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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成:轻 烟 | 新力量



轻 烟

 作者简介

李世成,曾用笔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贵州晴隆;文字散见《北京文学》《黄河文学》等刊,现 居贵阳,供职于某杂志社。

空·


【新力量】

    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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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成



一小时以上的公交,这样的车程,这种缓慢,还未出发,我总会先皱起眉头。

从住处到金阳,一小时,金阳客站到兴义,五小时。我带上《小说机杼》,很幸运,一上车就有位子,只顾看书,我开始变得平静起来。“平静”,整个状态我只想到这个词了,甚至公交车突发状况,车尾冒烟,司机及时疏散乘客,我仍然不慌不忙,是最后几个下车的乘客之一。把书放进胸包,我想起了师姐洛祺。我们几年没联系了,最后一次见面,我们约在图书馆。她总是叫我“学弟”,而我,对她没有任何一个称呼,哎,哎——同其他为数不多的熟悉之人相处一样,我在说话前用“哎”一声引起她的注意,之后才是说些临时性的话题。那天,她说学弟,我们聊一下吧,去图书馆。她从七号楼那边出来,我从三号楼过去,我们以坚定的步伐让作为直线的两条路汇合在一个点上,她,在某个点上等我。碰面后,我们一同向图书馆方向走去。我没有多问她考研的事,她也没问我毕业后要干吗。书……看得还顺利吧,我说。我指的是那些外国小说,她选择外国文学方向。挺好的啊。之后是长长的沉默。她还是像我大一时我们通话的样子,语速极慢,仿佛每说一句话都要先想一下,将要说的词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才说出口。其实不是,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们就那样时断时续地聊了很久,电话里我偶尔喊她“师姐”,每每如此,她便会温柔地应答一声,“学弟”。

学弟记不清最后一次和师姐见面那天,在到达图书馆前说过什么话了。只有那句,书,看得还顺利吧。其他影像和词语在早几年里,已被扔到记忆的混沌深处。借助聊天工具,我以隐身状态逛她网络空间,想看看师姐近来可好,如果如愿,我会看到几张我想看到的照片。事实是,除了一些经典电影剧照,一些搞怪图片,一些惊悚的被处理过的图像,一两张男影星图片——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看到三张照片,却是一个着粉色针织衫的姑娘以背影示人。是她吧?一开始我并不确信。我才发现,我们中间,有着巨大的陌生感。本就如此,师姐关照,我无所用心,师姐糊涂混她的大二,我整日无所事事,想随便说什么话时,我们选择相互通话,打发无聊。短暂一两个月后我们不再联系。直到毕业,我们才突然想起,需要互相打扰一下。

退出师姐的网络空间,将她的四张照片存到手机上 :三张背影 ;另一张照片,从下至上,层级堆满外国译介过来的书,里边有我借给她的《佩德罗•巴拉莫》和《燃烧的原野》。

这时我才确信,粉色针织衫就是师姐,长发是师姐,指间夹着的黄色小花是师姐。师姐洛祺,只要我愿意,我当然可以把一切当成她。她坐在中文系大楼某间教室,右手指尖夹一朵黄色小花,轻托脑后长发。两张叶片捧着黄色小花脸庞,叶片边缘撕裂出几个锯齿状的极为细小的锐角。

我挨个数了一下,有十四个角。

 

司机将公交车停在一个隧道里,乘客纷纷靠向隧道墙壁,登上边缘处一个窄小的水泥平台上。隧道拱顶,探照灯各怀心事,橙黄色的灯具和白光灯具错落排列,橙黄色盯着它对面的白光,白光自顾发光,它清楚,在他者看来它就是一个冷漠的家伙。人——闲聊的,玩手机的,发呆的。第一辆 229 路装上一拨人驶去,第二辆驶去,我是最后一个上的第三辆。还是很幸运,我又找到可以坐的位子。

