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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 刘靖:​北京69届,15岁青春流浪北大荒

免费加盟☞ 新三届 2024-04-01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刘靖 ,曾用名刘五一,1969年下乡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后调入燃化部石油公司工作,曾在中国社科出版社、中国保利科技有限公司等部门供职,期间在以色列工作生活多年,现已退休,定居北京。


原题

我的青春在流浪
回不去的北大荒之一





作者 :刘靖


“问爹问娘问夕阳,天上有没有北大荒?喊儿喊孙喊月亮,天上有没有北大荒?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淌。”

歌曲《天上有没有北大荒》

晓城,王黎光


五十五年过去了,我从未想到写我第一个“供职”的北大荒,当我突发奇想开始敲击键盘,却一发不可收拾。“请以偏爱之手,接受这杂乱无章的短篇”(普希金)。我同朋友说:已经三万字了。朋友说你写这么多谁愿看,现在是快餐文化、短作文时代。我“犟眼子”:写不写由我,看不看由你哈。
读者准备好了吗?一篇思绪“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的东拉西扯喋喋不休,你搭载的是个长途,不是短程。

01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约8岁时,阜外医院查出我心脏房间隔缺损。医生建议我开刀修补,妈妈看到别的病人前胸对角线长的大刀口,对医生说:孩子太瘦弱,不做手术。妈妈说:死也死在家里,拉着我逃也似地出了医院。小学二年级起,我就因心脏病“免体”(不上体育课)了。

我们六九届,小学刚毕业考完,就遭遇文革。1967年“复课闹革命”我被分到人民中学(原女十一中),在中学“复课”,不是学工就是学农。记得初中要毕业了,学校来了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现役解放军叔叔,作动员报告“带风向”:“你们将要住的是一排排砖瓦房,吃的是你们北京人叫“八一粉”的雪白大馒头,病号想吃点粗粮都得特批”。

文革时上山下乡运动,我可借口心脏病躲开下乡,可我满脑子都是《燕飞塞北》,“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理想爆棚。能去这人间仙境,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况且我在北京早都待腻了,亟待换换环境。对艰苦,完全没有思想准备,那个解放军叔叔真的把我们这群小青年“忽悠瘸了”。

1969年8月22日我们离开故乡北京,下乡到黑龙江萝北县的兵团二师十一团26连。我11月份生日,下乡时我还不到16岁。我们那个地方是在三江平原(黑龙江、松花江、乌苏里江)的北大荒,原军川农场。我们连队是个三面树林环抱的新建连,地处边境的苦寒之地。隔黑龙江我们能看到“苏修帝国主义”的小白房子,出入境需要边防证,谁也别想偷跑回内地。一路火车汽车,我们到了连队——北大荒,迎接我们的是几个月前先期到达的温州、上海等地知青,还有几户“闯关东”过来的老职工,我们北京青年岁数最小。

连队地处一马平川的穷乡僻壤小村子,我们住的是茅草屋顶的土坯房,听说之前房里还养牲口,哪里有砖瓦房?解放军叔叔言而无信,让我们很受伤。我意识到,我们将面对未知领域的所有可能。我们连队一直都没有电,没有时间概念。瞻望前景,一片幽暗,让人黯然神伤。幸亏是集体生活,才多少疏解了我的忐忑不安。

我们曾吟唱“我们年轻,像一轮红日刚出海,我们健壮,像一排排白杨要成材,我们热情,像滚滚的浪潮、熊熊的火,我们纯洁,像蓝天白云彩”。在激情四射的年月,纯情与浪漫在现实面前碰得粉碎。上山下乡之于六九届,像自由落体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锅端了。15、16岁的我们,一切道路都被堵死,像小时听说“拍花子”故事,后面有狼,两边是河,“鬼打墙”我们只能向前走。我儿子的小姑姑,小我一岁,同年也去了北大荒。

初到北大荒,蛮荒之地最先“惊艳”到我们的是蚊子、跳蚤、小咬、虱子,蚊虫“老鼻子了”(东北话数量多)了。后来去修路住帐篷,见识了牛虻。被牛虻咬了都会本能地大叫,像被烫了一样疼。蚊子、跳蚤、小咬、牛虻把我们咬得七荤八素,干活时,小咬会飞到嘴里,不小心咬到了,小咬居然是甜的!我最憎恶的是虱子,生过一次虱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陋的昆虫。我宁可不吃饭,也要洗衣服,勤换洗衣服就不会长虱子。

