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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丨高峰:姐妹花,两个学徒工的“个人问题”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2-28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往事拾遗

姐 妹 花




作者:高峰 




70年代女工。(网图)
 
从打来食堂上班的那天起,我就时常听厨师们谈论两个人——米兰和马兰,厂里的一对姐妹花。

他们议论“姐妹花”最多的,就是——她们长得都很美!

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更何况我是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血性小伙儿。手上用炒勺敲打着锅沿儿,心里盼着早早见到她们。

机会当然有,那就是在开饭的档口儿,她们一准儿得到食堂来打饭。卖饭的时候,我一边收菜金递饭盒,眼睛却是扫荡着外面排队的人群。可打饭菜的窗口有好几个,排队的人有好几百,就那么会儿功夫,人头攒动肩挨背挤的,哪儿就那么容易寻见?好几天下来,始终未得一瞻姐妹花的美貌,搞得我心情很差。师傅们都说:“小高,你最近的饭量可见小,身体不舒服?”

终于有一天,女神驾到!我在窗口里卖饭,姐妹花一前一后在窗口外排队,我和她俩,隔着一层墙,透过一个窗,近在咫尺,彼此对望。

她俩长得真好看!是那种不一样的好看,怎么看都好看!

一个是身材高挑、体态健美、修眉俊眼、落落大方、笑靥如花、明艳动人,像是娇艳欲滴的玫瑰……

一个是亭亭玉立、体态轻盈、明眸皓齿、至真至纯、丽质天成、语笑嫣然,像是含苞待放的幽兰……

我用尽可能短的时间,给姐妹俩提供了最优质的服务,递出去一碗一碟饭菜,附加上我一厢情愿的笑脸。不是我傻到让美好的相处时间瞬息流走,我有我的小心思——快捷服务,她们下次还会排我的队。

师傅们告诉我,看上去更健美些的是米兰,她大着一点儿;看着纤弱些的叫马兰,是姐妹花里的妹妹。

几天的时间里,我研究出了一套快捷卖饭的“同步作业法”。第一步,听买饭人的点菜与算账同期在心里进行;第二步,把饭盒送到掌勺师傅手边的同时,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应退的碎银;第三步,把盛好饭的餐盒与找零同时递出窗口。

我的工作效率比其他的师哥师姐们明显高了许多。“用心!聪明!能干!”自己在心里表扬了自己好多遍。

姐妹花越来越多地在我的窗口前排队。

细细观察,我发现姐妹俩长得都美,可美的意思不一样。姐姐米兰的美丽中包含着朴素、硬朗、倔犟,有点像电影《春苗》里的女主角春苗——李秀明演的;妹妹马兰的美丽中蕴含着纤弱、娇羞、富贵,有点像电影《血疑》里的女主角幸子——山口百惠演的。

左:山口百惠;右:李秀明


我特别去图书馆查阅了她们的花科属性。

米兰花:楝科、属常绿灌木或小乔木;适应温暖多湿的气候条件,需充足阳光;枝叶茂密,叶色葱绿光亮;花大新奇,花色素美,清丽夺目,花香四溢,气味似兰花;是庭院中极好的风景树。花的寓意:有爱,有生命就会开花。象征着勇敢和荣誉。

马兰花:是鸢尾科鸢尾属植物;又名蝴蝶花、蝴蝶兰,为多年生宿根草本花卉;花瓣娇嫩,花色绚丽,鲜艳夺目,颇耐观赏;花喜阳光,适栽于背风向阳砂质土壤中;花的寓意——宿世的情人;俗称马莲花,又叫“祝英台花”。

两种花我都喜欢!

我给自己设定了伟大绚丽的人生目标:“以后找老婆就找这样的!”