两侧的行道树依然繁茂,这个季节,它们不会在一夜之间多长几片叶子。树叶活跃一些,等风来,相邀跳伞,上跃或者偏飞,全凭兴致。蓝色指路牌,蓝色公交车顶,蓝色出租车车盖,斑马线上一两个蓝色外套的路人,一个小孩手中的蓝色气球——天,也是蓝色的。高楼,银行,整容医院,酒吧,金银店,住宅区,老巷,公交站牌,宠物狗,情侣,商务包,档案袋,棉衣,皮裤,小摊贩,路人甲甩手碰路人乙,校服,短发女孩,手机掉地,捡手机,美女,路人丙回头,背影,背影,行人,行人……

公交车停在十字路口。司机盯着红灯,数秒,69、67、65、64、63……

乘 229 路的,多是去金阳客站,目标是省内客车,或省外长途。车内,白色抓绒衣女孩最轻松,一身轻装,站立在背包丛中。她把复古斜挎包调至胸前,颀长的手指抓握公交车横杆,某人的一个行李箱摔倒在她脚边,她皱了一下眉头,很快又舒展回前一秒平和的神情。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指紧捻铁质横杆,眉头深锁。公交车启动,她身后一个莽撞的男青年撞了一下她的背部,文件袋击到女孩大腿内侧,青年为自己的不小心道歉,往右挪了一下。刚才倒下的行李箱被前面的中年男人提起,因为失衡,还是往左边靠。出于某种补偿心理,男青年用右膝将中年男人的行李抵向公交车壁,一直保持住顶膝盖的姿势。她没有回头,思绪伸向昨晚,男友从身后抱住她,过几天再走好吗?我不会送你的,男友说。她咬了咬牙,没有说话,他们就那样抱了一晚上,一直是他抱着她,像一个小孩,将左手放在她的左乳上。还没有为前途等等事宜思考时,他们曾无忧无虑生活在一起。她曾向他展示她的左乳,说是不是左边比右边大一点点,一点点,你看,很奇怪吧。男友扔了一句,笨蛋,左边是心跳的位置,应该——他语速放缓,他也不确定——会大一点。

她翻过身来,他已经睡着了,手放在她腹部。他给她指出过,她最柔软的地方,也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是——是什么,她问。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依次将右手放在她的双乳上,下腹部,大腿内侧,臀部。她微笑着看他,他的眼睫毛很长,她伸起手指,想点一点他的眼睫毛。不点,点,她犹豫,还是轻轻点一下。他嘴唇蠕动一下,又抱紧她一些,当然了,没有力度。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他的大拇指,很轻微,以致他在睡梦中,唇角动了一下,有种踏实的满足感。你应该不知道吧,前面一小时我们还在吵架,她想。

他在睡觉,睡梦中突然感到左腿不能动弹了,右腿压在左腿上,心脏位置抵着床面,时间久了,心脏被挤压,血液流动变缓慢,血流量供应不足——这些他在梦里都清楚地意识到了。他开口想喊她帮他,喊不出声来,意识无法命令声带振动,他努力地用手指去戳她肚子,她在玩手机,没有理会他。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腰间往下,戳她臀部,她还是没有给他回应。他的声音愈来愈急促,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她问。听到她声音,他醒了,说,我快要断气了,你晚叫我一分钟我就死了。刚才我用手指戳你你没发现吗?没有啊!那我用手推你屁股呢?也没有。只顾玩手机,忽略我向你求救。哪有啊,你根本就没有用力碰我。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看来连脑子的指令都不能相信了,他说。不能这么讲,她说,当时我只是觉得你在摸我的肚子和屁股,我是听到你急促的呼吸声才叫你的。他把刚才的遭遇顺了一遍,他的大脑确实觉察到了危机,同时命令他的手指向她求助,但由于前一天睡懒觉,他只吃了一碗米线——没力气,加上心脏血流量供应不上,氧气稀缺?他不太肯定。所以,他的大脑要求他的手指用多少力度去戳她,手指确实听从大脑的指挥,但现实向度上的力度跟不上,它的“戳”变成了在她肚子上画圈圈,以致她只是以为他在抚摸她了。倒回来说,对力度的把握,真实情境的力度小已是事实,但它反映在大脑的信息——意识层面上的认知却认为已经用了大脑所要求的力度。这是一种危险的真实,他说。人脑是值得怀疑的,他说。你累了,再睡会儿吧,她说。

