂?拿三十块钱来我拉你到乌鲁木齐。

我说我没钱,你真想要钱,只有五块你拿去吧。

司机:滚下去。

我说既然我上来了,就绝不会下去。话音未落,司机一拳打过来,被我敏捷地挡开了。他似乎有些吃惊,打开车门下了车,在驾驶座下抽出一根铁摇把,伸手指着我:你下不下来?

我摇摇头,坐着没动。

司机绕到卡车靠我这边,又拉车门:你给我下来!

我慢慢下来,突然伸手抓住了他手里的摇把,司机本能地双手来夺,我抓住他右手腕一拧一拉,同时用手臂压着他。咣当一声,摇把掉在地上,司机被我用锁腕法控住,不能动弹。

我说:我不想伤了你。把我带到乌鲁木齐,我谢谢你。

司机想了一下:你放开手!

我松开了他,司机捡起摇把,似乎又有了底气。我轻轻摇了摇头:想都别想,你拿把刀都没用,因为你不是个。

司机楞楞地看着我。我说:你只要举起摇把,这辈子就不要想再开车了。我不是吓唬你。

司机站着想了片刻,对我说:上车吧。

此后大约两个小时,我们俩在车里谁都没说话,一直到卡车开过一个镇子,有人拦车求救为止。

镇子路边停着一辆伏尔加轿车。有三个人站着,愁眉苦脸。司机停下车问:咋啦?一个打扮像司机的男人回答:牙包打啦!

牙包是新疆人对变速箱的通俗称呼。“牙包打啦”意味着变速箱坏了。伏尔加司机告诉我们,乘坐轿车的是自治区财政厅厅长,叫个啥买买提的。卡车司机知道这个买买提,文革时被造反派从五楼上扔下去,摔断了双腿,幸亏活下来了,但是有一条腿装了假肢。他在乌鲁木齐非常有名,卡车司机言语之间,甚是敬重。

不过敬重归敬重,生意归生意。伏尔加司机问:把伏尔加拉回乌鲁木齐多少钱?卡车司机狮子大开口:一千块。两人讨价还价,最后讲定五百块,把伏尔加拉到乌鲁木齐的修理厂。

伏尔加司机走到一旁,向秃顶厅长买买提请示,我看见秃头微微点了两下。

不过买卖虽然谈成了,怎么把伏尔加装上拖挂车,却是个大问题。几个家伙研究来研究去。也没有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装车不成功,买卖做不成,只能是仁义在了。

到手的钱挣不成,眼瞅着煮熟的鸭子要飞走,卡车司机愁眉苦脸。这时我走到他面前:我能把伏尔加装拖挂车上。卡车司机闻言眼睛放光:咋装?

我说:先说说价钱。我帮你装车,到了乌鲁木齐,五百块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二百五。

卡车司机一跳多高:你还免费搭我车呢,不行!我说不行就算了。这五百块你一分钱也挣不到。

我俩又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达成协议:二百五太难听了,卡车司机拿三百,我拿两百。我说:你可不能反悔。卡车司机:君子一言,反悔的是孙子。

在他们商量装车方案之前,我已经遛遛达达把小镇子的地形看明白了。距离伏尔加大约一百米外,有一个斜坡,坡下平底和上面的公路路面,就差了一个卡车车身的高度。我因为之前打过零工,知道那是当地常有的装车平台,蔬菜水果粮食堆在公路上,卡车开到斜坡下,放下挡板刚好与公路齐平,这样装车省力又省时间。

我让卡车司机把车开到斜坡下,然后喊了几个街头的青年,用我仅有的五块钱买通他们帮忙推车,伏尔加司机坐在驾驶室掌握方向,我带着巴他们把伏尔加推上了拖挂车,然后大家齐动手,用绳索将伏尔加固定好,大功告成。


买买提厅长和夫人在镇上等候乌鲁木齐派车来接他,伏尔加司机负责押车。我被放逐到了拖挂车上。

然而我根本不在乎。我才不愿意在驾驶室和两个油腻中年大叔挤在一起互闻汗臭味呢。之前买买提厅长为了表示感谢,在镇子饭馆里请我们吃了一顿,还额外叫了白酒。此刻酒足饭饱,我躺在伏尔加的引擎盖上,卡车飞速前行,黑天鹅绒布般的天幕上,星星一个个像红枣那么大,璀璨极了美极了。

天接云涛连晓雾,
星河欲转千帆舞。

到了乌鲁木齐市,将伏尔加送进了修理厂,我和卡车司机坐地分赃,两百块妥妥揣进我的口袋。我俩在红山广场分手,他主动说他叫李启志,是乌鲁木齐第七运输公司的司机,我也说了我的姓名单位。临分手时他说:兄弟,你是个聪明人。

这个我是知道的。我说:以后来西安就找我,我请你吃羊肉泡馍。

顺便说一句,我和这个李启志通了五年的书信,但是他始终没有来过西安。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再有联系。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大约十五年之后,关武英叔叔来西安旅游。当时和他一起来的,是奎屯的一群农七师退休干部。关叔叔给我打电话,我很高兴地要请他吃饭。在电话里他说:吃饭别了,我这儿二十多个人呢。我说关叔,你就是二百人我也要请你们吃顿饭。

我在高新区的大香港酒楼请关叔叔一行吃饭。和他一同来西安旅游的老干部们很高兴,一个劲给关叔敬酒。

我觉得,关叔叔也很高兴。

又过了几年,关叔把他的书稿寄给我,那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写就的《梦中随笔》,副标题是”我的红楼苦旅”。

我认真读了他的书稿。没想到,关叔叔除了精通水利,还是一位颇有造诣的红楼研究者,他对《红楼梦》和曹雪芹的评述,有很多独到之处。果然智商高的人什么都懂,晚辈自愧不如。

我找了西安的朋友,委托她为关叔叔出书。之前我的一本书也是她帮忙出版的,所以我信任她的能力和专业水准。应关叔叔的指示,我为《梦中随笔》做了序。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书印出来后,关叔叔特别高兴。

大约七八年前,关叔叔去世了。我因为那时身体有恙,无法去参加关叔叔的告别仪式,至今深以为憾。

五天前,在北京与关克宇相聚,他带来了一本《关武英诗抄》,那是他在父亲去世三年之际,为父亲准备的纪念礼物,并且他为父亲的诗抄做了序。

能以这样的方式报答养育之恩并且怀念父亲,真的很好。

昨天(2021年5月19日),是关妈妈85岁华诞的大喜日子。她和最小的儿子住在乌鲁木齐,看照片,老太太精神矍铄。

我对关克宇说:请帮我转告妈妈,我要去看她,而且会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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