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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 舒顺林:乌加河畔消失的孤坟

舒顺林 新三届 2022-10-07



作者简历兵团时期的作者

舒顺林,1950年出生。1969年到内蒙古兵团,1977年调内蒙古农管总局编辑室工作。1978年考入内蒙古师范大学历史系,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92年调到北京,先后任职首都师范大学分部和民政部《中国民政》杂志社。正高职称,现居北京。


原题
乌加河畔消失的知青孤坟
——追忆兵团好友解滨




作者:舒顺林

 
一、解滨其人

解滨,本来叫解滨滨,是个叠名。一看名字,就知道他的出生地与水有关。不错,他是天津海河边人。一个男孩,取个叠名,开始觉得有点别扭,因为上世纪50年代叫叠名的多限于女孩,不像改革开放以后的现在,叫叠名的也不少,甚至起四五个字以上的洋名,也都能为国人所接受。叫滨滨不知出于哪种考虑,也许父母只是取其偕音,希望他像女孩一样文质彬彬;也许滨滨本是乳名,长大了也没顾上去改个学名;也许为勿忘出生地,强调海河之滨?不管是哪种,已无法说清。不过,解滨滨大家都一直解滨、解滨这么叫着,觉得顺口,感到亲切,就连领导也这么叫。

认识解滨,具体是哪天不记得了,反正算是比较早。我们是1969年5月8号从呼和浩特到的内蒙兵团15团7连,他们是5月16号从天津到的7连,相距不到10天就分在了同一个班。也就是说一到兵团我们就认识了。只是他比我小,属于初中生的那一拨。

我们这个班在连队没待多久,就被抽到师部架线队去了。架线队是个临时机构,是由3个团(11、15、16)各抽一个班的人组成的。它负责由师部(乌拉特前旗)往11团(驻地前旗西山咀)、12团(驻地新安镇)、14团(驻地苏独仑)、15团(驻地建丰)、16团(驻地牧羊海)架电话线。

深入接触和认识解滨就是从架线队开始的。他中等个头,长脸,身板结实,白净的脸上虽长有青春痘,但不仔细看还很难发现。在架线队时,对于挖坑、扛电线杆这些累活重活解滨都抢着干,特别能吃苦,所以经常受到队里的表扬。

说不上他身上的优长是什么,只觉得他挺单纯,厚道,谦恭,善良的。他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在兵团男生中,不抽烟的屈指可数,他就是其中之一。他爱学习,也挺自律。那时候以班为单位的政治学习比较多,或是学毛选,读老三篇,或是学两报一刋社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或开班务会等。每当这时,他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认真地学,仔细地听,打开笔记本来记。他的笔记本不是那种简易的小白皮本,而是带塑料皮、比较讲究的那种,说明他是有备而来,一开始就是抱着一种虚心学习的态度。他对笔记本很爱护,平时把它收在枕头下,或压在褥子底下,等学习讨论时才拿出来。笔记本不仅记有学习讨论内容和心得体会,也记着已做和要做的事,又顶日记本用;同时还用它来练硬笔书法,一本多用,一举多得。

他爱干净,也特勤快。他爱干净和那种有洁癖不让人坐自己床上的人不一样,他是注重个人卫生,经常洗洗涮涮。在兵团那样的环境里讲卫生爱干净是很难的,洗脸洗脚没有热水,洗澡更是想也别想。男知青那点津贴都买烟抽了,根本不会想着去买肥皂和洗衣粉。所以好多男知青连脸都不好好洗,有时干擦一下了事,更不用说洗脚了。男生中曾流行的口头语就是“一三五不洗,二四六干擦,星期日休息”。他讲卫生爱干净是公认的。他每天都要洗完脚才上炕睡觉,没热水就用凉水洗,这一点雷打不动,决不含糊;他洗脸也尤为正式,脸盆、牙缸、牙刷、牙膏、毛巾一应俱全,一样不少,洗脸必须打上香皂或肥皂,还要搓出泡沫儿来,有人和他一起洗脸总能蹭他的香皂使使,他也欣然应允,从不嗔怪。不少男生的衣服都是从新穿到旧没曾洗过一回,所谓“一槽烂”,这还真不是个别现象,解滨则是一个例外,他的衣服三天两头就得洗,只要脏了哪怕当天穿的他也会脱下来洗。说女生爱洗衣,他不比女生逊色。本来兵团发的垦服质量就差,爱掉色,他的衣服则褪色得更厉害,因为他洗得勤搓得多,绿的衣服被他洗几次开始发黄,再洗几次就发白,变成黄白色的了。难怪有人说他的衣服不是穿烂的而是洗烂的。