 



车内出现嘈杂的声音,追尾,28 路,谁的错……

左侧路口,一辆轿车抵着 28 路公交的屁股。28,这是个熟悉的数字。我再次想起七年前的夏天,想起匡文静。匡文静结婚快三年了。我们最后一次的长久问候是在七年前那个夏天,那时她没有恋爱,我的失恋也才匆匆走丢了一年。和我的心情一样,许多事情都没有变得更加复杂,这一点令我每天行走在陌生人群中深感欣慰。我觉得我的生活依旧潇洒,世上的难题暂时没有把我逼到绝境。我活得轻松自如。每一次远行,只要给我一个地名,我就心安理得地前往了,回家或者流浪,于我来说,它们都充满了对昨日挥别的慎重感。我小心翼翼没入人流,每一段旅程的踏实感源于我的无牵无挂与没心没肺。

那次见面,大部分时间我们在十里河滩呆着。匡文静的学校在一座山丘上,她的宿舍嵌在那座山上某栋女生宿舍楼里,她背上我沉重的棕色旅行包乘电梯上 11 楼。我在楼前等她,她下来了,娇小的身影走向我,我们在那条叫“堕落街”的小吃街炒了几个家常菜。我心安理得让她请。我们这次见面迅速且简单:我从车心云的学校乘车去花溪城,接着吃饭,接着在十里河滩混掉一个傍晚,到目的地前匡文静带我横穿马路,我们轻松向河滩方向走去。

匡文静说,我教你横穿马路。我们向河滩走去。

 

上周我约车心云来贵阳。我和他提起匡文静 ,我们消灭六罐啤酒两包烟,我说我庆幸,这二十多年,总有少量的异性朋友,她们坚实存在着,温暖非常。可只要她们谈恋爱,我就不会去找她们了。

车心云又给我点了一支烟,我很自然地夹在指间,不自然地吞云吐雾。我又回忆起那次相遇的前一天,我打算回曲阜,早上下车后,坐上 28 路公交车,途中摸手机想看时间,想看看钱是否还在,往屁包一摸(那时我还没学会用钱包),兜里干瘪的同时只剩牛仔布料的粗糙感。我当然慌了,四下看看车上人们的表情,我现在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它们是求助还是绝望?幸好前兜还有二十来块钱,够坐车到车心云的学校。在车心云的学校霸占他床铺踏实地睡了一个好觉后,我联系匡文静,说去她那里混半天,再去曲阜。匡文静陪我一个下午。那时候我真切感受到被欺负的感觉,我只是学生,六百块钱数目不小。后来我轻松借用母亲大人对我说过的话,别人没有才偷,不要去诅咒别人,也不要去恨,以后注意些就可以。闭目,仿佛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偶尔的刹车声。

我们爬到一座小山丘上,山上有亭子,累了我们在那里休息,匡文静双手抱膝靠在柱子上,不久我换了一个坐姿,借你膝盖一下,我说。我背靠着匡文静的膝盖闭目养神。我忘了自己当时有没有睡着。高中时期我和同桌刘垣辰都喜欢欺负她,路过她身边我会去踩她的鞋,她装模作样使劲掐我的样子——其实不疼。高考后,我在匡文静的住处吃过一次她亲手炒的菜,有腊肉、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我还把她注定吃不完的饭刨了一些到自己碗里。