慢慢地,我知道了有关姐妹花的更多。她们两个人都是捡字车间的工人,马兰,共产党员,爸爸是我们所属部委的现任副部长,毫不掺假的红二代,就住在部机关的家属院里;米兰,入党积极分子,几代工人家庭出身,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下一代,家住在石景山。

她们俩是一同从东北生产建设兵团回来的返城知青,虽然年岁已经有二十七八,可还都得算是学徒工,因为要进厂满三年才可以出徒。没办法,那年月,这样的大龄学徒工多了去了。比起那些还在广阔天地里日思夜想盼回城的知青们,能回到北京,就是当清洁工掏茅房都算是幸运的。

她们俩整天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干活,同在一个班组,吃饭,一同来食堂,下班,一起参加党小组的活动,据说马兰还将是米兰的入党介绍人……

食堂里的管理员告诉我:“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命可是差别大着呢?”

“怎样的大着呢?”我关心极了。

“她们俩一起在兵团,一个连队一个班,风里雨里春夏秋冬,一起苦熬了好几年。马兰的爸爸是被打倒的走资派,米兰的爸爸是养活六个孩子的穷工人,一家先起后落没了势力,一家从始至终没有过钱,俩人相互帮衬着成了好姐妹。可后来不一样了,马兰的爸爸又当回了副部长,女儿自然也就得到了关照,入了党,回了城,分配工作到了部级单位的印刷厂;可米兰就苦了,家里啥背景也没有,上大学、招工哪里轮得到她?几百万下乡知青啊,都要回城,都得安排工作,哪里有那么多的工作岗位给他们预备着,就算是有,不也得一个个排队吗?你下过乡,我不说你也明白,知青办领导的手里不定攥着多少张拜托关照的条子呐!最后还是马兰向自己的老爸张了口——把好姐妹米兰也弄回来吧,我想她。在自己的地盘上安排个工人还不是副部长一个电话的事?!这不,姐妹俩都回城了,工作也算是不错。现在米兰又快入党了,好日子该来了。”他一口气说了好多,不无慨叹。

“姐妹俩的情分够深!”他又找补了一句。

“是啊,苦熬了这样多年,米兰的好日子也该来了。”我感慨。

姐妹俩的好日子真的是来了!她们一起被评为厂级的三八红旗手,还一起参加了部里的讲用大会,部长亲自上台给她们戴红花、颁奖状,还特别和姐妹俩拍了一张合照。厂办把照片放得大大的,挂在办公楼的会议室里,这几乎成了全厂的荣耀。好家伙,与部长合照!连书记厂长都没有过!

姐妹花成了娇宠,我之前的伎俩用心也得到了回报,她们俩终于固定在我的窗口打饭!!!

我发现姐妹俩的口味不同,纤弱些的马兰喜荤,健美些的米兰好素。

我找尽一切机会和她俩搭讪:

“马师傅,您老买荤菜,是想让自己变成杨贵妃?美上加美,那让别的女人情何以堪?”

她不搭理我,只会低下头,脸红一下。我喜欢看她脸红的样子,女人美,在羞涩的时候占着一大半。 

 “米师傅,您老吃素的,是要让自己变成西施?窈窕妩媚,那别的女人又何以存身?”

她多一半不会吃亏,“小兄弟,原来你喜欢美女啊,没问题,等你出徒了,到时候师傅给你介绍一个,你想找什么样的?说出来我参考参考。”

“我想找春苗那样的,山口百惠那样的也行。”我笑着说,话中另一层的意思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看你长得这模样儿,皱巴儿的,还没长开呐!这么高要求,怕是不易。”

她故意气我。

“别光看表面,我属于形秽秀中的那种。”不能给她留下负面印象,我自我完美一下。

“形秽秀中?你再说我该吃不下饭啦……”她说着笑着端着碗走了。背影特别好看!

在工厂里学徒期是三年,出徒后算作一级工,一年期满后自动转为二级工,这是国家人事机关定下的法律。与这法律同期执行的,还有很多规矩,规矩之一就是学徒工不许谈恋爱。不许谈恋爱当然更不允许结婚,犯规的人结果会很惨。

那时候,国家有大把的返城知青,政府给予了他们特别的恩惠——下乡够年头儿的,可以在学徒期间领取相当于一级工的工资,但绝对不等于放任他们可以享受出徒的其他权力,不许恋爱结婚。

我们工厂的书记厂长有着相当的开明,“结婚肯定是不准许,恋爱就不干预了,都老大不小的了。是什么岁数就得做什么岁数的事,生拦着不是办法。再者说,结婚前不得谈恋爱吗?谈恋爱不需要时间过程吗?”

