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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 | 高峰:戴近视眼镜的“临时工”秦木匠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2-28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往事拾遗

秦木匠




作者:高峰



秦木匠,高身量儿,挺直的腰杆儿,精瘦的身材,见棱见角的脸庞,浓眉大眼,高鼻梁,不薄不厚的双唇老是紧闭着,两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带着几分诡异的笑。

秦木匠给人的印象是怪。你乍一看他像个下苦力的,可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棕色宽边;无冬立夏的永远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就是下了班也舍不得脱,好像是特喜欢这套工人阶级的标志,其实他算不算工人阶级的一份子还真不好说,因为他只是厂里的临时工。他一开口天南海北世间万事无一不知无所不晓,你无论如何也没法把眼前的这个博学多识的人和木匠联系到一起。

秦木匠算得上是心灵手巧,多才多艺,仿佛世上的事情没有他不会的。据说他以前在大学里当过教员,后来在家里糊纸盒,现在在我们工厂里做木匠,临时工木匠,可是机修班有事叫他,他也能搭上手。教员?糊纸盒?木匠?机修工?

秦木匠给人的最深刻印象是有点儿反动,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老带着几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味道。比如他会把加班加点大干社会主义批评是“违反人道”,把给科长点烟倒茶说成是“狗事巴结趋炎附势”,把乱搞男女关系说成是“正当生理需要”……

我认识秦木匠纯属因为地理位置近的关系,工厂食堂和木工房是隔壁,他是木匠,我是炊事员,出来进去抬头不见低头见。

彼此熟络起来,源自一起“偷盗事件”。工厂里最不值钱的就是锤子、钳子、扳手这类工具,因为这些东西哪个班组都有,用旧了、不顺手了、找不着了就报废,去仓库领新的就是了。所以如果有谁顺手从机修班拿走一把锉刀放到了电工室,用过还回来就是,忘了就忘了,机修班自然会去领新的回来,绝对不会追着电工室去要,更不会说电工室偷了什么。可秦木匠不同,他是临时工,干活的家伙什儿是自己带来的,如果丢了,他不能去领一个免费的补上,只能自掏腰包买新的,所以他对那些个工具就格外上心。

一天,他的扳手找不到了,先是翻遍了木工房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问遍了木工班的每一位工友,不知道!秦木匠急眼了,“一把扳手两三块钱,顶我两天的薪水,这属于重大盗窃案,谁偷的?偷的不是我秦木匠,是工厂,是打社会主义治安的脸,这还了得,报保卫科!报派出所!”保卫科干部虽然觉得秦木匠是小题大做,可既然他不能为丢东西的人领一把免费的回来,就有责任破案。查线索自然是捋着左右邻居和曾经出入过木工房的人,并且具有“偷窃工具”的需要。

食堂具备综上所有的可能性和动机。当保卫科干部走访到食堂时,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是我拿的”。

“你摊上事了知道吗?”保卫干部严肃地对我说。

“什么事?”我一头雾水。

“你拿木工房的扳手干什么?”

“装煤气罐,食堂的找不到了。”我回答得理直气壮。

“可秦木匠报了案,说是盗窃。”

“他那是放屁!我为公家干活,借用厂里的工具,算哪门子盗窃,他还报案,吃多了撑的吧?”

保卫干部笑了:“我也觉得他是在放屁,是吃多了撑的!可我不能拦着失主报案,现在东西找到了,案子算是破了,剩下的事情我不管了,你把东西送还,怎么尽释前嫌消除屁的余毒是你俩自己的事。”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暗自发笑:“还尽释前嫌,就为这么一个破扳手?他老秦也忒小家子气了吧?”

东西送还,秦木匠倒也没说什么,还特意解释:“不是存心恶心你,我不闹腾一下,兴许就真找不回来了,自己掏钱补上,两天上班的汗就白流了,疼得慌。”他说的挺实在。

“在厂里丢了东西,去仓库领一个补上不就得了,肉烂在锅里都是国家的,木工班那么多师傅,谁都会帮你这个忙。”我说的也不见外。

“得,打住,我宁可花钱买一个也不会让人帮这个忙,社会主义就是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敢沾,也没有我老秦的份!”说着,他把一张领袖像贴在墙上,口中念念有词:“斯大林同志,请您老人家给我看着家伙什儿,看谁还敢拿。” 瞧,说着说着,他的反动气焰又上来了,我不再搭理他。