“我总是这样,一些本不该中断联系的人最后我都大加忽略他们。”我说。

车心云沉默。

比如四年的同桌刘垣辰,我想不起来有多久没有联系他了,那个一起上课下课、一起吃早餐午餐的调皮同位,曾经的体育课我们总是一起最后慢吞吞挪向操场的那两个。

甚至去上厕所,只要我们其中一个说,“去某地”——另一个做短暂的思考,说我想一想,说完我们走出教学楼。我们那会儿的男女卫生间都不在教学楼内,单独一栋小楼,在离教学楼不远的空旷之地。有部分同学拿我们的性取向开玩笑,幸亏我当时正谈恋爱。不过我们下课邀约共赴“某地”的习惯是一大帮男生热衷的结伴之行。我们的高中,车心云等人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后座的几排男生只要有人喊,去某地,有意向的同学自觉并且混乱地加入队列,上下楼梯,过往行人,有无美女,谈话间不忘发挥特长,不知道我们的过往都用何等目光向漂亮的女同学致意,她们像是一阵风。

“我喜欢她的胸。”车心云说。

我也喜欢,不过这并没有妨碍我和匡文静有场难忘的友谊。现在,我们没有再联系。

 

车心云还没有结婚,他比我决绝,他要送他弟弟读完大学才考虑是否需要成家,这是个漫长的路程。过去,我们一起听李志,一起熬夜,有心事偶尔睡在一起聊到凌晨。陈安妮也结婚几年了,车心云说。她最后一次到你那儿是什么时候?车心云问。是她没来找我的那一天,我说。

那晚,陈安妮在微信说,老大,你那方便不?

我说很乱,不介意的话,可以。我的小窝很久没有拖地了,我被琐碎的心绪缠绕日久,精神差劲,新买的一堆书放在地板上跟着受了委屈。陈安妮没有介意,说,明晚七点到。好,我说。我默默出屋将海绵地拖吸水、挤掉,吸水、挤掉。那晚是我当年第二次拖地。第一次也是因为陈安妮来。自我封闭快一年了,我来到贵阳后就没有认真把卧室的窗户打开过。除了还未搬进租房前,我为了疏通空气做了必要的几日大开窗,并让所有房间的灯泡开了三天三夜,我觉得,住房,应该增添点暖意。如今,每天我只让窗户开了不到一寸大的小缝,窗帘覆盖通头。每个晚上,决定睡时,我喜欢把卧室门打开,再关一次。这几乎是每晚睡前要做的事情。我不是为了确认外面的灯是否关上,而是为了再看那片黑暗一眼,除了我躺着的空间,所有灯都关上了,这样的黑色很柔软。关门时,我很小心,轻轻的,把这片黑暗留在门外,它们刚才正背靠着我的门板。门关着,我的目光也开始变得柔软。最后,关灯,睡觉。

刚到贵阳,是五年前的夏天。7 月3日凌晨 3 时,我把两个行李箱停放在离火车站较近的某家旅馆柜台前。住宿,我说。本该实时抵达的 K492,在南方的暗夜里,见证了一场绵长持久的暴雨。老板娘带我上楼时问,要小妹吗?我第一次被问,她一脸不以为意的感觉,很自然却又带点神秘的表情,令我错愕有加。不用,我说。把行李箱放进房间,门锁是坏的,根本关不上门,我只好下楼跟老板说换房间,这次旅店老板带我上楼,把我送进刚换好的房间后低声说,要小妹不,有小妹陪要安全一些,他表情相当严肃,我尴尬一笑,说不用,我说每次回来都住他家,没事。实际上我的防线开始迅猛滋生可怖的藤蔓,我对这儿一点也不熟悉,这是一家破败的旅馆,我以前未曾踏足过。我决定开灯睡两三个小时,不久天就会亮,我决定开灯时就做好打算,把小一点的行李箱放在触手可及的床头,有人进来我可以准确抡起它砸向对方……