他兴趣广泛,乐观向上。每逢休息天,多数时候,他的任务就是洗涮缝补。吃过早饭他就把脏衣服拿出来洗,要是赶上大太阳天,他还要把被褥都拿到院子里去晒。在晾衣晒被的同时,他会拿出他的针线包来,衣服哪儿开线了,鞋子哪儿破了,他就缝缝补补。有时也会帮别人补。或者是拿出他的二胡来,找个马扎坐下,在院子里、在太阳下拉拉二胡。这时会围过几个人来,听他二胡独奏,或和他一起在院子里说话聊天。要是在晾衣服的时候不拉二胡就吹口琴,这也是他的一大特长。在师部架线队时,我们就经常听他吹口琴,回连队后又时常看他拉二胡。他拉二胡称不上炉火纯青,收放自如,但也足以让我们啧啧称赞。

当年允许拉的二胡曲目不多,他只好拿样板戏里的有关曲子来练手,要不就是拉拉《北京有个金太阳》《北京的金山上》等。有限的曲目中人们最喜欢听的是《二泉映月》。《二泉映月》是一首具有深厚民族风格的纯二胡曲,它曲调缠绵情深,如泣如诉,既深沉悲怆,又激动昂扬,艺术感染力极强,没有一定技巧很难把控全曲。因为它曲调优美、打动人心,所以深受人们的喜爱。解滨拉出的《二泉映月》虽然无法与专业水平相比,但对于我们这些门外汉来说,也能感受到那流畅婉转、跌宕起伏的效果,不说每次听得我们如醉如痴,起码让我们的心情在享受与满足中获得暂时放飞。

从架线队回到连队不久,7连就调整班排,架线队的人都七零八落打散到各班去了,只有我和解滨又被分在了同一个班,这是我俩的缘分。那时我们班住在一个有炕的大房里,排房是新盖的,南北跨度比较大。一进门儿,左右两边是两盘大炕。正面是一面大墙,墙上开有两个小窗口,窗户下面的地上摆放着大伙儿的箱子之类的家具。那里头有解滨的一个红木箱,他的箱子最大,最新,所以最显眼。

解滨从家带来的是一个翻盖的实木箱,类似内蒙古农村老乡家里的红躺柜,只不过比红躺柜要小一点,比一般的木箱要大许多。他把自己所有的衣服包括棉衣、棉被、大衣等放进箱子里还有空余地儿。他看我带的箱子不够大,就主动让我将棉衣棉裤等往他的箱子里放,后来我们这个班又换防到9连,在9连我俩还一直合着用这个红木箱。

之所以被分9连,是因为那次的整党。1969年底,7连开展了一次整党运动。过程中引发了激烈的干群矛盾,轰动了15团。团里派工作组下来才平息了那场冲突。整党后7连对人员进行了大肢解:一个排被分到9连,两个班分到了2连,一个班分到10连,还有被分到4连和8连的。

9连也是个新建连,新连队新营房。我们住进新房时,屋里的墙还没完全干透,房顶虽抹了一层泥,却还没来得及铺瓦。房上的瓦是我们住进去以后自己铺上的。那盖瓦的情形至今还记得。上瓦时,我们先将瓦运到房顶,然后又将铺瓦所用的泥从房下扔上去。在做这项工作时,是我和解滨打配合,我带几个人在房下,他带几个人在房上。

那年秋季,我和解滨所在班还为场院的四周垒过干打垒的墙。它是用两块侧板(大约长2米多,宽30多公分)和一块端板组成模具,然后往模具里填土夯实而做成的墙。干活时关键是要把好两头,一般又是我和解滨各把一头往下进展。

