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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高峰: 票友老穆,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2-12-28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90年代的作者


高峰,1956年生于北京,高中毕业先后做过下乡知青、食堂厨师、印刷工人。1978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后做儿科医生6年。1989年辞职经商,担任过外国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民营上市公司首席执行官。现已退休。


原题

往事拾遗

票 友




作者:高峰


 
当别人第一次告诉我老穆是评剧票友的时候,我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想到了戏台上的小丑。

对于戏剧我虽然谈不上懂行,但是那时候的剧目有限,电视、电台每日里翻来覆去的就是那八个样板戏,对于剧中的任何一个人物,从贯穿始终的主角,到只有一句台词的配角,他们的每一句念白,每一段唱腔我都可以朗朗上口,对于生旦净末丑的舞台分工也不陌生。

具体到评剧嘛,我顺着京剧的路数也可以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所以我猜老穆是丑角也算是有根有据的。先从他的长相说起,四个字——尖嘴猴腮。老穆的面相几乎有些猥琐,高颧骨、尖下巴、粗短眉、黑肤色;再看看他的身量,瘦小枯干、佝偻着背,因为病态,走路的时候双腿弯曲着,就像武丑在台上走蹲步。

可别人告诉我,老穆以前是演须生的,还是正派老生,我几乎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就凭他的模样扮演老生?还是正派老生?那还不得把郭建光演成刁小三了!可是一听他亮嗓儿,我信了。

这一日,老穆坐在工厂传达室对面的墙根儿底下晒太阳,几个平日里熟络的工友和他嬉笑:“老穆,憋得慌吧?来一段!”

老穆估计也是好多日子找不着听众了,毫不扭捏:“那就来段《小借年》”。

他张口唱出了“日落黄昏风凄凄……”,第二句还没接上,就被看门的大爷喝住了:“停!停!打住!在我门口唱这些封资修的玩意儿,你这是砸我饭碗哪!”

“那就换一段革命的!”老穆为了开台,怎么都能就合。这次开腔唱的是《夺印》里面的何书记:“你不撞南墙不回头,你不着蛇咬不动心,你被人引上了独木桥,叫你喊你,你不回头……”吐字清晰流畅,嗓音奔放高亢、华彩俊逸,曲调大起大落、跌宕有序……我站在一旁愣住了,这嗓音、这唱功,了不得啊!

工友们告诉我:“这老穆年轻时专攻老生,虽然是票友,在北京城里也曾经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哪!他现在这个样子,是被病拿的,如果他挺直了身子,脸上再长些肉,皮肤上的黑色褪去,就是另外一个模样。”我再一次细细打量他,发现他的五官其实并不丑,那双眼睛几乎说得上是俊美,眼球黑白分明、明亮有光,和你对视的时候,甚至带着几分穿透力。我努力想象着,倒退二十年,他或许真的是个美男子。

老穆是这个厂子里的老人了,打从十八岁进厂到现在,已经干了小二十年,疾病缠身也有快十年了,只不过这二年越来越加重,离开双拐已经不能行走了。他的老婆孩子都在乡下,自己一直住在厂子的单身宿舍里,现在到了几乎无法料理自己生活的程度,肮脏多病,没有人愿意和他同住一间宿舍,加上他又不能上下楼梯,所以就独自一个人搬到了工厂大门口的木板房里,隔壁就是木工房。这几间简易房说是工厂的,可是盖在大门外,夜间厂区关大门,板房就被隔离在工厂以外,这给了老穆充分的自由,也为他的悲惨结局埋下了伏笔。

工厂的食堂就在大门以里,离老穆的住处很近。我那时在食堂里做炊事员,也就是说,和老穆算是街坊,一来二去的,我和老穆熟络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在职工开饭前就来到食堂,虽然食堂到板房只有二十米远,可他架着双拐是没有办法把饭端回去的,所以他是打好饭在餐厅吃完再回板房。后来是他的脏臭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受,在公共食堂吃饭似乎不妥,于是总务科长找到食堂管理员:“老穆在餐厅吃饭大伙儿有反映,提前开伙不算,主要是个人卫生太差,你安排个人给他送饭吧。”于是,管理员把这个活儿派给了我。

