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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应松:麦子熟了 | 重金属

陈应松 青年作家杂志社 2023-11-04



作者简介



陈应松,原籍江西余干县,1956 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陈应松作品精选》《巨兽》《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星空下的火车》, 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等30 多部,以及《陈应松文集》6 卷;现居武汉。



陈应松



麦子成熟在地里。从河沿望去,一片金黄,起伏炫目,令人不安。麦子摇荡着淫荡的气味,从早到晚,到深夜,麦子的气味就这么大方。

裁缝杨五六割着割着,在麦茬里看见一顶草帽的影子,像一片云向他飘来,不动了。杨五六抬起头,发现维持会长老糜正用一双狗眼使劲地瞪他。杨五六的汗珠叭嗒叭嗒地往下滴,嗞嗞地打进土里,冒出一缕缕白烟。

“喔,割麦呐。”老糜歪着腰,踏着土垡说话了。

杨五六拿着镰刀,发白的脸上一个劲挤出汗珠,看着老糜的那副嘴脸,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嗅到了气味,跟踪而来。

“今年的麦子真好。”维持会长老糜掐下一根穗子,放在嘴里嘎巴嘎巴地咬着,看看天,看看地,感叹说。

杨五六弯下腰狠狠地去割麦,看老糜究竟想说些什么话来。

老糜吐出麦穗,说了:“没熟咧,没灌好咧,又不是生娃子,急什么呐?”

“熟好了,让你去送鬼子?!”杨五六人虽瘦,中气却十足。杨五六终于看见老糜假模假样地笑起来了。

老糜笑,把一张嘴张成婆婆形。杨五六知道,老糜这是跟别村的维持会长学来的,维持会长们都这么假善人似地笑,见鬼子,见八路,见国军,都这么笑。

“杨裁缝,你开镰,全村都没你积极呐。抢麦么?抢,鬼子来了,那你……”

“我怎么,我听皇军的?皇军能使唤人呐?皇军只使唤狗。”杨五六撅着屁股越割越远。

老糜还在笑,不过笑意渐渐僵在眼窝那儿。“好好,杨裁缝,我是鬼子的狗,我是狗。狗不管你,你惊动了炮楼,让他们扫荡去,让全村逃荒去。”

“那是你会长的事。”

“好,我不干了,你来当会长,看你能维持几天!”老糜声音委屈地说。

“你不管?你会不管?你这个孝子,为了你娘,你还不管!你要村里人给你娘烧香的呐!你不管,你的官瘾……”杨五六说到后来阴笑着咽了一口唾沫。

老糜跳了起来,指着杨五六的鼻子:“杨裁缝,你割!你割!你不能这么损弄人。杨裁缝,你不该这么说话,你是个正派人呐,你做你的手艺,你不能这么讲话。咱们都在鬼子的望远镜下头呐,你没看见他看见了,杨裁缝,咱们不能这一刻斗气。你恨我,不能在鬼子的望远镜底下……这鸡巴会长,不当也罢,保麦收么,又不饿我一个人。我不当了,洗手不干了。国民党、游击大队、新四军,来了都捉我枪毙,都是娘养的么,杨裁缝,你伤我心了。”

“那我不割了。我不割,我给你娘烧香去,我缝衣裳去。我不吃了,我一把剪刀走天下,你老糜的命令我岂敢不听!”

杨五六说走就走,揣上镰刀,提起瓦罐,沿着沟垄往回走。临走时还踢了几脚放倒的麦子。麦子全散在地里。

“这你就不对了,杨裁缝,你打了捆背回去!”

