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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老婆,我也没有男友

GS乐点 GS乐点 2021-06-09

口述 | 五木山田

文| 吴楠

封、图 | 五木的摄影作品

 

不要做个骗子,
这是一个骗子教给我的道理。

 

 

 水草 

 

2016年,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春节,大年初六,我就被父亲赶出家,只好去厦门投奔表姐。

 

我一直认为,父亲是不愿意把我赶出来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自从我十四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把我们家的老房子卖了,把卖房款一股脑地都给了母亲之后,我再也没见过母亲。我们没有家。春节都是在姑姑家过的。

 

初五那天,我跟父亲说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我不想继续读书。我考不上大学,也不想再浪费时间。我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父亲沉默着吸了一口烟,点点头。

 

第二件事,我对父亲说,“我是一名同性恋。”父亲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父亲只有小学毕业,这二十几年里除了种地,便跟着老乡在外做力工。所以他盯着我,毫无反应。父亲从我的表情上应该猜出了我说的是一件“不好”的事,于是反问,“你说啥?”我想了想,和父亲解释,“我喜欢男的。”父亲吐出一个字,“滚!”

 

离开父亲,我心里没有那么难受。我上了高中以后一直住校,偶尔回去,也是去姑姑家。父亲一直都在外打工,父子俩也不过就是春节的时候才见一面。父亲之所以这么生气,应该是他读书读得太少,所以很多事情接受不了吧?说到读书,我也有些气馁,毕竟自己也是高中毕业,家里又穷。我决定跟表姐学点什么,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表姐开了一家服装设计工作室,分为上下两层。一楼是店面,二楼是设计间。我住在二楼的设计间。表姐说,不能让我白吃白住,每个月要负责设计网站、给模特拍照片。表姐每个月给我开2000块钱的工资。但照片总是不到两个小时就拍完了,于是我每天都有很多空闲时间,在表姐家附近闲逛。

 

表姐的住处旁有一条人工河。春天时,居然干涸了。一个月后,在淤泥里,陆陆续续地发出一些星星点点的绿色。我偶尔会去跑步,从五月份到六月份,这些野草居然长得很高了。

 

午后一点,我看着这些草,感觉和自己很像。借着看起来美好的春光,让自己获得了短暂的生命,当河水重新把河床覆盖时,这些草都会死掉的。

 

悲伤了一下之后,我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在河水到来的时候,把自己变成一株水草呢?在河水里飘摇,也是惬意的事情。

 


 

原来不骗自己这么难 

 

服装工作室所在的街道上有一家西餐厅,只招收男生做服务员。我路过时,看到正在招聘,工作时间是从每天的上午十一点到晚上十点,可以和表姐的店面工作时间错开。店长对我的外形很满意。我几乎没费任何力气,开始在西餐厅当服务生,可以多赚些钱。其他的服务生和我年龄相仿,大家常在一起打打游戏、说说笑笑。

 

过了四个月,店里多了一名新的服务生。也是二十岁出头,每天开车来上班。过了差不多一周,这个男生对我们说,他做服务生只是兼职,每天主要在网上炒基金。还说最近他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可以大家一起发财。

 

现在来看是非常简单的骗局,但我们12个服务生都信了。每个人都交给他了三千块钱。十天之后,他返还给我们每个人五千,大家都高兴坏了。原来赚钱这么轻松!

 

过了一个月,男生忽然说,每个人可以给他三万块,十五天后会返给每个人额外一万块钱。因为有之前的基础,加上有两个人一马当先地给了他钱,于是我便在网上申请了三万块钱的小额贷款。十天后,这位同事带着三十六万块钱消失了。我们都懵了,根本没心思工作。

 

店长发现了全体服务生的不对劲,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如实讲了,店长非常惊讶,一怒之下把我们全辞退了。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店长是怕我们其中有人借了高利贷,被人找上门来闹,生意就没法做了,还会给店里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虽然没有借高利贷,但网上的各项贷款通过邮件、短信、电话等不断地在告知我,又该还款了。可我哪里有钱还?又不敢告诉表姐,生怕她再把这些事情告诉别的亲戚。

 

各种贷款开始统计利息,眼睁睁地看着要还的钱越来越多。我没办法继续装作一无所知,只好和表姐说了实话。表姐说,“我不可以借给你钱。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需要你自己承担的。但我想要你记住,不可以去做一个骗子。无论是骗谁,哪怕是骗自己。”

 

表姐嘴上说不管我,还是托关系帮我找了一份在郊区加油站的工作。地点很偏,周围除了加油站和一个二层宿舍楼,就是一个森林公园。“这里工作很适合你,管吃管住,每个月也有四千块的收入,还可以静静心。”

 

加油站上二十四小时,休二十四小时。加上远离市区,也没什么花钱的渠道。休息时,我睡醒了,就拿着手机去森林公园,一边跑步,一边用手机拍照。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公园。来森林公园游玩的人并不多。一天,我和一对夫妻在森林公园里偶遇。他们让我帮他们拍几张合影,“走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人。”拍完以后,他们开心的说,“拍的真不错!你学过摄影吗?”