我在食堂当伙夫,还被派了一个兼职,就是给一个半瘫痪的工友送饭。工友姓穆,就住在木工房旁边。穆工友的宿舍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几层砖铺在地上,一层木板加上稻草就是床,一摞砖头算是床头柜,一个运机器的包装箱就是衣柜,里面放着穆工友的衣服鞋帽,整间屋里唯一的木器家具是一只小板凳。我天天进出他的屋,每一次都是止不住的难过。我打算给他添几件东西,至少有一张椅子,让穆师傅可以直起腰坐坐。

我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个申请,呈送给总务科长,递交时的恭敬虔诚如同申请加入党组织。科长表扬了我,“小高同志你一直在照顾穆师傅,这是革命同志关心革命同志,做得好!现在你为他申请添加几件家具,更是对阶级兄弟火一样的爱护,更好!”我虽然遭到了这么大的表扬,却并没有十分的高兴,因为时隔多日,也没有看见老穆的屋子里添了一草一木,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求人。

木工班的师傅我都认识,先去找班长。班长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一直在积极要求入党,觉悟很高,对阶级兄弟的感情也应该最深,我猜。

可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如果这个工作是组织上指派给我的,我就是晚上不睡觉,也给赶出来,可惜,小高你不代表组织。”

“为工人阶级兄弟做好事一定要组织批准吗?”我问。

“为工人阶级兄弟做好事当然不需要组织批准,可姓穆的能算阶级兄弟吗?他骂科长、拦截书记的汽车、往汽车挡风玻璃窗上泼粪,这是工人阶级对党的感情吗?他就是一个泼皮无赖滚刀肉!”赵班长一句不让。

“老穆他不是贫农出身吗?他有病以前没为社会主义工厂干活吗?国家现在没给他发放工人应有的福利劳保吗?至于他拦书记的车,连书记自己都没追究,你像条舔屁股狗似的在这里打什么横?!”我实在是气不过,一口气说了好多。

“打这些桌椅板凳不需要材料吗?这些材料不是国家的吗?没有科长点头,我敢动用这些东西吗?再说,做家具不需要时间吗?我上班的时间可是厂里付工资,我为谁干活,不得科长同意吗?”赵班长说得义正辞严,我无话可说,被噎得只剩下了翻白眼儿。

“我给你打!”秦木匠在一旁发话了。

我有些不相信似地盯着他,似乎在问“你敢?”

“我给你打!给工人阶级兄弟做件好事!”他又重复了一遍。

“您不用请示一下组织?”我担心秦木匠的临时工身份,做这件事会不会……

“工厂的材料,上班的时间,做的东西又给了生病的工友,党还能怪罪我?!组织上还能为这事开除了我?!”他说得也蛮有道理。

“科长不待见老穆,这谁都能看明白;书记怎么想的也不好说,别看他表面上对穆师傅做了些照顾,兴许他心里也认为老穆是个泼皮无赖?”我提醒他。

“你知道,过去好多年,别人也叫我泼皮无赖。因为我坐公交车从来是蹭车,多少回了,被售票员轰下车,还被拉去过公交总站。我就这么想,我反正一分钱没有,你愿意把我拉到哪儿就拉到哪儿,你把我轰下车,我就再上下一辆;送去派出所也没关系,正好有人管饭,关上几天也不打紧,还能借机会体验一下人民公安的专政氛围。坐火车,我永远不买票,怎么混出火车站呢?穿一身油腻麻花的工作服,腰上系上一条破皮带,别着一把锤子,冒充扳道工。并不是我好逸恶劳,而是那些个运动让我丢了工作,没了饭碗,所以我有权享受社会低保福利!我原本也是个懂规矩的谦谦君子,是穷把我变成了不要脸的无赖,青皮滚刀肉是穷人给自己裹上的最后一层本能。”他一口气说了好多,虽然正和我的心思,可要是让旁人听了去肯定算是反动,我没再搭腔。

几天的功夫,一只箱子、一个床头柜、一张小桌、两把椅子摆放在了老穆的屋子里。特别有意思的是,秦木匠还给老穆做了一个肥皂盒,木质的,巴掌大小,连底带帮加上盖,六块小木板,木板彼此间榫卯连结,没有一枚钉子,打磨的细腻光滑,如同一方端砚。

秦木匠悄声告诉我:“这可是好木料做的。”

我捧着这个小匣匣赞叹不已:“这么精美,赶得上工艺品了!”