解滨虽是初中生,但成熟、懂事、有能力;虽身体不算粗壮,个头也不算高,却在各项劳动中特别卖力,干得特别出色。春播、夏锄、秋收、冬储,一年四季农活,他一样不落,都干过;基建、浇地、挖渠、脱坯,苦活累活,他每次都打头阵,从未退缩。他不会“偷懒”,没有“松懈”,还“不识闲儿”(闲不住)。他凭借实干苦干证明了自己的憨厚,也赢得了领导和群众的信任和肯定,由战士到副班长,由班长到副排长,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得踏实、稳健。

1972年初我抽调到团部学校去当老师,才和解滨分开。但到团部后,一是开始不习惯机关的生活,二是割舍不下兄弟情,所以一有空我就往9连跑,去找解滨、纪颖博他们玩,有时晚了就在连里过夜;他们到团部来办事或是到服务社买东西,也必定要到学校来找我。彼此间仍保持着经常的联系与交往。

兵团时的解滨

 
二、解滨其事

1974年7月23日清晨,我正在学校教师宿舍里睡觉,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说是找我,我赶紧起床,穿鞋下地去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是纪颖博和山顺宝。心想这么早,他们来干嘛?没等我发问,小纪就告诉我:“舒顺儿(本人在兵团时的昵称),解滨去世了!”“啊?”我特别惊讶。“怎么回事?”没容我追问,神情凝重的小纪就告诉我:人(解滨)就在后面的房子里停放着……我赶紧穿好衣服,脸也顾不上洗就跟着他们往房后走。由我们房后往北穿过一条土马路(那是3、4、5、6连通往团部的必经之路),再走二三十米就是团部的服务社,西边是新盖的澡堂,新澡堂还没顾上装修,是个空壳房,就像一个没安门窗的大厂房,房子的中间停着一辆解放牌大汽车,汽车头朝里,尾朝外,马槽都被放了下来,整个车身是个平台,白单罩盖下的人平躺在车上。

我不愿相信车上静躺的就是解滨,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走上前去掀开白布单,眼前的一幕却不得不让人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只见解滨穿着一身新垦服,戴着一顶兵团帽,整个身体用白色透明的塑料布包裹着,安祥而平静,身下和四周被无数块冰块包围着。我的心颤抖不已!怎么是你呀,兄弟!这叫什么事?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我们在卡车旁静静地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向他作最后告别,深深地向他躹躬黙哀……

解滨是1952年生人,1974年去世,才22岁,青春年少。他的突然离世,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可以说是有生以来除近亲外,身边最近人的离世,所以从澡堂子出来后我心情特别沉重,人象坍塌了一样,提不起精神,什么都不想干,消沉了好几天。

因为太突然,太意外,一时让人无法接受,当时整个大脑都是懵的、空的,对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没顾上多想、多问,直到后来才慢慢开始琢磨。

关于解滨的死因,让我们先看两段文字。

其一:

“解彬彬(滨滨)是天津五中初六八届知青,时任九连二排副排长。因为待人诚恳吃苦耐劳受到大家爱戴。1974年麦收开始后,他发着高烧还坚持带领全排下地割麦,身体实在撑不住时,留在宿舍里还在写报道稿件,就在留下的当天病情严重出现昏迷,被送到团部卫生所救治。九连的战友们晚上九点多收工后,连夜赶到团卫生所为彬彬献血。万没想到的是,战友们竟在卫生所院子角落里的一副担架上,看到了彬彬被白被单盖住的遗体!据医生说彬彬患的是中毒性痢疾转为败血症,医治无效而去世。昨天还穿着红背心拿着镰刀和战友们一起干活的彬彬,今天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知青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大家围着彬彬的遗体痛哭失声,第二批赶来献血的战友们也都惊呆了,那晚,战友们的哭声在十五团的夜空下久久回荡。噩耗传回九连,全连无不落泪。”(见2009年香港文化中国出版社《天蒼蒼 野茫茫》一书)


其二:

