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老三届 | 高泰东:我的女同学, 溱潼“十二钗”命运各异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作者青年时代

高泰东,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后种田、修筑青藏线等;1977年考入南京农业大学;研究员,“感动泰州”十大人物、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出版《走近全球茶花王》《1966年我们读高三》等,省作协会员。

原题

溱潼中学“老高三” 

人生各异“十二钗”




作者:高泰东

《红楼梦》第五回出示了林黛玉、薛宝钗、贾元春、贾探春、史湘云、妙玉、贾迎春、贾惜春、王熙凤、贾巧姐、李纨、秦可卿十二位正册女性名单,巧得很,我们江苏省泰县溱潼中学1966届高三班(高三仅一个班)的女同学也是十二位,按当年学生花名册排序:徐景春、王云秋、唐梅英、许馨、严双九、张棣华、刘素英、全畅、姜月玲、宋朝珍、王佩霞、李秀珍。12人中,1945年生1人、1946年3人、1947年6人、1948年2人。
有意思的是,12个女生的性格、人生似乎能与“金陵十二钗”大致对应。如姜月玲性格酷似史湘云,许馨常年在加拿大,结局像贾探春,徐景春已去世,有点如秦可卿……
12位女生来自里下河18个乡镇,都是经过“小升初”“初升高”两轮(约10:1)考试录取,且上到高三的佼佼者,在当年当地约15万女性中,无论是报效国家,还是个人发展,都是前程似锦。但是就在她们填写了高考志愿草表后,高考大门被紧紧地关闭了。
在社会中,女性人生往往较男性艰难,女性生存环境的宽容度是社会文明的重要标志。2022年是我们高中毕业56周年,作为与上述12位女生同班的我,力求以“详略、粗细”相结合的简洁笔法再现她们各自的人生(特别是面对十多年后恢复高考的态度)。初稿文字4.50万,经3次删改,二稿2.92万,三稿1.84万,四稿1.77万,平均每人1470字。注重述而不议,“为史家做材料,为文学开新路”(胡适语)。

前排左起:刘素英、徐景春、王佩霞、许馨、宋朝珍、李秀珍、张棣华、全畅、唐梅英、姜月玲、王云秋(缺严双九)
01
王云秋:夫妻双双考大学


因报纸说高考延期半年,后来没有说法,王云秋于1967年夏季带着书本,无可奈何地回乡劳动。
1968年秋季,她当了一名民办教师,校址选在农民住宅较为集中的地方——农田中间的大队部,离村庄五六里路。她一人教一、二年级复式班,所有的课程都教,这样既方便农民小孩上学,又保护了他们的人身安全。1970年,她与回乡的同班同学肖苏林结婚。秋季大队取消了她的民办教师资格,理由是她已经嫁到别的大队。
她成绩好,特别是俄语,经常全班第一,高二时还得过高中女子组象棋冠军。回农村后,她逐步学会了插秧、割稻、割麦、挑土、抬泥等农活,也学会了筛米、做服装等家务活。干农活时手被割破,流血不止的事时有发生,她就简单包扎,忍着伤痛继续干。由于经常挑担,她的右肩上长了一个肉瘤,挑重担时不再有疼痛感。就这样,忙时她在生产队干农活,闲时在家里做衣服带两个可爱的女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
1977年恢复高考,他们夫妇俩超龄,而不超龄的同学,真的有10人考上了大学(或中师)。1978年6月,高中同学曹家和给她丈夫带来了县文教局乐振琏局长的口信:“今年老三届学生,均可参加高考,不限年龄、不论家庭成分。机会只有这最后一次了。”她和丈夫商量,只能她一个人报考,否则农村的活儿谁干,孩子的生活怎么办?后来,她丈夫一咬牙,一跺脚,扔下做木工的斧头,决定和她一起复习参加高考。她丈夫的书被亲友家的学生借光了,幸好,她的书本完整无缺地保存在娘家。他们立即把两个孩子送到外婆家,顺便取回书本。
6月4日、5日,他们参加了生产队的麦子抢收,7日起开始复习。每天只煮一次饭,早上就吃干饭,中午剩饭,晚上泡饭。早饭后喂过鸡和猪,上午复习数学,下午理化,晚上喂过鸡和猪后复习政治。离开学校整整12年,原先的知识都去哪儿了?她心急如焚。当时村里没有电,只能在煤油灯下学习,时间一长,鼻孔里也黑了;蚊虫肆虐,就钻进蚊帐打手电。因为年过三十,加之长期没有接触书本,一次复习的时间不能太长,否则头昏脑胀,甚至头痛欲裂。因为时间太紧,他们只能复习公式、定义和例题。常有本村的考生去她家请教,她都挤出时间解答。她觉得这个过程也提高了自己,真所谓“教学相长”。临考前,公社召开动员大会,他们赶去,但见大会堂座无虚席,人行道和窗外都挤满了考生,估计有300人。过了几天,他们怀着“心里没数”的感觉去高考。1978年高考没有初试,他们的考场就设在母校溱潼中学。为了节省旅馆费,他们就住在镇上的亲戚家。
7月20日是高考的第一天,太阳一露头就像个大火球,他们虽然早早步行到母校,还是闷热出一身汗。考前,他们觉得很平静,不平静又有什么用?谁知,进考场前十几分钟他们才知道,答卷要用圆珠笔,而他们带的是钢笔,不由得有点惊慌失措,只好急急忙忙去校门口的商店买笔。心里安慰自己:还好,要是发了卷子再出来买笔,监考老师能不能同意?天气真会捉弄人,上午闷热难当,下午雷声大作,暴雨倾盆。
考试结束一段时间后,他们夫妇俩都接到体检的通知,全公社只有6人(他们同班同学4人)。县城姜堰体检,他们去了老同学家。原来的高三班上,她和肖苏林下乡成了夫妻,张棣华和严德明插队也成了夫妻。晚饭后,张棣华把两个儿子早早打发到亲戚家,腾出床给他们。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说起别后十多年来的情景,同学4人、夫妻2对,不胜感慨。
成绩揭榜,她和他的成绩分别超过录取分数线38分和64分,被录取在同一所大学——扬州农业大学。这是一所新办大学,一年也没有办成,他们被转入江苏农学院大专班,1979年9月,高中毕业13年后他们终于走进大学。这一年她34岁,肖苏林35岁,而大学同班同学中,有的才十六七岁。
离家时,两个小孩,一个7岁,一个4岁,只好把她俩送到外婆家抚养。第一学期寒假回家,4个多月没见面,4岁的二女儿见到她认不出。她把二女儿喊到家中,安抚了好一会儿,二女儿才想起她是自己的妈妈,高兴得饭都吃不下。后来,每每谈到此事,她都忍不住流下泪水。
王云秋(杭州六和塔,1994.08)
王云秋(1946年生),高级农艺师,丈夫肖苏林研究员,定居江苏淮安市。