“别看这么个小东西,用的功夫比那两把椅子不少。”秦木匠说。

“拿到外交部礼宾司当礼物送外国总统都够格儿,给老穆那个粗拉人有点儿可惜了,他使不出好来。再说他一个乡下人,哪里懂得什么好材质?”我实话实说,秦木匠没再说话。

当我把肥皂盒送给老穆时,没想到,他捧着这个小匣匣,竟然流了泪:“用心了,秦师傅用心了,多少年了,没有人对我这么用过心!”

看着满屋的新桌椅板凳,我乐,老穆更开心。赵班长把这事汇报给科长,科长还真没把秦木匠怎么着。

“有些事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成?”秦木匠如是说。他像是随口一说,可这句话在我心里翻腾了几十年——有些事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不成?

这事儿之后,我和秦木匠成了好朋友,时不时地凑到一起谈天说地,我慢慢知道了一些有关他的过去。秦木匠真不是一般人,念过大学,还是政法大学,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做教员,反右派的时候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大学老师当不成了,在家里糊纸盒。

“那时节有好多人被发配去了外地,我其实糊纸盒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至少每个月还多少有几个进项、有饭吃、有屋子住。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比起那些坐牢的右派不知道强着多少倍。”

“我知道那些人遭的罪。”我说,因为我们家也有右派。

“就这么混着,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真是熬不下去了,没吃的,别说粮食,连野菜草根都被挖绝了。好人都没饭吃,哪里有粮食给坏人糟蹋,根本就是断炊了,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那年月的吗?”

“怎么过来的?”

“逮田鼠。”

“逮田鼠?”

“就是庄稼地里的耗子,田鼠肉可以吃,洞里的粮食更是宝贝。”

“哪有那么容易挖到田鼠窝?”我在乡下生活过,知道挖田鼠洞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当然是不容易,所以才说明我能耐啊!田鼠打洞多在高地势,洞口喜欢开在向阳的坡面……”

“你说的这些在乡下连小孩子都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带着几分不屑。

“光知道这些小儿科的知识当然不够,你还得搞明白田鼠的习性。”

“什么习性?”

“它的狼性。”秦木匠像大知识分子那样往上推了推眼镜。

“不是鼠吗?怎么又来了狼性?”我头一回听说。

“对,就是狼性,鼠要是成了大群,几个头鼠就会相互咬杀,弱一些的会被咬死,由强者留下来统领地盘。所以只要你在荒野里找到田鼠的残尸,这附近就一准有鼠窝。一大家子田鼠的窝,粮食少得了吗?我最多的一次,从洞里掏出来二十多斤。”说到这些他掩饰不住的得意。

“这些荒僻的学问,你是打哪儿淘换来的?”我好奇。

“看书啊,中国的书上没有,还有外国书那!外国有那种野外求生的杂志,专讲这些事。”

“你还认得外国字?”我更加惊讶。

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不过你不要对别人讲。”

“怎么混过来的呢?这麽多年?”我问,几乎怀疑他是流窜在京的在逃犯。

“大学肯定是回不去了,但是下力气挣饭吃还可以,扛大个儿、混铁路、打短工、当木匠,就这么一晃混了好多年。”

“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就是干什么都能成。还记得你给老穆做的那个肥皂盒吧,多精美!当时我就想,以后你可以靠做骨灰盒挣饭吃。”我半开玩笑地说。

“回头我做一个送你,早晚用得着,贴上你的小照片儿,在八宝山的骨灰堂里保准与众不同!”他的嘴也不饶人。

“去你妈的!”

他告诉我,他还有家室,太太和三个孩子。我近乎是惊愕,“就凭你,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还结婚生子?!”