“解彬彬(滨滨),出身工人家庭。1969年5月从天津5中来到十五团。先到七连,1969年底(应为1970年初——作者注)调到九连……到九连后,他担任过班长,副排长。在麦收战役中彬彬得了中毒性痢疾,心想很快就能痊愈,重返麦收战场,他没有去医院就医。一天下午,彬彬病情急剧恶化,腹泻大量脱水,高烧以至昏迷。九连立即把彬彬放在担架上送到团部医院。谁想,在医院里,彬彬被搁置一旁,无人理睬。病亡在担架上。听到彬彬病亡的消息,九连战士不干了,不约而同来到团部抗议。此事在十五团成为重大事件,费了很大劲,才平息下去。彬彬走了以后,他的家长表示,就把彬彬的遗体埋葬在他生前劳动生活过的九连,埋葬在乌加河边。”(同上)


上面两段文字实际上是一种版本,都认为解滨是死于中毒性痢疾转败血症,这种版本沿用的是当时官方对外公布的说法。

9连战士对这样的结论说不上认可还是不认可,只是他们心中总有一个过不去的坎。在9连人眼里,解滨的身体一向很好,壮得象头小牛犊,尤其是经过几年的大田劳动,更锻炼强壮了他的体魄,印象中他没得过什么病,哪怕是头痛脑热,怎么说走就走、说没就没了呢?从发病到去世仅一天的功夫,太快、太突然!9连人震惊,9连人悲痛,他们还要起早贪黑去麦收战场鏖战。跟解滨朝夕相处的白玉山的心情更是可想而知。

白玉山是复员老兵,当时是2排排长,解滨是副排长,他与解滨同住一屋。据老白说,因天气热解滨为解暑吃了凉东西而得病。起初他没当回事还带病去干活,大家劝也不听,这也符合他的性格。因为他是副排长,处处要强,而且那时人们心中英雄事迹装得也太多,什么王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什么杨水才“小车不倒只管推”,什么“轻伤不下火线”,还有什么“红在边疆,扎根边疆,死在边疆”口号等,叫得满天价响,让人应接不暇,令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生吞活剥地效仿。在当时,有的女知青来例假不但不休息还在寒天里下水渠去堵决口,领导对战士又缺乏正确引导,只顾鞭打快牛,任由无知的她们蛮干,以致不少女知青都落下妇科病根。当年领导的这种冷漠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存在,也不是什么个人行为,而是极左时代的通病。

后来解滨发烧难受得不行,便向白玉山请假,老白考虑解滨是副排长,平时又特别自律,从不请假,所以批准解滨在家休息,还嘱咐他能写点麦收的表扬稿就写点表扬稿什么的,在老白看来,解滨的病还够不上危重。

那天下午,解滨为让病好得快点,便去连队卫生室问医取药。他是一个人去一个人回的,整个排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正好Y(时任副指导员、天津女知青)路过2排,听到了解滨在宿舍里大声呻吟,不断呼喊“疼死了,救救我啊!”那天,Y是因为值班还是有事,上工晚了一会儿,正碰上解滨“抱着头在炕上翻滚”并呼喊这一幕。作为女知青她没经历过此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急得团团转的卫生员恰好找到了她,说连里的马车为麦收的人们送饭送水去了没在家,正好曹团长下连队来指导麦收工作,想用团长的吉普车送解滨去团部卫生队,但联系用车得连领导去办。卫生员说这是军医的主意,是军医让他来找连领导的。

正拿不定主意的Y听罢,二话没说,即按岁数大、经验多的军医的授意,去找团长的车。吉普车就停在麦地旁边的马路上,远远地能看见。Y说:“我心急火燎跑步去找到司机,司机说得请示团长,我又跑步去麦地里找到团长”。团长说:“那还不快点送卫生队!”接着Y又跑回来告诉司机,司机便开车到连队和卫生员等人一起将解滨送去离9连15里地的团部卫生队。Y惋惜道:“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虽然尽心尽力了,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永远地离开我们啊!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都会痛。”

解滨被送到团卫生队,卫生队一边施救,一边通知9连来人献血。因解滨平时人缘好、威信高,所以连里不少人报名献血。据Z(天津女知青)回忆:“那天麦收收工回到连队,天已经黑了。连里传来消息,解滨病了正在抢救,需要B型血。战友们毫不犹豫,B型血的人纷纷冲到院里跳上车,去了一批人。”虽然在麦收战场激战了一天,但战友们不顾疲劳赶往卫生队,只想用自己的鲜血来挽救解滨的生命。当9连第一批献血战友还没到卫生队,第二批正准备上车走的时候,卫生队那边打来了电话:“献血的人不用来了!”一一解滨已抢救无效,宣布死亡!时间是1974年7月22日夜里11点。