 

隔了几天,我又遇到一个从四川来的男生,他是来出差的。我们在公园里边走边聊。快分开时,他忽然对我说,“我本来打算今天走,但和你聊得这么开心,今晚你要不要来找我?”他加了我的微信,把酒店位置和房间号码告诉了我。

 

在此之前,我没有同任何男生有过亲密接触。我虽然不喜欢这位四川男生,可他的邀请像蛇一样,一直在心里绕来绕去,折磨到晚上八点多,实在忍受不了。

 

我从宿舍的床上蹦起来,花了将近五十块钱,打车去了酒店。一进房间,对方就开始吻我。就在他试图把我的衣服脱下来时,我心里极不舒服,猛地推开了他,跑出了房间,并把他在微信上删除了。

 

表姐说,不要做个骗子,也不要骗自己。原来不要骗自己这样难!

 


 椅子与洞口 

 

我向表姐借钱。表姐问我借钱干嘛。我回答,“我想买个单反。”一个单反加上一个镜头,要七八千块钱。我还欠着两万多没还。“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照相的?”“给模特拍衣服的时候就喜欢了。”表姐非常爽快地把钱借给了我。

 

我开始举着单反到处拍。过了冬,我和谁也没商量,找了一份新工作,在影楼里做助理。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不管吃不管住。可我还是去了,想学些专业的东西。我去影楼的第二个星期,就和另一个同样是助理的男生确定了恋爱关系。

 

我不知道喜欢不喜欢他,但我已经22岁了,我应该谈个恋爱,而且房租和饭费,两个人分担比一个人硬抗要好得多。可是那个男生每天都在查看我的手机,每天都要我像偶像剧里面的男主角一样,配合他的“演出”。

 

我没钱,还要还贷款,只能忍着。有一天,他忽然提出要分手,说是太累了,还在床上哭了好久,我心里也很难过。但最难过的是,不知道自己的收入以后撑不撑得住。

 

搬出了那个男生租的房子,我胡乱找了一个很便宜的住处。后来陆续换了几处,都不算好。一般我选择的住处,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水泥地,简单刮了大白。我花几十块钱,买一个床垫。把床垫扔在地上,直接睡在上面。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家具是旧椅子。椅子的作用特别多:睡觉的时候,可以把衣物搭在椅子上;吃饭的时候,可以把泡面放在椅子上,人坐在床垫上;写字的时候,可以把笔和本放在椅子上当桌面;拍照的时候,如果是室内,还可以把椅子当作支架,放相机……独自生活以后,我感觉椅子真是无比伟大的发明。

 

一天晚上,我站在墙角拍照片。拍完以后,自己回到床垫上躺着翻看相机。忽然一声巨响,床垫都在颤动,刚才拍照时站立的地面居然塌下去,直接变成了一个大洞。

 

我租的这个房子,是房东自己加盖的。一个卧室加上一个位于阳台上的厕所,一个月只需要三百元。二楼我住着,一楼没人住。也幸亏没人住,不然真的是出了大事了。

 

和房主说完以后,他一直也没来修。我和那个洞住了半年。有时,我站在洞口往里看,楼下的碎石被房主收拾走了。但洞口是残破的。想起自己两次和男生的亲密接触,似乎都不怎么理想。就像这个洞口一样。甚至也像我的生活。

 


 

找个好男人 

 

2017年,我差不多一两个月要给父亲打一次电话。但父亲只是接起来,却不说什么,顶多回答一两个字。到了十一月,厦门还是挺热的。父亲第一次开口,“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其实我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所以不经思考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父亲提出的问题,让我思考了很久。下一次给父亲打电话时,我对他说,“我喜欢男人这件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不是父母的原因,也不是自己学坏了。应该就是天生的。”父亲听完,没说什么。我们父子间的关系似乎又陷入静寂。连着几个月,电话接通后,父亲多半时间是沉默着。通话的时长也越来越短。

 

我在影楼的工作很快就腻了。每天做的事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拍婚纱照,不是打光、拿衣服,就是跟着摄影师跑来跑去,学不到新东西。偶尔看看摄影师修图,看久了,跟整容科的医生差不多,似乎每个人追求的,也不过是大眼高鼻。

 

我却不敢辞职。我还欠着债。每个月除了吃饭和租房,我基本上不会额外再花钱。就这样,从2016年到2017年,快一年的时间里,把欠的债还的七七八八。

 

2018年春节,我看着手里的存款,大概有五千多元。当时网上贷款还剩六千元就可以还清,而我用向表姐借钱买来的单反也拍了一段日子,早就希望买一套新的镜头,差不多九千块,来充实一下装备。这些事情我没办法和父亲商量。我本想找表姐借钱。琢磨两天,还是从网上申请了一笔五千元的贷款。

 

这一次申请贷款,和两年前为了快速得到利润而申请贷款,完全不一样。加上之前没有还清的尾款,我算了一下自己每个月的还贷能力,又想了一下自己今后半年的生活,以及是不是还能在影楼坚持工作。这些都想好之后,才进行了操作。