“哪天请你到家里坐坐。”他邀请我。

秦木匠的家在南城的一个大杂院里,三进深的院子至少住着有二十户人家,秦家住着两间南房,家里虽然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可收拾得挺干净。秦太太是个不大爱讲话的人,她给我们炒了菜,记得是摊鸡蛋和小白菜豆腐炖粉条。我和秦木匠在外间屋里喝酒,秦太太和三个孩子在屋外台阶上吃晚饭,窝头、面片儿汤、腌老咸菜。看着几个孩子蹲在台阶上啃窝窝头,我心里不是滋味,“怎么就没想到给他们带些吃食来,那怕只是几块点心,一包糖呢!”好多年以后,我都能清晰地记起那三个孩子蹲在地上吃饭的样子,每次想起来,心里都疼。

那天,秦木匠和我讲了好多的话。他告诉我,外面那三个孩子都不是他的。

“我们是半路夫妻,三个孩子是她和前一个丈夫的。那男人是文革的时候被挖出来的,据说是犯下了滔天的大罪,所以进了监牢。好不容易熬到从监狱里出来了,可是没了工作,为了养家糊口,掏厕所扫街道什么脏活苦活都干过,他的心思太重,做不到像我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到了没撑住还是走了,是自绝于人民那种走的。孩子们的妈是小学老师,一个月才挣三十几块钱,三十几块钱,四口人怎么活?一开始,我只能是尽着力帮衬着她们娘几个,后来,后来就在一块过了。两个人搭帮总比一个人强弩着好些,饶是这么着,孩子们也是苦哈哈的,连件整齐衣裳都穿不上。没法儿,都是苦命的人,一块儿苦熬吧。”秦木匠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泪。

“慢慢就好了,孩子们都会长大不是?”我宽慰他。

“我只盼着,能有个稳当点儿的工作,多挣几块钱,让孩子们吃得好些,穿得像个样子,也让他们地底下的爸爸放心。”

“会的,你有一身的本事,还认得外国字,总有出头的那一天。”

“后悔啊,年轻的时候,空想太多,自以为要以天下为己任,自以为要铁肩担道义,现在想想真是一个笑话啊!”他端着酒杯,把目光投到窗外,放到很远很远的天空中。天宇间,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模模糊糊的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着微微的光。

停电了,屋里黑黢黢的,他燃起了一只蜡烛,烛火在他的瞳仁里跳跃着,闪着光,很亮很亮。

“你到底是犯的啥错误呢?”我试探着问。

“乱讲话呗,我年轻的时候可进步呐,是先进教师,作为青年代表净去区上开会——参政议政的意思,还积极要求加入共产党,心里想着维护党,嘴上给党提意见。”

“讲了啥?”

“我说,政协就是要兼听则明。”

“政协当然要兼听则明,难道不是吗?”我没懂。

“你懂什么叫政治协商吗?”

“知道一点点吧,不就是各党派出人,大家坐在一起商量国家大事吗?”

“既然是在一起商量事,就要知无不言,就免不住有个你对我错,就免不住有个你争我吵,就不能一刀切出来个谁左谁右,不是吗?”他问我。

“倒,倒也是。”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英语里有个词挺有意思,right, 翻译过来有三个意思——正确,权力,右侧。顾名思义,谁能保护民生?权力!保护民生又如何?正确!所以我为民生说几句话,给有权力的党提几条意见,怎么就成了坏人了呢?还结成了一个派?还是右派?”他说得振振有词,我无以对答。

“你不会是想给自己翻案吧?”我战战兢兢地问。

“绝不敢!可我还是盼望着一切都right!”他坚定地说。

“你是够反动的!”我说。

几杯酒下肚,我告诉他我的身世。

“据说我家祖上曾有不少实业,当然那肯定是靠剥削和压榨劳苦大众得来的!到了解放前已经完全破产,钱财归零。可是后来划分阶级成分的时候,还是被冠上了资本家。当我知道自己属于资本家的狗崽子一类时,心中很是迷惑,如果连我们这种家徒四壁的人家也算作资本家的话,那资本家阶级的含金量一定不怎么高。反右的时候,我的爸爸又很荣幸地被评为了右派。资本家加右派,文革的时候无可置疑地会被革命洪流荡涤,于是红卫兵小将访问了我家,相信在给我家每一个角落都做完内勤后,他们一定是失望至极,世上还有这么穷的资本家?!从小到大,我过的都是穷日子,可这不等于我是无产阶级,资本家出身、右派子女这些黑标签贴满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永远比旁人矮着一头。后来我下乡当了知青,想努力摆脱这些,我拼命求上进,我想入党,我想改变自己的人生,也没得结果。后来,后来你都知道了,分配回城在食堂里当伙夫,一天混吃三顿饭,在这里和你喝酒,听你说反动话。”