第一批赶到卫生队的战友,见到卫生队走廊担架上用白布蒙罩的谢滨的遗体,不禁失声痛哭。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们难以置信,便纷纷去找医生讨说法。

9连战友找医生讨说法并非无理取闹:他们看到解滨“那身体,那胳膊,那皮肤上出现了一层出血点”。“皮肤出血点说明身体里的那个血管里的血,凝固了,就完了。”——Y说。

至于“血液凝固”“有出血点”是什么反应,一般人不懂。中毒性痢疾转败血症的结论是如何得出的,诱因又是什么等等,答案都无从得知。当时的人们顾不上去思考许多细节问题,包括病因死因,谁之责、谁之过都无法认定,也无从追究。

再说,解滨昨天还生龙活虎地奋战在麦场上,今天就停止了呼吸、平静地躺在担架上,所以当时带给战友们的只是震惊、悲伤和哭泣!

倒是老天有眼。那天晚上连里在大礼堂开会,心情沉重的我急返9连和战友们自带小马扎一排排、一队队挤进了灯光昏暗的简陋大礼堂。肃穆的人们望着忽闪着火苗般的小马灯,看不清讲台上的连首长的脸面,只能从轮廓和声音上判断出是谁。当指导员通报解滨去世的消息时,话音刚落,不知从哪儿刮来一股大风,“咣当”一声猛响,礼堂的大门被风撞开了!与此同时,一头大黑驴从门外探进头来,对着里面“嗷呦、嗷呦”地吼叫,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怪异现象怔住了、惊到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顿时屏住了呼吸……难以名状的阴森、恐怖笼罩了大礼堂,揪住了所有人的心。接下来指导员又讲了什么,大会是怎么散去的,人们都不记得了。当人们走出礼堂再四处踅摸那头大黑驴时,黑驴早已不知去向,踪影全无!只听有人在低声说:那头驴就是解滨的附体!

会后,我和纪颖博又为解滨的追悼会赶写一份悼文,完稿时午夜已过,我俩却睡意全无,任凭哀思翻滚……

解滨墓所在地(常青提供)


三、解滨后事

解滨去世第3天,他爸和他姐夫从天津赶来处理后事。连里专门成立了接待组接待家人。从天津急匆匆赶来的解滨爸爸,完全听由连里的安排。连领导征询他爸的意见、问对组织有什么要求时,据说他爸什么都没提,只说就地掩埋,等来年再取几节尸骨去天津进行二次下葬什么的,然后就清理解滨的遗物返回天津了。至于解滨那个大红木箱是带回天津了还是怎么处理了,也没人去理会。

解滨出殡时,据天津女知青L回忆:“忘不了解滨他老爹的悲痛欲绝,忘不了全连战友的抱头失声痛哭,更忘不了第二天忍着余痛仍去割麦。”

因为解滨在7连待过,和人关系不错,以至解滨下葬那天,7连的H和另一位北京知青也赶去参加。事后H追忆道:“我听说滨滨下葬,不顾上班时间赶去。无故不上班是要挨批评的,我当时不顾那么多。滨滨的父亲呼唤滨滨的名字泣不成声。姐夫拿锤子钉上棺木。棺材是一副薄薄的白柸板……那天天气很热,我头很疼。至今不忍回忆。”

知青Z则说:“解滨喜欢拉二胡,去世后他父亲决定把他心爱的二胡随葬了”。她还说:追悼会上“大家做了很多花圈。会后花圈摆在他的墓前。有时会被风吹倒,凡是路过看到的战友都会把花圈重新摆好。一个月以后,团支部组织人把花圈都烧了。”

解滨的墓座落在2连通往9连的乌加河桥北岸往西北大约六七百米处,在乌加河堤和9连羊号南边排水沟的交界之地,因河堤高出地面许多,坟堆又在河堤上,所以开始时人们只要经过那座桥往西北望去就能看到。因为它置于最高点,视野所及,还能看到9连的羊号、场院乃至营房。所谓“狐死必首丘”,这恐怕也是他爸选址把解滨安葬在那儿的一个重要原因。解滨墓座北朝南,坟头的土是新堆的,松软的,坟前立有一块用油漆油过的黑木碑,木碑上只写着5个字:解滨滨之墓。连生卒年月都没有。

