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伊家 | 大嫂子

汉水伊家 | 文

清明节前后，我每次外出时，都会看到路边墓地里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塑料鲜花，乍一看，墓地里一片生机盎然。这是江汉平原一大独特的景象。

在我老家十堰山区，少有在祭祀故人时，在坟前摆放鲜花的现象。老家祭祀故人的习俗，最常见的是烧纸钱和燃放烟花爆竹。随着烧纸钱的缕缕清烟在各个坟头袅袅升起，烟花爆竹响彻山谷，居住在附近的村民就知道，安葬在各个坟茔中的亡灵的后人来祭祀了。村民会根据每个坟茔前堆积的纸钱灰和烟花爆竹屑的多少，来判断每个坟茔的后人是否兴旺。

在搬离故乡前，每逢传统节日，如春节、元宵节、清明节、中元节等，我们同族的兄弟都会相约，一起去给我们的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和奶奶烧纸钱，燃放烟花爆竹，俗称“上坟”。我们把纸钱放在一起，平均分配到每个坟头燃烧，尽量让每个坟头都留下一大堆纸钱灰。燃放烟花爆竹时，我们会分开接连着点燃，使烟花爆竹声持续的更长、更远。

搬离故乡后，我们很难聚到一起，一同去祭祀了。有的一、两年回故乡祭祀一次，有的三、五年回故乡祭祀一次。印象中，我已经有三年没祭祀过我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和奶奶了。每逢传统节日，只能把对他们的哀思，深深地藏在心中。

而这几年，我最想回故乡祭祀的人，是我的大嫂子。每逢传统节日，大嫂子那白皙的脸和佝偻的背就会浮现在我眼前，久久挥散不去。

我一直认为，大嫂子的去世与我有关。或者，如果那天我不当众让她难堪，她至少可以带着一份好心情离开。回老家后，也就不会突发中风，忽然去世。因此，对大嫂子的突然离世，我一直心怀愧疚。

在搬离故乡前，我们家族在当地是一个大族。我太爷爷兄弟三人，只有我太爷爷一人成了家。我爷爷兄弟六人，都成了家。新中国成立前，他们兄弟六人都是汉江河上有名的“太公”，常年在汉江河上跑货运，汉口安康两头跑。我父亲堂兄十四人，都成了家。到了我这一辈，光男生就有三十多个。我们的“派行”是：

志怀春光朝，文武金殿登；

国正天心顺，大道启洪钧。

从“派行”上可以看出，我们家族一直怀有国泰民安、政通人和、天下大同的朴实梦想。

大嫂子是我们殿字辈大哥子的妻子。我们习惯性一直称他们为大哥子和大嫂子。

在修建丹江口水库前，我爷爷兄弟6人一起住在一栋青砖绿瓦的四合院里。据说，每逢佳节，从这栋四合院里传出的抑扬顿挫的民歌声和铿锵有力的锣鼓声，可以传几里地远。

唱民歌和打锣鼓是我们家族的两大绝活。而这两大绝活，都被大哥子继承了下来。但在我记忆中，大哥子平时总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只有在喝了酒后，一边挥舞着鼓槌，使劲打鼓，一边扯着嗓子唱民歌时，他才会把自己身体中的激情释放出来。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大哥子不是个和善的人，而是有些古僻。平时只知道埋头干农活，或伺候他家的牲口。当年，在整个生产队里，属他家里的猪养得最好，老母猪每年都下两窝猪娃，并且每窝都下十几头。他家的牛也养得比别人家的壮，膘肥毛亮。因此，他们家当年第一个成为我们生产队里的万元户。但他们家并不是生产队里最幸福的一家。

起初，我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何故，只以为是大哥子和大嫂子平时不太会做人，得罪了乡邻，遭到乡邻的猜忌和排挤。人在猜忌和排挤他人时，他人便会在心理上产生本能的自卫和反抗反应。

直到我长大后，才逐渐明白大哥子平时沉默寡言，一直闷闷不乐，和他们家虽然是当年生产队里最富裕的一家，但却不是最幸福的一家的真正缘由。

原来，在新中国成立前，我四爷爷，即我大哥子的亲爷爷，在汉河上跑货运时，与安康一个寡妇产生了感情，从那个寡妇手中得到了一点资产。在那个思想落后的年代，与寡妇私下生情，并得到人家的一些资产，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在“土改”时，众人都听说我四爷爷从一个寡妇手里得到了一点资产，因此，被划成了地主成分。

由于有与安康寡妇那段不光彩的感情史，我四爷爷后来娶到的妻子是个盲人。至今，我除了记得四奶奶是盲人，其他，对四奶奶已全无印象。

我四奶奶一生生育一儿一女。儿子在我父亲堂兄十四人中排老四，我们一直称之为四爹。女儿在我父亲二十几个兄弟姐妹中排老八，我们一直称之为八姑姑。

我大哥子是我四爹唯一的儿子。据说，我大哥子有个妹妹，但在不到一岁时，被活活烧死了。

在一个人鬼不分的年代，一群“革命战士”，经常到我四爷爷家搜安康寡妇留给我四爷爷的资产——一罐银元。其实，四爷爷家藏有一罐“袁大头”，只是个传说。在“革命战士”反复批斗逼供之下，不堪忍受折磨的我四妈，即我大哥子的妈妈说，他家有一罐“袁大头”藏在灶台下边。

那天，我四妈正在做午饭时，一群“革命群众”又冲到四爷爷家找银元。他们照例先把我四妈折磨一番，然后，挖开灶台找银元。这时，不堪继续忍受折磨的我四妈，跳到门前的汉江中溺水而亡。“革命群众”挖开灶台后，没找到一罐“袁大头”，也没把灶膛中的炭火扑灭。引燃灶台边的柴火，把我四妈放在厨房里的婴儿，即我大哥子的妹妹，活活烧成一坨黑炭。