“像你我这样的人,算是被贴上了一辈子抹不去的黑标签,只盼着咱们的下一辈别再继续黑着。不说别的,我只求别再来那些个运动,那些个革命,社会不再毁人,让人人循着一个合理的道儿走下去。”他如是说,说得有点儿深奥,我这回没判断出来他说的话是不是反动。

“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老百姓日子过得是不是舒心,不一定全是看他们是不是住楼房开汽车喝牛奶吃面包,而是看他们是不是按照自己想要的活法儿活着,活得明明白白的。就好比眼前这蜡烛吧,点着了亮着,到将燃尽了,还是亮着,我就盼望着自己这一辈子能活得从头到尾都是亮的……”他慢悠悠地继续说着。

“你这些个歪道理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和报纸上说的可不一样啊!”我惊诧不已。

“你知道的,我听得懂外国话,外面有一些电台……”他毫不掩饰。

“你偷听敌台!那里面放的都是反动言论!”我紧张得失声叫了出来。

“有些声音,不是你听不到,它就没有;有些道理,不是没印在报纸上,它就不存在。”他似乎是说累了,不再开口,只是喝酒,我也不再讲话。我们俩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那天晚上,可是喝了不少的酒。

分手时,我央求他,“你教我学外语吧!”

日子照常一天天地过去,后面发生了一件事,让秦木匠露了一回脸。

北京虽然地处北方,可夏天要是热起来,也照样能要人的命。那一年的夏季,北京热得邪门儿,天上仿佛挂着九个太阳,正午的时候,院子里的温度能上到40度。那年月,可还没有空调机,电扇都是稀罕玩意儿。可无论怎样热,工人们还是得照样上班干活,全厂够得上享受高温补贴的只有3个部门:食堂、司机班、铸字车间,每人每月4块钱。木工不算高温作业,尽管我们厂的木工车间在木板房里,那里比在烈日下暴晒更多着些闷热,屋里的高温能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他们却领不到那4块钱。

木工班有8个人,他们闹情绪,他们发牢骚,他们向领导提要求——改善工作条件。班长赵师傅正在积极要求入党,他当然不准许班组里吹出来这样的歪风,“全厂的工人不都战斗在酷暑中吗?厂长、书记办公室里也没有电扇啊!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还能讲条件吗?!”赵班长义正辞严满身正气。工人阶级就是表里如一,人家不但嘴上说,还以身作则地干,抡锤凿榫砍锯刨挫样样干在前面,当他晕倒在工作台上时,脑袋距离那个飞转的电锯只有10公分远。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总务科长赶到现场时,吓得几乎尿了裤子,“好家伙,这要是出了工伤事故,别说今年的先进科室吹了,给我当科长的来个党内警告处分也是可能的!”

木匠师傅们提出抗议:“这个工棚里太热了,我们没法干活!”科长搔着头皮想不出办法,“这屋里满世界是锯末刨花,没办法安电风扇啊?再说木工不算高温作业,我也没有理由给你们的工棚实施降温改造啊!”

秦木匠二话没说,拿着温度计到各个车间班组转了一圈,呈上测温结果:铸字车间36度,食堂38度,太阳直照下的汽车驾驶室40度,木工房42度。他问科长:“这还不够吗?”

科长摇摇头说:“我按条例办事。”

秦木匠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狠狠地说:“我操他妈条例!”

那天整个下午,秦木匠没干活儿,他在厂里前前后后地转,晚上又在木工房里忙活了半宿。第二天一早,他把一张图纸交给了总务科长,那是个简陋无比的降温改造方案。木工房距离配电室不远,那里有一套冷却装置,用过的废水流进储水槽,再排入下水道。秦木匠的方案是在木工房的上方屋顶横纵架上几根塑料管,管子钻孔,再把储水槽里面的水扬程到屋顶,水进入塑料管,再从小孔里喷洒出来,给木板房顶来一个喷淋!并不多浪费一滴水,只是让水多走了几十米的路、扬了几米高的程。所有这些流水动力,一台小马达就可以带动,马达一天工作10小时,折合电费只有不到三毛钱。他特别在图纸上端标注了一个题目——三毛钱救工人阶级兄弟于水火中。

只花几毛钱给8个工人解决暑天降温,科长批准了。而且马上想到,要把这个成功的改革写进年末的工作总结中。作为有证明力的原始资料,他把图纸收进文件夹里,没忘把那个刺眼的标题用墨水涂黑。

总务科随后在木工房各处贴上了醒目的标语:

“安全生产!”
“与天斗其乐无穷!”
“人定胜天!”