第一次进老穆的板房,吓了我一跳,世上还有这么脏乱破的家?!我是在乡下生活过的,什么样的脏屋子都住过,什么样的穷光景都看见过,什么样的污秽气味都闻到过,可这里……没有床,老穆的床是几层砖加上一层木板,稻草算是床垫,被褥枕头堆放在床头,污浊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头柜是一摞砖头,一个小木头板凳,一只硕大的木板箱——机器的包装箱改的,一副碗筷、一个脸盆、一只暖瓶,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

这以后,每日三餐由我从食堂打来,送到老穆这个猪狗不如的窝里。每一次进出他的家,都会使我增加几分难过,我几乎后悔接下这么一件糟心的差事,劝慰自己“谁叫你拿着厂里的薪水呢,领导派下来的活儿,不干也不行啊,就当每天是在喂一头猪吧。”干了些日子,我发现这件事远比喂一头猪来得复杂,既然是打饭送饭,就要收饭票,于是代买饭票的事情是我的,买饭票需要钱,于是去财务科代领工资,去总务科代领各种劳保用品,去卫生室代领药品,替老穆给家里人按月汇钱、寄信……

我曾经试图把老穆的窝收拾得干净些,但是我个人能做的事情实在是有限,那些脏污的被褥我不能拿到食堂里去洗,街道洗衣站根本不收,只好求厂里的临时工大姐代劳。好在老穆乐意出钱,一床被子拆洗缝要一块钱,褥子五角钱,洗一身衣服也要两毛钱,饶是这样,还没有人乐意干,因为太脏!

邻居木工给面子,帮忙打了木箱子、小桌椅、床头柜。木匠师傅挺够意思:“都是厂里的材料、上班的时间,又是给厂里的人用,我这不过就是送个顺水人情。”我这个小厨师觉着对一切帮忙的人都欠着人情,除了说一堆不值钱的感激话,卖饭菜的时候多给舀一点儿是必须的。

老穆所有的事都毫无保留地麻烦我,可只有一件事,永远不让我碰,就是他上厕所。工厂的厕所都在楼里,他的腿脚上一级台阶都困难,进不去,工厂外面又没有厕所;而且那年头还没有坐便器,他是用不了蹲坑的,好长时间,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工厂里的领导也没人知道, 直到有一天……

炊事员都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工厂外面就是青年湖,有一大片水域,有鱼,我们几个坏小子常常借着月色去湖里偷钓。这一晚,我们常规出笼,夜晚的湖边,万籁寂静,偶尔传来几声蛙叫、几声虫鸣,夜幕笼罩下的园林,看不到一个活动的生命。突然,我们发现在靠近工厂围墙的树林深处有个黑影在蠕动,体型硕大像是一只巨鳄,我们在惊恐中心生警惕:“那里是工厂的木工房,莫不会……?” 

我们跑上前,打开手电,把光亮聚焦在“巨鳄”身上,不觉都呆住了,是老穆!只见他趴在地上,正在用一把小铲挖开地面的土,旁边一个小桶,里面是人的排泄物。我们几个坏小子,整日里吃饱喝足、却干着偷鸡摸狗事的坏小子,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们,看着眼前的情景,哭了。

我们把老穆搀扶回板房前,在明亮的月色下,开了一个“反动会议”,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终于设计出了一套坏招儿,一场阴谋。

工厂党总支书记原来是部里的处长,不知道什么因由平调到我们厂里当书记,从部里下到基层厂里,怎么想也是被下放,不过没有人敢问他是什么个心情。工厂书记,在我们这几百号人眼里,至高无上、代表组织、代表党!