去男生排开会,我们尽量不坐炕上,自己带马扎,怕招上虱子。当地男青年居然说,不长虱子就没有银(人)味儿。我还被草爬子(蜱虫)叮过,幸亏发现及时,是班长给拔出来的。我们用的是灌木树条围起来的露天厕所,坑还挺大。茅坑是用不太粗的树干、扒锔子(U型铁钉)搭建做脚踏板。

第一个冬季白天都在零下二三十度,厕所还是露天的,脚踩在树干上都是尿结的冰,每次我都提心吊胆怕滑落粪坑。大粪多到堆成像一个个“钟乳石笋”,要扎到人了,有人过来用十字镐敲断。 

行前,妈妈为我去黑龙江兵团做准备,一边教我缝被子,一边嘱咐我不要“脱离群众”什么的。妈妈“不食人间烟火”,她的想法与我根本不在一个维度。到了连队我才发现自己太“脱离群众”了,女孩子们穿戴都比我好。人家的铺盖都是里外三新,我的却是旧被褥,衣服塞进枕套当枕头,也没有新衣服穿,旧衣褴衫“穷”到没谁了,没有“贫穷限制了想象力”,倒是激发了我的想象力。看着张三李四王五,想象她们的家庭背景,想到我家背景再好也与我无关,很是泄气。好在后来都穿兵团战士制式服,谁也别“脱离”谁了。

我的好友HY,被面好像是缎子的,漂亮、华丽。她妈妈还给她寄来羊剪绒的皮帽、翻毛皮鞋等。我暗自猜想,她家一定是个富裕殷实的家庭。直到两年后我回京探家,去她家看望父母。她家简单的两间小平房,院子里有一个蹲坑公厕,房间里有一个没有水池的龙头,屋子里生着煤炉,家境清寒得让我很意外。HY家是“富养女儿”的典范,别家孩子有的,她家一定得有,别家没有的她家也可以有。

我家的家风是,别家没有的我不可以有,别家有的我也不一定有。天壤之别的教育,我自尊心很受伤害,凭什么?虽然我没想显摆自己是干部子女,但穿戴如此寒酸、土气,很不服气,为什么要自我矮化?

在HY家,她父亲劝我回连队,说解放初期一些大中知识青年被送到乡下,后来全部回城安排到各个岗位,让我别太心急。我觉得自己的情况不一样,况且于我,“开弓没有回头箭”。文革期间,全国各地形势都很混乱,“机会与风险并存”,干嘛不试试运气?

我们26连连长是解放战争入伍、又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复转兵。我们管晚上集合连队领导训话叫“晚点名”。上海人男女生不分界限,在一起嘻嘻哈哈,北京人对此嗤之以鼻。连长知道我们年轻,难免情窦初开,操着山东话若有所指地说:“有的男同志,见了女同志就走不动道儿了,思想长毛儿了!”我们连队分男生排、女生排,畜牧班、机务班、炊事班。除了干活,平日男女生很少接触,思想“长毛儿”的机会不多。

尽管自然环境差,我们挣工资,发服装鞋帽,这是我插队的朋友们很羡慕的。棉帽子是狗皮的,皮帽才能挡住凛冽的寒风。棉手套是只分出一指的,当地人叫手扪子,棉胶鞋帮和鞋底挂一层胶。一天下来棉胶鞋里面是湿的,可能是不透气出的汗。后来条件好了,房间里有火墙,大家都把鞋子放在火墙上烤干,一屋臭胶鞋味,久闻不知其臭,顾不了那多了。我们外出噶条子(割一种灌木),一不小心踩在留下尖条子根上,鞋被刺透,脚底被扎破。

我们到北大荒第一个月领到工资35.2元(有3元边境补贴),在1969年是很高的收入。我立刻寄30元给在山东“三线”(以战备为指导,在内陆、山区、边远地区建起的工业线、交通线、科研线)山沟里小工厂工作的大姐。大姐的同事开玩笑:再加10元寄回你妹妹。大姐说当时买煤过冬的钱都不够,我那30元救急了。能帮助大姐一点,我很欣慰。

插队知青与我们兵团的像平行时空,他们挣工分养活不了自己,但可跑回故乡“嗨皮”。我们被禁锢死了,我们羡慕插队朋友们的自由散漫,想回北京拔腿就走。插队知青没钱,被逼无奈还画火车票,各种扒车、逃票。遇到好心的铁路叔叔阿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孩子们回家吧!