02

唐梅英:金榜题名8兄妹


因父亲是“红色资本家”,唐梅英早早入了团。1966年“革命”开始,她的父亲成了“牛鬼蛇神”,被无休止地戴高帽、挂牌、游街、批斗,直至关押。可怜的母亲也牵扯其中,被剃头、游街。温馨的家被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抄了又抄;而她则成了“黑五类”,一下子跌入低谷。
插队劳动时,她手上和肩上,磨出了血泡。每天晚上坚持写劳动日记,向毛主席汇报。她不敢有半点怨言。两年后,在大队的推荐下,“表现好”的她成了小学教师,因为教得好,又被调到桥头公社,教高中数学。
自1972年,桥头公社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一批又一批,却一直轮不到她。
她鼓起勇气找到领导。答复是:你家兄妹8人,已经出了6个大学生,这个机会应当让给其他人。“哥哥姐姐上大学,是他们自己考上的,我要上大学,应该看我的表现,怎能因为他们剥夺我上大学的权利?”一次次申请,石沉大海。认命了,她与学校一个同事结了婚。
1975年国庆期间,她和丈夫抱着2岁的儿子到苏州探望哥哥。哥哥问她们打算到哪儿玩,她说:“想到附近的大学看看。”哥哥长叹一口气。当远远看到苏州医学院大门,她的心就跳得特别厉害,来到门口,盯着那块又大又醒目的校牌,眼泪再也忍不住……
有一天,她背着书包,老远就看到了那块又大又醒目的校牌,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了苏州医学院。可是,一直不停地走,就是找不到自己的教室,急得浑身是汗,于是她一边擦汗,一边跑……急醒时,弯月临窗,看着熟睡的儿子和丈夫,她悄悄地抹泪、叹息。
1977年10月高考恢复,她希望丈夫也准备。一个30岁,一个30岁出头,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丈夫说:“就这样认命吧,将来把儿子培养成大学生,权当弥补我们的遗憾。”
“我就是不死心!哥哥姐姐都考上了,小弟也在准备迎考,我不甘心……”
说是这么说,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舍不得孩子,那段时间,她心里很矛盾!过了初试,接着就是复试。还好,卷子不算难,她的考分应该是高分了。然而,她却没有被录取,听说有同学被录取到中师,而她连中师的录取通知书也没有,心里难免沮伤。没办法,只有复习再考。岂料过了一段时间,她意外收到苏州医学院扩招的录取通知书,堵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5岁的儿子知道妈妈要去苏州上大学,但是他哪里知道苏州在哪儿,有多远,妈妈去多久?儿子拉着她的手,叫她早点回家,给他带水果糖。报到前一天晚上,她搂着儿子悄悄流了一夜的眼泪。
中学是俄语,上大学后,英语成了她的拦路虎。秋天早起在外读英语,食堂吃早饭时,一位同班女生很惊讶:唐姐,你的头发全白了!原来她的头上下了一层白霜。一天,与同学校外买东西,突然听到一个小男孩哭喊妈妈,她的心一揪,情不自禁直奔那个孩子。
最难忘大三期末考试时,突然接到电话,儿子急性阑尾炎住院,哭着喊妈妈。下午考试没等铃声,她就交了卷,来不及进宿舍,直奔汽车站,路上转车、转船,晚上10点多汗流浃背赶到病房,儿子睡着了,蜷缩在床上,又瘦又黄……
上大四的春天,她母亲不幸中风,不停地念叨着儿女们的乳名。考虑到丈夫、儿子和年迈的父母,她选择了家乡的泰州市人民医院。
回首5年大学,进校时体重120多斤,为了买邮票,甚至为了省下一些粮票给儿子增加营养,她每天最后一个进食堂,打最少的菜。星期天,只舍得吃一顿。毕业时,不足100斤。上大学是为了“圆梦”,一是圆自己的梦,二是圆娘家全家的梦——整个溱潼镇的人都知道,自从她和弟弟高中毕业十多年后考上大学,他们唐家兄弟姐妹8人(3男5女)金榜题名一个不拉。几十年来,他们兄弟姐妹成了溱潼和周边地区的“活教材”,激励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而她家这一独特的“文化现象”不胫而走,被越来越多的人津津乐道。

唐梅英巡查病房(1992)