书记每天上下班是有专车接送的,还记得那是一辆苏联的老吉姆。那一日,就在书记专车刚刚要驶进工厂大门时,老穆跌跌撞撞地奔吉姆扑了过去,看门大叔吓坏了,上班的工人吓呆了,我在食堂隔着玻璃窗看着心脏止不住地疾跳,好在司机机敏,及时踩住了刹车。老穆拍打着汽车的前盖,高喊着“请书记下车!请书记下车!”

党书记下得车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老穆。他刚调来不久,还不知道这位“拦路虎”是何许人也?“请书记到寒舍一坐!”老穆拿着戏腔说道,随即用手指向身后的木板房。党书记在踏入板房门之前,绝对想不到这里会住着人,眼前这位拄着拐的汉子为什么称其为“寒舍”?他带着几分好奇走上前,推开了屋门,随即又后退了几步,估计是屋内的污秽气浪把书记推挤出来了吧。

正当书记打愣期间,我适时地站在了书记的身边:“这就是穆师傅的宿舍,他是咱们厂的老人了,现在生病行动不便,不能住在楼上的集体宿舍里,总务科给安排住在了这里。”

“你是?”书记满脸狐疑地看着我,他自然更不会认识我。

“食堂的炊事员,您叫我小高就行,我负责一日三餐给穆师傅送饭,组织上安排的。”我把预备好的台词背了一遍,挺流利,还带着几分卑谦。

书记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半天,嘴里重复着我的话:“组织上安排的?”

“对,总务科长和食堂管理员布置给我的工作,在我这儿,他们就是组织。”

“那你跟我到楼上来一趟。”书记命令道,转过来身来对着“拦路虎”老穆说道:“我了解一下情况,你要相信组织,党关心每一位职工。”

当我来到党书记的办公室时,总务科长李、食堂管理员张都候在那里了。每个人逐个汇报,轮到我时,我紧张得不行,端坐在椅子上,脊柱和椅子面保持着九十度直角,一口气把烂熟于心的另一段台词(老穆的惨状)背诵了一遍,一字不错,头上冒出来不知道多少汗,心里哆嗦着,不敢抬起眼皮来看任何人,像是个被审讯的犯罪嫌疑人。

宿舍、木板房、病号儿都归总务科管,拦路虎老穆今天的表现无疑是在告总务科长的黑状。书记代表党严厉批评了科长:“穆师傅是我们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份子,我们作为党员、干部有责任关心他、照顾他。他现在这个生存状态,要是被部里领导看到了,你我都得受批判,给个党纪处分也是可能的。从此刻起,我把穆师傅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科长唯唯诺诺点头称是。谈话中,书记的脸始终板着,科长的脸始终黑着。我知道,在科长手下,我从今往后,怕是短不了小鞋穿了。

五分钟后,第二次座谈会在食堂召开,总务科长李是最高领导,管理员和我是群众。科长诚恳表扬了我:“小高同志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在给穆师傅送饭,表现出了革命同志对革命同志的关心爱护,很好!今后要继续发扬下去,照顾老穆同志的工作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面露难色:“我能做什么?我整日里在食堂上班,洗菜做饭,难道您让我先去给老穆端屎端尿,然后再回来为全厂工人揉馒头?”

“年轻人想问题太片面,你不是还有下班时间吗?”领导干部级别高,智慧程度也高,我说不过他,只好在心里把科长李的妈妈、奶奶、祖宗问候了一个遍,然后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我把自己接受的光荣使命告诉了老穆,苦笑着对他说:“歪主意是我出的,可是歪打正着又回到了自己身上,得!咱哥俩就这么凑合着混吧!我尽力,你也就合着点儿,尽量少遭罪。”

老穆想了想说:“兄弟,我不能牵连上你,甭犯愁,我有办法。”他脸上闪烁着仗义的光,眼睛里裹挟着诡异。

几天后的又一个早上,还是书记那辆吉姆汽车,还是在工厂大门口,老穆再一次扑了上去。当司机把车刹住的一刹那,老穆把手上的一个纸包摔在了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纸包炸裂开,里面的宝贝涂溅了满世界,稀粘、色黄、恶臭。

围观的人瞬间自动散开,尖叫:“太恶心啦!”