秦木匠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段毛主席语录,贴在墙上以示声援:“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这回你没写反动话!”我逗他。

“那个按条例办事的科长整天除了喝茶看报纸说官话,他干过正经事吗?他怎么能代表组织呢?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活着,知道他的党里有这样的人做科长,还不得气坏了?那个差点儿丢了性命的傻冒儿赵班长要是加入了党,能为工人弟兄说话吗?”秦木匠感慨。“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正懂得咱平民百姓的疾苦!”他用手指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语录,又找补了一句。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啊!”我点点头。

“光有革命热情没有用,瞎嚷嚷也没有用,有用的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秦木匠如是说。

那个简陋得可怜的降温装置以后用了好多年,直到我离开了工厂,它还在。

国家开放考大学了,我用尽了所有的精力去温书,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去找秦木匠拉呱。

但是,我隐约间发现,他好像在偷偷摸摸地鼓捣着什么。下班后,他不着急回家,而是把自己关在木板房里,还搜罗来无数大瓶小罐的,我感觉,他有事!

这天傍晚,我推开了木工房的门,只见屋里天上地下的摆满了瓶瓶罐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水气味。

“你在干什么?”我问。

“秘密!”他煞有介事地回答。

“秘密?跟我还有秘密?”我拿话撩他。

“不是对你保密,是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他一副大人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我不服。

“你知道前几天机修车间气焊加班赶活儿的事吗?”

“当然知道,食堂给做了加班饭。”

“他们人手不够,把我也拉去帮忙,我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

“什么蹊跷事?”

“他们的焊条缺货。”

“这有什么新鲜,焊条是紧缺产品,归国家统一调拨,咱厂经常断货。”

“你早就知道?”他有点儿诧异。

“全厂人都知道,可是谁都没辙。”

“我有辙。”他又派头十足地推了推眼镜。

“你有辙?”我不信。

“对,我有辙,焊条这玩意可以自己造,它的学问全在药皮的配方,几种原材料市面上都能买得着,只要搞明白了材料的比例,就能兑出来那种药水。”

“咱厂那么多八级工想不到,偏偏你聪明?”我不屑。

“不是想不到,是他们不想去想,有没有焊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从什么时候起,爱起这个厂子来了?”我挖苦他。

“傻小子,商机,商机,懂吗?咱们这是国营大厂都缺货,那些街道小厂呢?乡镇企业呢?一根焊条市场上卖一块钱,可成本估摸着只需要一毛钱,要是我把它搞出来,不就发财了吗?”他的眼睛瞬间贼亮。

“发财?说梦吧?就算你搞出来配方,做出来焊条,你卖给谁去?谁敢买你的?你这算投机倒把!”我毫不留情地给他泼冷水。

“现在算投机倒把,以后也许就不算了。”他话里有话。

“怎么可能?都在共产党领导下?”我不信。

“我问你,你现在黑天白日的忙什么?”

“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

“以前你怎么没动这个心思?”

“以前上大学是工农兵保送,没我的份,现在是凭成绩录取,机会平等。”

“同在共产党领导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怎么会?”我没想过。

“这个社会要变,像你说的,变得机会平等。”

“你怎么知道的,从敌台广播偷听来的?”我揶揄他。

“你慢慢等着瞧吧。”他诡异地笑着说,“别老敌台敌台的,没准儿以后哪一天人民电台也播放美国之音了呢!”他又找补了一句。

他从怀里掏出来一本《毛主席语录》,在我眼前晃动了几下,“这就是我的秘密,你是唯一一个看见过它的人。”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红皮皮里原来裹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计算公式、药物配方,对我来说,像是天书。我随便翻看了几页,丢还给他。