老糜看见杨五六回过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勒勒裤子,还是空手走了。

老糜没精打彩地站在那里,牙齿咬得咯咯响:“好嘞,杨裁缝,你让我难受咧,你记住就是。”

老糜一直站在田垄里,直到夕阳西下。他阴着额角,盯住老远被南风吹掀的太阳旗在炮楼子上女人般地飘扬,映着黑黝黝的枪口。老糜想唱几句淫歌:“姐儿生得嫩蕻蕻,两个奶子像莲蓬……”这时,他看见短裤党成员夏威夷牵着那头大公猪从村外走回来了。

老糜看见夏威夷,所有的歌都没了滋味。夏威夷穿着一条肥长的短裤,用橡筋揽腰,肮脏的头皮上太阳一跳一跳。那头大公猪跟他一样肮脏。夏威夷腰上吊着个劁猪包,有许多刀子。夏威夷是个劁猪佬。没猪劁的时候,夏威夷就赶着这头公猪给母猪配种。老糜骂他是流氓头子,这些短裤党,一年四季穿短裤,冬天也穿,鼻涕被寒风追得一挂挂了还穿;赶猪的、杀猪的、配种的,都是短裤党成员,都是猪,公猪。

老糜看见夏威夷这个优秀短裤党成员背上多了个布包。那包里肯定是些稀罕货,拿回去给村人炫耀一番,最后统统归于茭笋那个臭女人手上。

夏威夷用竹条抽着猪,短裤一浪一浪。

“夏威夷。”老糜喊。

“好呀,会长,站哨呐?”夏威夷背着布包,看了老糜一眼,慢吞吞地说,并且准备继续打猪赶路。

“坐坐么,夏威夷,麦子熟了。你坐会儿,晚晌的风好呐。”老糜掏出一包瘪瘪的大刀牌纸烟,取出一根给夏威夷,夏威夷迟疑了一会儿,不情愿地接着了。把烟拿在手心里,没夹上指头。

老糜坐下来,腾出一只手去给夏威夷的公猪搔痒。公猪马上哼哼哈哈地躺倒在地上,张开胯,舒服地让老糜搔。

夏威夷说:“老糜,你娘可好?”

老糜说:“好什么好,不死不活,一个样。”又说,“夏威夷,杨裁缝割麦了,我心直跳,眼皮也跳。”

“他割麦,那关我什么事!”夏威夷说。老糜想,夏威夷你的东西不能全流到茭笋怀里,夏威夷你不能这么财大气粗,你得留下买路钱。便说:“夏威夷,这会长当初是你撮弄我干的,你不能撒手不管呐。”

“他割麦子我管什么?我又没田没地,我不割。”

“他把鬼子逗来了呐!”老糜说。

“不是靠你维持么!”

“我两手空空,维持什么?”

夏威夷发现老糜说话时两只深深的狗眼总停留在他的布包袱上,像盯着一块骨头。

“好么,老糜,你挑吧,你想挑什么就挑什么!几天的收入都在这里呐!”夏威夷抖出布包,晃了一下老糜的眼。布包里有绸缎,有茶叶,有痱子粉花露水紫砂茶壶。

老糜说:“夏威夷你真能耐。为全村的麦收呐,咱恨鬼子,咱又不能把他们的刺刀给忘了,像喂狗一样,得喂点什么,喂了就不咬你了。”

夏威夷说:“老糜,会长,你挑吧,你喂得了鬼子的胃口你就喂,看你有多少东西喂。”

“那有什么法子。”老糜说,老糜看中了那两段丝绸,花花绿绿的,不能穿到茭笋身上。老糜说:“炮楼里有个女人,是他们中队长的,就把这个送他,让杨裁缝做去。”

夏威夷说:“你拿得真准。”

老糜说:“我还能拿什么!”

夏威夷收拾起剩余的东西,绾了个结,说:“老糜,你可不能害了杨裁缝,你不能让他到炮楼受罪呐。”

“那你说谁去?十里八乡,只有杨裁缝有这门手艺。”

夏威夷呼地站了起来,抽打自己的短裤和地上的猪说:“走么,还不走!老糜,你好主意,老糜,人家杨裁缝可是个老实人呐!”