“老穆怎么能这样对待书记!”

“把老穆送去保卫科,送去公安局!”

书记没吱一声下得车来,走向抛粪的拦路虎:“穆师傅,怎么回事?不是都由李科长安排好了吗?”

老穆愤愤不平地喊着:“安排什么好了,他让他来照顾我,他整日里在食堂洗菜做饭,顾得上我么?白天我就不拉屎撒尿啦?”老穆说的第一个他是科长,第二个他是我,有点儿绕脖子,可是书记听明白了其中的人物关系,也意识到揉馒头和端屎尿不应该是同一双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穆师傅,我亲自管这件事!”走了。

一个上午,整个厂区都处在一种神秘紧张的气氛中,书记的“我亲自管这件事!”太有深意了,难不成书记要亲自上手给老穆端屎尿?那个年月,出这种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掏粪工人可以当人民代表,党的书记为什么不能当掏粪工人?

总务科长紧张了:“书记要是亲自给老穆端屎盆,我这个科长还不得给老穆洗脚洗屁股?”

老穆自己也有几分含糊:“书记给我端屎尿,我以后还敢吃喝吗?”

当天下午,扫厕所的清洁工冷师傅走进了老穆的木板房:“穆师傅,以后您这里的卫生归我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扫厕所的负责打扫老穆的“猪窝”,搭!

冷师傅姓冷,心肠可不冷,对老穆像是自家兄弟,打那以后,老穆的屎尿有人端了,屋里干净了许多,身上也没有臭味了!

我还是照常给老穆送饭,看着他比以前干净了不知多少倍的屋子,感慨:“你现在活得像个人样了。”

“知足吧!就是给老弟你脸上抹了一把黑,你要是想在这个厂子里入党,怕是难了。别看科长嘴上表扬你,肚子里可揣着坏呢。”

“我知道,从打一进这个工厂的大门,我就不想入党的事了。”我告诉他。

我和老穆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他主动告诉我当年“玩票儿”的事,我一直特想知道。

唱评戏当票友还得倒回去二十年说。那时候部里面提倡搞职工业余文化活动,恰好一位大领导的夫人,半老徐娘的年岁,在机关里做着个闲职,而且曾经就是下过海的评剧旦角。跟着丈夫走南闯北了几年,把功夫撂荒了,不能再重返舞台,心中可一直怀念着年轻时的风采。借这个机会,办了一个职工业余评剧团,她兼编剧、团长、导演于一身,姓栾,我们姑且称她为“栾导”吧。

老穆初来北京的时候只有十八岁,他来自河北的乡间,在他的老家里,是个人都会哼上几句莲花落,他也耳濡目染地会了不少。来评剧团考试的时候,他的一段《秦香莲》“与驸马打坐开封堂上,听我把话细说端详……”把个栾导彻底震撼了:“民间还有这等高级的票友,那些个天天登台的角儿也不过如此。”从此老穆成了真票友。对了,他的全名叫穆占奎,好威武的名字,穆占奎就这样登上了舞台。

我们说过了,老穆长得不磕碜,年轻时更有着几分俊美,加上有底蕴的唱功,没多少日子,就成了剧团里的台柱子。在栾导的调教下,他有了属于自己的戏路子——马派,就是学唱评剧名家马泰。那年月还没有录音机这类玩意儿,唯一的音响师傅是唱片机。唱片机这类洋东西青年穆占奎怕是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跟着学戏了。栾导的丈夫是大官,两口子一个月挣好几百块钱,家里自然是买得起留声机,她把留声机搬到剧团里,于是,穆青年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留声机,第一次触摸到了胶木唱片,第一次听到了从那个木匣匣里传出来的马泰的浑厚唱腔。

评剧名家马泰(网图)


穆青年有了留声机里师傅的唱腔教授,有栾导的现场辅导,须生的能耐水平眼见得往起了涨。他演《向阳商店》,他演《夺印》,他演《千万不要忘记》,全是主角,全是男一号。在行业里得奖,在市里得奖,跑去外地汇演还是得奖,他的大头照片印在海报上,贴在剧院门口,镶在工厂的报刊栏中,挂在无数二级票友的家里,他红了,成了角儿!

