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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榆丨孙毅安:大年初三,凌晨5点的越洋电话

孙毅安 新三届 2022-05-15


作者简历本文作者

孙毅安,1963年生,西安人。1981年就读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1985年分配到西影文学部任责编。1987年开始剧本创作,著有电影剧本14部,电视剧本5部近200集。现为西影集团高管、国家一级编剧。


原题

大年初三




作者:孙毅安




早晨不到五点,朋友就从美国打来了电话:居住在西安的86岁的老父亲,凌晨四点突发脑溢血,被救护车送到了粉巷第一人民医院,目前在重症监护室等候手术。朋友问我能不能帮忙在粉巷医院找一个熟悉的医生,来关照她父亲的手术。

我们是个熟人社会。不管遇到什么事,赌博被拘留啦,酒驾被交警扣住啦,法院打官司啦,亲人送医急救啦,哪怕到酒店订婚宴啦,孩子上幼儿园啦,等等等等,第一个念头就是找人帮忙。所以也难怪朋友如此想,医院有朋友总会方便一些。

我在粉巷的医院里没有朋友,只与一位院里领导有一面之缘,还是偶然在饭局上认识的。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此刻也管不了太多了,天还没亮就硬着头皮贸然打了电话求救。开始没人接听,半小时后回电过来。这位院领导还真的挺帮忙,说抱歉手机在免打扰模式上,刚睡醒,马上就问一下情况再回复我。

放下电话,我就匆忙下楼,开车奔医院而去。朋友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姐姐和弟弟连同她本人,都在美国定居。母亲去世得早,只剩下父亲一人由保姆陪着住在西安环城南路。父亲原来是某中学的校长,孩子们大学毕业后都跑到海外,老头一个人年岁渐长,独居不易,之前多次申请去美国探亲,签证都办不下来——因为他的三个孩子都在美国,移民局认为他的探亲大概率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移民倾向太严重啦,所以屡申请屡拒签。其实美国移民局冤枉了老头,因为他根本不愿意在美国安度晚年,只不过想去看看儿女,仅此而已。

后来签证好不容易办下来,老头反而不去了。都是孩子们隔三差五万里迢迢回来探望他。这次突然发病,三个孩子没有一个在身边,说老头举目无亲也不为过。既然朋友打了电话通知我,那我责无旁贷,必须帮忙。

开车途中朋友反复在电话上和我探讨,眼下给父亲治病的可能性选择。她说老人之前明确表示,假如有一天他突发疾病,倘若治疗的最终结果就是瘫痪在床,没有任何生活质量,那就不要抢救。朋友说我们姐弟三人很纠结,到底要不要立刻做手术?

我说当然要抢救啊,你们三个是你爹亲生的,又不是交电话费用积分换来的。更何况父亲含辛茹苦把你们养大,那叫恩重如山。做儿女的要有良心。朋友说我误会了,主治医生反馈信息,表示没法保证术后的恢复,所以我们才很纠结。

我说86岁的耄耋老者,就算健健康康都是风烛残年,更何况患了脑溢血,谁敢给你保证能完全康复?就是华佗、李时珍在世也不敢。你们都在想什么呢?再说如果你们不打算对老人施救,那给我打电话是毛线意思?大清早的把我从梦里喊起来,又是找关系又是开车跑医院,敢情逗我玩呢?

朋友说不是要放弃救父亲,而是不愿意违背他的心愿。我说他的术后恢复是个未知数,好坏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你们能依据这个就做出决定他生死的选择吗?或许你们在美国上教堂太久了,相信人死后会去天堂,所以对于死亡已经没有了畏惧。可是这里人们却相信阴曹地府也存在,死亡是不可接受的悲剧性事件。老头是你们的亲爹,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朋友被我问住了,一时语塞。

暂时结束和朋友的通话,我再次打电话给那位粉巷医院的领导了解情况,对方说据主治医生诊断,老人出血在丘脑,并不是脑干。所以尽管出血量很大,达到了四十多毫升,但是如果施救及时,是能够保住性命的。

这已经很鼓舞人心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我马上把这个情况通报给远在美国的朋友,强烈建议立刻做手术。他们姐弟三人经过短暂的磋商后达成了共识:给父亲做手术。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此刻我也已经来到了医院,在和主治医生做了简短的沟通之后,老头被推进了手术室。两个半小时后,手术非常成功,顺利结束。老头生命体征平稳,被送进了ICU,由专业护士负责照料。

驱车离开医院,一种不大不小的成就感,在我心中升腾而起。此刻正值冬末春初,天很蓝阳光很灿烂,我的心情也很好。

车子行驶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车厢里弥漫着柔和的音乐,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