唐梅英(1946年生),主任医师、终身教授。

03

许馨:高考波折一而再


许馨出生在小镇一个平民家庭,两个姐姐外出求学早,妈妈是盐商家的小姐,不怎么会做事,她很早就帮助妈妈操持家务。1966年高考废止,她先当老师后当工人。
1977年10月,她生下二小,没参加当年恢复的高考。事后懊悔:带着孩子也应该上战场!次年5月,得知还能报名,她又喜又忧。喜的不用说,忧的是,两个孩子,大的不到3岁,二小才7个月,十多年没看“数理化”了,离高考只有2个月,拿什么去高考?考不上的话,脸往哪儿放?想来想去,她决定放弃。
她先生是同济大学毕业生,耐心做她的工作:战斗打过了你后悔,真正战场摆下了,你又瞻前顾后。自古道“无场外举人”,原来高考废止,谁也没有办法,现在高考恢复了,你不考,将来会后悔一辈子。这几句话真灵,犹如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让她埋在心田十多年的“大学梦”发了芽,势如春天的竹笋破土而出!她下定决心,参加高考,可嘴上还是没忘撒点娇:我真的考不上,你不要瞧不起我啊!
白天上班,晚上下班后她奶着孩子复习。为计算夹在抛物线间的线段长度,奶着的孩子在她怀里什么时候睡着了,她也不晓得。
偏偏这时发现二小腿子不能挪步,医生诊断为小儿麻痺症。高考重要,还是二小的腿重要?还没上战场的她只能偃旗息鼓。男人毕竟是男人,他坚定地对她说:孩子的病我负责,你只管复习迎考!为了她的高考,先生只身支撑着风雨之家,人明显憔悴了,不喊一声苦,她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只有抹去泪水再次钻入《平面解析几何》等课本,犹如钻入熟悉而陌生的巷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是劳累过度,上战场前夕,她患上了红眼病,两眼的疼痛从未体验过,是往心里钻,坐也不是,站也不行。大的隔离,二小将残,爱人奔波,她成了瞎子,一家人四分五裂水深火热,都是高考惹的祸,不干了!
“又说小孩话了,饭快熟了,难道就限一把柴火?”“高考要看眼睛,不高考也要看眼睛。”关键时刻又是当家人的定力起了作用。打针吃药,看好眼睛,她走进高考考场。记得第一场考语文,外面瓢泼的雷阵雨她全然不知,仿佛那暴雨下在遥远的加拿大。
很快高考成绩出来了,她超出起分线49分,因大龄,被扬州师范学院泰兴大专班录取,终于圆了“大学梦”。30多岁了,还能上大学,一是感谢邓小平,二是功勋章有丈夫一半。
两个儿子都小,他们就将小儿子全托到人家。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她偷偷地去看小儿子,小家伙好像觉察到家里来人了,到处找,那种惊恐与无助的眼神,让她难受极了,心里的泪水一下子成了汪洋。那眼神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至今记忆犹新。
上学后,她先生带二小去了上海新华医院。结果不是小儿麻痹症,诊断为“左腿髋关节坏死”,治疗后由上海返家。那时许馨正好考试结束,就由学校去高港接他们。见到儿子本该高兴,可是看到他那么一个“小人”,绑着一直到胸口的石膏裤,凄凄惨惨,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几天下来,眼睛都哭烂了。3个月后,拆去石膏裤,小儿子的腿病终于得到根治。
毕业后,她回到家乡当老师,无论是教初一、初二,还是初三毕业班,名次总在年级前列,这常常使她内心得到安慰。
2004年大儿媳生产前夕,她与先生一起去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加拿大。不工作时间多了,她学会了蒸包子、包饺子、烤面包、烤蛋糕,学会了种植各种蔬菜,甚至忘记了年龄,学会了游泳。她还参加了跳舞班、英语班,仿佛自己依然年轻,活力四射,真有些“老来狂”了。每年儿子、媳妇都会带他们去游山玩水,拥抱大自然。
许馨(1947年生),中学高级教师,2004年后常住加拿大。
后排左1严双九,右1许馨(1996)

04

严双九:教师曾历四头衔


1960年小学毕业,他们将去溱潼参加“小升初”考试的吃饭成了问题。他们就在班主任带领下去田里拾麦穗换粮票。因为天干,图快好胜的她,肉脚被尖尖的麦茬戳了好几个口子,鲜血直流,她只当没看到,也不觉得有多疼,因为她知道,拾到麦子她就能去考初中。
去溱潼水路20华里,他们上了一条木船,每个学生带一根竹扁担当划桨。老师点清人数后出发。夏季多东南风,他们顶风而行,水不时地打到脸上,遇到风大,水溅满了全身。他们一边划船,老师一边给他们讲考试注意点,小船成了一个在水上流动的课堂。不知不觉到了夏家汪,船从河出口进入大湖,风浪大,他们的船划不向前,反而后退,退着退着,船竟然兜了一圈。老师说,不要慌,大家站起来划,一是站稳,二是动作要齐。根据老师的指点,船又前进了。约3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溱潼中学码头。
这一年她和另外2个男生被溱潼中学录取,心里很高兴,但爷爷由于她是女孩,反对她上这个学校。她连夜写信给上海工作的爸爸,爸爸来信决定让她去溱潼中学读书。
上学后,有米饭吃,感到很幸福,而家里人没有吃的,她就想了一个办法,中午吃饭和一个走读生合吃,一人一半,半饥半饱,这样两个星期就能节约2斤多米饭。周末回家,家里人见到很高兴,妈妈问了米饭的来源后,什么都没说,立即盛了两碗给爷爷奶奶,小妹们一人半碗,剩下的饭收拾好留给爷爷奶奶明天吃,自己一口都没吃。
1966年高考停止,她回生产队种田,农活从头学起,慢慢地,像一个女社员了。1967年10月8日,公社文卫科找她代课3个月。想到学生没有老师上课,她就爽快地答应下来。
她家到何姚小学都是田间小路,单趟走1小时左右。当年10月底的一天晚上,阴雨绵绵,独自穿过一片坟地,心里“怦怦”直跳,回首一看,“鬼火”闪烁,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第二天狂风暴雨,她穿着雨衣,提前半小时出门,一步一滑,一个半小时才到了学校。校长见了,称赞了她的工作态度。代课结束,她领到了3个月72元的人生第一笔工资。之后公社决定让她担任“耕读教师”。报酬是记工分,学校每月补助6元,月收入约13.6元。因为工作不马虎,也可能读了高三,不久她被转为“编内代课教师”,月工资25元,从小学调到中学。
1974年,全乡有了转“正式教师”的几个名额。她分析自己,工作表现没话说,水平是“矮子里的将军”,资历确实不如人家。想不到乡里测评,她的“分数”高出,“转正”成功。至此,她的教师生涯经历了4个不同的“头衔”:临时代课教师、耕读教师、编内代课教师和正式教师。
她难以忘怀的有3个学生,或许因为她,才有了不一样的人生。学生A家庭极端贫困,面临失学。她一直资助A读完初中,后来A考上中专校,有了一份理想的工作。学生B也因家庭困难上了中专,但心气高,工作后一心要上大学,请她帮助找各种复习资料。她尽力而办,B后来考上南京医科大学,一直读到博士,成为富有仁心、医术精湛的大夫。学生C因父母闹离婚,上课看小说,她主动找C谈心,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C放下包袱,并多次帮C补课,C终于振作精神,考上全县最好的高中,又考上一所好的大学。
严双九(1947年生),没有参加恢复的高考,自学大专,中学一级教师,精数学。

05

张棣华:插队日记堪珍贵


张棣华1968年插队,完整保存了《插队日记》,真实记载了那个年代一个刚涉世的青年在乡村的狂热、迷茫、寂莫和无奈,五十多年后读来,尤觉珍贵。摘录7篇15节如下。

1968年11月11日  晴

河岸上,红旗飘飘,口号阵阵;亲人相拥,泪眼涟涟。我跨上货船,往船舱中扔下背包,向岸边送行的父母挥挥手。

一路劳顿,第一次离开家的失落,不太习惯的农舍的气味,陌生的家,陌生的床……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会儿。

1968年12月4日  晴

上工好多天了,每天吃过早饭(有山芋的麦糁儿粥),大约不到七点钟,生产队的政治队长吹哨子,然后上工的人集中排在田边,面对贴有毛主席像的忠字牌,迎着朝阳心向毛主席高唱《东方红》,祝福毛主席万寿无疆!接着开始干农活,晚上收工时,我们仍集中在地头,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向毛主席汇报。不管是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识字的、不识字的,都认真地虔诚地唱。

这几天和社员一起浇了几天粪,两肩、手腕发硬,膀子像要掉下来,腰也发胀。贫农陈红女手把手教,经过几天终于有些熟练了。

1968年12月10日  多云

三人中我年龄最大,所以生活中我应多照顾她们些,尽管我在家也是老小,啥也不会做。

天刚亮,我就起床了。先烧了两瓶开水,然后做早饭,吃好上工。中午收工回家,我便忙着淘米、洗青菜、洗咸菜,让她俩烧火,一个锅子煮饭炖咸菜,一个锅子炒青菜。忙熟吃好了,来不及下河边洗碗,队长又吹哨子了,用手擦擦嘴,下田啦!