老糜说:“谁就不老实?!就是老实了,才被你们糊弄当这会长呐!全村的麦子,全村的麦子……”

老糜垂手提着那两段丝绸,忧忧伤伤地走了。


老糜穿过死气沉沉的街道,一个人在黑暗的树影里出入。

老远,他就看见了杨五六门口的碾盘上坐着个人,一团瘦丁丁的影子,被嘴上的烟头燎得时隐时现。

“歇凉呐,杨裁缝。”老糜站在碾盘跟前,伸过手去找杨五六对火。

“我不是没割了么!你跟得紧咧,老糜。”

“我又不是为这事来的。”老糜抽着大刀烟说。

“我不割了,我家也没粥喝了,灶台上走蚂蚁。”

“你就不能找点裁缝活干?”

“那我到你家缝衣去,我给你娘缝寿衣。”

杨裁缝一双脚跳下碾盘。

“杨裁缝,说这话就伤感情了。杨裁缝,你声音咋就像吃了炮子儿的,你还想惊动鬼子!?”

“你吓我,老糜,我不就割了一晌麦子吗?我又没掀炮楼。”杨五六说。他这时感到老糜将一个柔软的东西递过来了。“这是什么?”

“夏威夷拿出来的绸缎呐,不给炮楼打点贺礼,谁的麦子都保不住,杨裁缝,明天就辛苦你了,带上剪子皮尺,全村的粮食就靠你这趟啦。”

“让我去钻炮楼?老糜,你黑了心!”

“你给鬼子做旗袍去,你去了,以工换工,你的那两亩麦子,村里帮你割便是。杨裁缝,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不去。要去你去。”

“杨裁缝,今年的夏粮就在你的剪子上。谁都不是鬼子的干孙,要恨恨在心里呐。”

“老糜,你把我往火坑里推。”

老糜站在碾盘的另一边,杨五六嘴巴里发出的愤怒气流直打在老糜脸上。老糜说:“杨裁缝,你怕了,你是个软蛋!你怕鬼子,好,我陪你去,我给你挡刺刀,我反正是出头檩子先烂,我才不怕呐,我陪你了!”

“要你陪么,老糜!你又不算个英雄,谁的胆子没一层苦汁儿?要怕还轮不到我呐。”

“那你有种了,”老糜说,“全村人都看着你,看你是怎样爬回来的。”

“老糜你才爬,老糜你是条狗,日本人的大狼狗。老糜你瞧着,杨五六打着酒嗝回来,坐在田中央抱着茶壶看你们帮我割麦!”

杨五六卷起丝绸,趿着鞋回屋了。

老糜还在那儿呼呼地吐气,心里说:“杨裁缝,你狠,你跟日本人狠去。”


第二天一早,杨五六进了炮楼。

杨五六是第一次进炮楼。从吊桥上走过去,鬼子要他放下剪子和针说:“用我们的!”

鬼子的剪子不好用,杨五六想着那位日本娘们身上的尺码,臀部和腰围都出奇的小。杨五六没量,是鬼子量的。鬼子不许杨五六亲自动手。杨五六想,这么瘦的屁股,晚上怎么用!杨五六想岔神了,结果把一段丝绸给糟蹋了。

结果杨五六挨了鬼子两耳光,打得下巴错了位置,嘴里的血像皂胰子泡往外涌。杨五六捂着脸说:

“太君,凭什么打人呐?”

鬼子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说着就夺过剪子要剪杨五六的耳朵。

这可不行,不知怎的,杨五六一膝给整下去了,人矮了一大截,连连在鬼子的皮鞋面前说:“我赔,我赔。”

鬼子不要他赔丝绸,鬼子说要村里送两百斤猪肉来赔罪,如三日不送,就剪杨五六的耳朵。

杨五六跌跌撞撞地离开炮楼,还听见后头的皇军在怪笑咧。

杨五六在路上骂皇军,谁也听不到的时候,杨五六骂得最响。

“我怎么见人咧!”杨五六照了照水面,脸肿得像牡丹。后来杨五六又骂老糜,骂这个维持会长。

“老糜,你娘的香火迟早是要断的。这个村,看你维持出什么名堂来,该割的,割你的耳朵!”