建丰农场(兵团解体后15团改为建丰农场)的人们说,当地人去世后一般都埋在27号地,也有埋在一分场那边的,如9连的老兵谢荣和张兆堂去世后就一个葬在27号地、一个葬在靠一分场那边。而象解滨这样把坟安立在乌加河堤岸上的,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独此一例,因而解滨坟当时成了15团的一个地名,也成了知青为内蒙古的土地献出生命的标志。

1976年9月下旬,兵团战友赵旭东从甘肃某部队回北京探亲,专门绕道建丰来为解滨上坟,我们几个要好的哥们便一起再次去给解滨扫墓。赵旭东、解滨、纪颖博我们几个在7连时就是一个班,到9连后又在一个排,赵旭东和解滨不仅在一个班而且是正副班长,后来赵旭东调到团部警通班当班长,解滨便接任赵旭东的班长。赵旭东是1972年11月从警通班到甘肃部队去当的兵,这次是利用探亲假专门拐到建丰来看望战友的。

那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赵旭东穿一身军装,领章帽徽闪闪发光,精神抖擞。我们一行人白玉山、纪颖博、韓文忠、刘启健等随旭东来到解滨墓前,旭东先向解滨行了个军礼,然后弯腰下蹲,摘下军帽,把军帽顶朝下、帽沿朝上放在地上,双手一捧一捧地将黄土捧进军帽里,再将装满军帽的土倒向坟堆,一帽兜一帽兜地往坟头上培土,如此数次。等旭东培完土,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站在解滨墓前,脱帽低头向解滨默哀,然后缓缓离开……  
 
1975年底至1976年初的那个冬季,巴盟兴起了疏通乌加河总排干的大工程,乌加河被拓宽、挖深,河床和河渠两边挖出的土层堆向河堤,河堤加宽增高。为防止解滨墓遭受土层掩埋的危险,据《天蒼蒼野茫茫》一书记载:建丰农场副场长(知青女干部)曾发话:“不准在彬彬(滨滨)的坟墓上倒土。”所以好心人在挖总排干时专门将解滨墓圈起来而暂时没让它受影响。

只因解滨墓终归是一堆黄土,没有树木和石碑等永久性标记,坟堆也不够高大,又无人修葺,年深日久,风吹、日晒、雨淋,也就逐渐被消平磨秃、无法辨认了,所以2009年从海外归来的冯桐(原15团4连和学校的北京知青,后留学英国并在国外定居)、任国庆(原20团北京知青后调15团9连,亦留学定居国外)以及雷霆(原15团政治处北京知青)等人以“大篷车”形式回访15团时,专门去祭奠解滨,却找不着准确的墓址,只能朝着墓的大致方位而举行遥祭。在空旷的原野,面对满眼蓬蒿,也许在祭奠解滨的同时想起了自我的兵团岁月和逝去的青春,大家由默哀而转为抽泣,由抽泣而转为嚎啕大哭……看过由他们实地拍摄制作的纪录片《寻觅》画面,好酸楚,好悲怆,好震撼!

据王宝平说,“到1979年4月底,内蒙兵团二师十五团基建连与副业连再没有一位来自大城市的‘知青’”(见《乌加河之殇》一书)。15团其他各连知青的情况大致相同。这些最终离开了建丰这片热土的知青,他们相继回到城市,回到父母身边,或工作、或上学、或当兵、或出国,继而成家立业,结婚生子,虽然还是在继续打拼,安身立命,但毕竟都从农村回到了城市,从由他人主宰而变为自我规划、设计各自的命运与生活。而此时此刻,我们的解滨却永远地定格于22岁,永远地留在了乌加河畔!再也回不到他梦想的故乡,再也回不到慈爱的父母身边!