那一阵我始终不明白,当初旅店老板为何会说“有小妹陪要安全一些”。他要吓唬我,让我害怕,好让我受其捆绑消费。

地拖好了,明天陈安妮来不至于很乱。我没有给陈安妮回微信。多余的问话在零点之后都属于废话。

陈安妮第一次到我这儿前,她还在一个叫碧痕的小镇呆着,她的寒假还未结束。在碧痕,我只和她们姐妹俩熟。“碧痕”,我曾理想化地固执认为,它应该是一把剑的名字,也是剑的主人——永不降世的姑娘的名字。陈安妮问,要不要带腊肉,要不要带猪油,要不要带香肠——仿佛我是一个很会居家的男子。什么都不用带,我说。陈安妮是我高中为数不多几个熟悉的女生之一。我再次上微信给她作多余的留言,金阳客站下车,229 路公交车,到蟠桃宫下,我去接你。从金阳到蟠桃宫坐公交要一个小时,陈安妮会晕车,她下车后在蟠桃宫等我,她完好出现在我面前,我接过她的行李箱。到红岩路的时候我想告诉她,我娃娃亲的寨子叫“红岩”,当然,我只是闭嘴,什么都没有说……

我的房间,音乐是电影《小王子》里的背景音乐,《Draw Me A Sheep》——我想要一只可以活很久很久的羊,电影看到这,我有了一种心碎的感觉。圣埃克絮佩里的书我没有看过,我和前女友在十三年前倒是相继读过他妻子的《玫瑰信札》,内容早已记不清。再听一首《Finding the Rose》——我的玫瑰已枯萎多年。

旧友中,只有陈安妮还会问候我了,其他,我每隔几个月,会通过网络聊天工具扔几句话到他们那边,比如刘垣辰。陈安妮的妹妹王亚,我隔几月也会去她空间看她照片,毕竟,她比我小几岁,看她照片,我能轻松通过她的脸庞、她的眼睛,把目光投向几年前的自己,我呆过的方向。

作为朋友,我们各安天涯,本分做人。

关灯,睡觉。

 

次日,陈安妮说,有事,走不成了。好,我说。

每次来她都能让我变勤快。

陈安妮没有再来过。

 



我顺着李志的歌声向车心云住过的房间走去,现在是我的书房。车心云坐在藤椅上,我扔给他一包烟。还给我准备烟?车心云笑问。我自己的。会了?我不回答。

 

我和贾蓁长时语音那晚,我走进他房间,问他要一支烟,他给我点燃,我没有马上和他攀谈,仿佛进门只是为了手中这支烟。烟雾慢悠悠地从我面前升腾,我跑去把窗户关了,不是因为怕蚊子跑进来。一长截烟灰从我手指前方掉落。我不想让风跑进来,这是继我要烟之后的第一句话。人有时候笼罩在烟雾里其实也挺好。我继续说,我还是不可能抽烟,也学不会,我不喜欢抽烟。是谁不喜欢你抽烟吧,车心云说。我没有回答。他也只是随便猜测,胡乱搭话“。我想回到过去,沉默着欢喜”,李志以一种死灰般的声音唱着,我略微走神。另一句歌词让我玩烟把自己呛住了,我确实不会抽烟,这下被呛住了,我没有走神几秒,那句歌词说,爱情不过是生活的屁。我突然有点难过,眼角,随手一抹湿了整个手掌。在一屋的光照灌涌下,亮光到处奔窜,任何缝隙都未能幸免,光束穿过我指缝,弯曲的手指,在抬手擦泪的那一刻,光线猝不及防碰到一个男人的眼泪,因此,我的手轻放到膝盖上后多了一层被浸湿的薄光也就十分令人理解了。