杨五六走一路,一路就死气沉沉,无声无息的太阳照着遍野的麦芒。


“老糜,你看我的脸。”杨五六进门就说。

老糜正从他娘的房间里出来,手上沾着香灰。老糜一身香火气味,闻起来就像是从灵堂出来的一样。其实老糜的娘未死。二十年前老糜的娘吃了几朵野蘑菇,就在一个晚上大笑起来,咯咯咯地说:“幺姑你莫挠我。”老糜的娘碰见了鬼。娘笑了三十天,就躺在床上没知觉了。只对香火有知觉,闻到香,就能吃能笑,笑声又娇又嫩,小媳妇一样的嗓儿,可娘八十岁了。老糜烧了二十年香,把家烧穷了,媳妇也烧跑了。老糜说,维持会长是人干的?!夏威夷说,老糜,上!你上,全村人给你娘烧香。老糜是个孝子,有人给他娘烧香,他就干了。

老糜看见杨五六站在他的场院里,“喔!”老糜总算知道了啥事。“我也挨过鬼子的揍呐。鬼子不揍人,还叫鬼子?”

 “老糜,你这是什么话!”

“手心手背都是肉呐,你的脸挨了,我的脸未必是屁股?”

杨五六看到老糜那双狗眼看他的脸像醉赏桃花。杨五六说:“老糜,你做的好事,他们还要剪我的耳朵。你说,耳朵是能剪的吗?不剪他们说就让你送两百斤猪肉赔罪去,没有肉,就剪耳朵。你说,你做的好事,这是什么世道!”

老糜的那个笑脸渐渐拉长了,嘴巴黑洞洞地张着,像掉进冰窟的一副表情。

“喔,剪耳朵?那就剪咧,耳朵是个摆设,也没个卵作用,还占了脑袋的地方,留它做什么!”

杨五六说:“老糜,你是会长呐。老糜,你不能这样说话,你耻笑我呐。”

“你做错了什么?”

“布料裁废了。”

“那就是了,你裁歪了,你赔耳朵去。我哪儿弄两百斤猪肉?”

“你想撒手不管,老糜?”杨五六大声说。

“我没猪肉。”

“好吧,”杨五六低着头从怀里掏出剪子,又低着头递给老糜说,“帮个忙吧,剪吧。”

老糜接过剪,在手上抛了抛:“喔,耳朵血多,我去抓把香灰洇血吧,杨裁缝?”

杨五六说:“那我随你了,我耳朵交给你了,你怎么处理都行。”

老糜就去扯杨五六的耳朵,对着光线瞧了瞧:“杨裁缝,耳薄呢,兴许没血呢,那我就不客气了。”

“剪吧,剪吧,剪了少个事。”杨五六在刀下说。

耳朵拉成一片树叶了,老糜迟迟不动剪。

“老糜,剪么,你怎么不开剪?”

“这耳朵……”

“你剪,老糜,你剪了我的,我再剪你娘的,送一回,送两对去,咱村里也不能礼薄了人家皇军。”

老糜突然将剪刀丢在土墙下,牙齿像磨盘一样咯咯响着:“杨裁缝,你闯下大祸啦!”



夏威夷正兴冲冲地走在山岗上,公猪跟着他。

夏威夷一连出去了几天,他发誓要再为茭笋搞到一些东西,自从上次老糜把他弄来的丝绸给“挑”去后,他就出村了。他赶着他的公猪,怀揣着一包劁猪刀子,现在手上已经攥到了一只玉镯了。在镇上的一家酒馆里,夏威夷把这只镯子炫耀了好些时候,指着玉镯的损迹说:“一条乌龙在里面游动呢,一打雷下雨,龙就翻斛斗云。”酒馆里的人说:“什么鸡巴龙,是条迹。”夏威夷说:“你们不信算了。今日焦晴,乌龙困觉了。”“瞧你说得神乎其神。”不管怎么说,镯子会马上戴到茭笋的玉臂上去,夏威夷想到茭笋的玉臂就有了些冲动。“老糜,又让我捐,去堵鬼子的枪眼?!”后来夏威夷向山下的麦田呸了一口。夏威夷赶着公猪,把玉镯套在手指上滴溜溜转。