 

距离上次出柜,隔了一年。父亲和我在姑姑家过完年,又都要各自离开。父亲去打工,我要回影楼工作。在分别前,父亲忽然说,“你要是想好了,就找一个好男人。”

 

父亲那句话,在我接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摄影顾客时,回响在我的脑子里。

 

或许是在影楼工作久了,排斥那些流水线加修图出来的“好照片”。上班前、下班后,我背着单反,看到什么拍什么。有人说我的照片很野。野性、野蛮,带点粗糙,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直到有一次和父亲通电话,他犹豫了好久对我说,“如果你找的是一个男人,那你是娶他还是嫁给他?”我忽然就想笑。原来父亲在接受了我喜欢的是男人这件事情以后,一直担心的是在这样的关系中,我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性别角色。或许在很多异性恋看来,两个人在一起的亲密关系,必须有一个人是男性一个人是女性,不能同时两个人都是男人或者都是女人。

 

我突然跟父亲解释说,其实两个人在一起,什么样的性别角色,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敢于做真实的自己,敢于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是撒谎,让自己成为一个骗子,扮演一个连自己都抗拒和陌生的角色。

 

父亲的受教育水平虽然不高,但是在工地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也知道有些事情控制不了。我和父亲通电话的次数从一个月一次增加到了一周一次。

 

父亲在电话里说,做人辛苦一点没什么,关键是不要束手束脚,连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敢做。父亲叮嘱我,要找一个好的男人开始自己的感情和生活。他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他和母亲的那样有一个不愉快的结局。”他又说,“我给你攒钱买房子。你放心!”

 

也许是在父亲这样的鼓励下,我又花了大概七个月还完了所有的贷款。第一件事情就是从影楼辞职,回到表姐的服装工作室,继续做以前的工作。

同时我开始用一切业余的时间去做摄影,而不是去到西餐厅打工换钱。我知道我想要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做一个服务生,而是一个摄影师。

 

 

 父亲没有找到老婆 

我也没有找到男友 

 

做摄影师,市场还蛮大的,只要价格不高,总会有人来找你拍照,但是当对方发现你并不像他在影楼上看到的那些摄影师一样愿意去讨好他的时候,心里是不高兴的。尤其是当客户发现,我的风格是那么的直白、色彩非常浓烈时,他们甚至会放弃定金,索性不让我拍了。我心痒难耐,就联系一些免费的模特。

 

这些模特的忍耐力都是极强的。他们甚至答应我站在及腰深的水塘里、双脚踩在淤泥中、整个人趴在泥巴或者石头上,拍一些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的作品。我会给他们演示如何做表情和动作。我脱光了衣服,站在水里的时候,浑浊的水、潮湿粘腻的淤泥,这种陌生而寒冷的环境会让人本能地产生一种恐惧。所以我很尊重这些模特。

 

一次拍摄完,模特上岸,她的两条腿上,足足有二十多只水蛭在吸血。那个女生吓得一边尖叫,一边向我求救。我和另外两个模特用手把那些恐怖的生物弹掉。这个女孩子哭了。腿上有很多的鲜血,一道一道流下来。我在内心特别感谢她,可是我能做的就是拿出随身的纸巾帮她擦拭那些血,然后内疚地问她,“疼不疼?”

 

还有一次,一个客户花了一千二百元,要我帮他拍一组写真。我们挑了一个工作日,在郊外的森林公园里找了一个一片少人去的地方拍摄。刚拍到第三组裸照镜头时,警察出现了。当时厦门正在举办一个国际性的活动,警察把我们两个人带到了拘留所,处以七天的拘留。

 

那位客户当时就哭了,哀求警察放了他。他只是一个在读大学的男生,而且家里并不富裕。他的爷爷病了,需要他每天买药,如果他被拘留,他的爷爷该怎么办?可警察拒绝了他的哀求。最初两天里,他一直都在哭泣。后来才听说是邻居发现他的爷爷没有人照顾,帮助了爷爷。

 

我在那七天里,获得了一种宁静。拘留所里每个人都有故事,比如一位大哥和他的老婆打架,被老婆报警、关到拘留所里。他的老婆反而每天都来哀求警察放了他。这让我思考以后的作品应该怎样拍摄。

 

做独立摄影师是一件会上瘾的事,作品的成就感带来对自己的认可。但独立摄影师的起步阶段,创作和收入并不能完全匹配,但对生活要求不高的话,可以满足基本需求。有时,创作的快感会让人忘记饥饿。如果没有拍摄,我会去扫街。我很少拍那种街拍照,更喜欢直白的生活细节,比如某个人麻木的嘴角、某个眼角的皱纹、某个用塑料花映衬的表情……

 


2019年春节时,一如之前几年的春节,我和父亲回到姑姑家。我们谈论了各自的工作,也谈论自己的感情。父亲没有找到老婆,我也没有找到男友,但是我们都有了奔头。父亲在工地干活,希望攒钱买一个房子。我则希望能用相机拍出人最真实的那一面。


吴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师,非虚构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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