这是我第一次问车心云要烟。贾蓁傍晚发来信息说,“我要结婚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回。朝阳,照顾好自己,贾蓁说。她是北方唯一知道我小名的女生。我大二,她大三,我是语文教育专业,她是英语教育专业。她觉察到了我们中间巨大的空白,变换语调说,近来还好吧?挺好的,我答。我知道她会问我都在干吗,我提前说了一句,在搞研究。研究什么?世上最忧伤的事情。过去的两个多月,某一个凌晨,我顽强地打了一个又一个喷嚏。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世上最忧伤的事情是凌晨打喷嚏。往后的时日,凌晨睡前我都会打喷嚏,这和感冒无关,至多是潜意识提醒我应该注意某些形而上的问题,我身在何处,我要做什么。可我向来没有多少远大理想,更不用说任何与哲思沾边的问题,我选择“忧伤”这一关键词,并且发现可以用它去套当下的生活状态,一切迹象和忧伤这件小事再匹配不过了。我发现,自从变得忧伤起来,我就不会写诗了,也不想再写了。某日凌晨两点五十九分,我将一首 24 行的诗歌发给师妹巩珄,关掉手机我就睡了。诗歌的标题很长,有23 个字。对,就是前面我感慨的那一句,加上书名号即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世上最忧伤的事情是凌晨打喷嚏》,它是我的最后一首诗。

要看吗?我问贾蓁。我从未叫过她师姐。

好啊,贾蓁说。

你像飞蛾展开双翅

肩上绣着毛茸茸的青春

你结实的乳房,空气

发出嘹亮的声响

逃匿的光线

我抢先向它们招手

 我只给她发了第一节,贾蓁笑了。写给我的吗?她问。

我没有说话,那是给另一个人的,是师妹,她叫巩珄,我曾逗她,叫过她王生。

彼时巩珄在朋友圈发几张艺术照。用类似小精灵或者其他什么萌宠恰到好处地在上身遮住不想被人看到的部位。我的好奇心,更多是出于对青春的缅怀以及这一层面上的信仰,我觉得这时候她就是美,她遮挡住的部位正是青春最灿烂的神迹。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原图发我,一首诗与你换。她回我一个阴险的表情,接着发来三个某制作中心给她录制的短视频,当然包括我想用诗和她换的照片。

和巩珄结识的过程,得从那年秋天她脑后的麻花辫开始说起。那是开学迎新的一天,师哥师姐们站在学校大门口,或围住刚停下的校车,一有拖行李箱的新生就扑过去问是不是某系的。我也不例外,系里要求,大二成员全体出动,以显示我们热烈无比的师门情谊。我在车门正前方站立,她最后一个从校车内出来,先是向东南方向扭头虚空望一眼,再朝西南方向望一眼,仿佛身侧有谁在等她,她在等某一个人。她脑后的麻花辫子我觉得很新奇,正想在心内描述是大麻花还是小麻花,就被前去抢新生的两拨人分散了注意力,他们很顺利地接到各自系的新生,从我肩旁掠过。她扭头看向正前方,我对她笑了一下,中文系吧,我说。她笑了笑,说是。她坚持自己拖行李,我当然不肯,我们聊些什么忘了,后来记上联系方式。省略去大二前几周讨嫌的假期综合征,我似乎快要忘记她了。在一个我打算睡懒觉的周末,巩珄说送我德州扒鸡,那应该是我大学前两年一个周末难得早起的清晨。我们在六号楼前驻足聊了一阵,期间有她的同班同学同她问候,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高个女生无比温柔地朝我们微笑,她旁边的同伴朝我们挥了挥手,说拜拜,她再次温柔地对我们说,拜拜。

“在想什么?”贾蓁问。

我不说话的时候,她就知道我是在发呆无疑。

“想别人的年轻。”我说。

接下来贾蓁和我语音,她嗔怪我不给她打电话,看看你现在的普通话水平,自己说说,普通话几等?三乙,我说。三姨?贾蓁笑。

你觉得世上最忧伤的事情是什么?