“那时候,我最感激的人是栾导,没有她,我一个会哼几句莲花落的乡下孩子怎么能混成角儿!”老穆如是说:“我打从内心认定,她就是我的再生爹娘,她让我做什么都行,我都愿意。”老穆由衷地发誓。

“她都让你做什么了?”我似乎听出来弦外有音。

“她让我偷摸地给她唱老戏。”

“唱老戏?”我没听明白。

“就是不让唱的那些老戏,像《小借年》《包公案》《西厢记》。”

我似乎明白了:“她是国家干部,在朗朗晴空下导演《千万不要忘记》,在背地里回味封建腐朽,你还百依百顺地跟着上道儿?!”

“我也知道这么着会犯错误,可我是心甘情愿的,她最喜欢听《小借年》,开头我没觉得怎么样,慢慢地,自己竟钻进戏文里去了,我觉得那就是给我写的词,就是说我呢。”

“什么戏词?”我没听过《小借年》。

“就是讲穷人家的男子日子有多么难过,心里有多么的自卑。”

“戏都是古人瞎编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就过过那样的日子,手心朝上去向人讨要。你知道,到后来,我一唱,就成了一连串的勾勾。”

“勾勾?”我没听懂。

“对,勾勾,戏文让我想到过去,由过去想到现在,再由现在想到栾导。没有她这个大恩人,我兴许一辈子都是那个没人瞧得起的穷小子,就算是在北京城里当工人,也是个下苦力没出息的,是她让我活成了个人样!”老穆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都下来了,没有半点的虚伪做作!

我想:“只要人活着,就要吃饭,就要穿衣,就要睡觉,就要取暖,所以痛苦最原初的形式是穷,人穷了,就得为生活操劳,就得为生存努力,可是等到你摆脱贫困之后,痛苦还是没有消失。而是又以其他形式表现出来,比如,性欲、情欲、名欲等等。人真像是一团燃烧的欲望,欲望得不到满足,就痛苦,一旦得到了满足,就会留恋,人就在痛苦和留恋之间摇摆。一边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一边是欲望满足之后的害怕失去,如此周而复始。”

后来的事我没再问他,因为已经陆陆续续地从旁人那里听说了许多,穆青年对大恩人掏心掏肺的膜拜,最后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事情暴露了,大领导自然不甘心顶上绿帽子,收拾个小工人还不就是个踩死蚂蚁的事!厂里要把穆青年送公安局,还是栾导出面打了招呼:“没有小穆的事!”

据说当年如何结案颇给厂长出了难题,一边是大领导,一边是大领导夫人,都不好得罪,开罪了哪一方都有后患。最后还是厂领导集体智慧:“看他们两口子是否离婚,如若离婚,那夫人自然成了落架的凤凰,就听大领导的,严办穆青年;反过来,就悄没声儿地拉倒算了。人家是大官,满世界嚷嚷他戴绿帽子也不妥!”

“结果呢?”我问。

“他俩没离婚,厂子也没把咱怎么着,我回到厂里继续下苦力,挣钱吃饭。戏是没得唱了,对象更是找不着,本系统里的姑娘没人敢沾我,外面的姑娘谈一个吹一个,因为一谈婚论嫁,女方的组织会来做外调。厂里的领导谁敢成全我的婚事?那个女的还在呐!”老穆笑了,笑里不乏苦涩。我也笑了,甜和酸的距离原来这么近!