晚上点的是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灯,油是队里的柴油,烟很大,一会儿两个鼻孔全是黑的。别小看这小油灯,蛮有吸引力的。一会儿,一些姑娘和小伙儿,还有小孩都到我们家来玩了。一是新鲜,二是他们家晚上一般舍不得点灯。

夜不太深,四周静极了。此刻妈妈睡了吗?小侄女又学会了哪首诗?

1969年2月14日  阴

 吃完中饭,队长、小山娘、大队会计张盛林对我说:你也不小了,定旺正好比你大3岁,有文化(初中毕业),是大队支书,还是公社先进……我感到很突然,束手无策,不知应如何回答,太突然了!……我不愿意,但如何回答呢?

1969年5月2日  多云

今天开夜工割大麦,记住她们教的要领:两脚分开,腰要弓,镰刀端平,左手拢麦,右手割麦……突然拢麦的左手触到一个冰凉圆滑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啊”我尖叫一声,原来是一条栖息在麦秆上的蛇!我吓得半天没回过神来,也没敢声张,怕他们笑话。但整个晚上我的心都紧提着。

割完这一大块地,队长要求立即到西河边农场去脱粒。说老实话,我累极了。没法,只得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农场。

学着他们的样,解开麦捆,捧一大把麦秆,挨个儿跑到“小老虎”跟前,翻动麦秆脱粒,千万要小心不能让“小老虎”把自个儿的胳膊给“吃”掉。

借着拿麦秆的时候,我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偶尔几声犬吠。然而河对面的十三亩那儿却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还飘来飘去的。我问根娣河对面怎么有灯光?她不以为然地说,那是鬼火,要倒穿着鞋才能追到呢!我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再也不敢朝那边看。

1969年5月19日  毛毛雨

凌晨3点多,生产队长就吹哨子上工了,先到南头起秧…… 秧起好了,便去河对岸十三亩栽。……河上用宽八寸左右跳板架起一座桥,毛毛细雨东北风,跳板上有泥,赤脚走很滑。……我在她们前搀后扶中过了河,而小吴害怕得说什么也不肯上跳板,她们前推后拥将她拽上跳板,她吓得蹲在跳板上哭了……也难怪,从小到现在谁走过这样的桥啊?

回家浑身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腰像断了似的,撑着忙点吃的,就不想动了。

1969年7月12日  晴

今天在庄南面田里薅秧草:用两只手作两个“肉耙子”,抓稻苗根的四周,把行间的野草薅掉。本以为是个轻巧活,可是,抓了一会儿,弯腰在稻苗丛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稻苗上的毛毛扫得两膀子火辣辣的疼。突然,左小腿处有丝丝作痒,我低头一看,原来一条蚂蟥牢牢地吸在我的小腿上,我吓得大叫一声,连忙用手拽蚂蟥。周围的社员忙拦阻说,不能拽,要拍周围。我赶忙在小腿上拍,蚂蟥果然掉下来了,但血流好一会儿才止住了。

天太热了,休息时,社员都到河里喝水,我也忍不住用手捧水喝。随即我又后悔了:这里血吸虫流行,不能喝生水呀!唉,其实整天起秧、栽秧不都是泡在水里。能忌得了吗?

张棣华(北京,1990)

张棣华(1947年生),代课教师转正,函授大专,中学高级教师,有出类拔萃的歌唱才能和乒乓球技艺(1965年与沈民生二人代表泰县获扬州地区女团冠军)。

06

刘素英:不甘泪滴准考证


刘素英按政策未插队。那个年代,待业青年结了婚就能安排工作,母亲就为她张罗对象。1970年,经亲友介绍,对方是1964年考取北京外国语学院的。1972年年底,他俩结了婚,婚后她仍住在溱潼娘家。她先生拿着《结婚证》,如愿分配到南京邮电学院任教。同年她也就业,在镇办厂任政工干事。
1977年冬,因女儿小,她没有报名参加恢复的高考。当年她的工作单位属“城镇小集体”性质,文件规定不能办理工作调动。她想,要是自己考取大学,毕业后就能争取分到南京,牛郎织女再也不用过河了。1978年3月她翻箱倒柜,找出了沉睡十多年的书本,与侄儿刘宝民(插队知青)一起复习。
白天上班,晚上要等缠着疯的女儿睡了才能翻书,一翻书,哈欠就一个接着一个。先生看在眼里,就与她商量要把女儿带走,她怎么舍得?经多次劝说,她才松口。谁知临行时,4岁的女儿声嘶力竭哭喊着“妈妈”抱住她的腿子,死死地抱着,她怎么也拽不开。她知道,不拽开,女儿就不可能离开她,不离开她,她的复习就不会有大的效果,她的大学就会泡汤,于是,她淌着泪狠下心使出了很大的劲把女儿的小手掰开。被掰开手的女儿哭了一声,接不上气,她吓得魂飞魄散……待女儿缓过气,她叫先生赶紧抱走,不然她真的要改变主意了……女儿走了,她的心仿佛也被掏空了。
一波已平,一波又起。复习了3个月,十多年前的知识都慢慢苏醒过来时,忽然觉得身上越来越没劲,渐渐吃不下东西,呕吐得很厉害。坏了!难道怀孕了?去医院一查,果然是。之后吃啥吐啥,终于倒下了。
为了上大学,她决定做人流。父母急了,坚决不让她去医院,还把她的书藏起来,要她好好保胎。因她先生是长子,第一胎生的是女儿,他父母就不太高兴,一心要长房长孙。那时国家政策只允许生两个孩子,但第二胎必须有计划指标才行,如没计划指标怀孕了,必须去医院流产。而她好不容易有了二胎生育计划,正好又怀上,母亲见她这次孕症反映大,与上一胎的“胎气”不一样,认定这次是个儿子,死活不让她去医院。公婆住在县城,听到风声,也急急忙忙赶到溱潼,说,已为人妻有了工作,还要去念什么书?当然要以生儿子为头等大事!说着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她两个姐姐也不息事,特地跑来劝她:这次有二胎计划,你不生,听说马上不让生二胎了,你以后怎么向婆家交待?
最后拗不过父母、公婆,为了孩子她妥协了。7月20日是高考第一天,当侄儿喊她一起去高考时,她躺在床上痛苦地摇着头说道:你去吧,我起不来了。侄儿走后,她挣扎着爬起身,痴痴地端详着自己的准考证。看着,看着,她看到自己的准考证在流泪!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哪知道,她的泪滴湿了准考证,一滴,一滴……
她一躺就是3个月!当侄儿告诉她已接到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笑着笑着,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她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凸起的腹部,心里想着:孩子啊,妈妈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把上大学的愿望留给你来实现啦!紧接着的1979年,国家果真实行“独生子女”政策,她也如母亲预言,果真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十多年后,她女儿和儿子都考上了大学,算是圆了她的大学梦。可是多少年过去了,直到如今她似乎心里仍然不甘: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女儿和儿子真的圆了我的大学梦么?
高三时的刘素英(1966)
刘素英(1948年生),企业会计师,擅长舞蹈、太极拳。(我曾整理刘素英署名文章《我用失去的大学换来一个儿子》,现与另11人放在一起。)