70年代女工。(网图)

姐妹花都是拿着一级工薪水的学徒工,她们的恋爱也是厂里人人关注的事。

马兰有对象。男方是我们厂里的,电工,姓谢,也是从兵团回来的,他是高中毕业去的东北,年岁就更大着些。他和马兰的恋爱有些半包办半自由的味道。谢电工的爸爸从前是老八路,也在我们部里工作,和马兰的爸爸自然彼此很熟悉。资格比马兰的爸爸还老,可是官儿没有资格浅的高,官位的高低并没有影响老哥儿俩彼此的信任与感情,一来二去的谈起了儿女们的婚事。两个孩子有着差不多的经历,门当户对的,又都在一个大院里住着,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恋人。

谢电工也是党员,他和女友一起向党保证:“我们绝不会做出一分一毫违反厂规的事情,也绝不会因为恋爱影响工作。我们是党的儿女,我们热爱党,也请党相信我们!”

党当然相信他们,“一个的爸爸是老革命,一个的爸爸是副部长,这样的红二代我们不相信,还能相信谁?!”

米兰好像还没有对象。好多人都给她张罗着,“这么漂亮的姑娘,可得找一个像样的,长得帅气不说,爸爸最低也得是个司局长。”无事专爱瞎操心的人们如是说。

爱与不爱,普通人得站在最现实的立场上抉择,情种,只生在少数人家。米兰最急着解决的难题不是对象,而是房子。

她家住在石景山,每天到厂里上班在路上往返差不多要花4个小时,每天4个小时,一个星期是24个小时,一个月是96个小时,一年就是1152个小时,米兰已经跑了差不多三年……

她需要一个在城里的住处!她绝对不敢奢望一间房,只祈盼能有一张睡觉的床。一张床,集体宿舍里那种,她向工厂提出了申请。

工厂分配单身宿舍的基本原则是,家在外埠或北京郊县。

石景山区不属于郊县。

总务科长驳回了她的申请。

厂长爱莫能助。书记也只能表示同情。

什么也无须乎再说,米兰唯有垂下头低声抽泣。

她还是每天正点上班,她还保持着每日捡字的最高纪录,她还和马兰出双入对,她下班后还参加党小组的活动,她还是去参加部里的先进典型讲用会。可她打不起精神来,她心里有事。

我们都知道她遇到的难事,可谁都帮不了她。

食堂管理员感慨:“月亮总会有阴晴圆缺,星星也不能永远都是亮着的。”

她来买饭时,我不再和她逗贫说笑,甚至希望她不来排我的队。我愿意天底下的漂亮女孩子都有好运气,都高兴快乐。看着她筋疲力尽的样子和黯然的眼神,我心里不好受。

工厂里的日子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米兰有了些变化。她不再认准了要吃素,转而专门买那些高热量的菜品,像四喜丸子、红烧肉、炸带鱼,有时候甚至会买双份。看着她日渐发福的身体,我有些不明白了,这不是糟践自己吗?长此以往,那个美丽的春苗还会在吗?!

我偷偷地关切着米兰,记忆中恍惚想起,有一种病是缘由心情郁闷引起的暴饮暴食,那可是一种精神病,莫非……?我的心绪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一天早上,我刚到厂里,就听到了一个让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消息——米兰怀孕了!

全厂炸了窝。

“米兰怀孕?太不可思议了!太刺激了!”一个人偷偷地告诉另一个人,“米兰怀孕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要保密呦!”一个人保守秘密太难了,于是找其他人一起来帮忙保守秘密。一个又一个地这样帮忙下去,仅半天功夫,米兰怀孕就成了厂里最普及的新闻——绝密级的!   

 “骗过所有人,怎么掩饰的?”

“怎么就会有了?”    “什么时候有的?”