02

解放军序列

刚到连队,我们还都是“农工”(农业工人)。要发军装了,其实就染成黄颜色的衣裤,背地我们叫它“屎黄色”,连队领导说只有表现好的人才能当兵团战士,其余继续当农工。我很紧张,父亲那时还没平反,我生怕父亲的问题影响我当兵团战士。那一身“屎黄色”胜过一切锦衣华服,我怎么可以没有?其实是连队领导卖关子,大家都当了兵团战士。我们被称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好像打起仗来我们就地入伍了似的。

1969年中苏交恶,珍宝岛苏修帝国主义挑衅入侵,边境这边风声鹤唳,一切都为“准备打仗”。我们经常半夜“紧急集合”,刚开始,我们对这种演练信以为真,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跳进还没一人高的壕沟,隔开肃立。连长煞有介事地“带风向”,站在土堆上大声宣布,“苏修帝国主义明天早晨要对我国大举进攻了”一类的话。我对战争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最多是《地道战》《地雷战》的戏码。我却在后悔,应该把相册留在北京,我死了家人还能记起我的模样。这土沟沟能挡炸弹吗?只好炸到了就死,炸不死就幸存。

想想1969年的中苏边境,十几岁的年轻人蹲在土沟里“准备打仗”很魔幻。回忆小时候我们国家同苏联的关系那个好啊,父亲几次三番去苏联参观访问,还带着我去北京火车站给苏联大叔们献花,我家一些电器都是苏联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正纠结,连长宣布“演习结束!”之后我急忙把相册寄回北京,以备家人悼念之用。

天寒地冻时我们“拉练”,拉练的内容就是背着铺盖卷儿急行军,爬冰卧雪,制造紧张氛围。我琢磨,我们穿一身笨重的棉衣裤背着行李也跑不快,还是得挨枪子儿。双脚打了水泡,有经验的人教我们把头发丝穿在水泡里,水顺着头发丝流出来就不会太疼了。我们早在北京时,就预习了俄语的“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这两句没派上用场,成了屠龙之技。

那两年,连队附近经常有人打信号弹,起初B副连长率领我们匆匆赶到“事发现场”抓特务,连特务影子都没见到过。我们连是农业连,没有武器,就算看到特务,怎么对付是个问题。后来有人解释说,信号弹是预埋的,特务早跑得无踪影了。为什么打信号弹,没人说清楚,无法破解。

妈妈总是在鼓励我要勇敢、坚强。我刚到连队,写家信都是凄云惨雾。妈妈回信没有同情和安慰,几乎每次都在批评我骂我,曾经是八路军的妈妈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激励我的。姐姐说妈妈看了我的信,掉眼泪,说这么小的孩子就去充军。去北大荒上火车前,我同朋友们去全聚德吃烤鸭,到新大北照合影。

我没告诉妈妈我乘哪列火车,故意不让妈妈送我。妈妈还是买了水果零食等吃的跑到北京站送我,找了好半天,后来一问我们去黑龙江的火车是从永定门车站发车。再赶去永定门来不及了,妈妈十分懊恼,回到家一声声地叹气。看了姐姐的信,我觉得对不起妈妈,放声大哭。

连队通讯员从团部取回家信,我们读信,经常从流泪到掩面而泣,再到放声大哭,哭声一片,我往往是“领唱”。我记得来往的信件一般要一个月,盼家信,望眼欲穿。“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余光中)通信员帮大家从四十里外的团部买日用品、食品,取信寄信。我们去团部照相寄回家,通常都是走着去团部,四十多里坑坑洼洼的积雪路,跌跌撞撞走得不轻松。返回连队,我们四处打听有无便车,一般都能找到路过或离我们连队近的下车地点。

1969年冬,刚满16岁的兵团战士刘五一


想家,是我们的传染病、通病。刚到连队,收到家信的我们悲从中起,伤心落泪,悲伤也传染,思乡的哭泣很快变成大合唱。在北大荒,我们不曾沉沦,因为我们有希望,望穿秋水的渴望:回家!有人说,只要让我回城,扫大街我都愿意。一些没有门路、缺少办法的知青“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唐·高适)为了回家,更多的人如我,选择“迂回前进”,那是后话。