她笑了笑,说不知道,一时想不出来。这是我们别后的首次长谈,我一点也不介意贾蓁是否有足够的耐心,有一阵没一阵说话,她还是那个性子缓慢的贾蓁。

我把诗歌发给巩珄。写给我的吗?巩珄问。我说是。你真是个逗逼,她说。你不觉得凌晨打喷嚏是件忧伤的事情吗?我继续说,熬夜是件忧伤的事情,你看,很多事情都可以套在忧伤的名头下。她说,你只是对我作了一些描述。她有点不适应,或者根本不认为那是一首诗。的确,第一节就有点唐突,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冒犯。我开始羡慕你的年轻,我说。巩珄诧异,你只比我大一点点啊!心老,我说。

我们都不年轻了。贾蓁说。

我知道。我说。

 


妈妈打来电话说,坐上车了吗?贵阳到兴义有点远,早点出门。三十岁的人了,你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同村多难得,你有脸让人家小女生等你?妈妈说完就挂电话了。妈妈的上一个电话是上周打来的,开口就说,我给你约好时间了,下个周末。可不可以回村里再说?我不想去兴义。妈妈不回答,这两年她已经习惯用沉默表达不满以及叹息。而这,恰恰是我不愿意看到的。

 

靠后门的一对情侣,在拥挤的人群中亲密相拥。女孩趁男孩不注意,吻了一下他脸颊。男孩不知道,有个手拿文件袋的青年一直在看他们,包括女孩轻轻吻他的那一下,全看在眼里。男青年右膝有些累了,换左膝盖顶住中年男人的旅行箱。文件袋换到另一只手上,左手握住公交车横杆,他也像旁边抓绒衣女孩一样做些无意识的小动作,他的左手食指轻轻细微地摩挲铁质横杆。靠近车尾的一扇窗旁,一个男人胸前挂着一个灰色胸包,胸包前口袋上绣着亮丽的黄色叶片,这和他的年龄不太搭。他用右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捋了一下棉质衬衫领口,“没有一件事物不是像在无穷无尽的镜子里一样。”博尔赫斯的句子由一个陌生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发出,他看了看窗外,快速闪过的影像如一阵阵轻烟。他意识到,此后只能做个诚实的哑巴,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他理应遵从此次空落之后的会意。他听到从喉咙以下某一部位开始滑落的轻叹声,闭眼试图让某根神经跟随这一细小的遗憾往体内瞅,没什么结果,这一细小的遗憾早被更加空落的杳茫消弭。

这段时间他一直玩烟、玩自己,可现在,他真正学会吸烟了。吸烟——从呼吸道吸进去,很快,烟雾自然地呼出来。他感到恐惧,再试一口,依然顺畅完成这个短暂的过程。他会抽烟了,吸了两口经过呼吸道又呼出来。他瞬间难过起来。以前只是放嘴里玩,一秒钟后吐出来,呼吸道食道都不经过。少年时尝试抽烟,用错通道,吸进食道,到腹内吐不出来。那种灼烧的感觉有过两次。他突然想,吸进呼吸道,试了一下真能呼出来。这么多年他一直大意,忽略身体构造,做事只凭感觉。他突然想起,那天从北方回贵阳的情景,那是这几年来他坐的最后一趟火车。他说过,每个毕业生在离开的那天都会把自己的世界带走。回去就不再回来了,他说。

火车,从样态意义上它和蛇没有任何区别,它们同是在长条状的身躯延展各自的头部和尾部,火车没有情感,蛇有,无论是出发还是返回,它们出没的轨迹总是不断向前、向前。车上有很多比他年轻的男孩,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旅途带来的疲惫,过于放松的躯体因他们的年轻成其优势,旁观者极少觉察到那些被叫做困乏的模样。

就当我遇到过一条蛇,永生难忘。

这么想的时候他躲到火车连接处的卫生间里。他确实遇到过一条难忘的蛇,那是在东南方向的某个小镇。他没有打亮手电筒,他确信自己没这个必要,走到那个隐秘的树丛旁再打出亮光。他没有料到坦途的水泥地上也会有爬行动物。起初他以为它就是一段树枝,甚至刻意想着它弯曲的身姿真像一条蛇,恍惚间他看到树枝动了一下,难道是蛇?他立刻跳开,电筒光照到地上,除了害怕还是害怕。他们的族人说,人先看到蛇,蛇就走不动了,相反,蛇先看到人,蛇就溜得很快。如果碰到相互缠绕的蛇,你要赶紧把裤子脱下来,在心里默念:我比你跑得快!否则将有疾病缠身。说到底,还是关于害怕的问题,人怕蛇,蛇也怕人。