我不知道发生这件事时，我大哥子当时躲在哪里，更不知道他是否亲眼目睹到这件事。因为我从未听过大哥子对我们提起这些。

因此，身体瘦小，皮肤黝黑的大哥子娶到身体高大，皮肤白皙、同为“黑五类”的大嫂子，就是历史性的选择了。

大嫂子皮肤白皙，如果不是背有点佝偻，估计身高有1米6几，比身体瘦小的大哥子高出一个脑袋。听大嫂子讲，她的背有点驼，是因为她从小体弱多病，长得快，但瘦弱，长着长着，背就驼了。

大嫂子一生体弱多病，我深信不疑。因为只从我记事起，她几乎每天都在生病，不是胃疼，就是头痛。我后来做了村医，她最多间隔不到一周，就会找我输次液，或输点抗生素，或输点能量合剂。总之，总想往自己身体里面输进去点什么。否则，生命之火就会熄灭似的。

但她说，自己背驼，是因为自己从小体弱多病，发育不良。我心存质疑。我认为，这跟她的“黑五类”身份有关，经常受人凌辱、歧视，不敢抬头，久而久之，背就驼了。

因为一直体弱多病，所以，大嫂子一生几乎从未干过农活，平时常干的事是喂猪、放牛和做家务。因此，大嫂子的皮肤就显得比其他农村妇女要好，如果不是背驼，连上她姣好的五官，大嫂子绝对是个出众的大美人。

大嫂子善长精打细算。记得当年她们家院子边上有一棵桃树，年年结出的桃子又大又多。如果在别人家，桃子成熟后，一般会拿出来一部分与周围的邻居共享。但大嫂子很少这样做，除非她想让我们把帮她放猪放牛时，偷偷塞给我们几个。

大嫂子的精明还体现在教育孩子上。大嫂子家的老大，年龄比我小一岁，但从小就显得比我聪明、能干。大嫂子生了三个儿子，老三毕业于武汉大学。是我们家族考出的第二个知名大学大学生，第一个毕业于上海交大。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大嫂子一家的家境，一直是我们生产队里最殷实的。但随着三个孩子慢慢长大，上学，找工作，建新房，大嫂子家的经济压力越来越大。指望我四爹和大哥子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庄稼地里勤扒苦干，和大嫂子养猪，养牛的那些收入，显然捉襟见肘。

进入新世纪，随着大嫂子的三个儿子都在城里成家立业，农村老屋里只剩下四爹、大哥子和大嫂子三个老人，日子就愈加过得艰难。

2010年，我们生产队里十几家人成为南水北调中线丹江口移民，搬至江汉平原。这让原本就不到二十户的生产队，就剩下大嫂子和其他不到四户人家。后来四户人家又集中到一个居民点居住，我们原生产队就只剩大嫂子一户人家住在那里了。四爹去世后，原生产队就剩下大哥子和大嫂子两个人住那里了。他们就愈显得孤独和无助。

听生产队里多数人搬离后，大哥子染上了酒瘾，天天酗酒，以致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经常外出后，夜里都不知道回家。听说几次钻进荆棘丛中，走不出去，大声呼喊大嫂子去帮他。

大约在2013年，也是我们搬离故乡的第三年，我回老家“上坟”，转回时，我去大嫂子家去看望大哥子和大嫂子。那天，大哥子和大嫂子正好都在家。大嫂子看到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高兴，连忙喊大哥子出来见我。

她一边喊：“殿均，你看谁来了？”一边问：“看你还认识他吗？”

这时，我看着大哥子从屋里爬了出来，像一个牲口，没有了一点人的精神。大哥子慢慢爬到我身边，抬起头，瞪着痴呆的眼神，望望了我，喊了一声：ⅩⅩ。那不是我的名字。

我知道大哥子已经全然不认识我了，一下子惊呆了，而不知所措。回过神来，我无法自抑，掩面而泣。我连忙我身上掏出二百元钱和两包烟，丢到大嫂子怀里，转身离开了。

第二年大哥子就去世。这样，大嫂子愈加孤独，常年在两个儿子家里和乡下老屋轮流住。

大约是2019年，我老表家接儿媳妇，大嫂子来到我们这儿喝喜酒。那天，她在我诊所里，当众讲她们的家务事。她说了许多她大儿子的不是，我忍无可忍，犯了“直而绞”的毛病，当众批评了她。

对于家庭琐事，我赞成多沟通，多交流，反对相互指责，相互抱怨，尤其父子和母子关系，我接受的现念是“父子相隐”。我最讨厌父子间、母子间和夫妻间，当众说对方的不是，暴露对方的隐私。而我们身边，总有那么一群人，关心别人家的事胜过关心自己家的事，以打听、传播别人家的家庭矛盾为乐，并加以发挥和评判为智。如果谁家的事，不小心被这种人捕捉到了，谁家就会染上一年的晦气。

因此，当听到大嫂子在公共场所大声讲自己的大儿子的不是时，我忘掉了她是不辞辛苦，跑几百里，来我们这里做客的，而当众批评她，让她难堪。

那天，大嫂子被我批评后，脸显得格外白皙，背也显得特别驼了。看到大嫂子转身悻悻离开的瞬间，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大嫂子从我们这里喝完酒，回到老家没多久，突患脑中风，几天后就去世了，享年69岁。

这几年，每次想到大嫂子，我都心如刀割。心想，我当时说话为何不能委婉点呢？难道我觉得自己正确，就能够“直而无礼”吗？

清明节前，以此文遥祭我一生苦命的大嫂子。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无病无忧，与我大哥子相濡以沫。

【作者简介】汉水伊家，湖北一70后村医。一枚园地耕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