07

全畅:人生难忘陆老师


1968年11月全畅插队当了农民,3年后被推荐为民办教师。1974年她与南京知青阿罗相恋成婚,这就安下心来,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溱潼公社湖南小学内设初中班,夫妇俩都教初中。
1976年春季开学,除数学外,校长还安排她教一个初三班的化学。只有一本教课书,没有参考资料,没有实验室,怎么教好学生?她情不自禁地想起陆文华老师。
一见面,陆老师便关切地问她:“你在学校教哪门课?”
“初三化学,正头痛呢,还要带一位老师。”
陆老师高兴地说;“好事啊!”他先是鼓励,接着便谆谆开导她,她好像又坐在红墙黛瓦的教室,聆听老师讲课。
“学生刚接触化学,首先要用爱亲切地唤醒他们爱学,我们的教学要建立在尊重和信任的基础上,这样教师与学生的心灵距离才能靠近。教学中要抓一条主线,从未知——初知——真知——用知。”
接着,陆老师用事例讲述了跨越3个阶段的教学方法,如淙淙溪水流入她干旱的心田。老师的一席话,让她找到了自信。她践行着,传承着,结果蛮灵光:她教的1977届初三班,是湖南庄建校以来,升学率最高的一届;她教的化学,获得溱潼考区均分第一的好成绩。
1977年恢复高考,她超龄,1978年不限年龄,她也没有动心,又是中考在即。想让自己教的农村学生多一些考上高中或中专,走向更广阔的人生舞台。
一天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知了在池塘边的柳树上,一个劲地鼓噪着。陆老师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前,汗水涔涔。步行,酷暑,土路,3公里,她的眼眶湿了。之前他已经数次带信,鼓励她报名参加高考。今夕何夕?原来是高考报名截止的前一天。至今,还记得陆老师站在门口急迫与她的一段对话:
“报名了?”
“没有。”
“你高中的各科成绩都很好,千万别错过了这次机会。”
“十多年了,课本都没有了。”
“我帮你复习化学,不要课本,时间由你定。”
说话间,阿罗的韭菜炒蛋很快上了桌,她让陆老师吃个便饭。
“来不及了,下次吧,我得赶回学校上课。”
中午1点上下,望着如火骄阳里陆老师的背影,她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陆老师的到来,点燃了她心中深藏十多年的大学火炬。
为了不辜负陆老师的期望,她仿佛很快进入了1966年初夏时的临考状态,感觉效率特别高。记得当高考化学试卷发下来,她浏览一遍后,真想高呼一声“陆老师万岁”!因为每一道题型,陆老师都帮她复习过,有一道,他特地交待:只要阐明理由,不需要列式计算。因为列式计算需10分钟,而回答理由只需2分钟。走出考场,她像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丝丝的。
如愿以偿,她被南京师范学院录取,手捧迟到12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哭了;第一时间告诉陆老师,他开心地笑了。大学毕业后,她在南京九中当物理教师,传承和发展陆老师的理念和方法,取得了好的教学效果,受到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好评。每当此时,她就会想到敬爱的陆文华老师,眼眶湿湿的。
全畅(1945年生),1978年高考入学,中学高级教师。

08

姜月玲:软弱熄灭理想火


大学关了门,上山下乡热潮滚滚而来。正在上班的父母也都被停下来,说是回家做子女工作,在强大的攻势下,她别无选择。
下乡第一个春节是在农村过的。下午闲着,她想家了,归心似箭。步行15里到泰州,赶到轮船码头时,船正好离岸。上哪儿去呢?外面雪下得正紧,只能在候船室等第二天的早班船。因为急着赶路,出了一身汗,回凉后直打哆嗦,牙齿“咯咯”响,“饥寒交迫”痛苦之极的感觉终生难忘。第二天一到家就发高烧,直到晚上才模糊醒来,妈妈心疼极了。爸妈的工资都不高,几个弟妹在上学,自己20多岁了,必须自食其力。从这以后,她很少回家。
春天遇连阴雨,她与孙振瑜在知青屋拣稻种。柴火没了,水缸、米坛都见了底,两人同时失声痛哭。戚队长知道后,及时送来暖暖的饭菜及生活必需品,这时她俩哭得更凶,像失散已久的小孩见到了父母。
夏收夏种连着干,精疲力尽。夜里起秧苗,蛇抓到手里凉凉的;插秧时腰酸背痛,就是跟不上趟。秧栽完了薅秧草、打肉耙,头上是火红火红的烈日,脚下是滚热滚热的田水,晚上回屋一看,腿被稻叶刮过,满是鲜红鲜红的疙瘩;手丫、脚丫全烂了,看到红肉,浑身难受极了,躺在床上痛哭了一场。
刚到农村就分到了自留地,是高垛地,适合种山芋,因为有农民的帮助,收成很好,看着一筐筐红皮山芋,她有了成就感。一天她跟社员们一起去泰州城里卖山芋,开始跟上大家,渐渐越掉越远,挑不动了,两腿像灌了铅,她就坐在路边歇歇。
往前挑不动,往后回不去,只得丢。她把红红的山芋放在路旁,好让人家捡拾,就这样边走边丢,她仿佛自己在作贱、她流泪了。别人卖完了,拿着钱回家,而她没有收获,白白丢了两筐山芋——那红红的山芋呵!
一天早上,煮了一锅麦糁粥,中午回家又饥又渴,装起一碗就吃,发现碗里有东西,捞起一看是鼻涕虫,扔掉继续吃,也没有出问题。不知不觉,她的观念和行为都有了改变。两年来,从割麦插秧到打谷扬场,从挑河挖沟到挑担施肥,她样样不落下,成了生产队一个顶用的女劳力,工分也从每天4分加到7分,。
经常有人来她宿舍玩,说悄悄话,请她代写书信,她们有新鲜的也带给她尝尝。她有一双巧手,给社员结过毛衣,帮妇女补中式衣服肩头,常常得到称赞。年底分红,除去粮草开支,她得到近100元。1970年春的一天,路见一户人家往外冒浓烟,她大声呼叫,人都下田去了。她卸下一扇门做梯子,从墙头上爬过去,用水扑灭了将要燃起的大火。1969年和1970年,她先后出席了县和专区知识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1970年11月她被招工回城,老公人品一等,但文化不高。1977年冬恢复高考,她怀了二小,算算没法进考场,只能作罢。因为成绩好,次年春复习,数理化“醒”得快,她信心满满。公婆答应带两个孩子,但只在嘴上。她去上大学,肯定是件大好事,可是公婆是怎样想的呢?她自己也有过“一闪念”:与老公的文化已经相差不小了,上了大学相差更大……看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她曾想用自己的工资雇人带,但终究没有“下定决心”,她的“大学”就这样被自己的软弱消解了。
姜月玲(大连海边,2014年)
姜月玲(1947年生),企业助理统计师。