我父亲是1995年,因为脑溢血去世的,享年64岁。他曾经练武术,做足球教练员,身体棒的像牛。父亲在参加老友女儿婚宴的第二天早晨,感觉到身体有半边麻木了,家人以为他是酒后睡眠不好,于是就让父亲卧床休息,数小时之后父亲出现了呕吐现象,于是这才送医。大哥带着父亲去了西京医院,铁路医院,都因为没有床位被婉拒。等我中午得到消息,联系了位于北大街的第二人民医院,确诊是脑溢血后立刻将父亲送进手术室,已经来不及了——晚上八点,父亲因医治无效,永远离开了。

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此后很多年,每当我在深夜从梦中惊醒,想起我可怜的英年早逝的父亲,都禁不住泪流满面,发誓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父亲去世后三年,有一天晚上,我和发小老五在兴庆路龙观天下酒店式公寓聚众赌博。十点左右,老五接到家里的电话,他二哥说母亲左胳膊左腿发麻了,站不住。二哥说打算明儿一早带母亲去医院看看,让老五早晨也陪着去。老五说知道了,放下电话接着赌博。我说老五,把牌扔了,现在就跟我走。

路上我告诉老五,阿姨患的是脑溢血,必须立刻送医院。老五说你咋知道的?我说你妈的症状和我老爹当年一模一样,我老爹此刻在哪里你知道。老五听了,小脸都吓白了。


我不再和他废话,一边开车一边打120叫救护车,告诉接线员,我会在太华路立交桥下打开双闪灯等候救护车。等我们到达约定地点没两分钟,一辆救护车就开过来停在我车后。于是我在前面引路,迅速抵达老五母亲的居所。医护人员用担架将老太太抬上救护车,挂了吊瓶开始初步救治。十五分钟后,救护车开到塘坊街医院。经过抢救,天亮时老太太转危为安。

医生说,幸亏送医及时,再晚半个小时人就没了。

此后又过了两年。我正在榆林《保卫延安》电视剧组探班,发小铁蛋打电话问我拍戏的情况,我简短回答后问你在干嘛?铁蛋说在家,父亲心脏不舒服,打电话让他回来。铁蛋从西安翻译学院开车狂奔回去,老头又没事了。虚惊一场后他闲极无聊,于是就打电话跟我扯犊子。

铁蛋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老头之前犯过心脏病。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警觉起来,详细询问他老头的症状,铁蛋尽可能做了描述。我说你现在就带他去医院。

铁蛋说,我给大哥打过电话了,我俩商量好的,明儿一早带老爹去看医生。我说你现在就开车带老头去医院,立刻,马上。到了医院再打个电话告诉我。铁蛋说,没这么夸张吧。我说别废话,跑快,要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个倒不难。铁蛋开车素来很快,一旦他跑起来,兔子都是他孙子。放下电话我就开始忙活剧组的工作,把这件事扔脑后了。

傍晚时分,铁蛋又打电话过来,对我千恩万谢。我说你丫什么毛病,抽风了你?

电话里铁蛋激动地说,老孙啊老孙,今儿幸亏你说让我带老爷子去医院,不然我就没爹啦!哥们,谢谢啦!

原来铁蛋放下电话,就带父亲出门了。路上他给哥哥打了电话,兄弟俩约好在电力医院门口汇合。当他们停好车,陪着父亲走进医院门诊大厅时,老头心脏病发作了。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后面的事不必多说了,总之老头吉人自有天相,经过医护人员的及时抢救,老头鬼门关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放下手机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然后对剧务说:晚饭给我开瓶酒。

在之后的岁月里,类似的情况,又发生了很多次。每当有同事朋友的父母身体出了状况,如果我听到了,都会不遗余力地提供治疗建议。这些患病的老人有的去世了,大多数活了下来。

所谓风烛残年,是说人老了之后,生命之火就像微弱的烛光,轻吹一口气就可以让它熄灭。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次感冒,不小心跌一跤,都可能要了老人的命。说起来,尽管父母和儿女只有半辈子的缘分,但是我们可以凭籍着细心和爱心,努力让这半辈子缘分长一点,再长一点。

人到中年,父母在,人生还有来路。倘若父母故去,人生只剩归途。

有父母,无论你多大岁数走到哪里,都还有家,依然是个有人疼爱的孩子。没有了父母,就算花甲之年儿孙环绕,你也就是个孤儿。
而这些感悟,是用我父亲的生命换来的。

今天是大年初三。嗜酒如命的父亲,此刻真想和你坐下来,爷俩儿啥都不说,就喝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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