夏威夷赶一气,给公猪吃个鸡蛋。夏威夷自己不吃鸡蛋,给猪吃。猪吃了才有劲给他赚钱,赚钱了夏威夷才有米吃,才能跟茭笋睡。

猪吃饱了,便不想走,夏威夷用竹条抽它。它不怕,它皮厚。三百多斤的猪咧,婊娘养的,吃肥了,把人家母猪往死里整,恐怕还是要饿它才好。夏威夷七想八想,日头偏西了。日头偏西,村子还没到。夏威夷急了起来。夏威夷看到炮楼子的膏药旗,一入夜,枪声不断。中了日本鬼子的冷枪,那才叫亏呢!夏威夷于是找了块尖石头,锥公猪屁股。一锥,公猪就跑了起来,哼哈哼哈的,像县长。

夏威夷走到村头,天已全黑了。狗吠不多,村子很安宁,夏威夷舒了口气。

夏威夷走到村里的禾场边,突然看到有一闪一闪的烟锅,又看到有两排人影,黑煞煞的像乌鸦。

干什么呐!夏威夷这样想,是鬼子?捉我来了?短裤党不过是些劁猪的,跑江湖,做生意,互通行情,捉我做什么!

夏威夷想着想着,胆就像浪崩的沙岸,虚塌了。惊魂未定,突然听见“扑通”一声,两排乌鸦人影齐刷刷地斩去半截,咦喔!全跪下去了。

“干什么呐!”夏威夷粗声地问,毛根也竖起来。

“夏爹回来了!夏爹回来了!!”一伙人齐声趴在地上说。

“夏爹?”夏威夷想笑,我?夏爹?喊我呐!扯鸡巴蛋,今天怎么啦,往常不都叫我“下水”“下三滥”什么的,今日怎么成爹了!

狐疑当儿,有几个人已经爬了起来,只听一个喊:“快给猪吃鸡蛋。”话音刚落,就有噼噼啪啪在陶盆里打蛋的声音,接着有人将夏威夷手上的猪绳接了过去。

“都起来嘛,你们这是做什么?”夏威夷被推搡着,有些慌魂。

“夏威夷。”老糜在那站着的几个人中,夏威夷听出来了。

“喂,老糜,这是……”

“夏爹,我们向你求情来了。”地上的人一齐用脑门子捣地,咚咚有声。

“老糜,”夏威夷手上的镯子不由自主地往裤腰塞去,“老糜,你又有什么好事……”

“你问杨裁缝吧。”老糜说。

“问我?还是问问你自己,”地上的杨五六开口了,“这不是我的事。”

“对,不是你的事,是全村人的事,对么,你说说。”老糜站在那里命令道。

“老糜,你黑心。老糜,是谁闯的祸呐?我杨五六又没有丝绸给鬼子穿。”杨五六说。

“那,那我也没有,谁都没有。夏威夷,杨裁缝问你呐。”老糜说。

“谁闯了祸?什么祸?”夏威夷抢过猪绳,大声喝问。夏威夷显然不耐烦了。“是老子的丝绸,对,老子的丝绸,那算什么!”

“我说吧,老夏,”老糜说,“皇军给了咱村两条路:要么送杨裁缝的耳朵去,要么送两百斤猪肉去,就这么简单。耳朵也不能送,要送猪肉……就你这头公猪。老夏,就这么简单。”

夏威夷发现躲在人堆里说黑话的会长老糜恬不知耻。老糜你还想“挑”我的猪去堵枪眼?“老糜,鬼子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喔?”

老糜说:“夏威夷,那你来当会长。”

“你吓我!”夏威夷说,“还没轮到我当呐,把猪给我,别挡了路。”

“夏爹,你不能走!”杨五六拖住了公猪的尾巴,“夏爹,公猪去了有来的,耳朵去了就没来的了。夏爹,你的丝绸害了我……”

“喂,杨五六,不管怎么,你一对耳朵也不值我的猪呐,你耳朵香些,鬼子为什么不要大伙的耳朵专要你的耳朵?这证明你耳朵香些。”

老糜终于站了出来,站在公猪的绳子边,敲敲夏威夷攥着的这根绳子,“老夏,杨裁缝喊你夏爹了。全村人都来求你了,你看着办吧。”

夏威夷说:“鬼子又不是我请来的,我一个人伺候?”