他去哪儿都是一个人,蛇呢?它能去哪里,白天它能随意游走吗?它的洞穴有没有同伴,有没有可以思念的亲人,它有没有爱过?它爱的另一条蛇离它多远?他与之相遇的那条蛇,腹部呈淡黄色,蛇身颜色多是白色和暗黄色,它的胆怯和踌躇,现在看来一直在等待他移步,他走开它才能获得暂时性的安全感。因为害怕,他必须得看清它的模样,看看它离开的方向,他不想回来的路上还遇到它,他们相互观望的那一分钟,在后来的每一次回忆里,都令他十分感动,他们相互惧怕,可谁都没有先离开,他知道他得看清它,而它,也许在向他示弱,或是警惕来自他给予的压迫感,它还在爬动,只是动作很缓慢,它在找出逃的洞口,最终它选择向靠墙的路边贴近。

他毕业前,她把系里发给她的精美留言簿寄给他,除了他,没有其他留言者。那是他的字迹:梧桐树下,总有一个路人不养鱼。

而前一年,他们坐在音乐系前的长椅上,亮光如昼:他第一次吻她。

 

他们的最后一次相遇。她离校前夜,他的双手又开始不安分了,他把她的脸庞捧在双手间。我的裤子是不是太短了?她问。没有,在这样的夏季他满足于他的任何一只手受宠。不想回去,她说。他还是把闹钟调到十点,再晚就回不去宿舍了。

我们还在梦中吗?她抬眼问。鱼和爱情,哪个重要?她问。

要到十点了,他说。

不想回去。她的眼里有迷雾。

一双手从身后环抱他,背后的温热一阵阵袭击他的心脏,那双手开始解开他胸前的纽扣,最后一颗纽扣也解开了,单薄的衬衫像空气般消融于无声。那双手在他身上游移,转身他抱住她。

亲爱的。他听到她梦幻般的声音。

黑色对吗?

她点头。

我又猜对了。

他愤怒地抱住她,紧紧将她拥抱在胸口,她的黑色内衣、黑蝴蝶、蝶衣裹住心跳——交出心跳,还有什么不是他的?

要到十点了。

不想回去。

  

“但遗憾并不会因为自己有多聪明或者足够笨而远离自己,哪一种都会有遗憾。”在后来的微信里,他说。

你的睡眠好么?她还在关心他。

晚上还是多梦?

……

想你。

……

他给她写了一封匿名信,信上只有两行字: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六年前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轻抚她的脸,吻她。

“你会想我吗?或者想一次,虚幻中的我?”

他没有回答。抱着她,闭眼,他看到逗留过的南方某城市,候车室内,对面有一对年老的夫妇,七十岁了吧?他心想。她的面容像极了他喜欢的人,她老的时候一定就像眼前老人的模样吧,那么安静,那么美。她身旁的老大爷,他肯定,自己年老时一定不会像他,他那么慈祥、那么静。他放弃了研究相貌以及对相貌的奢想。这些,他不会告诉她。

那条蛇,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名字么?

“不想回去。”她说。

 


大娘,下车了大娘!公交车司机喊一位正在打瞌睡的老人。师傅,下车了,师傅!司机善意地喊我。那位老人像是刚从一场睡梦中醒过来,带着一种惬意的微笑向司机道谢,佝偻着身子一探一探向前方走去,天阴起来了,在一个圆柱旁边她突然直起身,揩拂前额,撕开一张面皮,她突然变得年轻起来,带着属于年轻少女的步伐没入鸽灰色的铁栅栏深处。

向售票窗口走去,我没有马上买去兴义的票。想找一个地方抽支烟,在便利店买了一包磨砂。



刊于《青年作家》2017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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