“你别看不上这些个东西,可全是宝贝,兴许以后有一天就会变成钱,它就是我的变天账。”他说。

“拿《毛主席语录》的红书皮包你的变天账,你这反动本性一辈子都改不了!”我笑着说。

“红色思想与金钱财富并不是仇家!”他说的话绝对是反动的,可又让人觉得挺哲理。

“要是你以后真的研究出了这个配方,你会把它捐给那些有需要的穷人吗?”我问。

“这辈子,我总得给自己留下点儿什么吧……”他如是说,没直接回答我的话。

“你是个鬼,无论是在黑暗与夹缝中,还是在阳光与官道上,都能够给自己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和方法!”我说。

“不然,又如何呢?”他问。

此后,我们各忙各的,他继续埋头实验,我继续温书备考。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大学,要离开工厂了,去和秦木匠告别。

“好好念书,咱们的好日子兴许快来了。”他说,把目光投向了很远处。

“一定,毕业后我还回到咱们厂子里,当厂长,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个按条例办事的总务科长撤了!”我嬉笑着说。

“回不回咱厂的另说,当厂长就算了,你听过京剧《铡美案》吗?”他突然转了话题。

“啥意思?”我有些云里雾里。

“那里有段戏词不错,是包老爷唱给秦香莲的,‘赠你纹银三百两,带回家去度饥寒,教儿寒窗苦读书,千万读书莫做官。’这几句戏文算是我送给你上大学的礼物。”他说得挺认真。

“千万读书莫做官?”我带着十二分的不理解,与秦木匠告别,与工厂告别,与那个懵懵懂懂的自己告别。

几十年过来,我走过了许多的路,跨过了许多座桥,看过了许多的风景,经历了许多的事,见识了许多的人。其中悟明白了的一个道理就是,做官须谨慎!因为做官就必须清廉,否则就涂炭了那个位置。可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一定带有人性的弱点,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受诱惑,不踏进泥潭。就算抵住了诱惑,就算没有踏进泥潭,德不配位的也大有人在,做一个像总务科长那样按条例办事的庸官,又有什么意义呢?

好多年以后,我回到城南那个大杂院去看望秦木匠,没见着人。街坊大妈告诉我:“秦师傅一家早就搬走了,住进好房子里去了,听说他研究出来一种什么化学药水儿,发了大财。”


90年代的作者


2022年1月20日完成初稿

2022年6月22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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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鹰:我的母亲亦父亲

吕丁倩:我的爸爸,折断翅膀的鹰

白桦:因言获罪

摧毁了多数中国人的诚信

邵燕祥:失败的人生

裴毅然:红色才女杨刚自杀之谜

钱江:一代名记者浦熙修

与我的父亲钱辛波

曹培:右派嬢嬢的风雨人生

话音一落成了“右派”

蒋海新:杜鹃啼血子归鸣

戴克中:武大附小四位"右派"老师

“右派”聂绀弩北大荒的三年流放

黄忠晶:一个妻离子散的右派分子

党建真:“大右派”李又然印象

何蜀:一个右派子弟的悲欢岁月

沙白斯基:无法平反的"右派"老师

葛佩琦之女葛希平

回眸一甲子 风雨故人情

孟小灯:追忆父亲,

我能写成一本厚厚的书

李大兴:谁记得一甲子前的北大

汪朗忆汪曾祺

雷光汉:我所知道的沈元及其他

诗人流沙河与《草木篇》冤案

李大兴:刘雪庵与《何日君再来》

余琼琼:何日君再来之妻离子散

张林:我认识的几位“右派分子”

程石:老乡帮我度难关

吴传斗:一个右派的“饥饿改造”

余习广:归国留美博士

"右派"董时光之死

林昭挚友倪竞雄

她是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杜欣欣:母亲的歌

吴兴华:“失踪”半个世纪的天才诗人

吴同: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李榕:舅舅的故事

吴一楠:四叔的故事

渝笙:劳改煤矿寻二舅

陈梦家: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耍

杨大明:悼丁望

朱启平,日本战败投降的见证者

于光远前妻孙历生是谁害死的

王友琴:于光远为何避谈前妻

王世浩:10岁那年差点成小右派

戴煌:胡耀邦平反的第一个“右派”

丁东:大"右派"葛佩琦上访记

梅长钊:我的右派姐夫陈天佐

何蓉蓉:母亲我心中那盏不灭的灯

贺越明:“另册”里的三六九等

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潘虹:父亲的自杀让我超越痛苦

钱学森的同学徐璋本

渝笙:用文字给父亲砌一个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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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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