我们好像从大城市的楼上,被推摔在乡下的泥地,命运告诉我们,你得自己站起来!我们挣扎站了起来,擦干泥水,朝着给我们规定的目标前行。无论你愿意不愿意,这是我们六九届和下乡知青的宿命。我们从一个大城市的青少年,角色转换成新农民,环境的陡变让人目眩神迷。

六九届因年龄小,才有了知耻而后勇。早在60年代初就流行一首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还有各种催人奋进的口号:“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磨一手老茧,练一颗红心”, 我们受到沉浸式教育,照单全收,这也叫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吗?我们城里人,如果不想“见光死”,就要拼命干活。

我们战斗在祖国的北疆,屯垦戍边,保卫边疆,准备打仗,用青春铸起钢铁长城。遗憾的是,直到我离开连队,我们都没看见过武器,也不知道这个仗该怎么打,看上去只有抄家伙了,镰刀、铁锹、十字镐……“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我们被口号鼓动、鼓舞、激励着,被豪言壮语、宗教圣坛般感召着。干最重最累最脏的活儿,想进步、入团、入党、上大学,基本都成了水月镜花。

幸亏苏修帝国主义扬言的核战争被国际社会遏止,不然黑龙江又多了一块墓碑,上书“在反修前线牺牲的知青,永垂不朽!”

03

我们的连队我的家

连队通讯员去团部,我会托他买奶粉和白糖,那时北京都没有这些。我们有工资,有奶粉、白糖,心里有了些配平。通讯员为大家带来各地的信件,晚上我们趴在炕沿上回信,倾诉衷肠。直到两年后我离开东北,我们连队都没有电灯。油灯不过是把柴油灌进一个墨水瓶或浆糊瓶里,安上自制的灯捻。柴油灯比煤油灯燃烧差,很快房间里便烟雾缭绕,早上我们互相嘲笑,鼻子下都长了“仁丹胡”。

刚到连队不久,人多炕小,不得不侧身而卧,还不能蜷腿,更不可翻身。体会到“罐头里的沙丁鱼”,非常难受,睡觉成了折磨,幸好很快就搭上下铺,当沙丁鱼的一幕却不能忘怀。我们的作息时间都被设计规定好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越多越苦恼,在那些死寂的日子里,很少有人“仰望星空”。

L司务长在“一打三反”中被揭发有贪污行为,被下放到机务班了。D姓新司务长好像是本地青年,自从他接手炊事班工作,我们不再有野味吃了。我们私下议论,老司务长贪污,我们还有狍子、野猪等野味改善伙食,贪就贪点呗。在廉洁奉公的接任司务长管理下,我们经常两个月不见荤腥。吃一次肉叫“会餐”,会餐还有平日没有的大米饭。我们都狼吞虎咽,夜里又都往厕所跑,拉肚子。平时伙食太寡淡,一下吃得油腻,肠胃受不了。

刚到黑龙江不久我得了中耳炎,在连队“缺医少药”没办法治,只好去团部医院。天色已晚,我们在团部招待所住了一夜。那夜我耳朵疼无法入睡,次日半边脸都肿了。到了医院,医生用镊子直接钳出一团脓血球,点了几滴药水,就完事了。这么简单的治疗,要跑几十里路,费大半天功夫,体会到偏远地区,缺医少药。

回连队,我同男生排的L排长搭乘16连的胶轮拖拉机,终点16连离我们连还有8里路。我跟着L排长要穿过一片玉米地“青纱帐”,沿着马车车辙走回连队。L排长走在我后面,一声高一声低地跟我闲聊,我觉得他好烦,他越跟越紧,就要踩到我的后脚跟了。

一个北京城里长大的孩子,我有自己的审美取向和本能的警惕,对一切粘粘乎乎的男人敬而远之。我加快脚步与“粘乎”拉开距离,有意甩开他。走着走着忽然我觉得后面没声音了,回头望去,L排长不见了。我慌了神,高声喊“L排长!”不一会他从玉米地里“唰”的蹿了出来,说“你走那么快,我跟不上了”。见他跟上来,我“保持车距”一样与“粘乎”拉开距离继续快快赶路。