 “你恨那个女人吗?”我问。

“谈不上吧,她给了我好多,这其中有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但是她把我从乡下带来的那股清爽劲儿给毁了,一辈子都毁了,在一切知道我穆占奎的人眼里,我是狗事巴结权贵的人,是个偷娘们儿的人!”说这话时,他眼里有泪。

“人就是这样,快乐难得,本该记忆深刻,事实却又相反,人们往往更容易记住痛苦和不幸。就说你俩感情这事,愉悦的事情那么多,可是只要它的结尾是苦涩的,这苦涩就成了记忆的全部。”我说。

“像我这样的人,本就没有资格去谈情说爱,更不要说有如此天差地别的男女。我一开始,真没敢上赶着,我只是想着报答她,一来二去的,把自己陷了进去,把一切都变成了苦!”老穆像是在反省。

 “苦不是个好东西,可又躲不过去,人是哭着来到世上的,因为这个世界太苦了。甜是驿站,苦是路程,可人在路程上的时间,比呆在驿站里不知长着多少倍。在驿站里,你可以喘口气歇息一下,但是之后还是要继续赶路,还得吃苦!咱们这样的小人物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两个驿站之间离得近一点。你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说。

老穆点点头:“苦人,一旦和有权势的掺合到了一起,就更没好!这就好比一个小虫子掉进了一摊溶化了的膘胶里,无论你怎样挣巴,也脱不了身,到死都脱不了身!我看这世上的人分两部儿,这边儿的,那边儿的,两部儿人到死都裹不到一块儿去。”

“两部儿人?”我没听明白。

“对,两部儿人,有权有势的包括栾导算一部儿人,我这样下苦力的、乡下的穷亲戚们算另一部儿人;他们那边的人少,可是势力大,攥着别人的生死,我们这边的人多,可全是小草民,任别人摆弄。那边的人想过来,是玩玩、是胡闹!这边的人想过去,是作死、是贪想!”

“你这道理听着新鲜,咂摸起来好像真是这么回事。”我点点头。

“你慢慢品吧,再长些个年岁,就懂我说的了。”

“那咱厂书记算哪边儿的人呢?”我问他。

“说不大好,看他做事还挺仁义的,可我知道他要是真想过到这边来,怕是得有苦果子尝。你别看那个李科长官不大,他可是那边的人,而且一辈子会挤在那边,就是被挤兑死也不会过来。”

“那你看我是哪边的人呢?”

“你当然是这边的,咱们这边的。”

我牵起老穆的手,使劲握了握,他说得对,我也是这边的,也是个任别人摆弄的小人物。

那年的夏天,老穆的家属从乡下来探亲,他的媳妇和两个孩子,带着一堆大布包小口袋。老穆的媳妇是乡村小学里的教师,不拿工资的那种,我插队的村里就有,有编制的老师不够用,于是就派生出好多“民办教师”。当这类老师不需要谁批准,村干部和学校校长点头就行,除了拿工分,福利还多着寒暑假。

穆太太乍一看,你吃不准她是老穆的什么人,像是姐姐,又像是姑姑,直到听见两个孩子管老穆叫爸爸,管她喊妈,你才能断定她是穆太太。穆太太除了年岁显大,长得不算十分难看,只是有些发板。动作发板,和人打招呼点头时会带着腰以上的身体一起前倾,更像是鞠躬;脸上的表情发板,不笑;说话倒是十分的和气,我们管她叫大嫂。

大嫂挺勤快,来了以后操持起了一切,我和冷师傅都歇班儿了。老穆的日子明显滋润了许多,小屋子收拾得更干净了,老穆不但隔几日就张罗着洗一回脚,每天还知道刷牙洗脸刮胡子。

我逗他:“老穆,久别胜新婚,你这如同娶新媳妇了!”老穆不搭话,光笑,笑得有几分勉强。

老婆孩子在的时候,老穆吃得好,穿得整齐,洗漱得干净,可是人却瘦了许多,腰比以前塌得更厉害了。看门大爷发了感慨:“老穆这是快没命了!”我好长时间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后来,大嫂带着孩子回乡下了,再也没有来过。

好多年以后,我懂了看门大爷的话,也懂了老穆。人们即使知道死亡如影随形,只要不会立刻去死,他就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快乐,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活,身在生死边缘,心存活着的欲念。这就是本能!