09

宋朝珍:安于现状也坦然


宋朝珍的老家在兴化县,她在那儿念了小学。1958年后没吃的,她爷爷真是胆大,举家迁徙到东海边开荒种田,那儿属东台县。
她外婆家在泰县,与她老家接壤,能跑到。她有个小舅舅,只比她大7岁,在无锡上学。1961年夏天,小舅舅到她海边的家里玩,见她整天无所事事,就责问她爸妈:“为什么不让朝珍上学?” 她的爸妈说:“这儿是海边,离学校远。”爷爷说:“一个女孩子家,要多少文化?!将来总嫁给人家,不要花这个冤枉钱。” 她小舅也不跟爷爷辩论,有一天趁爷爷在田里,跟她父母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她直接来到外婆家。外婆见了,犹如贾母见到林黛玉,怎不怜惜?
9月开学前,小舅到溱潼中学,根据她的年龄,替她作主,让她插到初二(5)班。1962年农村学生流失严重,她所在的班只剩下一半人。
1963年,里下河18个公社(镇)只招一个高中班,她考上了这个班。1966年高中毕业,高考停止,她听小舅的话到泰县兴泰公社外婆村种田。1969年,经老师推荐,她回到母校做代课教师。小舅说,你不如回兴泰公社当老师,在那儿,你机会反而多。为什么?因为她的小姨夫在兴泰公社当一把手书记。刚准备去兴泰代课,机会立马就有了,兴泰有5个代课教师转正的名额,她成了5人之一。
人民来信一封接一封,理由是,人还没有到兴泰教一天书,怎么能占转正名额?其实编内代课教师转正,是国家文件,她正好符合条件。那些教了多年的民办教师不能转正,也是文件规定的。想想,以后还有机会,她自己要求让出来。然而,又一封人民来信给了她的“转机”。这封人民来信反映说,她家的成分不好,这在当年的政治生态里是个原则性的大问题。县里决定说,查一下,如果成分不好,就退回,如果成分好,就转正。结果是,她家成分好转正。不过,看到那些教了多年书,不能转正,只拿不多工资的老师,心里总是高兴不起来,仿佛是她欠了他们的一样。直到多年后他们全部转正了,她才摆脱了心里的不安。
当时她也有一份难诉的苦:要不是高考停止,凭成分、成绩,1970年就能大学毕业了,还要等什么1971年转正?还要占什么名额?还要当什么小学教师?
时间过得真快,教了近40年书,不知不觉老了,学生都出息了,回到家乡就来看她,她觉得很幸福。有时在路上,有人叫一声“宋老师”,她就停下来,问一问,因为她教的学生太多了,而且都是“小学生”,长大变样了。她的大孙女都读研究生了。
“我老了么?没有。我不敢老,也不能老。”她自言自语。因为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回海边弟弟家,去看望、服侍她那百岁的母亲。母亲把她养大,她要陪母亲变老。风从东边的大海吹过来,带着潮涨潮落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在悠闲的午后,她和母亲一起捡拾逝去的岁月,有笑声,有泪水,品味艰难过来的幸福生活,回忆母女二代人相同和不相同的人生。
宋朝珍(1946年生),小学高级教师,没有报名参加恢复的高考。她说,让同学们考吧,他们太苦了。