天色渐暗,我们赶到了连队,连长可能有点不放心,正在村口迎着我们。看见连长,像见了亲人,我有点想要扑到连长怀里的冲动。后来,L排长同一个上海青年生出一个孩子,在知青范围里“影响很不好”,想想那天我同L排长穿越青纱帐,我还真有些后怕,我的警惕很必要。

我们北大荒那嘎达的豆角黄瓜肥美粗壮,北京的蔬菜太袖珍了。一次连队S文书悄悄地让我们拿杯子,来到滚开的猪食锅前,把大块的南瓜捞到杯子里,果真南瓜又甜又面,顾不上同猪争食了,也别提吃猪食这事儿。

北大荒一马平川,土地是黝黑肥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没有催命的劳作,不是诗人,也会浪漫出诗歌。

1970年夏日的一天,我们地处高纬度,天亮得早,3点多钟天已破晓。犁地的大钢片做的钟,“当当”地敲,响得像“逼命”,又像轰然碾压过来的火车,碾碎了我们的梦境和疲惫。我们睡眼惺忪扛起锄头下地干活。走到大田,天也快大亮,能分得清草和苗了。

我锄地会“左右开弓”,右边累了换左边,挑担、铲土我都是两边轮换。这在当时叫“苦干加巧干”,所以我锄地(东北叫铲地)经常“扛把子”全连第一名,自己也觉得“霸气侧漏”,很骄傲。大概干到6:30,炊事班来田里送早饭,吃完接着干。

中午时分回连队吃午饭,我趁吃饭功夫洗衣服。下午该去在树林深处的新建点工地盖房子了,我把馒头夹上奶粉和砂糖,一路走一路吃“馍夹糖”,走到了,午饭也吃完了。晚上紧紧张张,吃过晚饭“跃进”(老职工叫“要进儿”),就是加班干活,基本上是码砖坯,搬砖一类的活计。跃进大约到晚上8点,我们要“天天读”,就是学毛选、文件、报纸类,六七十年代,全国正陷入狂热的学习领袖思想热潮,几乎卷入原教旨主义的斗争哲学。

学习之前,大家例行的文化生活“拉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女生排齐喊男生排“一排的,来一个”,男生排“人来疯”打了鸡血似的扯着嗓门唱完,又喊“二排的,来一个”,我们女生排也竭尽全力“喊”了一首。“拉歌”的口号有“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伴随着有节奏的掌声,大家情绪亢奋、高昂,肾上腺素飙升,多巴胺拉满,一副扬我国威的样子,好像隔江的苏修帝国主义能听到。“拉歌”是我们开会前的文化活动,简单易行,又容易推高气氛。

接下去开始学习,念毛主席语录,念报纸,念文件种种,追求的是整齐划一的价值观。唱歌的兴奋很快消散殆尽,从早3点多干十几个小时活儿了,我们又累又困。很快人群里就传出鼾声,我不敢睡,强打着精神,涂清凉油也没用,身体反应最真实,无奈“灵魂的拷问”。

文革最时兴扣大帽子,学习睡觉,轻则说你对毛泽东思想没有阶级感情,重则说你反对什么什么。当时我真想一头栽到泥地上睡一觉,疲倦到“每个细胞都想投降”。B副连长高喊“下雨了!”大家惊醒。不一会儿,大家又陷入昏昏欲睡。副连长喊两次下雨也就黔驴技穷了。15、16个小时劳作,还要学习、“天天读”“晚点名”什么的,对于我们年轻人真的很折磨很挣扎。

04

争先进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唐·王建)当我们年少走进大自然,带着艰苦不设限的理想,黑皱的皮肤和粗糙的双手,从黑土地“归来是空空的行囊”,心境沧凉。在诅咒上山下乡运动的同时,我们得承认因为吃苦,提升了自己,并积淀了做人的力量。

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我缺少“慧根”一味蛮干,五十多年后我才开悟,已然时过境迁后悔莫及了。在新建点工地盖房子是轻省活儿,我们女生负责和泥、搬砖,给当“大工”的男生当“小工”。从脚手架下往上抛砖,手指肚很快被擦伤。我单纯而天真,“听党的话,跟领导走”不想因为生而瘦小干枯给人刻板印象。

最初,伤心排山倒海地落泪成了我排遣悲哀、无助、委屈的渠道,很快,我的倔强成就了我克制、隐忍、吃苦耐劳,坚持不懈。不遑多让,我被评上“五好战士”,时也,运也,命也。这不是一般意义的“搏上位”,而是实现了自我价值,奖状使我的生命大放异彩。