“怎么有的?”    “谁让她有的?”

无数人的关切、好奇、渴望、遐想,弥漫在厂区。

人事科长、车间主任和米兰坐在工厂机关楼的会议室里。

“他们说的是真的。”当事人坦率承认。

人事科长到底是经多见广办事稳妥,他没有草率把案件上报,而是把厂医务室的医生找来,“你带她去医院做个检查,现在就去,厂里派车。”

医院有证明到:“孕周已经足够大,接近临盆了。”

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世间还有妇道民俗。未婚先孕,逆风行船,倒行逆施,违反常纲,米兰罪不容赦!    

人事科长公事公办:“开除公职!”

车间主任替米兰央告:“她家里兄弟姊妹一大堆,丢了工作,咋活?”厂长于心不忍:“她怎么着也当过三八红旗手,决绝开除,与既往的正面宣传似乎冲突太大,要不延期出师2年,下放到仓库改造……”书记拍板:“同意厂长意见。”

这个处理意见仅仅是把事情解决了一半,另一半才是更加难以决定的。孕妇快要生产了,她可是未婚,没有结婚证,北京城里哪家医院都不会收她住院。难道说让她去找乡下的接生婆来在家里生产?

厂级领导连夜开会,集体合议,议题只有一个——怎么办?会议从下午整整开到凌晨都没有商量出来个结果,事情确实太难办了!

不管不顾吧?这的的确确是两条人命;管吧?真是无从下手,命令医院给米兰接生?人家医院不归你工厂管,它只认民政局颁发的结婚证;民政局发证不看你是不是大肚子,只认单位开出的介绍信。这样一来,所有的关节都在工厂这里,不开信,死了人你是杀人凶手;开信,违反厂规民俗,你是乱搞男女关系的助力者。

难!太难了!

两边的理各自说了半宿,最后,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汇集到书记身上。似乎在说:“在这里,你是党的化身,你是老大,你做主,你担责。”

书记沉默良久,他知道他是书记,他懂所有的法律厂规;他还知道他是个人,他更懂如何为人父。

“这里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这里是讲人道的国家,作为书记我是党派来管理工厂的,是替政府抚慰民心的,所以我不能做杀人的事!学徒工不准结婚是厂规,不算国法,我做书记的今天就冒犯一次厂规,批准她结婚吧。”书记如是说。厂长附议。

人事科长让干事连夜写出“领导决议”,请书记厂长在文件上签字画押。事情太大,一个小小的人事科担不起这个责任。

事情有了结果,天色已经大亮,人事科长委派科里的杨干事办理善后。杨干事知道这封介绍信对米兰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多要紧,派车,叫司机,他要把这张救命的纸亲自送到犯错误同志的手上,立刻!马上!捧一把冷水洗洗脸,让自己精精神神的,他走出厂机关大楼。

在厂门口,他看见了来上班的马兰。吩咐司机停车,下得车来,他把厂领导的决定告诉了马兰。马兰哭了,“告诉米兰,她无论什么时候举办婚礼,我都来给她当伴娘。”

米兰没有举办婚礼,悄声无息地嫁了。

五十六天产假结束,她回到厂里来上班。纸库,是她新的工作岗位。

在中国,纸是四大发明之一,是文明的标志;在日本,“纸”的日文发音与“神”相同,是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日本的史书里记下:“纸为何温润?明明是天然的颜色,经过日光烘晒后,为何散发迷人的韵味?因为它是神!一旦能直接感受到自然的力量,任何纸张皆美。”

可印刷厂里的纸张并非都是这般诗情画意,它还有一个嫡传子孙——废纸。所谓废纸除了印刷车间出来的废品外,还有装订车间出来的书边纸屑。这些废品边角料不但浸满了汽油、机油、油墨,还带给有限的空间里到处飞扬着的尘埃,纸的尘埃。这些细小的精灵无处不钻,无处不到,衣领里面、裤腿袖口、耳朵眼儿、鼻孔都是它们喜欢拜访的地方。