“那就散咧。”老糜说,“大家起来,磕头做什么!老夏也不是祖宗,我就不磕。大家回去么,欢迎鬼子来扫荡么。”两排人影都慢慢地爬起来了。禾场上静得像座坟山,墙似的人影连呼吸声也听不见,夜风鬼魂一样地送来田野上麦子的香气,沙沙作响。人的耳朵快承受不住了。

看着夏威夷一摆一摆地牵着猪走远,老糜突然跳上土台大骂起来:

“夏威夷,你拆我的台呐!夏威夷,你不是个人!”

杨五六也爆发了,哭骂着:“夏威夷是猪!”

“夏威夷是猪!夏威夷是杂种!”

禾场上吼成一片。


夏威夷翻茭笋的后窗跳进去时,听见了一阵霍霍的磨刀声。

夏威夷跳后窗的路熟极了,他很快就摸到了灯和火柴,当他准备划燃看个究竟时,床上传来了喝令声:“住手!”

“喔,茭笋呐,你怎能看出我来?”夏威夷说。

“就你偷食的獾子!你怎么回来了?”

“想你么,想你我就走。猪也不是没长腿,我牵着猪说走就走。”

“去你妈的夏威夷,还不点燃灯让我来伺候你。”

夏威夷领了圣旨,一阵快活,哆嗦着就去划火柴。

灯跳了几下,亮了。他看见一把银光四射的镰刀悬在他头上。他的头一下子就缩进去了,捏着喉咙说:“茭笋,干什么咧,你开什么玩笑,你真……”

“夏威夷,你滚出去!”

夏威夷看见茭笋的镰刀已经扎进门框了。“我,我是个屎蛋?我能滚吗?”夏威夷把脸上弄出些笑不是哭不是的纹道。

“我喊人了。”

“咦,你喊谁,喊皇军?皇军又不会强奸我。”

“夏威夷,你这二流子,你不是个人。”

“你也说我不是个人!呀——”夏威夷忽然抱头痛哭起来,歪在墙角里,像个苦命人。

“你起来。”茭笋说。

“我不。”

“那我走了,我给老糜的娘烧香去了。”

“茭笋!”夏威夷跳了起来,“你看,看看我手上拿的是什么!”

茭笋被唤住了,凑过去,看到的是夏威夷藏着的一双手,挂两串泪屎神秘地堵在门口。

“丢过来咧!”

“你猜,你先猜。”

“我猜什么,我才不猜。”

“谅你也猜不到。镯子,给你的呐。”

“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

“瞧你,给你咧。上次的丝绸被老糜拿去孝敬鬼子了,这个……女人戴的东西么。瞧,有龙咧,龙在游,打雷下雨,乌龙就游了,稀世之宝呐!”

夏威夷的另一只手就去扯茭笋的裤带。

“夏威夷,住手!”

茭笋有把好力气,将夏威夷推到五尺开外。这娘们真动气了,刚刚的红脸挂了层腊月的霜,惨白惨白。

“夏威夷,不要脸,全村人都在骂你呐,你还有这兴致!”

“喔,是啊,是骂我,你也骂。都骂么,那还不是老糜挑起来的,老糜,我劁了他!”夏威夷说。

“全村人的口粮呐,夏威夷,那与老糜有什么关系!”

“哼!老糜……”

“夏威夷,怪人不知理。你还有脸在我这儿!”

“那我走,我带着公猪走天下。老糜,我会轻易把猪给老糜?!他绝我的活路呐。我走了,我赚了钱娶镇上的女人去,我怕个卵。”

夏威夷套上短裤,头也不回地跳窗走了。

“你的臭镯子!”茭笋在屋里喊。夏威夷一回头,镯子正打在他脑门上,金星直飞。

夏威夷在地上摸到玉镯,“呸”了一口,“好咧,茭笋,你也跟他们一起恨我咧。”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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