拼命换来的奖状,一辈子的殊荣。兵团寄到北京我家,妈妈一直为我珍藏


我们的连队像个孤岛,知青们过着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准共产主义的生活。公路上偶有汽车鸣笛声,才恍然回到人世间。土筑的公路上我见过野鸭妈妈带着小鸭横穿,也见过单只的狼。老职工说如果你走在路上,狼会从你身后把双爪搭在人的肩膀上,你一回头,狼刚好咬断你的喉咙。不回头呢?拎着两只狼爪子,猛地摔在地上。我想想难度太大,最好没有狼搭肩膀。

我们的D连长很厉害,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是远近闻名离休干部。他身高也就一米五,在团里是远近闻名的“D大个子”。连长是个爆脾气,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一次草原失火,形势紧急,连长爬上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指挥,一不留神摔下把一条腿压断。护送连长到团部医院的同志说,卡车一路颠簸,坚强的连长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声不吭。

B 副连长把我们几个“出身不好”的人叫到一起:“你们这些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子女”。我心里说:你少来,我父亲参加革命时你还没出生呢!父亲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党员、北大毕业的知识分子干部,女儿怎么成“资产阶级”了?  在穷乡僻壤,再错愕虐心的话都得听,我报之面无表情。

X副连长是湖南人,寡言少语,我唯一的印象是,冬季我们出操时他操着湖南口音喊“向右——绢!”我们明明是农工连,一时搞得很兵营,只不过我们没见过武器,赤手空拳练个擒拿也没有,怎么屯垦戍边?我悟到多干活少说话的真谛,有话雪藏在心里。

温州知青太幸福了,他们城市的领导,组织知青家长给边疆的子女寄吃的用的。我们宿舍的温州青年用猪油、虾皮、紫菜、榨菜泡汤,香味冲鼻。我们不得不忍着,咽着口水,装作满不在乎。一次宿舍就剩小H我们俩,她给我冲了一碗猪油紫菜汤,这对我来说是开洋荤,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记得上海知青小W带来了一个直径约半米多的铝制澡盆,搓衣板,洗衣服比在脸盆里痛快多了,还可以在澡盆里洗澡。我们“洗澡”只能用湿毛巾擦,瞎凑合。有一次小W将澡盆借给我用,我才在北大荒得以洗一两次澡。“不要扎根边疆一阵子,要扎根一辈子”,是不是很反智?我一定是被口号们蛊惑了。我们唱“兵团战士胸有朝阳”,年轻的我们,很自我麻木,麻木了也就没有痛苦了。

老职工都是原军川农场的人员,没有几户,他们大多不像想象的朴实。天一冷,他们每家门口都堆满码放整齐的柴火。我们连队地处未被开垦的新建点,被原始树林环抱。刚开始进林子砍柴就是进林子拾柴,干死的树,一推就倒。老职工嫌我们学东西慢,就说歇后语“熊瞎子(东北人称狗熊)姥姥是怎么死的?”——笨死的。后面三个字是不说出来的,自己去想。

我们上山下乡,绝非“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想多了。我们不得不被环境被上级要求同化,对苦、累、脏、难等等的感知趋同,所谓适者生存,否则你会被淘汰出局。被冷落、孤立,甚至墙倒众人推。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我开悟不算晚:所有自悲自怜自怨自艾,都是徒劳的,惟有自我救赎。有一句台词说革命先烈“擦干了血迹,他们又继续前进了”!而我们知青,只有擦干了眼泪和汗水,该干嘛干嘛!现在视为脑残的想法,在当时视为“政治正确”。所谓,“思想这个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会占领”,这是当时的“普适价值”。

开班会,我们自我批评,在自我批评中心理扭曲,“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些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也不想懂的“劳什子”。干活,学习,天天读,开班会,一股劲地自我批评,“狠斗私字一闪念”人格撕裂,说是浑浑噩噩也不夸张。毛主席又说,“开展谈心活动,这个方法很好”。我这个当个小班长的可累了,一班十来个人,每天挨盘儿一个个地谈心,累不累,傻不傻,真相和逻辑不要知道太多,知道多了会疯掉。