纸屑库,冬天还好过一点,到了夏天,这里的工人别提多遭罪了,厚厚的工作服捂得严严的,帽子、口罩缺一不可,裤脚、袖口都得用线绳扎起来。最悲催的是,这里还不能安装排风设备和电扇,因为风动扬起纸屑容易引发火灾事故。人不用动弹,进去站站就能发一身透汗,治疗风寒感冒是最好的地方。在这里干活的全是男人,如果解开他们工作服的纽扣,里面都是赤条条的。

米兰是这里的新女性。

对犯错误的人行政处罚是一回事,消除毒素影响是另外一回事。未婚先孕是生活作风问题,是大是大非问题,检讨批判是必须的。    

人事科长建议:“召开全厂批判大会,让米兰当众做检查。”    书记:“生产任务挺紧张的,车间范围内吧。”厂长附议。    

批判会利用午休时间在捡字车间举行,人事科杨干事代表厂级领导参会。先由米兰做了检查,随后是群众的批判声讨。女人们对大姑娘怀孩子似乎有着一种本能的仇恨,仇恨在心,说出来的话也就不拣轻重。

“资产阶级的腐蚀”“修正主义的影响”“黄色思想的毒害”“不守女子妇道”“如同搞破鞋”“偷奸养汉”“浪催的”……

米兰一开始倒是蛮平静,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青年标兵红旗手,也不再是入党的培养对象,她已经成为了另一类人,一类被眼前这些淳朴正义的工人阶级所不耻的人。

她想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怀孩子吗?因为我和男朋友在一张床上睡觉;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睡在一张床上吗?因为他们家老少七口人,只有两间房三张床;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他们家吗?因为每天的4个小时我实在跑不动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一个非要让我未婚先孕的男人吗?因为他们家在城里有两间房……”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听着。说什么资产阶级修正主义似乎都已经无所谓了,可随着昔日姐妹们的批判格调越来越高,语言越来越精炼,措辞越来越接近山村野妇的辱骂,她渐渐地拢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像一只被人挼搓惯了的猫终于忍耐不住张开爪子一样,她,爆发了!

“我操你们的妈!你们以为我肚子里揣过的是野种吗?他是有主儿的!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干净东西吗?”

她手指着一个半老徐娘说道:“你和铸字车间的什么人去野地里打滚,忘了吗?”

她对着另一个女人怒目圆睁:“你让人家堵在野汉子的被窝里,光着屁股被打出门去,不记得啦?”

她冲着又一个人的脸上啐了口吐沫:“呸!你不是结婚六个月就小产个八斤重的孩子吗?失忆啦?”

杨干事一看势头不对,厉声喝住了米兰:“闭嘴!犯了错误态度还这么蛮,要不是车间班组里这些阶级姐妹宽容爱护,你早就被开除出厂了,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想想,难过吗?心痛吗?想这么着顺坡出溜下去吗?醒醒吧!你没资格!去,回仓库一边干活一边反省。马兰,你送她回去,我把她交给你了,咱俩都是党员,你我彼此负责。”

马兰拉着米兰走了。她的心在流泪,她想告诉姐姐,自己的内心里有多么的懊悔:“从兵团回到北京,我们出双入对,一起当标兵,一起争先进,我要介绍你入党,我以为这就是姐妹情,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从此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我忽略了最根本的,人得先活着才有后面的幸福可谈,这活着,就是吃饭、穿衣、睡觉。我住在宽敞舒适的部长楼里,忘记了还有你这个姐姐奔波在漏顶残墙的街巷里……。帮得成帮不成是一码事,想没想到是另一码事,我的错是从没想过还会有人因为一张床委屈自己。我错了,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我要拉住你,你不能就此沉沦下去,你出溜下去了,我就真的没有姐姐了……”

米兰已然没有了泪。心中有恨的时候人是不流泪的,因为泪水如同雨水,只有在不那么冷的时候才会下雨;心寒的时候心的世界是冰雪,冰雪是不流动的。

聚拢到一起的、满腔愤慨的批判人群,也就这么不冷不热地散了。

“一个犯了错误的人,想顺着坡出溜,都没有资格!”杨干事一针见血的真知灼见,在厂里被传颂了好久。

我和杨干事算是彼此说得上话的朋友,我痛斥他:“你丫说的那叫人话吗?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结婚生孩子有罪吗?”