10

王佩霞:昙花一现清华梦


因为经济困难,她母亲怀上最小的妹妹时,不想要了。月份大时,故意跳跃没有用,于是不惜外出坐汽车,想把小妹“颠掉”,结果无功而返。小妹出世的第一声啼哭,铿锵有力,她听上去,分明是一首生命的凯歌。
大弟比她小3岁,年级只矮2级,1962年冬的期末考试,她和弟弟都获得2元奖学金,母亲拿着带有他俩体温的4元钱,欣喜若狂。到了高中,她的成绩虽比不上几个男生,但成了全班12个女生的“1号种子”。
1966年高考时,她准备填报“南京大学物理系”。教导主任找她谈话说:“根据实力,学校建议你报考清华大学,为自己争光,为学校争光。”人生能有几回搏?清华就清华,反正总要有人考。她就在志愿草表上郑重地写上“清华大学”。
刚刚填好表,似乎墨迹未干,高考就废除了。接着学生斗老师、斗教导主任、斗校长,她心软,连看都不忍心。家里太困难了,与父亲商量决定,买了部草绳机。一次她与大弟去乡下买稻草,顶着风回镇,虽是冬天,到家还是湿了内衣,背脊上凉嗖嗖的。因为求“绳”心切,她顾不得换衣,马上踏机,手脚并用,唧唧复唧唧,草绳先出来一段美丽的抛物线,接着就在转动的木盘上绕成一圈一圈的同心圆,让她好不开心!偶尔,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那是她想到了高考废除,想到了自己未卜的前途。
1968年11月下乡插队,因为傍晚,又因为走不惯乡下的路,同去才40多岁的母亲,路上竟然跌了7个跟头。晚上,母女俩合睡,灯光下,硕大的老鼠在屋梁上窜来窜去,还几次打闹掉在她们被单上,吓得母女俩“一夜无眠”。次日,没等她接受贫下中农一天的“再教育”,母亲就拉着她坐轮船回家了。后经当厂长的父亲天天找人,经过二三个月的光景,她被调到靠近家的湖滨大队。
在湖滨大队学会了划船,还学会了起秧、插秧、割稻、割麦、挑渣等农活。记得一次挖田,双手是泡:一次天不亮起秧,一脚就踩到蛇的身上。起秧结束走上田埂,有人见她腿上有一只大蚂蟥,满肚是血!
1971年2月,母校溱潼中学请她当代课教师,起初是“看”一个新挖出的“5·16”分子,原来竟是她熟悉的女老师。当时就是“反革命”,真是怕人!说是“看”,她就演变成“陪”,陪了这位女老师半年,子虚乌有!               
同年9月,她被分配到县最西北的里华公社三烈小学代课,教“戴帽子”的初中班数学,1973年转正。其时,在这偏僻的乡村有一位南大外语系的毕业生在劳动锻炼,后留下教学,她与他从素不相识到恋爱结婚。
1977年女儿4岁,她没有参加恢复的高考,第二年,怎么说她都得参加。她觉得考得还可以,填志愿时,她想,反正是公办教师了,任性一下,于是再次报了“清华”,结果名落孙山。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她完好保存了3个红彤彤的《荣誉证书》。2个是县职业技术中学的不说,一个是姜堰镇的。时间飞快,如今她女儿的女儿读高中了,小女生有点成绩也有点猖狂,说,“要考清华大学”。王佩霞感慨:“难道我曾经的‘清华梦’隔了一代被外孙女接住了?”
高三时的王佩霞(1966)
王佩霞(1947年生),1978年高考落榜,函授大专,中学一级教师。(我整理王佩霞署名文章《老高三,我那昙花一现的“清华梦”》,现与另11人放在一起。)

11

李秀珍:得失皆因“穆桂英”


母亲生下她和妹妹后渐渐发福,村里人说她母亲“没得养了”。父亲是村里的“知名人物”,先后任初级社、高级社社长,生产大队大队长,入了党。他听到议论后说,那就让两个丫头都上学念书。1954年父亲送她到村里的私塾念书,次年转到溱潼镇的溱南小学。她的爷爷奶奶住在镇上,这样她就住在爷爷奶奶家。
1956年农历三月初三,她的母亲一鸣惊人,不但在隔了5年后“有得养了”,而且还养了个男娃。这年她9岁,妹妹5岁,显然,她更能胜任带小孩,父亲便让她回家“就职”。与父亲相比,母亲更加尊重知识,也敢于直言,她母亲说,秀儿才上2年级,好歹等她小学毕业再说,父亲采纳了她母亲的话。
1960年她小学毕业,到了“再说”的时候,她便告别爷爷奶奶,回家带小孩。记得那年7月初,他们村的小孩考初中纷纷落榜,她却一枝独“秀”榜上有名。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家里不让妹妹上学,而且5岁的小弟弟好像喜欢她妹妹,却不太喜欢她。此外,人家考不上的,上不了学,她考上了,不让上的话,“知名人物”的父亲会遭到舆论的谴责,父母权衡利弊,“再说”的结果就是决定让她继续上学。
她考上的溱潼中学,在古镇最西边的湖心里,一条蜿蜒的大土坝与镇相连,远远望去像一条丢在湖里的弯曲粗草绳。为了方便,她仍旧住在爷爷奶奶家中。那时,学校考试兴排名次,一般排出年级“前十名”。年级5个班,升初三时,因为贫困退学的多,合并成了4个班。每次考试,她都能在“前十名”。初三上学期期末考试后开表彰会,任年级组长的孙枫老师说,这次考试是穆桂英挂帅——李秀珍同学获得第一名。从此以后,她的名字就成了“穆桂英”。
1963年过年后,奶奶离她而去,和奶奶朝夕相处10年,想起奶奶对她的好,她哭肿了双眼。此后,她与爷爷相依为命。岂料,祸不单行,就在奶奶“六七”这天,爷爷也撇下她,寻找奶奶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记得在中考前约2个月,她住进了学校宿舍。
考上高中,她和王云秋、宋朝珍、严双九4人寄宿,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校园时光。到了冬天,她们两两合被而睡,相互取暖。记得每年寒假过后,宋朝珍都带好多炒熟的花生,下了晚自习她们一起吃,好香好香;到了春天,她妹妹收工后送蒜薹烧蚕豆给她,4人一起吃,幸福无比。
高中时,她的个子“嗖嗖”窜高,成了班上女生第一高。虽然天天吃不饱,学习劲头仍然不减。高三下学期,老师说,到了冲刺阶段了,她看看全班队伍,感觉自己还是跑在前面。白天不敢胡思乱想,自从填写了报考志愿后,宿舍熄了灯,偶尔也憧憬着进入大学的美好情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高考前十多天,高考停止了。
回乡劳动不谙,有人就跟她说,上了学废了人,倒是你妹妹不上学,成了干活的好把式。农村人直率,想到就说,并非讽刺她。不上学的女儿,年纪轻轻,经人介绍“飞飞快”。她上了学,耽误了年龄,“高不成,低不就”。
妹妹订婚后不久,有好心人给她介绍对象,男方是本乡人,军人,退伍后在南京上班,会开车,长她3岁。姐姐不嫁,耽误妹妹。她于1970年1月结了婚。
因为有“穆桂英”的名声,母校请她代课。1971年2月份,学校找到溱潼公社,让公社给她“编内代课教师”的名额,公社的答复是,就是那个考过第一名的“穆桂英”,我们肯定解决,但解决了要调到我们公社当老师,这样她就被从溱潼中学调至公社教书。1972年,全公社只有几个转正指标,也因她“穆桂英”的名声大,随即转成正式教师。
1977年,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报名。在这以前,“穆桂英”的名声对她帮助太大了,然而此时,“穆桂英”的名声却害了她。因为有了这个名声,似乎她一考必中,而她是公办教师,上大学就要“带薪”,于是公社不同意。自己想了想,人家提前把你转正,才教了几年,你就要飞,有点说不过去,加上小孩才2岁,于是放弃。这,成为她一生的遗憾。
为了解决夫妻分居上南京,1981年她决定辞职。才4年时间,早知如此,1977年放弃教师工作考大学多好。因为没有上大学,心里不甘,她就通过考试,上了中央党校函授班,获得大专学历,晋升了经济师职称。
成也“穆桂英”,败也“穆桂英”,回首人生之路,好端端的“事业编制”,变成了“企业编制”,似乎是走错了,然而,世事纷纭变幻,前面的路谁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如今南京房价高得吓人,他们夫妇俩衣食无忧,有自己的住房,儿子家另有一套,你还要啥?
李秀珍(1947年生),1966年学校推荐报考名牌大学,曾务农、当教师,1977年放弃高考,大专,经济师。