当时还有一句流行语“要想火车快,全凭车头带”,我凭什么那么卖力气、吃苦,不就是为了仅存的荣誉感。连这个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可望不可及,便给了我离开北大荒的足够理由。“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回家”在一段时间因为不可能,对我们来说就是梦幻。最实际的想法,就是好好干活,别挨批评,熬两个月,我们有一顿“会餐”:大米饭+红烧肉。连里有病号,如有一两个人,炊事班会做病号饭,那便是平日吃不到的手擀面。一次连队只我一人病了,发烧,炊事班长亲自为我擀了面条。细细的、软软的,汤汁上漂着一点油花,些许葱末,几十年不忘的珍馐美味。

团里传来建小砖窑的新技术,不知道谁脑洞大开,开节约风气之先。我们连队立刻响应修建小砖窑,烧砖的同时热力通往火炕,烧砖取暖两不误,买一送一。可事与愿违,烧砖窑时,睡炕头的人烫得睡不下,只好坐在被子卷上,毯子都被烤糊了;睡炕尾的人冷得难以入睡。晾窑时,屋子里冷得结冰,墙上一层霜,毛巾冻成冰片,少见的“抓马”。砖窑晾不凉,烫手,没办法出窑。晾窑的几天,冻得我们备受煎熬。

我们抱怨:谁这么缺德,出馊主意、神操作。当然这“拍脑袋工程”加“豆腐渣”工程,很快“烂尾”了。小砖窑本以为可“封神”,却被打了脸,成了高级黑。

我们也有开心爆棚时候:有会餐、有团部放映队来放电影、有团宣传队来表演节目,还有我们连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小节目,这些便是我们的嘉年华,也是我们的泄压阀,避免了精神崩溃。团部放映队放的都是“样板戏”一类的电影,我们仍“喜大普奔”嗨翻,迎接他们的到来,好像还有《地道战》《地雷战》之类。其实放的电影内容都快倒背如流了,就是享受不用劳动,挤在一起暖融融看屏幕的感觉。

连队宣传队的演出,没有活色生香的精彩,看着熟人在台上拿腔拿调,也是件愉快的事。我们连“宣传队”还为小砖窑编排了小品,什么小砖窑贡献大,烧得砖结实不易碎之类。只见演员拿着砖尽量放低身段,一松手,砖摔成两半,意想不到的“酸爽”,我们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大窑烧砖那是经验,小窑烧砖那是试验。我们以后要住进自己盖的砖房,豆腐渣砖谁敢用。我记得宣传队演出有“三句半”,例如:“今天说个三句半,说得不好不管饭,我们都是头一回,添乱!”我没参加宣传队,我清高(捂嘴笑)。

记得还有一次冬季,我们跑到16连看电影,来回16里路,走去走回,还是“站票”。“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王勃·《滕王阁序》)。在北大荒的两年多,是艰苦、困顿、丰富、生动的两年,每人都一本或厚或薄的北大荒的爱恨情仇。

我们学会了逆来顺受,在无可奈何之际,谁说“打不死的小强”逆来顺受不是最佳选择,不是生存法则?能不坑害别人,不接受、选择沉默,已经很高尚了。

我们那时政治学习抓得很紧,“天天读”。实际上更要求我们干活,好像连队领导有通过劳动改造思想。“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我们又被分配下地干活,我们争辩“今天是过节,应该放一天假”,领导说:“五一”劳动节,就是用劳动来庆祝节日。我们很破防、很崩溃,人微言轻百口难辩,沮丧地扛着锄头下地了。当个人利益与领导的要求相左,你得考虑权重。年少的我们,青涩、纯真而懵懂。

说起最初的连队生活,筚路蓝缕、栉风沐雨不夸张,甚至经历过影视剧里都不曾有的桥段。怀揣着一颗火热的心,不想沉沦、堕落,不断地磨炼,你养成了坚持与坚守,甚至演变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天苍苍,野茫茫,想家乡,欲断肠。我把“想家”写在天上,写在田野,写在心里。我们互相避免谈想家,怕碰到一触即溃的堤坝。

看小说形容北方冷,动不动就说踏着没膝深的雪。俺们那嘎达,温度经常到零下40度,下雪后积雪很快就冻住了,新下的雪没那么厚,底下是冻雪,体会不到“没膝”。雪能没膝,说明天气不够冷。

2024年1月
(未完待续)

刘靖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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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靖:“阿姨”演义

斗智斗勇斗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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