在建丰无亲无故的解滨,头几年留在9连的战友与原场职工因偶尔梦见他,还去解滨的坟头为他烧点纸,而后来,那座连个准确地址也难找的孤坟荒冢,即使每逢清明,连个祭祀人也没有了。职工常发荣即“二小”,兵团时曾编入9连2排,是解滨手下的一员“大兵”。他就为解滨烧过纸上过坟。他儿子叫常青,解滨去世时他尚小但有记忆。常青长大后承包经营了9分场羊号南到乌加河北那片土地,解滨墓就紧挨着他的承租地。可如今已50出头的常青说,就连他现在也都找不到解滨坟的确切位置了,只凭孩提时的印象知道大概方位,那个坟头经过几次河堤的扩展和土地的开发利用,早已夷为平地、消失不见了。春往秋来,只有几丛荒草点缀着坟地,在微风吹拂中摇曳,凄凉而又无奈,残酷而又现实。
 
1972年5月5日,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宝日格斯台牧场发生大火,同是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5师43团4连的战士们冲进火海灭火,在烈火燃烧中,69位战士壮烈牺牲,他(她)们被追认为烈士。他们的生前战友为他们建立了陵园,把69位逝者集中安葬在一起。他们的死用“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裏尸还”来作结,悲壮豪迈,合情合理;而解滨等人的去世,用这样的话来标注则有些牵强和苍白,若用“望断天涯路,何处是故乡”来形容又未免悲凉凄楚。其实,这些本不该逝而逝去的知青用“红在边疆,扎根边疆,死在边疆”的殉葬者、上山下乡的牺牲品来定位似乎更贴切、更恰当些。但无论恰当与否,无论怎样评说,逝去的已经逝去,消失的已无法挽回。

只是觉得像解滨这些生前为乌加河卖命,死后葬在乌加河畔,成为乌加河守护神的普通知青们,无论他们因何去世,因公还是因私,偶然还是必然,事故还是非故,都应该受到尊重、值得怀念、不该被遗忘!

那年那月多少事,只因我们还年轻!

2006年战友们回连时,找不到解滨滨的坟墓,只好在乌加河畔祭奠 


舒顺林专列

挨饿吃不饱的兵团战备连往事

草原上有份报纸“兵团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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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留在兵团成了改革典型
王昺:一群天津女知青
在内蒙包头的“意外之喜”
马明:当上草原兽医,
冲破政审踏上回京读书路
李欣:我参加过草原上的打狼运动
李庆曾:兵团战友刘成豪之死
吕丁倩:夏锄日当午,
燥热的空气能灼痛五脏六腑
冰天雪地绝处求生的高考之路
我经历的1976年高招
工农兵学员是如此推荐的
明月千里照白雪,故乡只多万重山
那个坑坑洼洼的多事之秋
两个女孩命悬一线的迷路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聂平:最亲密"战友"是虱子跳蚤臭虫
赛力罕:命悬一线的脱险瞬间
赛力罕:妈妈送我去大草原当牧民
赛力罕:我在草原上的牧民生活
李银河:我的人生第一课
黄培:草料场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黄培:我们是乌拉特草原上的牧羊女
 黄培:一张照片差点搭上一条命
陈佩斯:珍藏在大草原上的青春
作家老鬼:大草原上的"孤狼"岁月
老鬼:姜傻子一定要在草原咽气
老鬼其人与《血色黄昏》
徐小棣:异丙嗪,青年时代的故事
张美音:父亲让我去问江青
朱今天:六千“侉子”走武川
唐燕:土默川酸曲曾经是我们的最爱
唐燕:下乡插队时,我们不懂爱情
王海军:女知青和她们的农民丈夫
许晓鸣:我为什么嫁给内蒙古草原牧民
马晓力:知青陈丽霞永远留在大草原
钱江:我的第一个病人
王海军:我们村的男知青
刘晓阳:从插队到洋插队的北京姑娘
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秦晓:我们在牧区吃商品粮啃大羊腿
刘晓阳: “知青”李三友个案
克明: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
唐晓峰:大家心里有底,
不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
马晓力:蒙古额吉没有白疼你们
纪敦睦:一位本该成为大师的人物
留守在内蒙古的老知青们 
火勒旮弃:一个北京知青的命运
内蒙古草原上的五月夺命雪
徐小棣:北京六九届,"一锅端"下乡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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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轩编辑、子夜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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