12

徐景春:高考报名想到“命”


虚龄7岁,母亲送她上学,此后,父母也不怎么问她的功课。小学考初中,初中考高中,周围不少同学纷纷落榜,她却一次一次榜上有名。高二入团,高三毕业,正当她信心满满等待第三次榜上有名、学有专长报效祖国时,高考废除了。
1968年插队,次年6月插秧,皮肤“皴”了,到供销社门市部去买蛤蜊油涂。路上,长裤碰到腿子钻心地疼,只能卷起裤腿。买到油,她就迫不及待往腿上涂,可是腿上的皮一点碰不得。慢慢涂了1个星期,疼痛才有所好转。接着她的腰又疼得直不起身来,大腿上肌肉硬得像木头,晚上睡觉腿上不了床,要用手使劲往上搬。
知青4人,她年龄最大,当然处处带头,此外,她还带动本队青年学习、上进。秋收时,队里活儿多,劳力紧张,她几次带领青年利用月光突击挑稻把。她还有一项特别活儿——拾鸭蛋,虽然臭不可闻,她想到这是生产队干群对她的信任。两年后,大队团支书超龄,贫下中农觉得她比较“实在”,就推荐她当上了大队团支书和妇代会副主任。1970年,她被推荐参加了“泰县首届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一天下大雨,哗哗地不停,她们就在屋里呆呆地看雨。“哗啦”一声巨响,后墙倒到她们的房间里,还好没伤着人。原来,屋后的水来不及淌走,把土墼泡烂了。雨渐渐停了,老队长连忙喊了几个社员,帮她们挖墒排水,把墙重新垒好。
下乡一二年后,公社和县里的工厂都在招工,按照家庭出生和表现,她应该能招上,可是几次她都沾不上边。后来知道,大队支书想让她成为“儿媳妇”,当然不能让她飞掉。
当时,他们公社的书记与她父亲曾是要好同事,按理,父亲找一下书记,说句“请书记关照”的话就行了。可是她父亲刚跨进公社大门时却突然转身,扬长而去,她恨父亲,
父亲毕竟是父亲,他不跟女儿“记仇”,只要到泰州办事,总要抽出时间步行十多里土路看她,临走时给她当时觉得沉甸甸的大票子——伍元钱。次数多了,她的心软了。望着父亲匆忙远去的背影,她想到,父亲难道不知道女儿的心气高,耿直的他深恶痛绝的就是拉关系、走后门,他怎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他的心里也苦啊。想到这儿,她的泪水夺眶而出。由此坚定信念:“自己的路自己走”。
1972年11月,她被招工进了乡五金厂,负责厂团委日常工作,并当上公社团委委员。公社妇联改选时,她当了妇联副主任,1973年12月入了党。1974年,经公社推荐,她进入泰县“社教工作队”,与俞垛公社副书记姜永荣(即后来的江苏省副省长)同在一个工作队。后到大泗工作队任副组长。大泗是新稻区,她在秧田教社员识别稗草,得到社员称赞。1975年,她任工作队队委、副指导员,次年获得县革委会表彰。
1977年5月,县委组织部发文批准她为“以农代干”,至此,她成为“准干部”。1977年恢复高考,她的心中翻腾起波澜,上大学曾是她金色的梦想。可是因为“肚大腰圆”(怀孕),她念念不舍地放弃了自己的理想。“这就是我的命?”身为共产党员,心里竟然冒出了“唯心主义”,她自己都觉得“吃惊”。
1979年6月,她被调入刚组建的“泰县计划生育委员会”,身份仍然是农民,10月转为“正式干部”。1984年9月,为了提高她的业务水平,组织让她脱产学习上大学,36岁的她屈指一算,高中毕业18年了。那两年,浑身是劲,心如蜜甜,38岁获得正规的大专文凭。1996年她获得了一生最大的奖状:“全省计划生育系统先进工作者”,加了5%的工资,真是“名利双收”,2003年退休。

前排右2徐景春(2008)

徐景春(1948—2017),1968年插队,因怀孕,未参加恢复的高考,副科级公务员。
小结:1966届高中同班12位女同学,恢复高考的1977年只有唐梅英(民办教师)报名并考上大学;1978年报名的王云秋(农民)、许馨(工人)、全畅(民办教师)考上大学,王佩霞因公办教师落榜、刘素英(工人)因怀孕反应大,未能进考场;姜月玲(工人)、李秀珍(公办教师)想报名未成;严双九、张棣华、宋朝珍皆是公办教师,没有报考的愿望。
12位女同窗都曾热情接受我的采访,在此谨致谢忱!
2022年9月29日
高泰东专列
高泰东:一个66届
高中班级的“完整样本”
亲历“吃饭不要钱”的特殊年代
高泰东:南农回忆,
四年本科三个校区
南农“金77”,又红又专人才不少
几分天注定,几分靠打拼
他被逐出中学课堂,
22年后跨入哈佛
高泰东:老师们墓前流淌着
沉重的无边往事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给老编续杯咖啡就摁下打赏二维码吧
老三届的记忆张琦:从西藏女兵到党史专家的华丽转身顾梦红:我的“三级跳”,从队派老师到客座教授吕立宁:我们也曾年轻,曾千次万次叹息生不逢时王元辅:我被民院同学当成了放牛郎许建国:那些并不遥远的尘封记忆王立东:珍重,我的“新三届”
肖威:那年代的女军医,每天像得了喜贴子一样何友中:内蒙古雪原的1977年高考缪志远:风雪完达山毕冰宾:没有冬玫瑰的1977年赵兹:接受"反动学术权威"再教育
谢文纬:我在美国“洋插队”的经历
毛平先:一个上海姑娘刻骨铭心的十年耿艳鹏:自学艰辛,也是有所作为之路齐每丰:保安堡,那难忘的歌韩胜勋:15岁我退学躲过了上山下乡刘祥君:秋天记忆,我生命中的玄关李向前: 他们的名字叫"六九届"米鹤都:大院的精神文化
不想与你失联请关注备用号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