我问过老穆:“你和老婆相爱吗?”

“爱与不爱,穷人没资格讲,如果我不能按月往家里汇钱,没有身子骨和老婆睡觉,爱还有内容吗?”老穆如是说。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要走了,去和老穆告别。老穆送给我一付“髯头”,“留个念想吧,算是咱哥儿俩交情一场。”我知道那个东西对他有多么的珍贵,坚辞不要。

“我总得在你心里留个记号吧!”老穆说。

我想了想:“你给我唱段《小借年》吧?”

老穆迟疑了一下:“好多年没碰过了,封建玩意儿!”

“日落黄昏风凄凄,腹内无食身上少衣,想起来穷日子眼泪滴,今天是腊月小尽二十九,明天就是年初一。老母亲叫我到岳父家里借年去(借钱),罢罢罢来讲不起,为母亲儿哪能顾得臊脸皮,天又黑,行人稀,有人看见也不认得。(念白:来到岳父家门)进得门来心胆虚,忽忽悠悠朝前走,堂屋里灯烛辉煌亮,原来是全家吃酒过除夕,那边坐着一大姐,原来是爱姐,我那没过门的妻。她举家共饮辞岁酒,为什么爱姐把头低,只见她粉面低垂双眉皱,莫非说嫌我汉喜是要饭的,我若是当她面把年来借,怕她要更害臊红脸皮……”

那如歌如泣的悲戚唱腔,箭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我离开了工厂,好长时间没回去过。

后来听说,老穆死了,死在大年三十的夜里。黄昏时分,冷师傅给他送过晚饭回家了,老穆在厂区外面的木板房里,独自过了除夕夜。工厂放假,大门紧闭,紧闭的大门把老穆关在了外面,孤零零地关在了外面。次日里等人们想起他来时,四下里找:“老穆呢?老穆呢?一天没看见他人了!”此时,睡在木板房里的他,身体早已经冰凉了。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人知道走以前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和无助;又也许他并没有遭任何的罪,只是像平时一样睡着了,而再没有醒来;也许他在入睡前,心里还哼唱着《小借年》:“日落黄昏风凄凄,今天是腊月小尽二十九,明天就是年初一……”
 
老穆死了,得知他的死讯,我的心绪好多天难以平和。那个肤色黢黑、相貌丑陋、佝偻着身体的票友老穆时时在我眼前晃动,和我讲话,对我笑着,给我唱戏……

一个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本分善良,对自己、对生活、对世界从无半点儿奢求,只想要最基本的生存。偶然的机遇让他光彩照人了一瞬,虽是昙花一现,却是他灰暗生命中唯一绚丽的绽放。然而,又正是这绚丽将他打回了更底层,如蝼蚁般苟且地残喘挣扎着,直至孤寂凄凉地离开这个人世。

在给这篇文字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我问自己:“你写它的意义何在呢?”

是忆旧、是怜悯、是嗟叹?我没法回答。

要不,算是给老穆——曾经在我生活中出现的朋友,写的一篇祭文吧。
 

2022年1月8日 


90年代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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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宜华:工友们帮助我高考蛮拼的
李南央:献给“三线”的青春
舒婷:一个人在途中,
通往人心的道路总可以找到 

不想与您失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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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公 号 征 稿主题包括但不限于童年回忆  文革  上山当兵月  青工光阴  高考校园  浪漫  菁英职业  学术  家国……40后、50后、60后的光阴故事这一代人的苦难辉煌与现实关怀都是新三界公号期待分享的主题来稿请附作者简历并数幅老照片投稿邮箱:1976365155@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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