“我当然知道女人结婚生孩子没有罪,连小猫小狗的长到了月份都得配对儿,我能不懂人的这点儿道理?可我告诉你,不按着规矩来还就是不行!咱们这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里,十几亿的人,没有铁箍一样的规矩,行吗?”他说得振振有词。

“那依着你她们应该怎么做?”我质问。

“不是依着我,而是依着国家的法、依着工厂的规、依着老百姓认可的民序良俗,那就只有一个答案——管束自己!人是靠着心里的一股子劲儿才能勒住本能。是不自在,可只有自己觉得不自在了,你才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由着性子来,没好儿!”他如是说。

“可有些事情不是人人都能管得住的啊!不许人家大龄男女恋爱亲热?!”说这话时,我的脑海里放荡着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流毒。

“还就是不行!说句共产党员不该说的话,人活在世上,心里得时时有一个字——戒!”他说得语破天惊。

“戒?”我迷惑了。

“对,就是戒!人不是说你想要什么,就能去干什么,而是要看看社会环境能不能容得下。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在乡下孩子都生了好几个了,可在工厂里当学徒工,就是不允许你沾男人!想都不该想!”他说得斩钉截铁。

“有点儿违反人性吧?厂书记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含糊。

“咱厂的书记菩萨心肠,允许大龄学徒工谈恋爱,可他好心未必成就了好事!我要是书记,就绝对不开这个口儿……”他要开讲。

“所以你当不了书记,因为你他妈的缺德。”我讥讽他。

“不是这么个说法!你想想恋爱是什么?——彼此喜欢爱慕;爱怎么表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让恋不让爱,那才是违反人性呐!打个比方,你试试组织一群和尚观摩大姑娘洗澡,我保证,多一半出家人当场就得闹着还俗。”

他说得环环相扣逻辑缜密,我驳不倒他。

“米兰怕是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了吧?”我为她惋惜,心有不甘。

“难了!其实书记厂长挺护着她的,可她觉得彻底失了脸面了,自暴自弃了,这才是她最大的错。她真的是没有本钱往下出溜啊!她再出点儿错,怕是连厂籍都保不住。她太在意那些个老娘们的说三道四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无痛心。

“人活在世上,谁又能不在乎周围人的评说呢?”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充满无奈。

“其实环境就好比是一锅滚开的水,你过得如何,要看用哪种心境去融入参与。第一种像生鸡蛋,被煮硬了,不再有梦想和鲜活;第二种像胡萝卜,被煮软了,变成软塌的一团泥,自暴自弃,不思进取;第三种像茶叶,越是煎熬,越是舒展,才越有茶香,才更值得人品味。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杨干事说了一大堆,没有半点的虚伪做作。

他说得对!无论怎样,一个人自暴自弃是要不得的,你得为自己活着!你是你的稻草,你是你的救世主,爱自己的人,别人才会爱你!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还是继续用“快捷作业法”卖饭,来食堂打饭的只有形单影只的马兰。据说,米兰在城里有了家,她上班带饭了。

时常的,我还是能碰到米兰,可是越来越不认识她了。她的身材宽厚了至少有一半,生过孩子的大肚囊鼓鼓的,一对哺乳期的乳房在胸前颤颤巍巍的,丝毫不加以约束。衣服穿得少的时候,偶尔竟能够看到衣服前襟上斑斑的奶渍,邋遢随意,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纸库工作对内也对外,对内是厂里各车间纸张的发放、废纸的收纳;对外是废品公司的上门回收。一来二去的,这些人认识了米兰,认识了人自然就不难知道她的故事。好心肠的为她唏嘘:“你这是从绣房跌落到矿井底下啰!”也有嘎杂子坏种儿动了歪心,“别的男人动得,我就动不得?”他们先是和她开玩笑——不搭腔;又给她说黄段子——不理睬。他们误把米兰的无视当成了接受,于是挑逗升格成了调戏:

“我特想跟你谈谈,你知道谈什么吗?——谈恋爱!”

“你知道纸库工作服的歇后语是什么吗?——没内裤!”

“你知道小寡妇的炕上缺什么吗?——缺男人!”

米兰开骂了:

“操你妈的!瞧你那个揍性!回家和你妹妹谈恋爱去吧!”

“你真是有妈养,没妈教的,回家看看你妈有没有穿内裤!”

“小寡妇炕上缺什么我不知道,就知道你他妈的缺德!”

自此,米兰完全入了辙,她成了一个孩儿妈样的孩儿妈,村妇样的村妇。去仓库领东西的人,一看到是她当班,都会加着格外的小心,因为她随时会训斥来人几句;谁要是和她顶撞,得,正好,她似乎正盼着和谁干上一架,出出胸中淤积的产后闷气。眉毛一天到晚较劲拧拧着,牢骚话满肚子都是,脏话更是张口就来。人的粗野一旦开了头,怕是像回回开戒吃了猪肉,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打那儿以后,“妈”成了米兰说话的人称主语,“操”成了她和人交往的助力词。

副部长来过厂里视察,看到纸库里还有女同志,皱起眉头问道:“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女同志,不大合适吧?”

书记厂长连连称是检讨:“是我们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人事科长找到米兰,可她,拒绝调换岗位。

哀莫大于心死,人最大的悲哀是人活着,心却死了;人一旦心死了,什么体面、尊严,都不重要了。    

米兰成了厂里人人不待见的一个泼妇!因为她的心死了。

马兰要结婚了。

红二代、领导干部的子女、共产党员、工人阶级的一份子,严于律己的好青年,这么多光环罩在头顶,两位老革命爸爸决定要婚事大办,婚事新办。副部长亲自出面,在部里借了一座小礼堂,接待亲朋。不收礼、不摆酒、不设席、不敲锣打鼓、不点炮燃花,唯有的招待就是花生瓜子糖烟清茶,一切从俭。可就是要多多地请人,来宾越多越好。客人多说明群众靠近咱尊敬咱,客人多带来的祝福也就多。

副部长家办喜事,大事!司局长们上赶着打听准日子,处长科长的更别提,得不着确切消息的急得夜里都睡不着觉。

工厂书记、厂长、车间主任、人事科长都收到了邀请。

好多和马兰交好的工友们都去参加了婚礼。书记和厂长没有登门去给副部长贺喜。

可他们给新人送去了祝福:“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有结果,但是总有一些坚持,能从冰封的雪地里,生长出怒放的马兰。这样的花,就好比是一个活着的心态,心态开花了,就会向阳而生。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米兰收到了马兰亲自送来的请柬,她是马兰最好的闺蜜姐妹,最该送去祝福,可她,终究没有去…… 
 
2022年4月10日完成初稿
2022年5月10日完成修改

作者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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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寒冰:1976年1月15日难忘那一天
钟制宪:清水涧,我的青春给了你
陆耀文:社办企业请客送礼跑公关
黄为忻:乱坟冈上化肥厂,
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韩贤强:伴随我青春的工人师傅
严向群:我从挂面厂考入大学
左禹:我在“安口窑”当窑工
史宝和:五台山上的“拱猪”岁月
明瑞玮:我被高考撞了一下腰
张传广:那年头流行的"技术比武"
周继环:一路走来与共和国一起成长
曾建平:师傅,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
朱志宏:我从工人阶级堕落为小资
朱志宏:害怕运动家人劝阻我考文科
田警惕:学成干一辈子老军工
 戴焕锦:厂里阿姨敲醒我的高考梦
 李宜华:工友们帮助我高考蛮拼的
李南央:献给“三线”的青春
舒婷:一个人在途中,
通往人心的道路总可以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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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40后、50后、60后的光阴故事这一代人的苦难辉煌与现实关怀都是新三届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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